摘要:湯亭亭小說《孫行者》中的電影元素揭示了美國電影文化對華裔身份構(gòu)建的導向作用。美國電影文化對華裔身份構(gòu)建的影響方式:其一、構(gòu)建類型化的華裔形象反復出現(xiàn),使之成為文化符號,固定“劣等種族”的概念;其二、頌揚西部牛仔等白人男性英雄形象,同時建立以金發(fā)女郎為模特的審美標準,使華裔族群不自覺中接受“劣等種族”的定位。充分認識電影話語對華裔身份構(gòu)建潛在的導向作用,有助于進一步了解湯亭亭作品的深層社會意義和文化意義。
關鍵詞:湯亭亭;《孫行者》;電影文化;身份構(gòu)建
中圖分類號:I106.3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10)1-0024-06
一、 綜述
國內(nèi)評論界對美國華裔女作家湯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的關注,大多集中于其作品中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挪用、母女關系、族裔歷史以及與人類學結(jié)合的跨學科研究等領域。論及華裔形象時,談得較多的是美國大眾文化中的華裔形象建構(gòu)問題,尤其是不恭的、負面的、類型化的形象,如分別代表主流文化對華裔族群兩種極端態(tài)度的付滿楚(又譯付滿州Fu Manchu)和陳查理(Charlie Chan),前者是對華裔恐懼的“黃禍”的代表,后者是“無性別”的、為白人服務的奴仆形象。但是,國內(nèi)學界對華裔作家的研究,很少基于文本分析電影等流行文化對華裔身份建構(gòu)的影響。
本文以湯亭亭的小說《孫行者》(Tripmaster Monkey: His Fake Book)為實例,做一些這方面的分析。小說中,主人公阿新是第五代華裔美國人,文藝青年。整本書以阿新尋找文化認同、構(gòu)建自己身份的經(jīng)歷展開,表達了湯亭亭對文化平等、多元共存的期望。阿新對自己的身份認識與流行電影中白人英雄形象以及華裔的奴仆形象密切相關。小說涉及眾多電影和電影形象,用來闡釋人物關系、刻畫人物心理,同時也揭露電影中的類型化形象對身份構(gòu)建的影響。以廚子合盛(Hop Sing)為代表的華裔族群的屏幕形象被大肆傳播,在白人受眾心目中逐漸固定成為原型;而華裔族群因其種族“代表”的不光彩形象而自慚形穢,久而久之默默接受自己的“低等”的從屬地位。與之對照,約翰#8226;韋恩塑造的白人牛仔英雄形象則光彩奪目。電影借助其強烈的視覺效果,無言中散布著“白人優(yōu)越”的老殖民主義論調(diào)。潛移默化之中,華裔,尤其是華裔男性,被美國主流媒體“去勢”(castration),其話語被遮蔽,其文化被邊緣化,因而成為流行文化中的陰性或無性別的劣等人。
對于華裔族群來說,電影作為一種主流媒體,起著兩方面的作用:一方面,廣泛傳播類型化的華人形象,為其“定性”,使這種形象深入人心,影響大眾對華裔族群的認識;另一方面,構(gòu)建主流的標準形象,使華裔迫于同化的壓力,接受主流形象和行為方式。電影客觀上放大了人的容貌、膚色等外在特征,誘使華人群體產(chǎn)生主觀上模仿的沖動。小說中的人物不惜做出各種努力,使自己從形象上更接近主流文化設定的“標準”,迎合和適應主流社會的要求。電影中作為審美最高標準的金發(fā)女郎形象,對少數(shù)族裔女性的自我認同同樣產(chǎn)生著深刻的影響。模仿白人,實際上是內(nèi)化的種族自卑情結(jié)的外在表現(xiàn)。小說中這方面的生動描寫,揭示了電影的娛樂功能背后,還有其被主流意識形態(tài)利用,作為統(tǒng)治工具的一面。
二、放大了的身體特征——華裔的類型化形象
湯亭亭認為,否認族群的多元特征是對其“人性的否定”。她的話體現(xiàn)了華裔渴望其多元性特征得到客觀反映和認同的迫切心情。因此她在《孫行者》中突出了華裔銀幕形象對華裔群體自我認同的影響。人們的認知方式之一,是用類型化形象來固定某類人群。其中,人們從電影中得到的印象,遠比其他媒體(書籍、收音機)來得具體、深刻。電影使觀眾如臨其境、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因此容易使人將虛構(gòu)的當作現(xiàn)實直接接受。電影的影音特性,使人們更加關注外在差異,如面部和身體特征、膚色、發(fā)色的差別。當主流白人文化需要強調(diào)種族差異時,電影的作用尤其明顯。這樣,電影敘事通過生動的影像為大眾提供標準化、次標準化和非標準化的形象,從而影響個體的自我認識。華裔形象往往是后兩類,是標準英雄形象的陪襯或反襯。華裔演員在美國電影中一般只演配角,即使是正面特寫,也稍縱即逝。他們在美國電影工業(yè)中出力不小,但沒有建立形象的機會。小說人物阿新抱怨說:
他們(指美國人)永遠清楚他們贏得了鴉片戰(zhàn)爭的勝利。我們在電影里只是死。我看到了你,查利,你的臉剛露出來,我還沒來得及仰慕你,他們就把你開槍打死了。我們的演員的職業(yè)就是被殺和演死尸。……你們這些人應該從攝影機后面走出來。你們是好萊塢的全才,你們干得很出色,可他們不把奧斯卡獎給你們。應設立群眾演員最佳演員獎。你們?yōu)檫@攝影機和布景跑前跑后,跑來跑去。爬在羊腸小道上,抽動——子彈打中了這里和這里——像被絆了腳似的摔倒,滾下山去,死了,臉朝著天空和攝影機。導演又把你們叫回原處,受第二次打擊?!?一次又一次,我們被槍打死,被刀刺死,被拳打、剝皮、機槍掃射和炸死。
除了一閃而過的“群眾演員”,屏幕上較重要的角色中沒有華裔的正面形象,有的只是拖著步子走路的合盛、以及“華奴——由華人和黑奴交配所生的東西”。小說中的阿新痛心地指出,華裔形象多數(shù)都是令人難以接受的、侮辱性的。對于類型化形象的作用,Danico有過完整的總結(jié):“亞裔移民遷居美國之始,既被限制在類型化形象之中,延續(xù)至今。無論是‘黃禍’還是‘模范公民’,媒體為制造和鞏固亞裔類型化形象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類型化形象的構(gòu)建男女有別。亞裔男性被塑造為主流群體中的異質(zhì),威脅到白人主流的利益:或是謙卑地為白人服務的沉默一群;或是威脅著美國國家安全的異族;或是身懷絕技的武士。最常見的亞裔男性形象是無感情、無性別、陰性化的。他們偶爾也被認為不足以威脅白人男性,因為無論是體力還是智力他們都低白人一等。亞裔的女性則被構(gòu)建成白人男性渴望的性伴侶。與白人女性不同,她們盡責、順從,能滿足白人的情欲。對她們的物化(objectification)體現(xiàn)在對其神秘性、性誘惑力以及獻身精神的狹隘定義上”。
小說主人公阿新成長于影像主導信息傳播的時代,電影對個體身份構(gòu)建的心理暗示作用十分明顯。電影發(fā)展過程中,作為商業(yè)行為,電影的發(fā)行和市場運作需要投入大量資金,自然要迎合數(shù)量上占絕對優(yōu)勢的主流觀眾的口味,反映其價值觀和生活。影院中,主流文化在散布其影響力的同時,又維護著自己的主導地位。美國早期電影是白人演員一統(tǒng)天下,即使是華裔或其他少數(shù)族裔的故事,一般也由白人演員出演,例如小說中提到的電影《西城故事》?!段鞒枪适隆分谱饔?0世紀60年代,是《羅密歐和朱麗葉》的現(xiàn)代音樂版,街上的團伙械斗代替了家族世仇。電影開始時,阿新受到劇情吸引,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淚。然而,隨著情節(jié)展開,這部獲得奧斯卡十項大獎的電影卻無法引發(fā)他的認同感:“再也無法被故事吸引”(Can’t get sucked in any more.)。他發(fā)現(xiàn),在愛情故事背后,是白人統(tǒng)治的電影世界。他們隨心所欲選擇角色,編造故事,即使是有色人種,他們也一樣可以按照他們的理解進行出演。這樣,白人演員得到觀眾的喜愛和認同,而銀幕上很少出現(xiàn)少數(shù)裔演員。他們的面孔、他們的故事、他們的情感,無法在銀幕上出現(xiàn),也無法在觀眾中找到共鳴?!段鞒枪适隆分?,少數(shù)族裔的皮膚被“漂白”,惟一一點有色人種的特征,僅表現(xiàn)為白人演員故意弄成“卷曲的頭發(fā)”(Kinky hair) ?!八麄?電影中的兩個少數(shù)族裔幫派)中應有一方雇傭黑人演員。而屏幕上沒有哪張臉比十一號煎餅更黑”。
主流電影中少數(shù)族裔形象的缺失,使同族的觀眾失去了可以認同的面孔。即使有,大多數(shù)也是丑化了的形象。如銀幕表現(xiàn)華人時充滿偏見和歧視:或愚昧、或羸弱、或陰險、或神秘,反映的是白人對此類華裔文化形象的需求。在電影中,華裔幾乎沒有臺詞,即使有,臺詞也是多數(shù)美國觀眾聽不懂的中文,被剝奪了交際功能,成為無意義的聲音。這一點在《孫行者》中南希試鏡的遭遇中可見一斑。南希試鏡的角色根本不符合華裔美國人的真實生活狀態(tài)。因為電影中東方人形象的需要,她得到了試鏡的機會,但“東方人”的所有定義都是由白人確定的:
我進去之后,他們就可以看出我是什么人。他們評判說,“你的發(fā)音不太對。你的聲音與你的外貌不協(xié)調(diào)。你的外貌與你的言談不一致。太令人費解了。”當時我穿的是高跟鞋,走路很高雅。你懂嗎?助理導演把稿子給了我,要我把鞋脫掉。那是對臺詞,不過我知道我的角色——一位東方農(nóng)婦。高跟鞋只有東方妓女才穿的。… … 于是,你知道,我得,不得不,說那句蠢話。我必須以我想盡力擺脫的那種講話方式講那句話。我便光著腳,就——就那樣講了我的臺詞??蓪а菡f,“你能不能再演的東方味濃點兒?再濃點,像東方人?!蔽液靡粫簺]說話。
白人副導演憑借他心目中的標準,批評南希長得“不夠東方”、“口音聽起來不對”、口音和長相不一致。在他和其他主流大眾的眼里,亞裔美國人應該有固定版本的臉譜,應該說蹩腳英語。導演要她重拾“多年努力改掉的東方口音”,去說那句“蠢話”——專為東方人寫的臺詞,以便主流文化建構(gòu)東方人的特征。最后南希沒有得到角色,因為她漂亮、英語流利,與類型化的華裔形象不符?,F(xiàn)實生活中的南希和華人的銀幕形象一樣,都是被剝奪了“自我”,由權力話語定義的“他者”。湯亭亭在深入剖析美國主流社會對華裔的形象塑造后,在小說《孫行者》中,對這種社會現(xiàn)象進行了揭露和批判。在“獨角戲”一章中,她借助于小說主人公阿新之口,憤怒地指出,銀幕上的華人從來不會說主格的、施為的“我”(I),而是說賓格的、受動的“我”(Me)。在主流話語的設定下,華裔的語言能力,就如同他們的身體素質(zhì)和道德水平一樣,都應該是低下的。
對于少數(shù)族裔本身的身份構(gòu)建,這種類型化形象的負面影響不可忽視。華裔族群難以找到可以認同本族代表,但卻容易產(chǎn)生民族自卑情緒。而且,被貶低的華裔形象通常與白人英雄形象共同出現(xiàn),造成強烈反差:一方往往猥瑣陰鷙,另一方則英武雄健。外表特征又暗示了人物的道德素質(zhì)——這是受眾普遍認同的電影慣常表現(xiàn)模式。于是,在“異族”形象的反襯下,白人主流文化的強勢地位得到了維護?!秾O行者》中,這種對比被突出表現(xiàn)。主人公阿新對屏幕上反復共同出現(xiàn)的由約翰#8226;韋恩飾演的牛仔英雄和華人“合盛”兩種形象大為不滿:
合盛跟在白人背后,乞求說:“我做你的奴隸吧。讓我做你的奴隸吧?!奔s翰#8226;韋恩帶了一個合盛,卡特拉特也帶了一個合盛。他們故意叫他合盛,以貶低我們,因為合盛是一個有勢力的堂會的名字。這又給東方人立了一個習慣:感恩戴德的東方人必須找個主子,一直跟著個白人,直到白人同意要他做奴隸為止?!?… 每隔幾天,他們就上演一部電影或電視劇,說我們欠他們的債,所以感激不盡地為他們洗衣服,服侍他們,在龐德羅薩為約翰#8226;韋恩和卡特拉特小孩們做飯上菜洗涮縫補。合盛走路的姿勢,我真想揍他。給他當頭一棒,好讓他直起腰來——像個人一樣站起來。
本段話揭示了阿新眼中白人的心理:華裔美國人處于從屬的地位是心甘情愿的,因為他們受了白人的恩惠,必須報答。這樣,白人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服務。約翰#8226;韋恩是美國電影史上的傳奇人物,所演的西部片中牛仔硬漢形象代表了所謂的美國國家精神:勇敢和正義。這個角色迎合了美國公眾的民族自尊心理,大受歡迎。而以合盛為代表的華裔銀幕形象只能是喜劇性的調(diào)劑,從屬性的,也是反襯的,白人制片和導演不允許他“直起腰來”走路。合盛是中國移民,其身份是龐德羅薩的廚子,代表落后的種族,說蹩腳的英語,必須時時有白人的指點,否則就會招惹麻煩。兩者的關系可以被看作殖民者魯濱遜和順從的“星期五”的現(xiàn)代版本。此類銀幕形象的反復出現(xiàn),也反映了主流社會為維護白人與華裔現(xiàn)狀所做的努力。合盛之類華裔男性形象在美國電影敘事中廣泛傳播,一方面被貶低為次等公民,另一方面因其可奴役性而被美化。這樣,他們的形象兼具忠誠、獻身精神和難以更改的民族劣根性。這類經(jīng)過主流文化壓縮加工的銀幕形象多次反復出現(xiàn), 最終形成人物類型,獲得代表權,成為主流價值觀的一部分。
學者皮克林(Pickering)指出:主流話語中,人物類型的構(gòu)建被用來區(qū)分“我們”和“他者”,從而避免“他者”的侵蝕。把“他者”看作無差別的簡單統(tǒng)一體是構(gòu)建人物類型的途徑。在論及銀幕上的黑人形象時,格雷羅(Ed Guerrero)指出,類型化形象是美國主流電影限制黑人的手段:“這種敘述模式是好萊塢長期形成的,是意識形態(tài)上對黑人族群限制的沉積。這種模式使好萊塢電影工業(yè)得以進化,并適應于當時的社會和政治氣候。同時使好萊塢電影維持目前狀態(tài),把握發(fā)展中的政治脈動”??梢姡苤髁饕庾R形態(tài)控制的影像文化中,無論是華裔還是黑人,始終處于受支配的從屬地位,其形象的刻畫都是為了強化主流意識形態(tài)服務的。華裔的具體形象會隨著時代背景、故事主題或其他因素有所變化,但華裔形象的內(nèi)核不會根本改變,其影響也會通過不斷重復而得到強化。畢竟,電影呈現(xiàn)給人們的是一個生動的形象世界,即便是扭曲的類型形象也會使人“眼見為實”,不知不覺地接受。電影可以成為權力文化主導價值取向的理想工具,因為它 “影響人們對待種族、性別、階級、族裔和政治的態(tài)度和視角。電影院是階級、性別、族裔以及政治形象的塑造和維護的場所。主流話語通過控制提供給大眾的影像來影響他們的認同”。當然,這種控制是遮遮掩掩、暗中進行的,“總會以某種方式掩飾其特性,這樣看電影的大眾不會感覺窘迫,或自己人格的渺小”。
三、符號的暗示與模仿的沖動——華裔的同化壓力
無論是南希試鏡的經(jīng)歷,還是阿新對合盛等華裔類型化形象的批判,都說明電影文化向少數(shù)族裔施加的同化壓力。電影能夠突出表現(xiàn)人們的面貌、身體、語言和行為特征,因此除了演繹故事,還潛移默化地影響人們對某類外貌和習慣的認同。影像符號被用來傳播主流文化認可的審美標準和行為標準,影響大眾,使他們產(chǎn)生融入主流的渴望和模仿的沖動。外貌和行為差異暗示等級差距,壓力誘導少數(shù)族裔否定自己的身體和行為特征。于是,膚色、面部特征等種族標記需要通過化妝、乃至手術加以更改,言談舉止需要重新學習,以接近如電影之類媒體廣而告之的集體規(guī)約的“標準”。
《孫行者》中,阿新丟了工作之后,被要求在就業(yè)輔導中心看卡通短片,接受就業(yè)輔導,從中學習合乎主流標準的穿著、言談的方式和社會規(guī)則。就業(yè)卡通影片顯現(xiàn)的是一場以貌定性的游戲,其中的卡通形象面貌和身材的某些特征,比普通電影更加符號化。卡通片中,對號和錯號代表了對兩種面貌特征的肯定和否定。這部短片把某些行為定義為“合適的”,某些為“不合適的”。社會潛規(guī)則以“小貼士”或“暗示”等形式出現(xiàn),既有直接的說教,也有符號性的暗示。
你要雇用誰呢?一個穿油呼呼T恤衫和牛仔褲的男子也被畫了X。燈光照著一個身穿西裝、頭發(fā)剛吹過的男子。X掉網(wǎng)球鞋照亮黑皮鞋黑襪。我們這些穿得不好的人坐在那兒,我們的每一種打扮、每一種愛好挨個地受到侮辱。
短片的內(nèi)容作為社會規(guī)約的具體體現(xiàn),通過反復說教強迫觀看者接受成型的社會規(guī)則、價值觀念和中產(chǎn)階級的衣著言談標準。表示正確的強光凸顯和表示錯誤的叉號,時時提醒阿新的“模仿者”的身份,以及他“不合時宜”的衣著。影片讓阿新意識到,自己具有少數(shù)族裔的身份,因此很難融入主流社會。主流社會由白人制定游戲規(guī)則,若要被接受,就要被同化。卡通片中種族話語色彩十分強烈:
一位淺黑膚色的女人,穿著領口很低的外套罩衫,緊身裙,嘴上叼著一支香煙。她被打上了個X字。她的臉上有顆美人痣。利塔#8226;摩雷諾。燈光照著一位婦女,只見她穿圓領上衣,絲邊裝飾,她正對著一只手鏡微笑著理理金色頭發(fā)。一錢不值的利塔#8226;摩雷諾與好雇員桑德拉#8226;底伊。
此處提到的兩個演員在美國好萊塢電影業(yè)中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績。利塔#8226;摩雷諾(Rita Moreno)是波多黎各裔女演員,沖破了好萊塢的種族歧視和阻力,因《西城故事》中的出色表演而一舉成名,成為靠演技取得角色的少數(shù)族裔演員的先例。然而,盡管利塔#8226;摩雷諾有天賦,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績,她的影響力無法和桑德拉#8226;底伊(Sandra Dee)相提并論。后者是美國著名模特和封面女郎之一,電影中以扮演聰明嫵媚的青春少女而聞名,并于1960、1961年兩次被評為十位最賣座的明星之一。金發(fā)女郎桑德拉#8226;底伊被認為是健康和美麗的標準。小說中,阿新將卡通形象與兩個演員相提并論,突出她們的種族背景,揭示了電影表現(xiàn)中的種族因素。
小說中的阿新感受到電影的同化壓力。他對電影中的種族信息十分敏感,能夠解讀出電影中預設的文化符號和社會規(guī)約。制片人采用一定的社會共同認知制作影片,而觀眾也是依據(jù)特定的解碼程序解釋信息。符號學家安伯托#8226;艾柯(Umberto Eco)曾指出,電影院使用“現(xiàn)實的片斷來建構(gòu)內(nèi)容,所有展示的影像在文化背景中才具有意義”。因此,阿新對電影的解讀是受到美國文化共有的解碼方式影響。他看到抽象的卡通人物,馬上聯(lián)想到兩個現(xiàn)實生活中的演員,她們的種族身份以及自己的種族地位。
哲學家阿多諾(Adorno)曾指出,電影在大眾中引發(fā)“亦步亦趨的模仿沖動,其作用力在內(nèi)容和意義被昭示之前就已經(jīng)存在”。通過這種“愉快的洗腦”,人們更容易陷于一種被“麻醉”的接受狀態(tài),而后無意識中又在行為上仿效趨附。華裔學者黃秀玲在分析趙健秀的小說《龍年》時指出,小說中弗雷德#8226;恩(Fred Eng)承認,即使是發(fā)火,他的聲音也像反射一樣,是對電影中白人的模仿。由于電影中少有可以認同的正面少數(shù)族裔的形象,亞裔美國人更多地接受白人的審美標準,于是,男孩學牛仔的腔調(diào),女孩割雙眼皮、戴假睫毛,使自己看上去更像白人。小說中多次談到這些方面,折射出白人的審美觀給少數(shù)族裔心理帶來的影響。
歷史由具體的身體特征來體現(xiàn),比如膚色。……這就是為什么你們女孩要割眼皮,是吧?可憐的姑娘們。我能理解。你們在粘上假眼睫毛,眼睛看上去大一些 … … 比化妝更糟的是… …做眼皮手術 … … 她不想露面,她上了凡士林的紅腫眼瞼上留有黑色針腳 … … 準確地說,不是雙眼皮,而是圓眼瞼上留下的一條疤痕。
為了消除自身的種族特征,與白人貌似,亞裔青年甚至不惜以傷害自己身體為代價。但此舉難免在心理上“留下一條疤痕”。小說中雙眼皮手術以及關于身體特征的討論,都表明亞裔對自己美國公民身份缺乏自信,在身份構(gòu)建中面對的困惑和無奈。他們可以認識到電影對他們族群的丑化,卻無法擺脫其影響力。面對白人“眼皮上的褶皺”,亞裔青年意識到自己的不同,為自己的眼睛輪廓和單眼皮感到羞恥,于是,電影幫助完成了種族歧視的內(nèi)化過程。
四、結(jié)論
在湯亭亭的小說中,電影片斷不斷出現(xiàn)在故事和人物的言談中,滲入美國華裔族群的日常生活,對他們認識自我、建構(gòu)身份起著重要的導向作用。電影文化與意識形態(tài)“達成共謀”,相互作用,建立和傳播類型化的華裔形象,間接宣揚種族和文化優(yōu)劣論。作家用犀利的筆觸,從獨特的視角,通過引用電影揭示華裔身份構(gòu)建中面臨的主流文化體系的壓力,也警醒人們進一步認識主流社會中影像話語的作用機制。電影媒介是文化系統(tǒng)的一種,湯亭亭通過揭露其作用的方式,讓人們認識到各種主流和邊緣形象的構(gòu)建以及道德和審美標準的確定,都在無形之中幫助主流社會建立和鞏固其中心地位,形成中心和邊緣的區(qū)別。從湯亭亭作品中電影元素的運用,我們可以理解作家為華裔群體認識自我,排除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相對自主地構(gòu)建自己的身份而做出的努力。作家在揭示主流文化運行機制的同時,倡導一種多元共存的寬容的文化心態(tài)。
注:
1.本文采用《孫行者》的中譯文,稍有改動。
2.Hop Sing的譯法未采用《孫行者》中譯文的何新的譯法,因合盛為華裔著名的堂會組織,白人電影中有意使用了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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