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說《凄情納蘭》以清代第一詞人納蘭容若的戀愛婚姻生活為經(jīng),以清初的歷史和風(fēng)俗人情為緯,織成了一幅清初社會的風(fēng)情畫,而浮現(xiàn)在這幅風(fēng)情畫中心的,是一個“情”字。小說通過納蘭容若的形象,歌頌了這種美好崇高的感情,同時也使讀者在閱讀中獲得心靈的凈化和美的享受。
關(guān)鍵詞:納蘭容若;愛情;友情
中圖分類號:I206.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10)5-0085-04
趙淑俠是著名的海外華文女作家。我在《海外華文文學(xué)史》中,曾提到趙淑俠的小說創(chuàng)作有兩個突出的成就:其一是以《我們的歌》為標志,“標志著舊的留學(xué)生文學(xué)的終結(jié),也標志著新的留學(xué)生文學(xué)的形成”;其二是以《賽納河之王》和《賽納河畔》為標志,標志著“五四”時期“打倒孔家店”、徹底否定儒家文化的時代的終結(jié),也標志著一個以儒家思想為主體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全面復(fù)興(“這種復(fù)興不是對傳統(tǒng)的簡單復(fù)歸,而是經(jīng)過篩選后的揚棄,經(jīng)過融合異質(zhì)文化后的創(chuàng)新”)的新時期的開始。當(dāng)趙淑俠在海外弘揚儒家文化的時候,在中國境內(nèi),儒家文化仍被視為污泥濁水,是文化垃圾。如今,30年過去了,一股復(fù)興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潮流正在中國激蕩,而且隨著孔子學(xué)院的設(shè)立而逐步走向世界。趙淑俠的超前意識和獨到眼光,不能不令人欽佩。
趙淑俠的前期作品,著重在喚回中國人的民族自信,期望中華民族的偉大復(fù)興。從1991年開始,趙淑俠的創(chuàng)作轉(zhuǎn)向了對人間真情的抒寫和謳歌。在這一階段的標志性作品,就是剛剛出版的長篇歷史傳記小說《凄情納蘭》。這部小說是趙淑俠創(chuàng)作道路上的又一個高峰。捧讀這部沉甸甸的小說,人們在驚嘆于趙淑俠的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的同時,也為她駕馭歷史題材和深入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藝術(shù)功力所折服。
要理解《凄情納蘭》中人物的感情世界,首先必須聯(lián)系到趙淑俠的散文名篇《文學(xué)女人的情關(guān)》。該文于1991年發(fā)表在我主編的《華文文學(xué)》(1991年第2期)上,后來,趙淑俠又連續(xù)寫了《文學(xué)女人的婚姻》、《文學(xué)女人的困境》和《一個西方文學(xué)的女人》等,構(gòu)成了一個關(guān)于“文學(xué)女人”的散文系列。1992年,趙淑俠把1990—1992年發(fā)表的散文結(jié)集出版,書名就叫《文學(xué)女人的情關(guān)》。
“文學(xué)女人”是趙淑俠自創(chuàng)的新詞,“指的是內(nèi)心細致敏銳,感情和幻想都特別豐富,格外多愁善感,刻意出塵拔俗,因沉浸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太深,以至把日常生活與小說情節(jié)融為一片,夢與現(xiàn)實真假不分的女性作家” ?!斑@樣純潔天真的人,在這個滾滾紅塵的世界里生存自是苦澀、失望、焦慮的,加之她們總不放棄愛與被愛,便有重重情關(guān)要闖。”把趙淑俠對文學(xué)女人的描述,用來套在納蘭容若這一人物形象的身上,也是完全合適的。趙淑俠筆下的納蘭容若,風(fēng)流多情,超凡脫俗,心比天高,富于幻想而脫離現(xiàn)實,活脫脫就是一個“文學(xué)男人”。他渴望愛與被愛,卻又把愛人的標準定得奇高,把愛情看得過于神圣,這就決定了他最終闖不過重重情關(guān),使一顆天才的文學(xué)之星過早隕落。
小說《凄情納蘭》以清代第一詞人納蘭容若的戀愛婚姻生活為經(jīng),以清初的歷史和風(fēng)俗人情為緯,織成了一幅清初社會的風(fēng)情畫,而浮現(xiàn)在這幅風(fēng)情畫中心的,是一個“情”字。元遺山的不朽名句“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多年以來為世間有情人所推崇。然而,詩詞詮釋家即使窮盡一生的探索,也未必能解釋清楚“情”的奧秘。趙淑俠在小說中,以納蘭容若與四個女人的戀愛婚姻悲喜劇的傾情演繹,較為圓滿地回答了“情為何物”的設(shè)問。
在納蘭容若的一生中,與他有過婚姻關(guān)系的共有四個女人,即:元配盧涵瑛,繼配官秀淳,小妾顏秀兒和沈宛。趙淑俠在小說中對納蘭容若和四個女人的性格的刻劃,一方面是圍繞“情”的中心而展開,另一方面是采用對比的手法,使人物性格更加鮮明。作者在小說中針對情的有無濃淡,把四個女人分成兩組進行比較。第一組是正室:盧涵瑛——有情;官秀淳——無情。第二組是妾侍:沈宛——情濃;顏秀兒——情淡。當(dāng)然,這里所說的有情或無情,情濃或情淡,都是從容若的視角來進行對比的,因此,情的有無濃淡的標準,也是從容若的角度來確定的。根據(jù)小說的描寫,我們大體上可以歸納為這么三條標準:第一、有較高的文化素養(yǎng),有共同的志趣;第二、心心相印,兩情相悅;第三、心地善良,溫柔敦厚。
涵瑛是兩廣總督盧興祖的女兒,既是名門閨秀,又美貌出眾。更重要的是,她才華洋溢,雖然不作詩填詞,但她是個高明的欣賞者,對詩詞的常識極為豐富,又會譜曲撫琴,這樣與容若便有共同的興趣和愛好,成為心靈溝通的基礎(chǔ)。納蘭家與盧家是世交,在他們還小的時候,雙方父母就給他們訂了口頭婚約。這種從小培養(yǎng)的情誼,使他們長大成人后的感情變得更加濃烈?;楹?,涵瑛對待秀兒的寬和厚道,使容若對涵瑛的善良敦厚的性格有了新的認識??梢哉f,在容若的心目中,涵瑛是按照他的審美標準來衡量最完美的女性,是最值得敬重的妻子??上扇酥g甜蜜的婚后生活只過了兩年,涵瑛便被產(chǎn)后瘺病奪去了生命。
繼配官秀淳是王公貴族的千金小姐,論身世十分顯赫,論相貌也還清秀,但是,貴族之家的嬌生慣養(yǎng),養(yǎng)成了她的傲慢怪癖的脾氣;生性不愛讀書,又使她缺乏涵瑛的那種文化素養(yǎng)。像這樣的女人,是無法成為他的紅顏知己的,當(dāng)然也無法產(chǎn)生真摯的感情。
容若的兩位小妾也是一個鮮明的對比。秀兒是容若母親花一萬兩銀子買來的,雖然家窮,但人卻很漂亮,性感,具備美女的所有條件,而且性格善良忠厚,是一位非常能干的賢妻良母。唯一的缺陷,就是讀書不多。容若與她在一起,無法達到心靈的溝通,也沒有共同的語言,因此兩人之間始終無法產(chǎn)生感情。
沈宛是涵瑛去世后容若的又一位紅顏知己。她六歲就因家貧,被家里賣到歌坊,淪落風(fēng)塵十八載。她不僅有沉魚落雁之姿,而且絕頂聰明,十歲時得到江南名士顧貞觀的調(diào)教,能夠?qū)懺娞钤~作畫,十五六歲時已文名遠播,成為江南第一才女。由于顧貞觀的關(guān)系,容若讀過她的詞稿,還在詞稿上寫了評語。后來兩人便魚雁往還,互訴衷曲,彼此都覺得十分投緣。信越寫越長,內(nèi)容也不局限于詩詞,已進入了感情交流的層次,而且已達到心心相印的地步。兩年后,顧貞觀把沈宛帶到北京,與容若秘密同居。雖然歌坊是賣文賣藝不賣身,但畢竟是風(fēng)月場所,這對于講究貴族門第的容若的父母來說,是不可能接受的,因此,他們拒絕給予沈宛任何名份,也就在意料之中。由于遭到家庭的嚴拒,使容若精神抑郁,也是他英年早逝的一個誘因。
小說通過對以上兩組人物的對比描寫,不僅使她們的性格顯得非常鮮明,而且在納蘭容若與四個女人的矛盾糾葛中,完成了對這一“文學(xué)男人”形象的塑造。
趙淑俠在歸納她筆下的“文學(xué)女人”的特點的時候,曾用“格外多愁善感,刻意出塵拔俗”來概括。我們?nèi)绻眠@十二個字來形容納蘭容若,也完全適用。其中“出塵拔俗”四字,尤為可圈可點。容若出身于貴族世家,父親是權(quán)傾一時的朝廷重臣,本人又儀表出眾,才氣縱橫,而且是文武全才。在這樣的男人周圍,當(dāng)然不乏名媛淑女的環(huán)繞,然而,容若的擇偶標準,卻與一般世俗社會的標準不同。小說中對容若與涵瑛、沈宛的愛情的描寫,除了“出塵拔俗”四字之外,似乎找不到更好的詞匯來形容。這種愛情,已經(jīng)完全脫離了金錢、門第、名譽、地位等世俗觀念,也沒有受到粗俗的情欲的污染,既超越了利益的界限,甚至也超越了生死的界限。正如容若所說:“情是天地間的靈氣凝聚成的最美的精神,真的情就是像杜麗娘和柳夢梅那樣,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是超越生死界限的。”
愛情是人類的一種最崇高、最美好的感情,也是人性的最高體現(xiàn),小說通過納蘭容若的形象,歌頌了這種美好崇高的感情,同時也使讀者在閱讀中獲得心靈的凈化和美的享受。
把納蘭容若的詞作引入小說的敘寫中,使納蘭詞與故事情節(jié)渾然一體,這是《凄情納蘭》的又一特色。現(xiàn)存的納蘭詞共348首,小說引用的納蘭詞80多首,約占全部納蘭詞的四分之一。這些詞引用在小說中,主要起三個作用:一是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二是為塑造人物形象服務(wù);三是烘托情景氛圍。
納蘭府中曲折悠長的回廊,是納蘭詞中著墨最多的地方,如:“暗思何事斷人腸,曾是向他春夢里,瞥遇回廊”?!稗D(zhuǎn)過回廊敲玉釵”?!蔼q記回廊影里誓三生”。“殘燈相伴,依舊回廊新月在”?!霸钢富曩庾R路,教尋夢也回廊”。
趙淑俠根據(jù)納蘭詞中關(guān)于回廊的意境,在小說中把回廊鋪寫成納蘭容若“整個人生和愛情的圣地”:
童年時代,容若和涵瑛一個扮李白,一個扮白居易,就在回廊上“又說又唱又吹又彈”地演戲。
婚姻遭遇挫折的時候,容若思念涵瑛的地方,也是在回廊,因為“這個彎彎長長的回廊,盛著他多少難忘的回憶和美妙的夢”!
容若醉酒之夜,把秀兒誤認為涵瑛的地方,也是在回廊。
涵瑛臨終的時候,小說更是濃墨重彩地抒寫回廊。根據(jù)涵瑛的請求,容若抱著病重的妻子,坐在回欄上看夕陽,兩人相依相倚,無言地遙望著脈脈斜輝和漫天彩霞。入夜,涵瑛又說要在回廊上看夜色,于是容若又抱著愛妻坐在回廊上,看碧藍天空上的一彎新月和點點繁星。也就在這樣一個晴朗的暮春之夜,涵瑛走完了她短短二十一年的人生道路。
涵瑛病逝之后,容若寫了很多悼亡詞,詞中多次提到回廊?;乩瘸闪思{蘭詞中一個纏綿悱惻、情意綿綿的特殊符號。小說中引錄的《虞美人》,就是寫得最好的一首:
銀床淅瀝青梧老,粉秋蛩掃。采香行處蹙連線,拾得翠翹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燈和月就花蔭,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小說中把翠翹寫成定情的信物,而回廊則是定情、密誓、相思的圣地,也是容若和涵瑛在塵世間的情的開始和情的終結(jié)之地?!笆贳欅E十年心”,抒寫了一個“文學(xué)男人”的多情和癡迷,也把相思之情推向了極致。
在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中,這首詞也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既是對涵瑛的舊情的思念和追憶,也是與沈宛的一段新的情緣的開始。
與懷念涵瑛的悼亡詞相比,容若寫給沈宛的詞作要少得多。小說中提到的《浣溪沙》,透露出了這一對地位懸殊的有情人能產(chǎn)生情愛的感情基礎(chǔ):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
雪是殘的,畫屏是冷的,梅是凋落的,連三更的笛聲也給人斷腸的感覺,這一切都烘托出一種凄涼的情景和氛圍。兩個地位懸殊的人,能產(chǎn)生心心相印、生死相許的情愛,除了對文學(xué)藝術(shù)的共同愛好,對彼此才華的相互欣賞之外,就是兩人都曾走過一段充滿坎坷、充滿缺陷的不如意的人生道路。一個是“人間惆悵客”,一個是淪落風(fēng)塵的苦命女,這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拉近了兩人的距離,也使兩人成了能夠互訴衷腸的知己。
《凄情納蘭》中所寫的情,除了愛情,還有友情。容若與朋友間的真摯情誼,也是小說要表現(xiàn)的重要內(nèi)容。當(dāng)容若為戀愛婚姻而苦惱的時候,他父親曾為他找來幾位年輕的王公貝勒,希望兒子與他們交往,一方面排除寂寞,另方面也為將來的仕途打下根基。但是,容若對這些只懂吃喝玩樂卻胸?zé)o點墨的公子哥兒絲毫不感興趣,更談不上交朋友了。小說寫容若所交厚的朋友,如顧貞觀、朱彝尊、姜寰英、嚴繩孫、梁佩蘭、韓菼等人,都是無權(quán)無勢的漢族布衣文人。容若敬重他們的才華,對他們的困難,則是傾力相助,慷慨豪爽,俠肝義膽。小說寫得最為感人的是容若對吳兆騫的幫助。吳兆騫也是江南名士,是文壇尊崇的“江左三鳳凰”之一,因生性狂傲,常得罪人,終因仇人誣陷獲罪,全家老少流放黑龍江寧古塔。經(jīng)容若多方設(shè)法營救,終得釋放回到北京。回京后,因沒有收入來源,容若又聘在納蘭府任塾師。吳兆騫病逝后,容若幫助料理喪事,且每年送三千兩銀子,作為吳兆騫母親和子女的家用。難怪當(dāng)時北京的官場和文壇流行一句話:交友當(dāng)如納蘭容若。
在容若交往的這些漢族文人中,最談得來的是顧貞觀(號梁汾)。不僅因為他詩詞寫得好,而且各種觀點也非常接近,因而有相見恨晚之感。容若寫給顧貞觀的《金縷曲#8226;贈梁汾》,表現(xiàn)了容若與顧貞觀之間的友誼的誠篤與堅貞,也是容若重視友情的寫照: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唯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緣、恐結(jié)他生里。然諾重,君須記。
這首詞是納蘭詞中的名篇,以其豪氣縱橫的韻致,在眾多哀婉的悼亡詞中獨標一格。詞中表達的不以門第貴賤作為交友的標準,以及重然諾的品格,是此詞最值得擊節(jié)贊賞的地方。小說在引錄這首《金縷曲》之后,又通過眾文友對詞作的品評,成功地表現(xiàn)了納蘭容若在交友方面的可貴品質(zhì),以及在愛情之外也重視友情的另一側(cè)面,完成了對納蘭容若這一完整的人物形象的塑造。
由于字數(shù)的限制,行文至此,也該收筆了,但我還想再嘮叨幾句,以作結(jié)尾。在今年的中國圖書市場上,有兩本新出版的小說,頗引人矚目。一本是趙淑俠的《凄情納蘭》,一本是張愛玲的《小團圓》。把這兩本小說作一些比較,也許是有意義的。兩本小說都是作家晚年的作品,都是傳記體小說,都是寫情愛,然而,除了這些相同點以外,其他就沒有共同之處了。尤其是兩本小說的境界,更有著天壤之別?!镀嗲榧{蘭》中容若與涵瑛、沈宛的愛情,是建立在共同的志趣和共同的人生追求的基礎(chǔ)上的,是一種超越了金錢、地位、門第的界限,脫離了低級趣味的“出塵拔俗”的崇高感情,而《小團圓》中盛九莉(張愛玲)與邵之雍(“是個汪政府的官”)的戀愛,卻是一種肉體與金錢的交換(“一箱子鈔票……這是一大筆錢”,“他又帶了許多錢給她”,“之雍每次回來總帶錢給她”),以及對于賣國求榮的共同興趣。兩部小說在內(nèi)容、格調(diào)上的差異,也折射出兩位作家在人格、人品和操守上的天壤之別。
陳賢茂主編《海外華文文學(xué)史》第四卷,鷺江出版社1999年版,第548頁。
陳賢茂主編《海外華文文學(xué)史》第一卷,鷺江出版社1999年版,第34頁。
趙淑俠:《文學(xué)女人的情關(guān)》,載《華文文學(xué)》1991年第2期。
張愛玲:《小團圓》,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42頁,第161頁,第196頁,第20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