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深秋,由中國社會科學院國際合作局主辦、文學研究所臺港澳文學與文化研究室組織的“中國社會科學院兩岸學術交流論壇——身份與書寫:戰(zhàn)后臺灣文學學術研討會”在廬山腳下召開。來自大陸、臺灣和美國的25位學者,展開了兩天充實的研討交流。三年后終于將論文結集的這個時刻,我們?yōu)橥涎討M愧,也在為記憶重溫欣喜。想起當日熱烈乃至于激烈的討論,最終碰撞出超乎尋常交流的理解——那確實是一場讓人內心暢快、通亮而溫暖的學術體驗,即使是作為“謀劃者”的我們,也有點始料不及。
作為社科院文學所的一個研究室,“臺港澳文學與文化”對自身位置的認知,并不只在于其“區(qū)域文學”特色,而更著重于,“臺港澳文學”所凝聚的近代史與文學史經(jīng)驗,所召喚的文學詮釋與理論創(chuàng)新的契機,所激發(fā)的民生與文化的現(xiàn)實關懷,以及為理解它便不能不盡力伸展的學術視野……這一切,方是此專業(yè)領域的魅力所在?!皯?zhàn)后臺灣文學”具足了這些內涵,一個有關戰(zhàn)后臺灣文學研究的會議,因此可能既是“專業(yè)”的,也是開放的。于是,這個在社科院國際合作局支持下的、以“兩岸學術交流”為宗旨的會議,除了跨越海峽,邀請兩岸以及美國的臺灣文學研究學者,還跨越了以往臺灣文學研究會議的學科限制,與會者既有從事臺灣文學研究的,也有從事思想史研究、當代文學與文化研究、中日文學關系研究、外國文學與理論研究、社會學研究、以及小劇場與社會運動研究等學科領域的。這些在不同學科各有建樹的學者,都曾以自己的方式進入或者關注著臺灣文學,借助他們,我們期待著會議的新氣象。此外,籌備中的會議還有一個隱含的焦點,那就是在臺灣文學研究所牽涉的情感記憶、社會認識,乃至學術交往上,一些與會者之間(不只是兩岸之間,也在各自內部)存在著諸多差異,甚而是對立。這有點大膽,但想到只有不畏懼碰撞的痛楚,才更能抵達深度的認知和理解,我們便不刻意回避此焦點,而試圖創(chuàng)造出為每一種立場開敞自己所需的契機空間。
會議主題,圍繞戰(zhàn)后臺灣文學創(chuàng)作中一個關鍵詞“身份”展開?!吧矸荨痹趹?zhàn)后臺灣文學創(chuàng)作中位置格外凸顯,是移民之島的特殊性所在,同時也因為戰(zhàn)后臺灣社會變遷中,“身份”被強有力地連接在文化認同與政治意識的陣地上。舉凡漢人與原住民,外省人、本省人、旅臺馬來西亞華人,“同志”、“酷兒”、女性主義者的身份……成為“原住民文學”、“外省第二代”、“本土文學”、“旅臺馬華文學”、“同志與酷兒”、“新女性文學”的特涉符號,而這背后,有臺灣社會變遷、政治變局與個人精神之路的豐富內涵。研究戰(zhàn)后臺灣文學,身份與書寫,自是一個有意思的切入點。作為會議主題,雖不高明,卻以其內在的復雜性,與學者們的論文、提綱有效地往復融合,最終形成了會議的幾個板塊:“東亞視野中的臺灣文學”、“臺灣文學史論”、“原住民文學”、“眷村文學”、“亞文化與后殖民狀態(tài)”。
一、“東亞視野”下,“臺灣意味著什么”;
反思“學科化”建構問題,促進臺灣文學在學科交叉地帶的對話。
會議伊始,中國社科院孫歌教授以其在東亞研究中的學術積累和地域流動的經(jīng)驗,返身關注“臺灣文學”,思考臺灣經(jīng)驗為東亞帶來的新課題,比如:如何處理多重政治力學關系中的國族認同問題。她認為,臺灣不僅連接了整個東北亞從中日甲午戰(zhàn)爭開始的幾乎所有的緊張要素,而且今天仍然以“認同”問題上的困擾,沖擊著單一的“民族國家”的思考框架。臺灣現(xiàn)代史里,包含對日本殖民和大陸的兩種緊張關系的平衡感,以及這平衡感不斷被打破、被整合的過程。1951年的《舊金山和約》,又使美國在臺灣具備了內在化的可能。美國的“不在場”的“在場”,也是現(xiàn)代臺灣史乃至臺灣的學術生產(chǎn)的一個很基本的維度。這樣一些經(jīng)驗如果整合起來討論,也許將產(chǎn)生一種新的結構或原理。由此延展出來的思考,可能不是簡單的臺灣的歸屬的問題,而是從近代到現(xiàn)代的臺灣歷史過程中,有可能糾正我們思維方式的一些更重要的資源。
孫歌的發(fā)言,別開生面,如臺灣文學研究前輩、福建社科院劉登翰教授所說:“是以往在臺灣文學會議上不容易聽到的聲音?!迸_灣淡江大學施淑教授在評議中說,孫歌從方法論和分析方向上,給了臺灣文學研究一個新的啟發(fā);同時,在如何理解臺灣的“認同”構造上,提出她的意見,即,在全球化的時代,除了從東亞出發(fā)這樣的視野,或許還要引入“三個世界”或者說“南北”的維度,以更周全地觀照臺灣的認同問題。
同樣基于世界性視野的引入,兩岸學者在從“臺灣文學”到“華文文學”、“華人文學”的學科建設和研究方法論問題上,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劉登翰《臺灣文學與世界華文文學的跨域建構》回顧1950-1980年代,臺灣和移居海外的臺灣文人群的創(chuàng)作,傳達了臺灣(以及中國政治)的生存經(jīng)驗,豐富了其時相對貧瘠的中國文壇;而今整合性的跨域“華文文學”想象,主要是以華文(漢語)為書寫方式,以文化為中心和靈魂,并在族裔的范疇中適當拓展其它非漢語書寫所傳達的族性文化,從而形成的一個全球性的華文文學網(wǎng)絡。臺灣清華大學邱貴芬教授則對“全球化中國脈絡下的華文文學”表示疑義,她以臺灣文學和馬華文學為例,認為“離散”身份的建構隱含了宗族/父權/種族主義,而“全球化城市”為分析重點的文學研究則漠視“全球化都市”之外的地理位置空間。在這種質疑中,她提出的是:如何找到一種“兼顧在地性與跨文化流動的文學研究方式”?
學科建構所縈繞和內涵的問題,不僅存在于大陸的“世界華文文學”,也存在于臺灣的“臺灣文學”學科化過程中。臺灣清華大學陳萬益教授回顧1990年代“臺灣文學”如何相對于之前的禁忌和避諱,成為一時“顯學”,并逐漸促成了臺灣文學系所的創(chuàng)立,特別是2000年臺灣“政黨輪替”之后,各大學更紛紛申設,使“臺灣文學”成為正式學科。陳萬益通過對這一過程的持續(xù)觀察,發(fā)現(xiàn)這一糾纏了許多難解的國家和族群認同問題、貌似建立壁壘的過程,其實是一個不斷打開自身、可以做“加法\"的過程。譬如,它反過來刺激了臺灣以往壓抑、漠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狀況的改善,也將包含臺灣特殊地域經(jīng)驗的閩南語文學、客家文學、原住民文學容納進來,等等。
中國社科院趙京華教授以在日十余年、對日本知識界的深入了解,觀察2004年以來發(fā)生于藤井省三與松永正義、陳映真之間的一場有關臺灣文學研究的論爭,并由此出發(fā),從學術史的角度解讀日本的臺灣文學研究史,指出其中蘊含著相反的發(fā)展方向,一是豐富和深化60年代以來對帝國主義殖民歷史的反省精神而走向“后殖民批判”;另一個是通過技術性的教育、國語、媒體、讀書市場等制度研究,抹消壓迫與反抗的血腥的殖民歷史記憶。注意到戰(zhàn)后日本臺灣文學研究的特殊歷史背景,不能不擔憂后一種結構的發(fā)展可能。
陳映真、松永正義和藤井省三的論爭,曾引起臺灣、大陸和日本學界幾方的關注,涉及中日與兩岸的復雜問題,相關討論很難平心靜氣展開。趙文從日本“學術史”角度切入,深入到這場論爭的源流辨析,這也是以往大陸的臺灣研究所匱乏的。
二、戰(zhàn)后臺灣文學史:
多種理論方法乃至跨學科的實踐。
中國社科院文學所黎湘萍、臺灣中研院社會學所蕭阿勤與美國德州大學張誦圣幾位教授,分別從臺灣五十、六十年代的文學刊物,七十年代臺灣回歸現(xiàn)實世代對日據(jù)時期臺灣新文學的認識,以及臺灣七、八十年代以副刊為核心的文學生態(tài)與中產(chǎn)階級文類——三個時期,三種方法,引入法律、社會學、場域等不同的學科理論,形成對戰(zhàn)后臺灣文學的歷史性梳理。
黎湘萍提出,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的臺灣,從社會、政治層面上看是“戒嚴時代”,從經(jīng)濟上看是“克難時代”,但在精神生活的領域,它或可稱為“文學年代”,因為這是文學繁榮昌盛的年代,是文學最受青睞的時代,而文學書寫也最迷戀“現(xiàn)代”的感覺和“現(xiàn)代”的想象的時代。為什么在所謂威權體制下文學反而占據(jù)中心的位置,且被賦予了眾多的使命,承擔著教化、宣傳、革命、娛樂、懷舊、逃避、宣泄、審美等種種任務?為什么在沒有電視和網(wǎng)絡的年代里,在“圖像”和“聲音”尚未成為主流甚或被有意“隱藏”起來的情況下,文學反而擁有更為神秘的權威和力量?他以創(chuàng)刊于1960年的《現(xiàn)代文學》和問世于1964年的《笠》詩刊兩份雜志作為討論的中心,試圖重返六十年代的文學現(xiàn)場,討論那個年代的文學感覺和文學想象的特征。他認為,與所謂“純文學”看似無關的“戒嚴法”,可能是“催生”并“形塑”一個時代的文學風格和傾向的“推動力”。從《現(xiàn)代文學》與《笠》早期關于“現(xiàn)代”或“現(xiàn)代主義”的思考,可以看到“現(xiàn)代性”問題與“戒嚴法”潛在地構成一種互動關系和博弈關系,由此關系,亦可觀察臺灣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特殊性格之所由來。
身為社會學學者,蕭阿勤近年來以世代與認同研究涉及臺灣文學史的系列跨學科成果,在臺灣文學界引起廣泛重視和好評,在這次會議上,他通過對臺灣“鄉(xiāng)土集體記憶”建構的過程的考察,提出七十年代臺灣“回歸現(xiàn)實世代”對日據(jù)時期臺灣新文學的挖掘,與鄉(xiāng)土文學的進展、黨外對日據(jù)時期臺灣人政治社會運動史的發(fā)揚一樣,都為八0年代之后顯著進展的臺灣民族主義歷史敘事準備了素材,而對臺灣晚近文化與國族認同的本土化發(fā)展影響重大。中國社科院賀照田教授作為評議人,以注重細節(jié),同時敏于敘述結構形成中問題的討論方式,提出用“中國認同”、“臺灣認同”兩分的敘述框架來整理臺灣70年代豐富的認同經(jīng)驗有失簡單。他認為,臺灣70年代認同經(jīng)驗將對應著差別很大的現(xiàn)實,應該區(qū)分成更多種認同類型。這樣,不光有助于更貼近不同歷史經(jīng)驗本身去敘述這些經(jīng)驗,而且有助于我們跳出因理解過于單一的認同意識造成的困擾。
張誦圣運用布迪厄的“場域”理論,從臺灣副刊呈現(xiàn)的臺灣“文學場域”,觀察臺灣文學的生產(chǎn)和歷史發(fā)展:臺灣1987年解嚴之后,政治自由化和全球化資本主義造成了文化場域的重組。將近二十年間,副刊文學明顯地朝著“專業(yè)化”和“區(qū)隔化”這兩個現(xiàn)代化特質演變;而作為市場經(jīng)濟的副產(chǎn)品、受商業(yè)邏輯左右的流行文化也日益蓬勃。因此,對解嚴前夕的文學場域的觀察,有助于認識這些新的歷史相貌。作為一個比較文學研究者,她希望能夠為有心將臺灣文學放置在東亞地區(qū)、甚至是全球的當代文學發(fā)展體系中研究的學者作一些鋪路的工作。為此,她認為在文學場域結構層次上著力,較之于傳統(tǒng)以嚴肅作品為主要范疇而發(fā)展出的作家、作品、流派、意識形態(tài)等研究,具有更大的學術潛力。
此外,中國社科院趙稀方教授則從“后殖民”的角度,探討臺灣“日據(jù)時期”、“光復后”、“解嚴后”三個時期后殖民論述的不同表現(xiàn)。臺灣以自己特殊的歷史經(jīng)驗,修正和豐富了來自西方的“東方主義”理論,并且提出了“內部殖民”等更為復雜的問題。
三、 對臺灣原住民文學的共同關注,
探討弱勢族裔文學中蘊涵的能量,并反思當代知識生產(chǎn)的“去苦樂化”問題。
在這個單元的討論中,來自大陸和臺灣的研究者分別探討原住民文學的身份意識、狩獵書寫的現(xiàn)實與當代象征,以及原住民文學中的歷史敘述問題。少數(shù)族群、弱勢族裔的書寫,在國際間后殖民批評及文化研究領域,是頗受關注的議題。臺灣原住民文學研究在此背景下,一方面成為具有“前沿”意味的領域,一方面,也因此隱含著走入學術規(guī)范而失卻其興起之初的強烈現(xiàn)實關懷的危險,如臺灣清華大學柳書琴教授所說,映照的是當下知識生產(chǎn)的“去苦樂化”傾向。在這一點上,有關原住民的討論獲得了與會學者更多的關注。
蘇州大學曹惠民教授的論文《記憶在山海間還原》以原住民文學中的“山”、“?!睍鴮?,探討原住民作家的身份意識:山海對于原住民不僅是其賴以生息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更是族群的靈魂得以安寧的精神原鄉(xiāng),而山、海書寫本質上就是原住民的身份書寫?!吧胶!迸c“都會”的沖突,則凸顯了原住民的生存窘境與身份危機,原住民的邊緣處境與漢族等強勢族群的中心地位,形成歷史的辯證。
柳書琴專注于討論原住民文學中極富代表性和命運象征的一個類別:狩獵書寫。她分析不同世代、不同的族群之狩獵書寫,探討原住民作家為什么鐘愛狩獵主題?狩獵書寫曾產(chǎn)生什么的系譜與變異?它如何生產(chǎn)一種新的狩獵形式或意義,又如何暴露獵人的精神危機乃至危機背后的社會文化意義?她認為,狩獵書寫有如一種儀式。原住民男性作家難以割舍“文學中的狩獵”,文字的森林成為新獵場,書寫彷佛一種“游子回歸”以及“被(祖靈)接納”的重要儀式,是一種母文化的追尋、體驗與內化,也是個人身體與集體記憶重組的必要儀式。
中國社科院李娜《誰能回歸祖靈之地——試論<余生>》以當代臺灣作家舞鶴有關原住民“霧社事件”余生者的長篇小說為導引,通過對小說所涉及的歷史檔案、文學文本、影像、紀念活動等,探討“霧社事件”在當下的臺灣社會和文化語境中,為何、如何被重新(多層面、多主體的)敘述。同時,透過“霧社事件如何活在一代又一代的余生中”以及“回歸祖靈之地”的思考,探討殖民歷史如何參與構成臺灣不同世代的心靈困境。
原住民是臺灣社會中的弱勢,其傳統(tǒng)在幾百年與異族交往的過程中,不斷分崩離析,時至今日,更面臨物質、精神和文化傳承多方面的危機。原住民文學研究,一方面促動反省當代學術體制,一方面,原住民文學與多族群交往歷史的復雜性,也刺激著更有創(chuàng)造性和現(xiàn)實性的學術產(chǎn)生。如同上帝把強大的力量放置在最脆弱不起眼的容器中;身處困境甚至是“絕境”的原住民,還有身處大陸邊緣、只是“小島”的臺灣,卻可能蘊涵著巨大的闡釋能量。更值得期待的是,這其中的契機:從我們自身的問題中,生長出我們自己的“理論”。
四、 在戰(zhàn)后世代交替的作家個案及
“眷村文學”討論中,就“認同”問題坦誠而深入的交流。
在討論臺灣文學研究的視野和方法論時,很多學者已經(jīng)涉及,與“身份”密切關聯(lián)的“認同”,是當代臺灣文學創(chuàng)作與研究的一個焦點。這不但是解嚴后逐漸激化的族群政治之賜,也凝聚了臺灣歷史和文化構造的多重因素。面對戰(zhàn)后幾代作家的個案,“認同問題”顯得更加尖銳和具體,不僅在兩岸學者之間,在各自的內部,都有著不同觀點的交鋒往還。
臺灣成功大學臺灣文學系游勝冠教授論朱天心小說中的“想象秩序”,認為朱天心自《新黨十九日》以來的重要政治小說,無不站在維護右翼中國體制的立場,對民主運動所帶給戒嚴體制及既得利益者的沖擊及危害,極盡嘲諷之能事,但與其政治立場相同的評論者往往只就朱天心小說的藝術性夸夸而談。他認為唯有深入這類小說產(chǎn)生的物質基礎,亦即解嚴后的認同政治的沖突關系脈絡當中,其意義才能得到準確的詮釋。并由此提出,朱天心小說《古都》中的象征“桃花源”,并不是一種避開當下政治紛亂的烏托邦想念,而是一種想回到她所信仰的價值體系尚未受到威脅、挑戰(zhàn)的戒嚴時期的政治保守心態(tài)。
而廈門大學中文系鄭國慶教授,則以《朱天心的不/認同》為題,提出了不同的觀點。他認為經(jīng)過鄉(xiāng)土文學論戰(zhàn)的洗禮,朱天心開始了一個自我再啟蒙的過程,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也經(jīng)歷了從大中國神話的意識形態(tài)基型向關注臺灣本土現(xiàn)實的轉變。但很快“從鄉(xiāng)土到本土”的本土化運動的建國神話,使得朱天心對這一舊偶像崩塌新偶像登場的原畫復現(xiàn)的國族神話充滿了警惕與懷疑。展現(xiàn)在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就是開始以一種類民族志的方式展開對臺北都市各個邊緣族群的觀察與記錄,這些被稱之為“偽百科全書”的寫作充分呈現(xiàn)了無法被“本土化”國族論述所化約的真實生命的樣貌。在政黨政權大打省籍牌以二元對立方式來進行國族神話的動員與召喚時,朱天心更是逆主流而上,以極具自敘傳色彩的寫作來替被污名化的眷村立傳,并在《古都》中以一種細密深情的記憶來為七十年代的臺北招魂,且直接喊出了不認同的自由。在這個地方,或可找到朱天心的認同:她的去圣邈遠寶變?yōu)槭那啻耗甏?。但這絕不意味著這是朱天心對國民黨威權時代的懷念,毋寧說,那是對一種前資本時代的青春理想與激情的記念。經(jīng)過對信仰(神話)的否定之否定,朱天心不再相信任何神話,對于某些知識分子信仰的一夕數(shù)改也充滿了懷疑,在面對具體的生命時,她回到了文學的立場,不以意識形態(tài),左與右,“政治正確性”來看待一個人,而是以他是否心熱,利他,理想主義,肯省思……來看待一個人,這與同樣經(jīng)歷了左與右,在革命神話與自由神話陸續(xù)破產(chǎn)后的韓少功對人的觀察與認同方式可說是殊途同歸。
兩位研究者對朱天心創(chuàng)作的政治意識認識迥異,在會議安排的“發(fā)表”和“評議”環(huán)節(jié)中有多次機會相互辯難,而他們在思路、論辯上的敏銳和認識上的敞開,可說樹立了不畏碰撞的典范。
更有意味的是兩位臺灣學界前輩,擁有“本省人”身份的淡江大學呂正惠和施淑教授,分別討論外省第二代作家蘇偉貞和張大春——在本土意識興起后被劃歸“既得利益者”的“外省人”——的文學記憶與想象,他們進入文本、曲盡其情的能力,不但得自深厚學識,也得自一種闊大和溫厚的理解能力,是為“另一種碰撞——研究者與研究對象之間”的典范。
呂正惠論張大春,認為張大春的小說創(chuàng)作和他的“后現(xiàn)代敘述”理論呈現(xiàn)明顯的緊張關系。盡管在《撒謊的信徒》之類作品里,張大春對本土政治和本土人的心理意識做出了種種刻薄而非公平的指責,但當他回到父輩生命史的書寫中,《聆聽父親》里外省父親的一句蒼涼疑問“能走(回)到哪里”,不但袒露了張大春自己在“拒絕”和“聆聽”父輩經(jīng)驗之間的掙扎和某種層面的“回歸”,也應能刺激研究者反思政治意識加諸研究的種種僵硬和無理性?!皬埓蟠簾o疑具有強烈的偏見,但也因此有所‘見’,這些他都毫不隱諱(甚至可以說肆無忌憚)的說了出來?!薄獏卫蠋煹呐u與理解,同樣毫不隱晦。
施淑回顧1987年臺灣解嚴后,因族群政治的激化,身分認同與歷史記憶成為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大議題,本土作家以大河小說重建臺灣開拓及至被殖民的經(jīng)歷,所謂“外省第二代”作家則以家族史寫作追溯自己的身世。在這風潮中,出身眷村的蘇偉貞,首先在長篇《離開同方》(1990),以童年往事的形式記敘眷村封閉的生存狀態(tài),在自成秩序的表象下,流離和變異是作用其中的主導意識。在最近出版的短篇集《魔術時刻》(2002)和長篇《時光隊伍》(2006),蘇偉貞在族群政治高漲的主體性意識焦慮及現(xiàn)代社會的條形碼式生活面前,或由都會女性的漂移位置,或以死亡記事的記事者角度,一方面捕捉生命中曖昧不明的“狼狗時光”或魔術時刻的經(jīng)驗,一方面編纂國共內戰(zhàn)后在兩岸歷史文化中流浪的流浪者歷史及其精神地圖。相較于當前“外省第二代”家族史寫作之以個人記憶和家族傳說為自我生命立傳,存在于蘇偉貞這兩部小說中的背向時光、面向終極的敘寫意識,呈現(xiàn)著饒富歷史及現(xiàn)實意義的臺灣弱勢族群的認同方式和防衛(wèi)機制。
南京大學劉俊教授同樣關注到蘇偉貞小說中的“眷村”。他認為蘇偉貞對人類/個人生存處境的判定——孤獨的島嶼——在“眷村”中找到了對應,“眷村”對于蘇偉貞的意義,從一種單純的熟悉的生活經(jīng)歷,上升為一種昭示人類/個人生存形態(tài)的象征。臺灣大學梅家玲教授則專門就“眷村文學”做了詳盡梳理。她分析眷村兒女的“鄉(xiāng)愁想象”與“戰(zhàn)爭記憶”,一方面由“原鄉(xiāng)意識”論析其對“家/國”的想象與轉變歷程;另方面,也指出其眷村家庭的軍籍背景,是如何形塑對“反共大陸”的圣戰(zhàn)想象及其及崩解變形之始末。之后,檢討其“我寫,故我在”的書寫政治,并為其在臺灣現(xiàn)代小說發(fā)展史上,予以定位。她同時以多媒體影像,展示“眷村”在臺灣當代社會中的變遷,勾起不少與會者的情感記憶,再度引發(fā)討論的熱潮。
有關戰(zhàn)后臺灣文學現(xiàn)象與作家個案,是與會論文最豐富的。廈門大學臺灣研究院朱雙一教授《陳映真的國族身份、階級身份與文學身份》,引起許多反響,在在顯示陳映真以其文學和思想魅力,至今影響著兩岸知識者的現(xiàn)實認知與精神追尋。福州師范大學朱立立教授重讀聶華苓的《桑青與桃紅》,認為這一家國政治的女性書寫,已經(jīng)以其豐厚文化內涵進入20世紀華文文學的經(jīng)典。更多論文集中于戰(zhàn)后出生世代,討論對象和方法也十分多樣。北京大學計璧瑞教授從敘事學角度,討論黃凡的《大學之賊》;中國社科院陶慶梅討論臺灣戲劇人王墨林,分析他以直接的劇場行動介入臺灣社會批判時,其行動與美學之間的微妙關系。此外,還有當代活躍的作家李昂現(xiàn)身說法:《我的同志書寫》。為個案研究帶來另類思考與啟發(fā)的是臺灣大學外文系廖朝陽教授的《事件與翻譯:賴香吟<翻譯者>的身份與倫理》,廖文解析中篇小說《翻譯者》,認為它一方面延續(xù)殖民、反殖民敘事的歷史關懷,一方面觸及翻譯活動背后深沉的語言真實與倫理意義。他以班雅明有關翻譯使命的理論,進入臺灣特殊的歷史形態(tài)與文學表達,其精彩和深刻,正如評議人孫歌所說:臺灣經(jīng)驗正在被廖教授以一種最具生產(chǎn)性的方式生產(chǎn)出一種原理。
回顧和再現(xiàn)那精彩迭出的研討現(xiàn)場,我們不得不再次為后續(xù)出版工作的拖延抱歉,一些與會學者的文章因這漫長過程而無法收錄進來,是最大遺憾。本文稱“實錄”,其實是想盡力把論文專輯的介紹與會議現(xiàn)場結合起來,特別是那些未能收入此書的精彩發(fā)言,以為彌補和感謝。
感謝所有參與會議的老師,還有中國社科院合作局、文學所科研處的李薇、楊建國、晉輝、郝敏諸位老師,他們不但是討論現(xiàn)場極專心和內行的參與者,也是幕后的支持者:他們從會議立項到會務后勤的細致安排,是研討會成功召開的根本保證。
希望這本論文集的出版,在凝聚美好記憶的同時,能對臺灣文學研究的摸索和交流有所幫助,希望跨域的對話能更強烈、更深入地延續(xù)下去。
2009年10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