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 疤
1
其實,我不知道我的故事該怎樣訴說,我唯一能夠識別自己的,不是姓名,不是身份,不是財產,而是高傲地鑲嵌在左臉顴骨上長達兩寸的刀疤,使我秀氣的臉龐變得猙獰可怕,于是,我的生活就在陰影中幽靈般窒息;再加上我支離破碎的家庭,使我原本平和的性格變得兇殘、暴戾;十六歲的時候,我已經是遠近聞名的暴徒了;方圓幾十里,婦人們嚇唬孩子的口頭禪就是:“刀疤來了!”
我的記憶開始于十三歲。那一年,嗜酒成性的父親和母親發(fā)生了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我和十五歲的姐姐就惶惶不可終日地游蕩著,直到悲劇的結果赤裸裸地呈現在每一個人的面前。不知什么時候,我在懵懂意識中隱隱約約知道,父母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了,因為只要村里財大氣粗的大豺叔來找母親,她就會找出種種借口把我和姐姐支使出去,然后就緊緊地關上大門。那天下午,當我買了兩支冰棍準備離開的時候,圍坐在小賣部門口的人群中有人輕輕地背過身去:“他父親一出門,大豺就嗅了過去;大豺一過去,他就會出來買東西……”我已經該懂事了,我突然感到一陣刺痛,把冰棍狠狠地摔在地上,恨恨地跑出了人群。我從圍墻的豁口里爬進去,從紙窗的漏洞中,看見一團白亮亮的光,大豺壓在母親身上不停地聳動,母親緊緊抱住大豺忘情地呼喊……我在柴房里躲了一個下午,依然無法阻止最后的結果。
“你這個婊子!”戰(zhàn)爭在幾天后一個黑漆漆的夜晚拉開了帷幕,父親窮兇極惡的吼叫聲在母親的慘笑中顯得蒼白無力。
“你還是個男人?你吃誰的喝誰的?我是婊子,不錯,可你呢?你只知道喝酒,喝酒,喝酒!我養(yǎng)活了兩個孩子,我守了十年的活寡!……我是個女人,可除了奶子和××,我還有什么?”
這是他們最后一次爭吵。我也就在這一次的斗爭中被慌亂中失手的父親用鋒利的匕首在我的左臉上留下了永久的記憶。當驚恐萬狀的姐姐把我從衛(wèi)生院背回家時,早已不見了他們的蹤影。幾天后,人們才發(fā)現溺水身亡的父親,而母親,卻從此杳無音訊……
我依然上學,可從此以后的兩年時間,不僅沒交過一分學費,而且,還把年輕的女班主任嚇得尿了褲襠。我經常尋釁滋事打架斗毆,她要開除我,我趁著夜色闖進她的宿舍,把明晃晃的長刀壓在她高聳的乳峰:“如果你敢,我就把它割下來!”
我十五歲那年的冬天,輟學了的姐姐進了城,從此,家中就只剩我一個人。一個同學說我姐姐進城做了“小姐”,我把他按倒在放學的路上,要割他的舌頭卻只橇下了兩顆門牙。當他的父親氣喘吁吁地跑來,圍觀的人們已經把我牢牢地拴在村頭百年槐樹堅硬的軀干上。他操著短棍,血紅的眼睛銅鈴般泛著藍色的光?!澳愀覄游乙幌挛揖蜏缌四闳?”我的聲嘶力竭威嚇了眼前五大三粗的人,卻還是被警察帶走了。
從此,“刀疤”就成了遠近聞名的人物了。
2
我的生活開始發(fā)生了巨大變化。
我在看守所呆了十五天,經歷了幾十個小時的嚴厲審訊,聽了幾十個小時的思想感化教育,終于出來了。其間姐姐來看過我一次,陪同她的是一個叫葉子的年輕妖媚的女孩。姐姐的眼睛紅紅的,沒有說話,只是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叫我出去后和她聯(lián)系。我沒有打算回家,看到藍天白云和樹梢的鳥兒,心里空落落的。
在離我生活了十五年的村子幾十里遠的縣城,我身無分文,漫無目地游蕩在大街小巷,黃昏時分,我開始為自己的轆轆饑腸發(fā)愁了,這時,夾雜在一群濃妝艷抹的女子中間的姐姐看到了我,準確地說,是葉子發(fā)現了我,因為我分明聽到了葉子提醒她的聲音。姐姐極不情愿地停住了腳步,給了我?guī)资畨K錢就低頭匆匆走了。我看著她追上葉子,然后綻開了和葉子一樣燦然的笑容,扭動著腰枝,拐過彎,朝著夢花樓的方向,消失在迷離的夜色中……
我的心瞬間冰涼,血液卻迅速膨脹,我狂吼著將街邊的垃圾桶摔到了馬路中央,在一陣沉悶的鈍響中,汽車在垃圾桶前撞得橫七豎八,我嘴角的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很快被黑夜中閃爍的霓虹燈淹沒……
3
再一次見到姐姐,是兩年后秋天的雨夜,那時,我那個響亮的名字——刀疤——已經走出了先前偏遠的山村,游蕩在縣城的大街小巷;短短兩個月的時間里,我就殺出了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茶室、酒吧、網吧、錄像廳以及大大小小的娛樂場所,都留下了我的足跡,或者說,都留下了我制造的血跡。我混跡于大街小巷,開始了我的流氓生涯。其實,人都很懦弱,只是把自己的缺陷緊緊包裹在華麗的容顏下罷了,他們不愿意舍棄屬于自己的絲毫,更不愿意與強硬的對手較量,于是,每每都在冠冕堂皇地息事寧人,甚至委曲求全。我大搖大擺地敲開了小鎮(zhèn)最富庶的一戶人家的大門——據說,他的兒子就是公安局的一個頭頭——他老人家臉上堆滿笑容,可瞬間的惶恐依然沒有逃出我的眼睛。他塞過來一個硬硬的紙包,我微笑著接過來,沖他四五歲的小孫子瀟灑地拜拜,然后握手告別,揚長而去。出來數數,一萬!于是,我肆無忌憚地放浪形骸,單槍匹馬橫沖直撞,直到那個凄冷的雨夜開始,這一切才劃上了句號。
那個夜晚的細雨在瑟瑟的路燈下單薄而孱弱,一如我瘦弱的腳步歪歪斜斜。寒冷緊緊地包裹了我整個軀體,甚至我的思想。我醉醺醺地溜達在迷離的雨中,漫無目的。遠遠的,卻看到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匆匆走來,她左手拉住披在身上的雨布,右手拎著一個碩大的塑料袋?!案墒裁?”我惡狠狠地攔住了她的路?!拔乙丶摇彼忧拥卣f。我很開心,不停的糾纏著她,趁著酒性,一腳踢飛了她的袋子,塑料瓶發(fā)出沉悶的空響飛向大街?!拔蚁牖丶遥野职植×?,我和媽媽撿垃圾,要給爸爸治病……”她一邊哭,一邊撲向四處散開的飲料瓶??粗萑醯纳碜釉诩氂曛斜济?,我的鼻子酸酸的。我替她揀回了所有的塑料瓶,拿出兩百元給了她??粗诎唏g的燈影中漸漸走遠,深深的孤獨和寒冷籠罩了我。我也想家,可我還有什么呢?我突然想起了姐姐,于是,一轉身向夢花樓走去。
歌廳的音樂晦澀而暗淡,我和姐姐坐在背光的角落,默默地喝酒。葉子擠來,看看我,然后自斟自飲:“嗨,兄弟,好久沒見了啊!”我澀澀地笑笑,算是回答。她瀟灑地一甩長發(fā),故意擺動著性感的臀部,轉向姐姐:“謝謝啦,我要休息了!”轉身的剎那,葉子扳住我的頭狠狠地吻了一下就飛也似地跑了出去……
那天晚上無言的會面,成了我和姐姐最后的告別。不知天國的姐姐,是否會想起自己獨自飄零的弟弟?
4
就在葉子跑出歌廳不久,就聽到包廂里吵嚷廝打的聲音,姐姐張惶失措地跑去,卷進了旋渦。我看到一個肥頭大耳的家伙扭住了姐姐,就操起方凳砸了過去……
我被判了十年,是故意傷害罪,還好,那年我才十七歲。
從此,我就再也沒見過我的姐姐。后來,聽葉子說,她跟一個男人去了海南,給我留下了一張三萬元的存折;可是,竹竿卻說,姐姐死了,去海南原本就是一個騙局。我在高墻內,消息只能依賴于葉子、竹竿兩個來探視過我的人,我不可能知道真相。我痛哭了一個下午,哭得天昏地暗,卻不知道究竟哭什么。從此,我變得沉默寡言,冷冷地看待人與事。
5
五年后,我回到了小鎮(zhèn)。
來接我的是竹竿。我知道,我是替罪羊,我把故意傷害罪替太子背了,我別無選擇,這樣才能保住姐姐和我。太子沒有食言,叫公安局副局長兼派出所所長的竹竿替我打點得滴水不漏,所以,我在五年后就提前釋放了。
行 走
1
竹竿和太子在桃源休閑山莊為我接風。觥籌交錯,滿面紅光,搖曳的燭火在顫抖的音樂中撲朔迷離。我保持著應有的清醒,靜靜地陪著所有的人喝酒,唱歌,摟抱女人。
“兄弟,好樣的,我不會虧待你的。”太子舉起酒杯,對我說。
“謝謝?!蔽尹c點頭,有些木然。
“弟兄們,以后刀疤就是我們的人了,大家得罩著點兒!”太子沖大伙嚷嚷,就走了出去。
接下來陪我的就是竹竿。我不停地喝酒,然后唱歌,一個人大聲地唱童年的歌和憂傷的歌。我不知道我是怎樣離開的,可我清醒地記得,直到我入睡,竹竿都始終陪著我,陪我說話喝酒唱歌哭泣,第二天醒來時,我還依稀記得竹竿伏在我身邊大聲哭著——“誰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啊!”——我不知道葉子是怎么來的,只記得她不停地斟酒,然后又叫了車,醒來時她正坐在我的枕邊默默地抽煙。
“醒了?”她親親我的臉頰,把煙塞給我,下床穿衣服。她雪白的肌膚在陽光的影子里刺痛了我的眼瞼。
2
天黑了,昏黃的路燈在細密的秋雨中耷拉著。我在環(huán)城公路上不停地逛蕩。五年前,也就是這樣一個秋雨迷蒙的夜,我被警察從夢花樓帶走,開始了高墻內度日如年的煎熬。五年了,我已經改變了模樣,可這世界卻依然是太子竹竿葉子的世界,姐姐沒了,真的沒了,年輕美麗的姐姐沒了,真的沒了,我從葉子遞給我存折的剎那間知道了一切——葉子閃爍的神情似乎告訴了我最后的答案。姐姐不可能準備得這樣充分而忽略了告訴我她的去向,畢竟,我是她唯一的親人……我感到徹骨的冰冷。我已經清晰地看到,自己和當年的姐姐一樣,掙扎在一個別人精心設計的漆黑的陷阱中……我不知道他們?yōu)槲以O計了怎樣的結局,但是想起他們曾經為我的減刑所謀劃的一幕,我就不寒而栗。
那是我在高墻內煎熬到第五年,我開始被政委慈愛的目光所感染,想要好好表現表現的時候,我接到一張字條,要我在那天下午六點去魚塘邊。六點正,我借口喂魚草惶惶惑惑地來到魚塘邊的大路上,正準備拐下小路,回頭卻看到兩個年輕人騎著一輛自行車從上面的陡坡上飛也似地沖了下來,還沒等我回過神,自行車就在他們的驚叫聲中嗖地掠過我身旁沖向魚塘,我在剎那間伸出手,卻只抓住了后坐上女孩的衣襟……女孩被我扯在堅硬的水泥路上,擦破了點皮,可騎車的男孩卻摔下了幾十米的高臺腦漿飛迸又落入魚塘。事后調查的結果,是自行車脫閘造成了意外事故。許多年以后,我想起老隊長一家人感激的臉和寡居的李嬸痛失愛子后蒼白凝滯的表情,沉重的負疚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只有我知道,這一出精心策劃的戲的導演是誰,最直接的受益者是誰——我被記了功減了刑——可李嬸呆滯的目光卻讓我陡然悔悟——雖然我不知道該做什么,可我已經知道不該做什么??涩F在,他們已經為我安排好了一切,只等待我成為一條忠實的狗……
我不知道自己該怎樣生活,似乎周圍的黑暗緊緊包裹了我,讓我迷失,讓我沉淪,讓我窒息……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與無助。
我沿著環(huán)城路不停地走,走,走,我想走出黑夜,走出陰雨,走出這暗淡的世界。
手機響起,是葉子溫柔的聲音:“你在哪?我已經等你半天了,還不回來睡覺?”
電話是竹竿給的,房間是竹竿開的,女人是竹竿買的,我呢,只是他們正在垂釣的大魚!
我沒掛電話,卻用力把它拋得遠遠的。去你媽的太子竹竿,都通通滾蛋吧!
我隱約聽到了遠處稻田里噗嗵一聲沉悶的鈍響。
3
我又回到了小鎮(zhèn)。依然是刀疤,依然孤零零的,可是,我已經不是先前的刀疤了。
我在偏僻的街道里租了一間房子,狹窄,陰暗,潮濕,但可以容下一張桌子一張床,這就足夠了,足夠成為一個家了,我要在這里起步,好好地生活下去,然后,再回我的那個已經沒有親人卻給我留下深重記憶的小村子。
我就從這里開始了我的撿破爛的生涯,許多年以后,當我坐在寬敞明亮裝飾豪華的辦公室里的時候,我常常會想起當年的撿破爛的小屋,是它,成為了承載我生命的重要基石。
新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無論晴雨,無論寒暑,我總是在天亮的時候就戴上斗笠拖著編織袋出門,開始一天的忙碌。一年的時間,我?guī)缀踝弑榱丝h城的大街小巷和周圍的村村寨寨,塑料布、飲料瓶酒瓶、廢舊報紙書籍紙片,凡此等等,別人眼中的垃圾,成了我搜尋的寶貝,我似乎成了一架執(zhí)著的機器,雙腳不停地行走,雙眼不停地尋覓,雙手不停地揀拾,只有這樣,才能維持我一天的生計,也才能解除我內心的彷徨。一個冬雨刺骨的下午,為了揀到兩個年輕人手中的飲料瓶,我眼睛定定地盯著他們手中的瓶子滿懷希望地跟著他們走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村子,可是最后,他倆卻在談笑中瀟灑地把它拋進了翻滾的江流中。看著彩色的瓶子在渾濁的浪濤間起起伏伏漸漸漂走,我淚如泉涌……黃昏來臨,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我的小屋,房東老太卻已端坐在門口——她知道了我是從里面出來的,死活不肯再租房子給我了。冬雨依然淅瀝,天空黯淡如漆,我費盡口舌,她依然不肯答應我明早搬家的哀求,我萬般無奈,橫下心來——
“再啰嗦就做了你全家!”我惡狠狠地說。
老太太罵罵咧咧地走了,我卻躺在床上默默地流淚到天亮……
4
我又成了城市的流浪者。除夕將至,偶爾的爆竹聲讓夜晚的空氣彌漫著喜悅的溫暖,而我,卻只能冷冷地獨自傷感。遠處的霓虹燈光影斑駁,喧囂嘈雜的音樂讓我真切地感到世界的冰涼。我懷抱著一瓶二鍋頭蜷縮在銀行門口梧桐樹的陰影里,陪伴我的,是兩只冰冷的貔貅。起風了,濃烈的臭豆腐的香味喚醒了我的轆轆饑腸,狠狠心,我掏出口袋里僅有的二十塊錢,走進了燒烤店,卻見到竹竿正一個人借酒澆愁……
“其實,不論你愿不愿意接受我們的幫助,你都應該振作起來,好好干點事情!”竹竿醉眼惺忪,“太子總覺得對不住你,所以一直都想補償你……只要你吭聲,沒有我們擺不平的……”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竹竿是怎樣離開的,可是,當第二天早晨我在燒烤店的沙發(fā)上醒來的時候,我看到漫天的云彩。
5
三天后,我開始了我新的生計。我用揀垃圾存下來的三百塊錢置辦了一套家當,開始了我長達兩年的從“刀疤臭豆腐”到“刀疤燒烤”的營生。
臭豆腐
1
時間無聲地在忙碌或清閑中溜走,而當我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小鎮(zhèn)最奢華的“別雅宅”的沙發(fā)上欣賞著高清背投中的精彩節(jié)目,或靜靜品著淡淡的香茶聽客廳里悠揚的音樂或憑欄遠眺看山外青山聽晴空鶴唳或墻外雞鳴狗吠時候,我就會為自己曾經的往事感慨萬端。前塵往事,難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2
我在最熱鬧的步行街的盡頭擺出了我的臭豆腐攤,生意卻一直冷淡,直到認識了丁湘,認識了她的丈夫——接待辦主任老肥,我的生活才開始出現轉機。
那時的我依然一臉的堅韌,無論陰晴圓缺,無論風霜雪雨,我都一樣筆直地站在紅色的太陽傘下期待著每一位顧客的光臨。生意冷淡,可我卻習慣了看來來往往的身影,這時,一個玲瓏的女子闖進了我的視野。她總是每天中午十二點走過去,下午五點回來,每次來去的時間誤差不到三分鐘;她總是穿著深色的短裙,紅色或白色的高筒靴或高跟鞋,卷曲的黑發(fā)間夾雜了幾縷金黃,歪歪斜斜地披在肩頭;圓臉、飛眉、太陽鏡,沉靜、晶瑩而又成熟。來來往往,流逝的時光寂寞而單調,她的清脆勻稱的足音似乎成了我的鐘表,甚至讓我有些迷戀。我抬起頭,是她矜持而驕傲的臉,遇到我的目光,她有些局促地甩了甩披肩的秀發(fā),依然滿臉的孤傲;我笑笑,她也笑笑,有些落拓。這就算是最初的相識。
初春的小雨來去如風,當她走到我的近旁,豆大的雨點劈里啪啦飄落,她很自然地走進了我的太陽傘,走進了我的世界。她看看天,又看看我,說,真香。聲音軟軟的,細細的,仿佛來自遙遠的天宇。嘗嘗?免費的……我笑笑。她不自然地接過,說,謝謝。于是,我們就開始漫無邊際地聊起來,直到黃昏的路燈把一條步行街燃燒成喧鬧的河流。
從那以后,她經常在“刀疤臭豆腐”前逗留幾分鐘,或吃一兩塊豆腐,或有事無事地說幾句閑話,然后再款款離開,直到葉子突然在我身邊出現。
3
就在那個春天的傍晚,丁湘吃力地攙扶著醉醺醺的丈夫倒在了我的攤前,我急忙伸出手,架起爛醉如泥的老肥。
“你前邊走!”我索性把他背在背上。
你是誰啊……怎么我不認識你啊……哦,你是她朋友……干啥……哦,臭豆腐?……哦,叫啥?……刀疤?……我吃過了全城的臭豆腐,怎么沒聽過你的名字?……你知道臭豆腐的秘訣嗎?不知道?我教你啊……
我在丁湘感激的淚光中將老肥堆在了他的床上,走出門,卻聽到丁湘柔和的聲音:“他說的是真的……”我點點頭,回到了我的臭豆腐攤。這是一個意外,我照著老肥的酒后的亂語修改了我的配方,從此,“刀疤臭豆腐”就漸漸紅火了起來,每天都忙得不亦樂乎。可當我在初夏的陽光下恭敬地招徠著生意的時候,葉子卻意想不到地出現在我的面前。
“你好?!蔽艺f。
她沒有說話,只是操手斜腿低垂著眼瞼定定地看著我在操作臺上不停游走的粗糙的雙手。
“會弄臟你的裙子的?!蔽艺f。
“你真行啊,刀疤!”她一動不動,聲音有些僵直。
我抬起頭,看見她長長的睫毛上掛著一顆晶瑩的淚珠。“你回吧,我有時間再去找你……”我說。其實,我壓根就不知道她住哪兒,甚至不知道她還在這個小鎮(zhèn)。
“你會嗎?”她的聲音變成了沙啞,卻挪了挪身子,站在了我的旁邊。
我沒有說話,依舊不停地忙碌。一個小時過去,她成了我的幫手——雖然我極不情愿。
“你還是回去吧,你看,這天,真的太熱了……”我說,“我有時間會去看你的?!闭f這話的時候,我已經聽到丁湘的腳步聲正穿過步行街喧鬧的人群從遙遠的地方敲來。
“我不!”她揩揩額頭細密的汗珠,堅定地回答。
這一次,丁湘依舊在我面前站住,看看我,又看看葉子,然后意味深長地笑笑,轉過身,甩了甩披肩的秀發(fā),邁著細碎的步子,走了。
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在步行街見到過丁湘,直到“刀疤燒烤”開業(yè)。
4
我一直忙碌著我的生意,再也沒有和葉子說話,可她卻任憑精致的坤包里電話瘋響,默無聲息和我忙碌著,越來越熟練。午夜十二點,街上漸漸冷清,我才想起,我們還沒吃晚飯,于是,我就在旁邊招呼了兩份炒飯。
“我不吃。”她說。
“吃!”我狠狠地,“你敢不吃,我就塞到你嘴里!”
她接過飯盒,抖抖地扒了兩口,就嗚咽著跑開了。
第二天早晨,我推著小車來到步行街時,她已經站在我面前。
5
那天晚上,葉子來到了我的蝸居。推開門,一身酒氣的她就撲到床上,把頭埋進充滿著男人氣息的被子里嚎啕大哭……
葉子瞪著血紅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突然一把將我推倒在床上,順勢壓在我身上,抱住了我,緊緊地。
“你姐姐是我最要好的姐妹,她總是在我耳邊說,她和弟弟怎樣怎樣可憐,她的弟弟如何如何剛烈……在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我就真實地感覺到你內心的孤苦,同時也就被你棱角分明的臉龐吸引,男人的性格是寫在臉上的,我從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屈的焰火……當我再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如果我能嫁給你該有多好……可是……我是什么人,什么人?一個人盡可夫的婊子,婊子啊……我有什么權利?……床頭避孕套,疑是吹泡泡,抬頭談價格,低頭點鈔票!這就是婊子……我看透了,什么禮儀廉恥,什么冠冕堂皇,脫了褲子的男人都一樣!誰有錢誰就是老大!我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可我有什么辦法?……弟弟讀書要錢,爸爸癱瘓要醫(yī)治……我小學沒畢業(yè)就和媽媽在地里刨,可一年到頭累死累活,還不夠一家人吃飽飯……你說我能怎樣?……你回來了,我心里別提有多高興……是竹竿叫我去陪你的……那天我只想把你灌醉——把你灌醉,我就可以陪你了——可是……你知道,那天晚上,你醉得不省人事昏睡一宿,我抱著你哭到天亮……我在酒店癡癡地等著你回來,卻幾個月沒見到你的影子……你姐姐走了,可我,還在等你回來……我向竹竿打聽你的下落,起先他說不知道,后來他說知道了,可是要我陪他睡覺才告訴我……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我已經什么都不在乎了,難道我還不敢把我想說的說出來嗎?我就來了,我要做你的女人,哪怕只一天,只一宿,只一次!……”
6
那個夜晚,我們在迷醉的巔峰漂浮,一次又一次,葉子瘋狂地叫喊著發(fā)泄自己多年壓抑在心頭的怨恨與屈辱;她緊緊地纏住我,像一條蛇,一條找到了獵物的饑餓的蛇,要把我在瞬間吞噬殆盡,然后慢慢消化,慢慢享受;而我,則在酒精的燃燒中博起雄性的剛強,像一頭征服原野的野獸,不停地進攻,沖刺,征服,只有這樣,我才能找到生命中屬于自己的暫時的快樂……
太陽的影子歪歪斜斜地刺痛艱澀的眼瞼,我才在恍惚的疲憊中清醒,睜開眼,是葉子嬌媚的笑容,如夏日里嬌艷欲滴的豐腴牡丹款款情深……
葉 子
1
秋天的陽光逐漸投射出柔軟的溫和,我就在碩大的太陽傘下忙碌的間隙中,聽到遼遠的天宇響起高亢悠長的鴿哨。秋天來臨,應該是金燦燦的豐收的季節(jié),可我,卻空蕩蕩的;那年最流行的一句話是“窮得只剩下錢”,可我,窮得一無所有。
葉子走了,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或許,任何艱難困苦都無法摧毀人的堅強意志,可是最愛的人卻會讓自己消亡所有的希望——愛太深,容易看見傷痕——是我,是我這個葉子最心愛的人,戕殺了她最后的希冀;或許,她以前賣笑的生涯中所遭受的一切,遠遠比不上我對她的傷害,畢竟,我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寄托。
我就這樣匆忙而又虛空地生活著,除了看看寂寞的晴空和來來往往的行人以及臭豆腐的香味給我?guī)淼臅簳r的麻痹,我又回復到先前孤獨無助的傷感。是的,生活在這個世界中,連希望都破滅的時候,人,還能有什么呢?
2
葉子走了,她永遠也不會回到這個小鎮(zhèn),我也許再也見不到那個嬌媚柔弱而又剛強高傲的葉子了。
葉子是不幸的,她的不幸,既來源于她的貧窮無知,也來源于我的自私保守,可這一切,又該是誰的錯?
葉子在貧瘠的土地上勞作,雖然艱辛,卻也充實——因為那時,至少,她還有一個信念,就是幫助母親操持家務,照看癱瘓的父親并將弟弟撫養(yǎng)成人,讓他成為全村第一個大學生??墒牵h房的表姐卻告訴她,外面的世界富麗堂皇遍地黃金,于是,她走上了一條不歸路;除了心靈深處唯一的良知不停地催促她寄回大把的鈔票,她逐漸習慣了麻木地將自己少女的圣潔一次次地出賣,一次次地被摧殘,直到我闖入她的生活。可是她,包括我,都無法改變已經的一切——精神不能變成金錢補給她的貧血的家庭,愛情不能施與牛奶和面包,我,又能給予她什么呢?
3
葉子不僅把我小小的蝸居收拾得窗明幾凈,還每天給我送來熱騰騰香噴噴的飯菜,子夜的時光中,“刀疤臭豆腐”熱烈喧囂,葉子總會出現在我的身旁,幫忙應付著醉醺醺的人們。
“刀疤,你真有福氣,居然找了這么漂亮的老婆!”一個男人色迷迷地盯著葉子說。
“噓,她以前是夢花樓的小姐,小姐,你知道嗎?就是你有錢就陪你睡覺的雞……”另一個附在他耳邊說,聲音卻大得讓所有人都聽得回頭看他,然后又看看我。
葉子哭著要跑開,我一把攥住她,然后操起身邊的木炭,照著那人的后腦勺敲下……他恰好一聳肩,只聽得一聲清脆的暴響,木炭碎了,他的鎖骨,也碎了……
那晚,在派出所刺目的燈光下,竹竿的面容嚴肅得猙獰——你是誹謗罪,他是傷害罪,都得拘留!要私了,就各自回家!
于是,我們回到蝸居,葉子卻嚶嚶地哭到天亮。
那一天,我感到一個男人的尊嚴與自豪的同時,也感到了一種隱隱的痛。
“過去的一切都不屬于我們,我們從頭再來!”我說。
4
可是,葉子每天晚上看著我清點一大把臟兮兮的零票,姣好的面容總是雙眉緊鎖。是的,她所需要的,不僅僅是男人,愛情,甜言蜜語,也許,她似乎已經習慣了一種另外的生活。
而我,卻什么都不知道,除了臭豆腐,葉子,我的小屋,我還能奢望什么呢?
于是,在一個寂寞的夜晚,我回到蝸居,看不見燈光、葉子和溫暖的時候,我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于是,我撥通了竹竿的電話。
竹竿帶著派出所的民警搜查了小鎮(zhèn)所有的賓館酒店,最后在萬花樓的標間找到了葉子,她赤身裸體地和一個男人睡在寬大的席夢思里……
婊子就是婊子!我恨恨地擠出幾個字,扭頭就走。
第二天,當竹竿打來電話問我怎么辦的時候,我咬牙切齒地大聲吼道——“隨便!”
從此,我好幾年間再也沒見過葉子,聽竹竿說,她從所里出來就去了一個遙遠的城市。
我大醉一場,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冬天微薄的黎明。
5
日子依然平靜。
我把葉子留下的東西一一收好,包括女人的胸罩和內褲,幾經周折,最后請人把那個精致的盒子包裝好,裝飾上漂亮的彩紙和飄帶,并題上舒體字“葉子”,放在了我奢華的書架上。許多年以后,每當我看到那美麗的紙盒,我就會想起,那曾經的歲月里,那個美麗的故事,于是,我就會斟一杯血紅的酒,在書房的躺椅上悄悄哭泣……
丁 湘
1
我依然行走在喧鬧的步行街,依舊默默重復著熟練的動作,直到冬天來臨,我疲憊而寂寞。
我常常會想起姐姐,想起葉子,想起丁湘。可我知道,姐姐已經消逝,她不會再回來看望她孤單的弟弟了;葉子走遠了,我再也無法尋求到她的原諒;而丁湘,她依然行走在喧鬧的步行街,只是,她躲避了我的目光,隱藏在了陽光層層疊疊的褶皺里。
冬天的夜晚很冷,很冷,我沉默的身影在子夜的路燈里曲曲折折,戚戚惶惶。冷月無聲,彩色的霓虹冰冰如鐵。
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水霧氤氳,映入眼簾的,是杯盤狼藉的音樂中鮮艷的紅唇吻著流走的玫瑰。
2
這個冬天很漫長,當春天把小鎮(zhèn)的天空涂抹得色彩斑斕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步行街,把娛樂城門口燒烤店的招牌光榮地改為了“刀疤燒烤”,搖身一變,成為了風風光光的老板。
這得益于丁湘的丈夫老肥。他帶了一伙朋友在步行街喝酒,其中一個胖子卻把黑色皮包落在我的那兒,第二天我原物奉還,他說,里面是價值百萬的票據,為表示感謝,要請我喝酒,我謝絕了。于是,一個陰冷的下午,他找到了我。
他說,有一個絕好的機會,燒烤城的老板犯事了,要轉讓他的店鋪,價格極低,而且,如果我沒錢的話,就先替我墊上。
胖子硬把我拉到燒烤城實地查看了一番,然后拍板。
“租金我先替你墊上,虧了算我的,賺了算你的。”他說著,就給我墊付了三萬八的租金。
“這兒生意很好,而且是好幾個單位的接待點,你只要把關系弄好,只賺不賠,不然,我是不會弄給你的,就算是我給你的酬謝?!迸肿诱f??吹轿覞M臉的惶恐,他又說,“明天是周末,我給你把幾個大單位的頭頭請出來吃頓飯,歡迎歡迎,一切都好辦;具體的事情你可以叫劉姐全權辦理……”。
劉姐就是一直陪著我們的三十來歲的高挑女人,一看就知道很精明能干,而且從她流盼的眼光中我看到了風情萬種。
“胖哥過獎了,不過我會侍候好新老板的,只要能保住我的飯碗……”劉姐笑盈盈地看著我,說,“什么事情只要你吩咐就行?!?/p>
3
我就這樣成為了老板,小鎮(zhèn)最大的燒烤城的老板。
第二天早晨,劉姐帶著五六個姑娘小伙,將整個店鋪干干凈凈地打掃清洗了一遍,還在門口掛上了嶄新的紅燈籠。下午,我和胖子在頤園宴請了小鎮(zhèn)各個單位的主要負責人,當然也包括了丁湘的丈夫——接待辦主任老肥。
觥籌交錯中,看到大腹便便的人們激情飛揚,我突然恍悟到了什么。
我端著酒杯,在胖子和老肥的指點下一一敬酒,一一奉承,一一熟悉,最后,當在場的所有人都醉得東倒西歪語無倫次的時候,我看到丁湘矜持地走了進來,并在我的身邊坐下。
她嘴角掛著一絲不易覺察的笑,看著局促的我斟滿酒,說:“咱倆喝一杯,一切盡在酒中!”說完就一仰脖子咕嚕了下去。就在她仰頭的瞬間,我清楚地看到她白皙的脖頸上一道黯紅的傷疤。
4
那個夜晚,我睡到了丁湘的床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離開頤園的,半夜醒來時卻發(fā)現不是我的蝸居不是我的板床,柔軟整潔的枕邊,丁湘柔和的目光順著撒落的長發(fā)親吻著我鑲嵌著長長刀疤的臉頰。
我沒有說話,緊緊摟住她灼熱的身體,我感覺到了她涌動的強烈渴望,渴望被開墾,被刺痛,被穿越,被撕扯,渴望一切生命本能的癲狂。于是,我在忘情的呻吟中噴薄出雄性的激情,把她嬌小豐腴的軀體裹脅到身下,開始播種我新的希冀……
5
我在春天的早晨醒來,總是要看看外面的天空,和天空里飄浮的戀愛的鳥兒掠過樹梢的身影。就在那個灑滿陽光的早晨,丁湘的笑容包裹在黑色絲裙的柔光里,白凈的臉上還洋溢著一夜瘋狂的紅暈。我聞到了空氣中淡淡的野百合的清香。
“我買菜了,你自己起床,乖,啊!”她把兩個荷包蛋放在床邊,沖我調皮地笑笑,像在哄著一個三歲的孩童,“晚上吃飯的時候我給你電話……”
透過潔凈的窗紗看著丁湘邁著輕盈的腳步飄過開滿扶?;ǖ男÷废г谖宀实某抗庵校彝蝗幻靼祝叫薪值鸟娉值哪_步聲和孤傲的笑容,原來只是一種無奈的心傷,無奈的修飾。我的心頭洋溢起暖暖的幸福,一種來自母性關懷的甜蜜的幸福。記憶中的母親已經日漸遙遠,遙遠得只剩下一個理性的概念,葉子已經傷心地離開,永遠不會再出現在我的世界,只有丁湘,她給予了我溫柔的關懷,用一種近乎瘋狂的熱烈迎接并安慰了絕望孤獨的我,包括我的靈魂。我感到了滿足的疲憊,和疲憊的幸福。
我離開丁湘的小屋的時候,看到春天的天空綻放出絢爛的霞彩,把世界點染得鮮活滋潤。
然而,這種美妙的幸福卻只是曇花一現。
6
如果丁湘不是那樣倉促地離開,我想,她現在或許應該是我的妻子。
就在那個黃昏,我正在開業(yè)的喜慶中忙碌著,卻接到了胖子的電話,于是,我急急忙忙地趕到了醫(yī)院,看到了丁湘蒼白的臉。
丁湘是在從菜市場回家的路上出事的。那時的她,應該是滿臉喜悅地拎著新鮮的蔬菜,哼著出門時的小調,像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羞澀而活潑地憧憬著春天溫暖的太陽;她心里肯定還在想著那個給她帶來幸福和希望的刀疤臉的男人起床了沒有,愛吃什么,下午見面的第一句話該怎樣說,要去哪家美容院洗洗臉,甚至,該怎樣跟丈夫攤牌,怎樣離婚,怎樣嫁給刀疤臉,去哪兒買什么顏色什么款式的婚紗……她可以猜測到那個正在為生計奔波的男人現在已經離開了她的小屋,正一邊盤點著自己的店鋪一邊耐心地等待著她的電話;可她沒有想到,一種看不見的危險正在悄然逼近……
就在她轉過兩條街跨上人行道的時候,高樓上一塊正在施工的廣告牌上碩大的燈箱從天而降,不偏不倚地擊中了她的后腦勺……
生命就是如此脆弱!她在急救室的病床上艱難地看了我最后一眼,就永遠關閉了黑色的瞳仁!沒有人讀懂她最后凄婉的眼神,可我知道,她是在告訴我,來世,她一定做我美麗的新娘!
我不知道世界的最后終結會是什么,可我會清楚地記住,那個矜持孤傲的女子,在初春的早晨憧憬著即將永別的世界中幸福的陽光。
7
我靜靜地離開了病房,把撕肝裂肺的痛楚留在了記憶的最深處,今生今世,沒有人會知道,那個美麗的女子,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把對塵世的眷念留給了我,留給了還沒來得及向世人宣告的愛情。
丁湘是幸福的,至少,她是帶著最后的幸福離開人世的,或許,這就是她最好的結局;可我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8
許多年以后,當看到春天多彩的陽光溫柔地親吻著窗前寂寞的扶?;〞r,我的心中就會閃過一絲孱孱的隱痛,極細微悠長,如同冬夜凄厲的夜鶯,倏然滑過……
丁湘是幸福的,也是不幸的。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她和青梅竹馬的他相知相愛直到結婚,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她相信,自己應該是這個世界最幸福的女人了??墒?,悲劇的開始卻在新婚之夜。那個本該甜蜜的夜晚,當送走最后一批客人,他倆卻不知為什么瑣事爭吵起來,丁湘任性地推了丈夫一把,微醉的新郎往后一仰,頭碰到了電視柜,后腦勺流血不止;等在醫(yī)院包扎好回家,已經看到了黎明的曙光……當人們逐漸淡忘了這件事情的時候,丁湘發(fā)現,自己的丈夫再也沒有了雄性的英武……夫妻二人為這事東奔西走求醫(yī)問藥,可依然無功而返,最后,到了省城的大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是腦垂體受到損傷,導致神經性功能障礙,無法醫(yī)治……丁湘哭了很久很久,她說是自己的任性導致的結果,于是,任憑丈夫的粗暴無理,她都默默承受。后來,當她的丈夫發(fā)現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的時候,只能默默地承認了現實,畢竟,不完全是她的過錯,這也并不是她所希望的結果,于是,兩人的關系才慢慢好轉。丁湘在一種負罪的愧疚中忍受了一切,人們在表象中所看到的,是他們相敬如賓的甜蜜,而只有丁湘知道,自己是在一種怎樣的景況中煎熬,結婚十年,是負罪卑恭的十年,也是寂寞守寡的十年。沉眠的夜,聽著身邊的丈夫沉重的鼾聲,她多么希望有一個能夠給自己作為一個女人,一個三十歲的成熟女人以激情和快樂的男人,可是,這只是一種奢望了,或許,今生,就只能這樣抱著自己的悔恨獨守黑夜了??墒?,她才三十歲,才三十歲哪,夜闌人靜,寂寞的軀體常常會在渴望的夢中一次次被穿越被撕扯被刺痛,她掙扎著扭曲著燃燒著呼喊著,醒來時,卻發(fā)現自己緊緊抱著的,是再也無法給予自己激情的丈夫,而迎接她的,是他無奈的凄楚,或憤怒的咆哮……
“他總是辱罵我,甚至打我,在他鄙薄的眼神中,我就是個婊子,是蕩婦,可是他不知道,一個三十歲的女人需要的是什么……”她的淚水沾濕了我健壯的胸膛,那時,我才知道,她已經和丈夫分居了,她一個人住在單位,而去頤園,是他的朋友給她打的電話,他們準備說合他倆,卻沒料想把她拱手送給了我。
她說,她已經斷言拒絕了胖哥的邀請,但是知道是我在請客,她就來了,并且,在出門的時候,她就已經作好了最后的打算,因為,他已經在我的眼睛里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我輕輕撫摩著她光潔的脖頸上猩紅的傷痕,我知道,她在我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個男人野狼樣的光。
“沒有你,我會絕望跳樓的……我知道,你會給我一切的……”
我從她輕柔的目光中讀懂了一個多情的女子,我從她肆意的瘋狂中體味到了女人的內涵。我知道,被壓抑被折磨了十年的丁湘,她所追求的幸福,就是要做一個真正的女人!什么仁義道德,什么禮義廉恥,什么身份地位,統(tǒng)統(tǒng)都是虛偽的垃圾!
她幸福的淚水肆意流淌,湮濕了我寬廣的胸膛,我想,我的今生,已經滿足。
然而,現在,我卻再也聽不到她悅耳的聲音,再也看不到她如花的容顏,沒有人知道,是丁湘,帶走了我生命的陽光;直到許多年以后,當我聽著我美麗的妻子清晰勻凈的鼻息聲的時候,我的腦海中還在浮現出那個纏綿的夜晚,和那個如水的女人。
老 板
1
丁湘匆忙地走了,我卻沒能參加她的葬禮。我回到燒烤城簡易的辦公室里,獨自迷醉,然后在昏昏沉沉中痛哭著睡去,當我醒來的時候,劉姐正站在我的門外。
“你再不醒來我就要找警察了……”她關切地看著,“你已經昏睡了三天了……”
我拉開窗簾,外面是白亮亮刺目的陰霾的天空。
“你好好躺會兒,我去給你弄點吃的……”劉姐憐惜地扶著我坐下,說。
我看到了她流盼的目光中如水的嫵媚。
2
我又投入了自己的緊張工作。然而,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的生活卻在被迫的旋轉中進入一種連自己都不敢想象的飛翔。
連續(xù)的幾個月,我除了應付單位的接待性的招待外,就是陪著胖子他們,不是釣魚搓麻將斗地主就是唱歌喝酒洗桑拿找小姐,我不僅熟悉了所有娛樂場所的旮旮旯旯,而且熟悉了他們的游戲規(guī)則,更重要的是,我發(fā)現了自己的優(yōu)長——我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內學會并且精熟各種娛樂項目,逢場作戲,鉆營拍馬,游刃有余——各大小頭目被我服侍得服服帖帖笑逐言開,于是,“刀疤燒烤”笙歌夜夜,我的營業(yè)額直線攀升,反正,不是誰出錢,一千的消費,他會給你簽一千五,只要你讓他高興——我突然醒悟:原來發(fā)財如此簡單!于是,我的工作就是陪樂,“刀疤燒烤”的具體事務全由劉姐負責,她儼然就是老板娘。我的外圍攻擊,加上劉姐顧盼多情的細致服務,使我如魚得水,左右逢源,不到半年時間,我已經將小鎮(zhèn)最豪華的夢花樓歌舞廳、紅燈籠茶樓和康樂酒店的經營權全都收歸自己。我在各個部門選派了得力的經理,自己依然圍繞在大小頭目的身邊,鞍前馬后,唯唯諾諾而又頤指氣使,成為了小鎮(zhèn)最特殊的人物。我知道,這是一場交易,我只是他們的一名小卒,但是,他們不能缺少我,我是他們規(guī)避各種制度的盾牌,只要有我,他們就不必為自己的種種行為尋找借口傷精費神而且冠冕堂皇,而我,同樣也不能缺少他們,他們是我的搖錢樹,只要有他們,我就不用為賺錢而發(fā)愁,于是,我十分乖巧地遵循了必須的游戲規(guī)則,小心地游走在塵世邊緣。
3
過年了,小鎮(zhèn)顯出了安詳喜悅的熱鬧。
強顏歡笑的我拎著大包小包的禮品——當然還有現金——打點完肥頭大耳的狐朋狗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粗略計算,送出了近十萬元??梢裕@次的投資總算完成,不遠的時間里,我回收的,就是百萬千萬。我已經不是先前不名一文的刀疤了,西裝革履油頭粉面狐假虎威春風得意,可心里卻是切切的痛,行走在冷冷的街巷,依然落拓、凄楚。夕陽血紅的臉龐在爆竹聲中醉醺醺地沉睡。所有的商店都已打烊。錚亮的皮鞋敲打著冰涼的步行街潔凈的石板,我又想起了姐姐,葉子,丁湘,想起我的編織袋,臭豆腐,燒烤攤,和剛才胖子他們闔家歡樂的溫暖容顏,無言的悲涼陡然噴涌——窮得只剩下錢,這應該是一種怎樣的傷感?我裹緊風衣,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水,匆匆地加快了腳步……
回到我燒烤城簡易的辦公室,卻看到劉姐溫暖的笑容……
“回來了?”今夜的劉姐一襲紫色的衣裙,長發(fā)飄飛,白色的蝴蝶結隨著流盼的眸子閃爍著晶瑩的華采,“我知道你沒地方吃飯,就來給你燒了幾個小菜?!?/p>
我悄悄背過臉,擦去眼角的淚花,默默地擰開了酒瓶。
沒有人說話,透明的液體和微笑的臉,把寂寞的夜晚染得潔凈而溫暖。等她收拾殘局的時候,我看到自己在床頭堆了幾天的臟衣服已經干干凈凈地晾曬在了陽臺上,包括我的內褲;轉過頭,是她長裙中豐腴的肢體伴隨流水中杯盤的吟詠招搖著女人曲線。我從后面抱住她,她緩緩地轉過身猛地摟住我的脖頸,輕輕地哼了一聲,坍倒在我的懷中……
4
我在人間蒸發(fā)了整整五天,初一到初五,我愉快地成了劉姐的俘虜。
劉姐把我關在了狹窄簡陋的辦公室,切斷我和外界的一切聯(lián)系,甚至還藏匿了我的衣服,使我愜意地快樂。她哼著甜甜的歌扭動著豐腴的身體張羅著我的一日三餐,然后依偎在我的懷里,用她自己作為女人的風情引領我一遍遍地耕耘、開墾那片豐茂的原野,然后,在她忘情的呻吟中一次次沖鋒陷陣……
我不明白她的目的,而且,也不需要明白??晌疫€是禁不住好奇的誘惑。她是有家室的。她的前夫在礦上失事,她帶著不滿兩歲的女兒嫁給了一個瘦小精明的建材商,而現在,她的女兒也快六歲了。
“你為什么要把自己送給我?在我這兒,你可是什么也得不到啊……”我半開玩笑地伏在她光潔的肌膚上。
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用流盼的眉目召喚我的奔騰,末了,她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我就喜歡野性的男人……”可是等我揭開謎底,已經是幾年后凄迷的秋夜了……
5
正月初六的早晨,我是被電話催醒的。當我穿好被劉姐熨燙得潔凈平整的衣服時,我發(fā)現她已經離開了“刀疤燒烤”,而且,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已經清除了在我周圍的屬于她的一切痕跡,顯然,這是一個預謀——可我,已經沒有深究此事的時間和精力了。畢竟,女人如衣裳,只要有錢,滿世界都是豐乳肥臀。何況年關近十萬的厚禮的回饋已經迫不及待地等著我去撿拾遍地的金錢了,于是,劉姐的迷團就漸漸淡忘。
我的生活又開始緊張地忙碌奔波。聲色犬馬,我陪伴著各色人物混跡于各種消遣娛樂場所,我的任務就是買單。而等到陽春三月漫天飛舞的風箏點綴了小鎮(zhèn)和暖的天宇時,我在銀行的貸款已經接近五千萬了——評價人的財富的標準,不是存款的多少,而是貸款的數量——更重要的,是我學會并熟悉了以新的理念游戲社會的規(guī)則——在一個具有古老傳統(tǒng)和特色理論的國度,誰把握了“特色”的內涵,誰就是一個成功者——于是,自然也就熟悉了以錢賺錢的法則——只有借助政府的扶持,利用銀行資金,才能使自己變成腰纏萬貫的富豪——于是,我完全摒棄了“刀疤燒烤”的經營理念,走上了規(guī)?;洜I的道路,僅僅兩年的時間,就使我的事業(yè)由單一的餐飲娛樂走向了餐飲服務、娛樂、園藝、物流、建筑、路橋工程等為一體的立體經營模式。以山為恃,源如流水。山源集團有限責任公司也就在第二年春節(jié)后正式掛牌成立,下轄五個分公司,幾乎滲透了小鎮(zhèn)的每一個角落。當然,我也諳熟了行業(yè)的運作規(guī)律,所以那年春節(jié)的禮品(金)就出手了近兩百萬,相應的,我在各大銀行的貸款也就接近了兩億!等到秋天來臨,我每天的事情就是在豪華的辦公室里聽完各部門經理和財務總監(jiān)的匯報后回到屬于自己的“博雅宅”,在小鎮(zhèn)潔凈的陽光里品一盞淡淡的香茗聽遼遠的鴿哨透過枇杷樹濃密的枝葉悠揚婉轉……
這時,我常常會想起姐姐,葉子,丁湘,劉姐,以及許許多多在被我蹂躪時還強顏歡笑的女子,我心底掠過一絲隱隱的痛,如蒼穹的鴿哨,清晰,而又模糊……
巢
1
小鎮(zhèn)的秋天真美。
暖暖的晴光在金柳的樹陰里活潑跳躍,高聳的白楊樹鮮亮地泛著橘黃的波光,熱鬧的鳴蟬喧囂著午后靜謐的安詳,鴿哨嘹亮,飛雁翩躚;雨打芭蕉風吹雨,一眼晴光半窗虹,我在精巧的花園中徜徉著,品味著秋天稔熟的韻味,不忍驚醒沉眠的蟬噪。
劉總監(jiān)就在這樣的午后邁著城市白領矜持的腳步輕輕地敲響了我的門扉,她的臉上洋溢著一如往常的微笑,在秋天的陽光里燦爛鮮活。
她是來邀請我參加她的安家晚宴的。她是山源集團的脊梁,她喜歡這個豐裕的小鎮(zhèn),于是,我安排了她丈夫的工作,把他們全家接到了小鎮(zhèn)。
“你也該成個家了?!彼S手捋捋在和風中飄揚的長發(fā)。
“是啊,可我不知道該娶一個怎樣的新娘。”我說。這是真話,我想起以前流行的那句話——窮得只剩下錢——我真的為自己感到傷感——在孤獨的人世,除了偽善的笑容,除了鈔票的歡顏,我還有什么?
“是啊,愛情不是彩虹,更不是商品……不過,人總得過日子……”劉總監(jiān)的足音遠去,可她的話卻依然縈繞在我耳邊。
秋風起,寒氣襲人,我獨自黯然神傷。
2
春節(jié)來臨的時候,三十三歲的我終于結婚了,新娘是和她的名字一樣美麗的雨詩。
二十五歲的新娘滿臉嬌羞和我站在賓館門口,她美麗的姿容在瞬間定格。我終于有了家的溫暖,可我不知道自己是幸福的還是不幸的。我的腦海中不時浮現出姐姐葉子和丁湘,可我看不清她們的臉,只知道她們有著各種古怪的表情。許多年后,當看到我的妻子躺在太子的床上時,我才明白什么是預感什么是宿命的塵緣。
3
結婚了,一種充實的成就感豐盈了我的幸福,我知道,我終于有一個家,一個可以休憩的港灣了,這也就意味著我應該承擔作為一個男人的責任了。經歷了生命中那么多的艱辛與磨難,家的意義何止就是一個家啊!于是,我的生活漸趨平靜,除了處理日常的事物和必要的商業(yè)應酬以外,我就在家里陪著美麗的妻子,或者帶著她到處游山玩水,旅行購物,反正,只要她想得到的,我就能讓它成為現實。“我要讓你成為天堂的樂園鳥!”我說,因為我有錢。妻子沒有說話,只是甜甜地笑笑,笑容中卻瀉落了一絲淡淡的寂寞。
4
雨詩是小鎮(zhèn)上最漂亮的女人。我不知該怎樣形容她的美麗,就連五顏六色的熒屏美女,都沒有她的風韻,舉手投足,左顧右盼,都展示著一個女人綽約的嫵媚和優(yōu)雅的韻味,更重要的,她還是一個知識女性,這都是我這個識字不多而又窮得只剩下錢的商人暴發(fā)戶所仰慕的——娶了這樣的新娘,是我命定的福分?
認識雨詩,是一次偶然的邂逅。那天從劉總監(jiān)的安家晚宴回來的路上,原本晴朗的天卻突然飄下了幾滴雨來,權當避雨,我索性獨自走進了藍寶石歌舞廳,在一個幽暗的角落自斟自飲。這時,就遇到了她。她從包廂跑出來,一屁股坐在我近旁若無旁人地哭泣,幾個男人隨即跟來,扭住她嚷嚷:“你知道他是誰?叫你陪他是你福氣!……”她哭喊著不去,男人們不依不饒地糾纏。我上前擋住他們:“別跟一個女孩子過意不去……”話還沒說完,對方的拳頭就奔我而來,我在瞬間定定神,一甩手就將他的門牙敲下了兩個:“你知道我是誰?是你爺爺刀疤!”聽見“刀疤”,太子從暗處閃了出來吆喝:“怎么有眼不識泰山!你們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然后沖我說了幾句好話,一彪人馬悻悻而去。
我和她就算認識。我要了一瓶XO,兩人開懷暢飲,一醉方休。我這才知道,她大學畢業(yè)沒找到中意的工作,又煩不住父母的嘮叨,就離家出走,想不到盤纏耗盡,只好來此胡混。那晚我看清了她的臉,在淚光的映照下凄楚動人,而她低垂的眼瞼將東方女性的嬌媚含蓄演繹得勾魂攝魄。第二天,我把她送回了她的城市,并給了她我的名片;第三天,我接到了她的電話;后來,她就成了我的秘書;再后來,她就成了我的新娘。
5
時光依然流逝,可我沒想到,自己的真心付出,卻只是收獲了空蕩蕩的仇恨。
我一改以往的暴戾與放縱,除了處理每天的日常事務外,幾乎形影不離陪著嬌妻,竭盡丈夫的溫柔體貼,特別是當她懷孕后,我就不再讓她上班,還請了專職的保姆負責她的飲食起居。早上我煮好了牛奶才叫她起床,我出門前叮囑保姆注意每一個細節(jié),下午就陪著她到寬廣靜謐的盤山公路或鄉(xiāng)村田野散步,直到那年的八月來臨。
那是個黑色的八月,我為了和一家大公司競爭老城區(qū)的改擴建工程奔波了整整一個月。那是投資近五億元的巨大工程,我動用了所有的關系全力以赴,僅各方面的準備工作就耗資近百萬,到最后終于拿下??僧斘揖A叩卮蜷_了家門,迎接我的卻是掂著大肚子的妻子冰冷的臉孔。
“你還知道要這個家?”她僵直的聲音揭開了戰(zhàn)爭的序幕,盡管我忍氣吞聲賠盡不是,還是沒能排遣她心中的怨憤。
爭吵持續(xù)到凌晨,我再也無法忍受她無理的指責,于是,我憤然摔門而去,可是,黎明的曙光還沒有綻放,我就接到了醫(yī)院的電話——我的兒子流產了!
等我走出醫(yī)院喧鬧的大門時,我的心已經冰冷如水。那么多年的努力奮斗頑強拼搏,我只為一個家,一個可以避風的港灣,一個可以給我信心和勇氣的驛站,可我的希望卻又一次被無情地粉碎!
6
我簡單地收拾了行李,住到了機車隆隆的建筑工地。我不知道該怎樣面對眼前的一切,家對我而言,不僅是婚姻的維系紐帶,更是我許多年的期求,我已經飽嘗支離破碎的家庭給我?guī)淼臑碾y,所以我愿意為我的家付出所有,可是我卻不能不為我的事業(yè)拼搏,如果失去了事業(yè),那我還能用什么構建我溫暖的家?面對雨詩的刁蠻任性,我依然不甘心就此拋棄我的努力,直到我疲憊地在塵土飛揚的工地上倒下。
工程浩大,資金短缺,經驗缺乏,技術人員不足,使我在龐大的工地捉襟見肘,疲于奔命,終于,在除夕將至的寒冷冬夜,我高燒不退,昏迷不醒,等到工人們發(fā)現將我送到醫(yī)院,我已經奄奄一息,如果不是劉總監(jiān)的竭力奔走操勞,我早已一命嗚呼。可我的美麗的妻子雨詩沒有來看我,她說,她在旅游,很遠的地方。我沒說什么,我知道,我該做的,不僅僅是堅強。當她在一個星期后回來時,我接到了劉總監(jiān)的電話,說雨詩以我的名義要在娛樂部支取五十萬元,我一聽就火了:“沒有我的點頭,誰也不準開票!”可是,幾天以后,她的“太平洋服裝城”卻紅紅火火地開業(yè)了,據說,投資肯定不下百萬。
我很尷尬地參加了她的開業(yè)慶典,并且以丈夫的身份作了簡短的發(fā)言就匆匆離開,而在眾多的掌聲中,我卻看到了太子陰郁的臉……
7
我的婚姻注定死亡,這也許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失敗。妻子的服裝城紅紅火火,而我的家,對于我卻逐漸地消泯了原來的意義。從春天到冬天,我一共回家了兩次:一次是為了爭取銀行貸款陪一些要員喝酒,酩酊大醉,被人攙扶回家,可第二天早晨醒來,發(fā)現自己在浴缸里睡了一夜,而美麗的妻子,卻在臥室里平靜地描畫著自己精致的眉毛;一次是我走投無路去和太子商談合作的時候,半夜回家,悄悄地打開門,映入眼簾的是臥室門口一雙黑亮亮的男式皮鞋。我沒有說話,靜靜地退出,在賓館開了一個房間,同時叫了兩個年輕的小姐陪了我一宿……這一夜,是我生命中第一次主動找小姐,當我把兩個年輕的女子折磨得跪地求饒的時候,我的心開始汩汩流血……
太 子
1
我不想對太子作更多的注解,因為他的諢名就已經作出了最好的表白,他憑借著自己特殊的身份,在小鎮(zhèn)上拉幫結伙胡作非為禍害百姓,而且也在很長一段時間主宰或籠罩了我的生活,更主要的,是他直接迫害了我的姐姐。
那是我的車在一個偏僻的小鎮(zhèn)深夜拋錨,我只好找到附近一家簡陋的旅店歇腳,半夜卻被輕輕的敲門聲驚醒:“先生,您寂寞嗎?我可以陪你呀!”打開門,一個妖艷的女子讓我大吃一驚,是葉子!我一把揪住她,抬手就是一巴掌!
葉子蜷縮在角落,嚶嚶哭泣,我不停地數落,讓她沒有喘息的機會。黎明將近,我疲憊地靠在床上,葉子緩緩地站起來,恨恨地啐了我一口,憤憤然走向門口。我一躍而起把她重重地摔在床上:“你不是要錢嗎?你不是要男人嗎?我這就給你啊!”我瘋狂地撕扯著她的衣裳,直到她的哭泣變成了哀求,最后,木木地沒有了聲息……
我沒有進入她的身體,我在最后的時刻停了下來,緊緊地抱住她,嚎啕痛哭;葉子在我的懷里偎著,像一只再也不能飛翔的鳥。
我把她帶回到小鎮(zhèn),在一條僻靜的巷子買了一幢精致的房子,叫她住下,“我會好好照顧你的……”我說,“忘記過去的噩夢,我們從頭再來……”
“我的身子已經不干凈,你別再碰我了。”葉子掙脫了我的懷抱,斜倚窗紗,怯怯地說。
“沒事的,我會給你想辦法的……”我說。
葉子沒有說話,輕輕地搖搖頭,嘆了口氣:“一切都已經遲了……”
2
就在我準備送葉子去省城檢查治療的時候,葉子卻突然消失了。除了一封很長很長的淚跡斑斑的信,她帶走了所有的痕跡,就連散落在地上的斷發(fā)也蹤跡全無。我知道,葉子真的要在這個世界消失了。
三天后,有人在鐵軌上發(fā)現了一具女尸,我知道,那就是葉子。趕到現場時,我清晰地看到她左手上那只玉手鐲在清晨的陽光下潔凈無暇,那是我在很窮困的時候送給她的信物,雖然廉價,卻是我的一片真誠。面對死亡的悲傷,深沉的自責重壓心頭,使我像一匹黑夜里咆哮在飄渺荒原的野狼,沒有方向,沒有目標,沒有理智,只有沸騰的血拍打著聳立的臉孔。如果沒有劉總監(jiān)矜持的目光,我一定會撲倒在葉子血肉模糊的尸體上痛哭一場!葉子是不幸的,而我,就是殺害自己心愛的人的兇手!我知道葉子為什么走上這條路。先前貧困潦倒的刀疤尚且不能諒解,更何況是現在身價百倍的總經理!她出售了自己的肉體和尊嚴供給了一個家,可大學畢業(yè)的弟弟鄙視她,她的母親把她趕出了家門,而她的愛人呢?不知道,也許,那該是一種愚弄,一種殘酷的傷害!這個世界對她的傷害已經使她不能接受任何的刺痛,尤其是心愛的人!可我能做到嗎?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遵照葉子的遺囑,親手掩埋了她的尸體,給她的母親郵寄了10萬元,然后,我就開始主動地接近太子。
我不想贅述葉子的信,但是有一點卻需要說明,那就是她告訴了我姐姐的下落,而葉子,她的命運應該和我的姐姐一樣,只是我的出現,改變了她的軌跡,而我的傷害,卻又加速了她的死亡。
我的姐姐是死于太子的毒手的。太子讓她去陪一個港商,卻想以栽贓陷害的手段達到漁利的目的。姐姐卻喜歡上了他,或者,是良心發(fā)現,于是,太子的如意算盤落空。太子損失的不僅僅是金錢,更重要的是他的威嚴。姐姐就在港商離開的那天夜里莫名其妙地失蹤了。明眼人都知道,姐姐是怎么回事。葉子說,姐姐是被澆灌進了太子施工的立交橋的基座中。這事是太子告訴葉子的,因為他看上了一個新來的小妹,依照慣例,每一個出道的女人,初夜是屬于太子的,包括姐姐和葉子,可那小妹死活不肯,于是,太子讓葉子去勸說她時泄露了實情。就在我親手掩埋了葉子后不久,當我在進行老城區(qū)改擴建工程施工中拆除那座立交橋時,就發(fā)現了一具空洞的女尸,我知道,那就是我的姐姐,她的脖頸上還有我母親留下的小巧的玉佛。我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將玉佛摘下,然后將她運回到老家,把她埋在了父親的身旁。
幾天以后一個陰雨的夜晚,太子找到了我。
3
我們是在紅燈籠茶樓見面的。
按照程序,是我該告訴他施工的進展情況,因為我從他那兒借了一大筆錢,條件是我將老城區(qū)改擴建工程中所有路橋工程的盈利分給他一半,他有權參與相關工程的監(jiān)督管理。雨詩的服裝城紅紅火火的時候,我陷入了絕境:工程全面鋪開,可資金周轉出現了史無前例的困難,一是政府換屆選舉,二是銀行副總卷款脫逃,使我像一個斷奶的孩子束手無策,就連一向矜持的劉總監(jiān)也不時地沖我發(fā)火。這時,太子找到了劉總監(jiān)?!吧虉錾蠜]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啊,再說,大丈夫要能屈能伸啊……何況現在我們已經是絕境了啊!”劉總監(jiān)的話使我茅塞頓開,同時也把我推上了懸崖,于是,我無可奈何地答應了他的條件。
“葉子是你埋的?”見面沒說幾句話,太子直奔主題的問話使我大吃一驚,“女人啊,蛇蝎心腸……”他埋頭喝酒,“當初她要跟定我,我沒答應,你說,憑我的身份,怎么就能天天摟著一個婊子?于是,她就懷恨在心,處處與我作對……”他給我斟滿酒,瞟了我一眼,“當年是你救了我,知恩圖報,我一直都罩著你啊……不然,你也發(fā)展不到今天……你姐姐的事啊,我很遺憾……那年,她要和一個外地的商人跑,我告訴她,危險!可她就是不聽,那我有什么辦法?后來,就再也沒見過,聽說,去了海南……不知道現在可好?我啊,做了那么多年的好人,結果倒把所有的人都得罪了……你說那個竹竿,我把他從一個小卒扶到副局長的寶座上,可是到頭來呢,他翅膀硬了,翅膀硬了,就要把你踩在腳下咯……”
我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他表演。末了,我端起酒杯:“別說這些傷感的事,好人難當哪,來,干杯!”
太子一飲而盡:“他媽的竹竿,當年他睡了一個婊子,人家挺著大肚子到單位鬧事,我就把那女子卷進攪拌機和到立交橋的橋墩里了,那慘狀啊,那風險啊……不說了,全世界沒一個好人!”
太子瞪著血紅的眼睛:“我知道,你已經處理了那女尸,兄弟,你得替我保密啊,否則我就完了!”
我低頭喝酒。
“不過話要說回來,都現在了,誰還能查個水落石出?即使查出來,又能拿我怎樣?……不過,總是麻煩……所以還是你老弟會做人!”
“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啊……”我陰陰地說。
“好啊,老弟,你把這個事情擺平,我再借你五百萬的資金!”
我沒有說話,端起了酒杯一飲而盡……
4
共同的利益使我很快就成為了太子的座上嘉賓,而最歡迎我的,就是他年輕美麗的太太香妹子。
“他是經常不在家的,不過,你只要有時間就來啊,我一個人挺孤單的……”
二十八歲的香妹子是五十一歲的太子的第四任正式妻子,美艷動人。我知道,太子對女人只有三分鐘熱度,懷里摟著的還沒用完,他就已經看上了隔壁的婊子了,所以,家只是一個名目一個裝飾而已。而我,經常守在太子的家里,和他的妻子混得爛熟,我的目的卻不在于香妹子,我還有我的目標。
“你可不許打香妹子的主意!”醉眼朦朧中太子不止一次地說,“你小子可有能耐啊,人家李師都四十多的人了,盼了好幾年,好不容易生了個兒子,卻是你的種!”太子斜著眼睛,意味深長,“劉姐可是很有韻味啊!”
“我如果是這樣的人,天打五雷劈!”我突然明白了劉姐把我禁閉了五天后突然消失的原因,也明白了劉姐成為了他洗浴城的經理的原因,一定是他以這事要挾她的!一種沖動陡然涌現,我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然后緩緩地說。要成大事,必須沉著冷靜!我對自己說。
“玩笑啊,老弟,你別介意……”他拉著我坐下,我們又斟滿了酒杯,“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啊,別介意,你看,這滿大街花花綠綠的女人,你想上誰都行,只要有錢……有錢真好啊,真好啊……”太子醉醺醺地攤倒在女人的懷抱里。
5
如果打香妹子的主意,天打五雷劈,這是我說的,可是,我卻真的愛上了她。
“你應該要個孩子……”除夕的夜晚,孤獨的人飄零在外頭,我看著香妹子被酒洇紅的臉在酒樓昏惑的燈光下彤彤地映照著青春勃勃的生氣。
“是啊,女人吶,除了孩子,能有什么企求……”香妹子的眼睛迅速暗淡無光,“可是你不知道哪……”
她不再說話,可我知道,她的內心會是怎樣的痛楚。香妹子是中學的老師,可被剛剛第三次離婚的太子盯上,于是,為了全家人的生命安全,只好嫁給了他??墒牵Y婚不到三天,當她下自習回到家,聽到臥室里有嬉笑的聲音,一頭霧水的她打開門,映入眼簾的竟是兩個裸體的風騷陌生女子。她被眼前的事實嚇蒙了,可太子卻一把將她拉倒在床上……在兩個裸體的風騷女人的注視下,太子猙獰地撲了上去……
“你以為自己是圣母,可你跟這些婊子有什么區(qū)別?你只是我的玩物!”完了,太子當著兩個女人的面唾沫飛濺,“你以為我愛你?別幼稚了,死心塌地跟我的女人比你漂亮的多了,你只是我生活中必需的擺設!只是一個擺設!換成一條狗都行!別一副冷冰冰的臉孔,沒你好處!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乖乖地,聽話,啊!”
這時,美麗的新娘冰冷的心早已絕望,可是在這樣的生活中,就連死亡也成了一種奢求,因為,她只是魔窟中的人質而已!
于是,她不再上班,強顏歡笑地應承著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想要個孩子,可是,我不想我的孩子有這樣一個父親……更不想我的孩子出世就沒爹!”香妹子開始激動,將酒杯碰得脆響,“他作孽太多,會遭報應的!”她瞪大血紅的眼睛,“你和他不一樣,最好離他遠點!”
“我把自己最痛的傷包裹得緊緊的,人們只看見我美麗的容顏下幸福的笑容,可誰知道啊,我滴血的心多么渴望被人疼被人愛啊!”香妹子將淚珠一顆顆滴落在晶瑩的酒杯中,清脆的聲響在濃釅低沉的音樂中彈奏出凄迷的痛。我換過她的酒杯,將她的酒,連同她艷麗的淚珠一飲而盡。
“我會娶你的,”我拉住她的手,“我會疼你愛你給你依靠的!”
“不,我是太子的女人,沒有人敢碰我的……”她抬起頭,甩了甩長發(fā),像一只飄飛在黑夜的泣血的鴿子,慘淡的笑聲穿透了我寒冷的靈魂,“你和他不一樣,我不想連累你的……”
“是的,我和他不一樣,可是我和你是一樣的!”我盯著她美麗的大眼睛,“我說話算數,否則我就不是刀疤!”
那個除夕之夜,香妹子在我的懷里睡到天明,她說,這是她睡得最塌實的一夜。
我笑笑,然后就毅然走了出去。
6
半年后,太子在一場車禍中命喪黃泉了。
我的工程全面完工,為了慶祝,我特地買了一輛三菱越野。
太子見我買了新車,說要去接老爺子,越野車舒服,就來拿鑰匙,我竭力阻擋,可他還是不聽,為此我們差不多鬧翻了臉,最后,我只好將嶄新的三菱車交給了他,還千叮嚀萬囑咐,最后還是出事了。這是冠冕堂皇的話,幾乎圈子里的每一個人都知道,可是,就在那天早晨太子剛剛出門,我就把香妹子拖上了一輛破舊的桑塔納。
“上哪兒?”香妹子茫然地問。
“別說話!”我陰沉著臉。我知道,那時候,我的臉一定十分可怕。
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了大半天,黃昏時分,我們到達了那個小山坡。從車里出來,放眼是層層疊疊的墳冢,香妹子有些害怕了:“我們……”我回頭看看,說:“我來看看我的姐姐,然后,我們再去找太子……沒事的,有我在啊……”
我們在一座低矮的墳塋前坐下,我點燃紙錢,裊裊的青煙在夕陽的余光里像幽魂飄散。
“這是我姐姐,被太子活生生地攪拌到立交橋的混泥土中……十四年了,我才把她刨出來葬到我父親的身邊……十四年了啊,二十歲的如花似玉的女子啊,我的姐姐,就這樣被慘無人道地……這都是太子干的好事啊!”
這時,電話響了,我知道電話的內容是什么。
“走吧,我們去給太子收尸!”
拉住香妹子的手,我們在夜色中緊緊相偎……
愛 情
1
太子死得很慘,等我們將他運回到小鎮(zhèn)時,尸體已經開始腐爛,發(fā)出濃烈的惡臭。在他的追悼會上,我以他生前好友的身份作了聲淚俱下的悼詞,而且,我把所有的過錯都歸結到了我和我的三菱車上,在場的人無不動容。而交警的結論——車速過快造成的制動系統(tǒng)故障導致的車禍——早已為大家所接受;更重要的是,就在出殯的那個早晨,三菱公司發(fā)出了召回部分車輛的通知,而我的車型,就在被召回之列。
看著香妹子無助的表情,我的心頭掠過一絲切切的痛。晚上,我撥通了她的電話:“你該記得我說過的話,我一定會娶你疼你愛你給你依靠!等我的消息!”
2
我去醫(yī)院看望了劉姐。
劉姐是太子事故中唯一的幸存者,只是左肩鎖骨碎裂和輕微腦震蕩。當時她坐在駕座后面睡著了,而醒著的人無一例外地追隨了太子,包括他的父親。
剛走進病房,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就扛著槍沖了過來,沖我一陣滴答掃射。我一愣,這分明就是我的翻版。
“一切都過去了……我不想讓孩子他爸見到你,你走吧……一切都結束了啊!”劉姐蒼白的臉上擠出了一絲笑容,旋即又暗淡了下去,她轉過臉,看著快樂的男孩,“這是他爸爸唯一的期望,我們會把他好好撫養(yǎng)大的……你走吧……”
我默默地退了出來,沖孩子做了一個調皮的鬼臉……
3
三天后,我?guī)е槐肴笋R闖進了太平洋服裝城。半年不見,原本風情萬種的雨詩更加迷人。
“有事回家說……”她看著我殺氣騰騰的臉,湊到我的耳邊說。我一把揪住她的頭發(fā)就甩出去,隨著一串混雜的聲響,美麗的雨詩倒在了櫥窗粉碎的玻璃渣上。
“你這個婊子,”我趾高氣昂地彈了彈衣襟,“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丑事,在你進我的家門之前我就在所有的房間都裝了攝像頭了!你把臭男人帶回我的家,在我的床上享受,你靠屁股掙來了這么偉大的業(yè)績,很不簡單啊!不過你別忘了你是我刀疤的老婆!我護著寵著你不舒服,非要另找人騎著!我刀疤的臉擱哪兒?太子死了,你知道嗎?他死了,你怎么不為他哭喪?竹竿撤職了,你知道吧?你怎么不和他睡覺了?……我已經把門鎖換了,就剛才——我來是告訴你,我已經把你的東西全裝好在門口的箱子里,你趕快回去拿吧,丟了我可不負責……我告訴你,房子是我的,我已經把它賣了,我再也不想在那令人作嘔的地方!請你立刻消失!我已經找了律師,他會跟你談的,拜拜,我的美人——婊子!”
我們揚長而去,身后是雨詩潑婦罵街的聲嘶力竭……
4
半年后,我?guī)е颐利惖男履锘氐搅送甑男∩酱濉?/p>
我的香妹子成為了村小的老師,而我,就在學校旁邊的山坡上蓋了一幢小屋,在小屋的周圍種上漫山遍野的杜鵑花,我要在春天來的時候,讓我的親人和我一起在花的海洋中蕩滌塵世的鉛華,然后,在夕陽的光影中瀟瀟沉眠……
就在兩個月前,我在建筑工地巡視的時候,恍惚間就從樓上摔了下來,當我在一片白色的寧靜中蘇醒,看到對面的病床上躺著的香妹子蒼白的臉上閃爍的大眼睛。
“你從上面摔下來,基座一截上裸露的鋼筋從胸口穿了過去……你命大啊,可我們的香妹子卻嚇得當場就昏了過去……”劉總監(jiān)柔和的聲音中我感到了愛的溫暖在我的身旁洋溢成洶涌的海洋。我艱難地伸出手,緊緊拉住了香妹子。她的笑容,在淚珠的包裹中漾漾地美麗。
“我們什么都不要了,好嗎?”香妹子哭了。
“我聽你的,只要有你,我就滿足了!”
一個月后,我出院了。我給我的母校捐了近兩百萬的建設資金,把其余所有的資產都捐給了慈善基金組織,在野菊花開滿山坡時節(jié),帶著我的香妹子回到了那個偏僻的小山村。
我完成了我最后的心愿,讓香妹子成為了一名小學教師……
圓
1
冬夜的雪光映照亮了睡眠的小屋,我看見銀裝素裹的世界在簌簌的落雪聲中寂靜而溫暖。鼻息勻凈的妻子在我的輕微的響動中驚醒。
“我做了個夢,夢見你拋棄了我們娘倆,我就哭著追你,可就追不上……不小心就掉進了山谷……”妻子的頭靠在我胸前,柔柔的聲音使我感到了家的真實含義,“你可不許這樣啊……”
我的手輕輕地撫摩著她圓鼓鼓的肚子,親吻著她的眼瞼:“小傻瓜啊,你就是我的全部,我還能跑哪兒去!”
“你后悔嗎?”妻子溫柔的問。
“我以前很富有,可我很貧窮;現在呢,我很貧窮,卻又很富有……我還奢求什么呢?其實,活得真實,充實,平淡,就是幸福!”
2
冬天的早晨籠罩在潔白的雪野中,單調,清冷,而又安詳。
當我掃盡一地的夜雪準備叫醒熟睡的妻子時,抬頭看看太陽潤澤的臉龐,卻發(fā)現劉姐正在柔和的光影里靜靜地注視著我的眼睛。
劉姐是來和我告別的,她要走了,要跟丈夫回老家去?!肮爬狭耍枰疹?,孩子大了,需要好好讀書,老這樣奔波也不是一回事,再說,生活還是平靜點好啊……”她說。
送她走的時候,她卻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話:“我遇見太子的母親了,一個人帶著幾個孩子,老景凄慘啊……”
我怔了一下,沒有說話,默默地看著劉姐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原野……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掙扎在洶涌的河流中,周圍,是堆積如山的骷髏和淋漓如注的鮮血……陡然驚醒,卻是妻子勻凈的鼻音緩緩地流淌著幸福的音節(jié)……
3
春天來臨,滿山都是五顏六色的杜鵑花,和跳躍飛翔的鳥兒。
我燉好雞湯,掃凈小院,輕輕地關上籬笆門,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走下了山坡,回頭時,看到妻子抱著我的孩子站在花的海洋中,她的身旁,是幼稚的學生們快樂的歌聲。
我又要走出這個小村莊了,可我不是去拼搏爭斗,而是要把我自己所知道的和我所做過的一切來一個交代……
妻子向我揮揮手。我會等你回來的。她一定會這樣說。
可是,我還能回來嗎?
我的目光穿過潔凈的蒼穹,看見白云背后太陽和月亮羞澀的臉……
【作者簡介】 張淼:原名張燦華,男,白族,1972年生于鶴慶縣金墩鄉(xiāng)銀河村。1997年畢業(yè)于云南民族大學漢語言文學系,同年參加工作在鶴慶三中任教。從1995年習作至今,已在各種報刊雜志發(fā)表10多萬字。
責任編輯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