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印象】 我二十歲的時候,離開故鄉(xiāng)昆明第一次遠游,我去的就是大理。從此,我把大理視為我的第二故鄉(xiāng)。
在云南,大理乃大道之邦。中國無人不知的大理石,藏于大理蒼山。蒼山最高海拔4122米,是世界上最雄偉的山峰之一。有人將它與歐洲的阿爾卑斯山相提并論,而蒼山比阿爾卑斯山更勝者有二:
其一,蒼山下面就是洱海,如一只蔚藍的耳朵,永遠傾聽著蒼山的松濤。世界上有山有水的地方很多,但如蒼山洱海如此近距離地名山勝水相依的并不多,雄偉至極,美麗之至。在點蒼山與洱海之間展開的小平原上,至今保留著古老的田園風光和日常生活。
其二,蒼山中有蒼山神祠,南詔后裔,大理的土著白族崇拜萬物有靈,蒼山不只是山,也是蒼山大神。人們經常在蒼山舉行各種祭祀活動,這種人類童年時代的儀式在世界上的許多山區(qū)都已經絕跡。
大理的魅力還在于它是古代云南與瀾滄江——湄公河流域文明、印度河文明與中國內地文明世界交流來往的一個十字路口。
在大理,人們至今堅持著古老的信仰,本主是大理白族的地方神。大理的傳統(tǒng)是,神并非獨一無二,也并非一成不變,任何人都有成為本主的可能。
2006年,我應邀在深圳評選中國的十大先鋒城市,我投票大理。對于一個日異月新的世界來說,先鋒意味著堅持。
沿著革什扎河向北,是四川省丹巴縣的另一條峽谷。毫無疑問,這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峽谷之一,高山聳峙,許多山上依然是原始森林,河流清澈,在石頭上嘩嘩地響著。開闊的谷地大部分已經被人們建成田園。更多地段,依然是最原始的樣子,看不出人類是否來過。途中多次產生隱居的念頭,如果真的選擇的話,又覺得無所適從,一段比一段更好。忽然,美麗的風景中斷了,出現(xiàn)了工地,在河流最險峻的一段,一個水電站正在施工,黃色的挖掘機像是怪物的巨鞋,把峽谷踩塌了一部分。趕緊搖起越野車的窗子來,轟隆駛過的怪物總是卷起沙塵暴。
邊爾鄉(xiāng)與丹東鄉(xiāng)之間的峽谷保存得非常完好,是世界一流的風景區(qū),原始森林里突然凸起一座碉樓,陳舊但依然堅固,超越森林之上,不知道是什么時代建造的,孤零零的一座,不知道建造來做什么用,了望敵人,但附近并沒有村寨。以為一路會看見更多,卻是這一路唯一的一個。我們從漆黑的6點半出發(fā),到達丹東鄉(xiāng)已經是陽光燦爛10點半。從丹東鄉(xiāng)轉向北面的阿洛溝,汽車開始爬高,進入最危險的毛路,這條路是去年10月14日通的車,是前往莫斯卡牧場唯一路線。除了摩托、拖拉機和越野車,任何車輛也別想在這路上走。那道路勉強地粘在隨著泥石流滾下的圓木和石頭之上,汽車滑冰般地搖擺著,隨時會失去控制。如果害怕的話,也可以在丹東鄉(xiāng)租一匹馬去莫斯卡,來回120元?;蛘卟叫?,那就得走6或8個小時。汽車一邊走,一邊辨認著道路,海拔逐漸升高,植物群落也發(fā)生著變化,在三千米附近,是高大的冷杉樹。到了四千米左右,出現(xiàn)了大片的青岡林,林子不高,在3米左右,非常蒼老,猶如垂死的手指,掛著苔蘚。之后,就來到高原草甸之上,荒涼粗獷,渾圓的山肚子之間的盆地里有一汪水亮著。一群黑牦牛一看見汽車,就驚惶逃走,像一群重型武器奔過山崗,以前見到它們都是一動不動的。一群地狂奔而去,卷成一團黑色的旋風,忽然又停下,恢復原狀,它們對汽車還怕生?;囊吧嫌性S多洞,一個旱獺的腦袋晃了一下,當?shù)厝税堰@些笨頭笨腦的胖子叫做雪豬。道路上經常有不知名的鳥在前面帶路,有一次帶路的是一家野雞,有十幾只,一群地跳在我們的車子前面,走了很久才回荒原,藏族司機慢慢地跟著走,沒有按喇叭。時常有藏族人騎在馬上走下山崗,身上裹著紅色氆氌,一只袖子故意空著不穿,瀟灑地垂著,馬背上鋪著彩色羊毛氈,五花馬,千斤裘,就像天神下凡。有一輛摩托車臥倒在路邊,爆胎了,藏族摩托手似乎首次經歷這樣的事情,完全不知所措,問司機能否幫他補胎。司機說,這種摩托用的是真空胎,他補不了。汽車到達了海拔最高的山埡,4646米。埡口有一石頭,上面放著一塊彩色的刻著經文的瑪尼石,暗示著我們已經來到某個世界的入口?,斈崾椴加诓貐^(qū)的大地上,提醒著人們神靈無所不在,它有令人們不敢輕舉妄動的作用。莫斯卡是一個高原草甸、大地上分布著雪山、牧場、原始森林、河流,有二十一個海子(高原小湖泊)等等。過了埡口,開始下坡,海拔逐漸下降到4200米左右。荒涼的山坡上忽然出現(xiàn)一群粉紅色的風馬旗,林立于高崗,猶如美麗的幽靈現(xiàn)形。旁邊還有一個用粉紅色的長布條搭成的高塔,形如碉樓,有兩層樓那么高,與丹巴那些石砌的碉樓不同,這個風馬旗碉堡輕盈地飄揚著,光芒憂郁。它們之間是否有什么遠古的聯(lián)系?如果這里不是地老天荒的莫斯卡,你會以為這是某個藝術家的“大地藝術”,在西藏,各種藝術都通過那個非藝術的目的——對眾神的感激與敬畏呈現(xiàn)著,虔誠保證了這些作品總是最精粹的,也許諸神同時被無名的藝人們想象為最高的鑒賞者。一匹白馬在它自己的附近低頭尋找著什么。一場細雨飄忽而過,幾百個旱獺從土包后面跳出來,像動畫蹦跳而舞,唱著無聲的歌。幾個山包之間的盆地上,莫斯卡村出現(xiàn)了。天堂就是這個樣子,一條從草原溢出的溪流環(huán)繞著一個用石頭壘起來的低矮的城堡。有一個老人緩慢地、仿佛盲人,繞著村子的外墻走著,低著頭,捻著珠子,仿佛那村子是一個圣地。這個忽然凸起在平坦草甸上的石頭村子由一道東西長110米、南北寬90米、高約2米的石頭圍墻所環(huán)繞,圍墻刷著白石灰,在上方畫著暗紅色的邊。有條石子路繞城一周,是村民的轉經之路。城堡有四個入口,圍墻以內是居民用石頭和木料蓋成的歪歪斜斜規(guī)格不一的房子,房頂用黑色的頁巖覆蓋,位居中心的金龍寺是最高最好的建筑物,活佛日瓊說,莫斯卡村是一個袖珍的壇城,壇城就是佛教想象中的宇宙秩序,它旋轉著,環(huán)繞著某個中心呈上升之勢。在附近的山包上看,綠色盆地上的莫斯卡村的形勢確實是環(huán)繞,就像一群彼此依偎俯伏在草原中間的暗灰色羊只,圍攏著中間的寺院,這個寺院就像一個戴著金色王冠穿著紅袍的牧人。經幡飄揚,白云飛渡,草地上躺著牦牛,流著溪水,流水上也安裝著轉經筒,像水磨一樣,整日吱啞地轉動著。沒有樹。地上的石塊大都刻著經文或者神像。幾個旱獺躺在大門外面的草地上睡覺,你給它們食物的話,它們就笑呵呵地站起來。外來者以為這是人們動物保護意識覺醒的結果,不對,在藏族人看來,旱獺自古就是土地神的寵物。神靈系統(tǒng)在藏區(qū)并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的大地上的萬物,它們化身為萬物。與旱獺共同生活的還有猴子、盤羊、馬雞、貝母雞、藏雪雞、鹿子、黑熊、馬熊、獐子、小熊貓、猞貍、狼、豺狗以及上百種鳥類,但它們不像旱獺那樣親近,遠遠地一晃,或者根本杳無蹤跡,只存在于牧民們的傳說中。在夜晚,除了風聲,流水聲,和動物們在高談闊論,就沒有別的聲音了。
莫斯卡是一個高山牧場,人們把在這里居住的人們叫做牛場娃。他們主要靠飼養(yǎng)牦牛生活,住在帳篷里,逐水草而遷移,夏天遷到夏季牧場,冬天遷移到冬季牧場。一頭牦牛養(yǎng)六年,可以賣到1600元。但他們一般不賣,牦牛是家族成員,供給他們牛奶、酥油和奶酪等等。他們另一個收入來源是挖藥材,冬蟲夏草、貝母、羌活、大黃、當歸、青交、黨參等等,蟲草曾經賣到9塊多一根,還有各類菌子,也是可以賣好價錢的東西。但是這些東西越來越少,很難采集到了。唯有牦牛,一直忠實地供給著高原生活必須的一切,吃的、穿的、取暖的都依靠它,制造帳篷、毯子和衣物的牛毛、食用的牛奶、奶酪、酸奶和肉。但可怕的是,牦牛維持生命的水草也日漸稀薄。一位老牧人告訴我,一個普通的三、四口人的家庭,滿足基本的豐衣足食,養(yǎng)20多頭牦牛足夠了。過去牦牛就是牧民的家族成員,根本舍不得宰殺或出賣?,F(xiàn)在人們受到電視機里面宣揚的生活方式的影響,希望更富裕,牦牛不只是自己使用,還要依靠出賣牦牛致富,獲得更多的錢財,人們養(yǎng)的牦牛越來越多,多的達到幾百頭。這樣,草場就不夠了,日益貧乏惡化。當我問他是否愿意放棄這種傳統(tǒng)的生活,像電視里那樣生活的時候,他迷惘地搖搖頭。我現(xiàn)在很好,祖祖輩輩都是這樣,安心。他不知道,這種他認為安心的生活,在電視機的世界里已經被宣判了死刑,住在牦牛帳篷里是落后的,不可思議的,那個電視機世界的意識形態(tài)已經如此認定。富起來可真是個翻天覆地的運動,更富裕的結果將是,為了只可能是少數(shù)人的富裕起來而把全體人們傳統(tǒng)的生活世界連根鏟除,因為這個傳統(tǒng)的小世界容納不下富裕者的新世界所帶來的一切。年輕人正在接受新的價值觀,他們已經不滿足于老輩人把人生的主要內容奉獻給宗教而在世俗生活只滿足于基本需要的生活方式。
金龍寺建造于1786年,這是一個紅教寺廟,它是荒涼草場上牧民們的精神和文化生活的核心。它不僅是宗教活動的祭壇,也是學校、博物館、歌劇院、廣場、牧民發(fā)表言論的地方、社交活動的會所、沙龍,以及文化和日常生活的典范、標準……每到節(jié)日,牛場娃都要卷起帳篷趕著牦牛向這個寺院靠攏,從莫斯卡、邊耳、巴底、阿科里……最遠的從道孚縣的玉科而來,要走兩三天。人們向諸神表達他們的虔誠和感激、狂歡數(shù)日之后又重返黑暗孤獨的草原。藏歷一月四日至十五日,念十二字經,期間有六天的晚上演藏戲,演格薩爾王。藏歷四月十五日至十八日:念啞巴經;藏歷五月十日至十三日:十一個神山燒煙、轉山;十三日至十五日:賽馬;藏歷五月二十七日至六月九日:念四種經;六月十日:慶蓮花生生日;六月十一號:演格薩爾王(跳布扎),這是全年最大的活動。藏歷九月,念七天金剛經。藏歷十二月二十二日至二十九日:念三種經,祈福,平安,免災。更多的不定期的即興的活動是跳鍋樁,音樂一響起來,整個村莊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東倒西歪地舞蹈起來。每個村民都是舞蹈家,許多人是技藝高超的樂師和演員。這些角色在他們看來并不比放牧牦牛更高貴,藝術是勞動的另一種形式,這天然的事情。1984年,莫斯卡自籌經費建立了有80多位業(yè)余演員的藏劇團,而莫斯卡登記在冊的居民有107戶,570人,就是說,14%的人有更杰出的表演才能。再加上喇嘛,他們是傳統(tǒng)的文化人,莫斯卡的文化含量相當高。別看這地方遠離都市,算起來,就是完全沒有電視,他們的文化活動也比城市居民要豐富得多。生活和藝術并沒有根據(jù)專業(yè)分類,兩者融為一體,不可分割。那些戲劇、音樂都是寓教于樂的,與佛教的思想有關,懲惡揚善,是非分明沒有大城市那些無聊庸俗的內容,永恒的主流文化,天經地義,崇拜英雄格薩爾,人們完全不知道正在中國內地的風行的后現(xiàn)代的解構、消解一切傳統(tǒng)價值觀的思潮。
最初,牧民在節(jié)日時期環(huán)繞著金龍寺搭帳篷,后來有些帳篷搬不動了,留下來,長久地環(huán)繞著寺廟,里面居住的都是年老的牧人和兒童。大約五十年前,人們把環(huán)繞著金龍寺的帳篷改成了簡易的房子,固定居住下來,年輕力壯的牛場娃依然住在帳篷里,游牧于草原,定期回來。房子主要是安頓年老的牧人、兒童以及儲藏物資。村民基本上都是親戚,不與外面的人通婚。村里有五部拖拉機,集體有一臺豐田小貨車,人均收入530元。村子里沒有通電,使用太陽能的充電器,充足一次可以發(fā)電四小時左右。房屋底矮,但大多數(shù)也有兩層樓,住房、倉庫、以及傳經堂、藏劇院都環(huán)繞著金龍寺。那個小轉經堂是老人們每天聚會的地方,走廊上鋪著磨膩了的羊皮,一個很舒服的家。劇院主要是用于開村民大會和演出藏戲,也放電影,村里有一個放映員,看電影每人收費一元,用于發(fā)電機的油錢。村里有一個鄉(xiāng)上派來的赤腳醫(yī)生。今年準備培養(yǎng)一個本村的醫(yī)生,并建立衛(wèi)生所。
院落之間有大片長著青草的空地,供人們隨時席地而臥,每家的門檻都由于經常坐而被磨得很光滑,老媽媽枕著二樓的窗口與下面路過的人聊天。兩個胖而強壯的老爺子坐在自家的門口,他們是70的歲澤斯嘉和64歲的扎西澤旺,從小到老都在一起。有著童年時代的天真表情,臉上布滿被高原上的風暴刻出的黝黑皺紋,表情卻是童年時代的。他們既是牧民也是石匠,既是舞蹈演員也是歌手,身份隨著生活的需要而隨時轉換。遠遠近近的牧民有二三十人在跟著他輛學習石刻。扎西澤旺家有80多頭牦牛,七匹馬,三個人放牧,他自己則要養(yǎng)老啦。澤斯嘉這幾日的活計是為一個牧民的馬刻一塊瑪尼石,以保佑那匹馬健康而有奔跑得更快的力氣。他們穿著自己縫制的牦牛毛做的靴子,這種靴子是古代傳下來的,適合在高原草甸上用,冬天非常暖和,夏天被水溽濕后干得很快,一雙靴子可以穿五個冬天。老爺子們胸前掛著幾個黑乎乎的小皮袋子,見我好奇,就打開給我看,一個小袋子里裝著鐙亮的銀色鋼針,是縫紉用的,這是我曾經見過的漂亮的針了。另一個小袋里裝著黑色的牦牛線,還有一個裝著頂針。這三樣東西以及吉祥物(佛像寶石之類)他們幾乎是終生掛在身上。野外活動,帳篷、衣服、鞋子經常會破,需要修補,必須馬上動手,在這地方生活,你得什么都會。這大院的景象令我想起荷蘭畫家勃魯蓋爾描繪過的19世紀的生活世界,彌漫著一種大家庭的安全感,每個人都朝陌生人親切地微笑,孩子在滾木制轱轆或者輪胎。婦女在木桶旁邊洗著什么,青年一群地靠著墻根,披著長發(fā),穿著磨舊了的牛皮靴子,并不是現(xiàn)代派而是傳統(tǒng),許多人非常英俊,內心淤積著最狂熱純潔的愛情,他們不知道他們這種形象為好萊塢的導演所青睞。
歷史記載,金龍寺是來自青海果洛州的紅教活佛青則益西多吉于清乾隆五十年(1786年)主持修建的。這是漢藏結合的建筑,其木工部分是漢地木匠的活計。不大,經堂也就夠20多個喇嘛在里面坐上兩排。氣味濃烈嗆人,來自酥油、羊皮和其他東西,暗紅色的,也混雜著金色、黃色、綠色和白色。幽暗,由于時間久遠所致,光被時間藏起來了,一切都已經被長期地撫摩而像廚房里的器皿那樣溫暖。你可以躺下坐下,面對諸神的偶像你不會戰(zhàn)戰(zhàn)兢兢,而是回到了家里的感覺。紅教屬藏傳佛教中“寧瑪”派,“寧瑪”派是藏傳佛教始祖蓮花生大師所創(chuàng)立的宗派,俗稱“紅教”。藏文“寧瑪”的意思是“老派”,或“舊譯派”,有別于后來其他祖師創(chuàng)立的“新譯派”(白教、花教、黃教),是藏傳佛教中最古老的教法。在11世紀時形成宗派體系。它所傳承的教法主要是藏傳佛教前弘期傳譯的密法,故稱為“舊派”。紅教僧人穿有紅邊的白袈裟,頭上盤著辮子,他們安家立業(yè),娶妻生子。我走進經堂,立即被濃烈的酥油味熏得幾乎窒息,光來自頂上,陰暗的佛龕上供著佛、蓮花生,低處的壁畫是印刷品。高處的壁畫是手工繪制的,顯然不是18世紀的遺物,60歲的扎西澤朗在介紹的時候,提起文革,那場革命居然深入到如此遙遠而且基本上不通漢語更不說普通話的地方,令我感慨。壁畫上的一位神我沒有見過,那是一位上身赤裸的白胡子老者,看上去像是印度人士,扎西澤朗說他是唐太宗。我很奇怪,后來問了活佛,原來他說的是唐宗杰布,是西藏的魯班和藏戲的創(chuàng)造者。這是口承文化的特點,許多事情以訛傳訛,歪曲了細節(jié),但無損于宇宙的秩序。二樓漆黑發(fā)亮,有一根削出坎的圓木梯子通向天窗,窗子周圍擺著許多石板,上面刻著與格薩爾王故事有關的石刻,有些已經不知道刻制的時間,有的是1991年以來補刻的。莫斯卡地區(qū)分布著數(shù)千塊瑪尼石,石刻有六百多塊,其中大約有四百多塊刻著與格薩爾傳說有關的題材和佛教題材。這并非全部,刻瑪尼石是莫斯卡的傳統(tǒng),村里有許多石匠,就是修建房子挖地基的時候也能刨出石刻,有的石刻在多年前修建房屋的時候被蓋在屋頂,已經找不到了。老石匠說,目前村里還有十多個刻瑪尼石的匠人,但他們已經不會刻格薩爾,只會刻經文了,90年代重刻的部分是請道孚的石匠完成的。據(jù)專家說,這些與格薩爾王有關的大規(guī)模石刻在國內是首次發(fā)現(xiàn)。據(jù)說格薩爾王的叔叔(達絨本波晁通)的部落曾在此地安營扎寨,這個部落在莫斯卡的后代現(xiàn)在還有20余戶,如叫卓瑪、白馬熱申、洛爾登、仁真洛則、扎西多吉、耿秋斯嘉等的就是。樓上保存的石刻片是精品??痰蒙鷦佑辛Γ钊碎W電般地進入那個騎在馬上的英雄時代。有一塊刻著格薩爾王的愛妃,她的穿著與今天草原上女人們一致,多彩、煩瑣、厚重但穿在身上卻透出緩慢的輕盈。這些石刻大多被重新涂上了新的彩漆,少數(shù)還保留著本色,看得出風格不一,并不是同一個時期刻成的。扎西澤朗說,文革時期,這些石刻被活佛翻過來鋪成路面,才沒有被發(fā)毀掉,這倒合了匠人刻制這些石像的本義,本來就是為迷途的人們指示道路的么。
格薩爾王傳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天災人禍遍及藏區(qū),妖魔鬼怪橫行,黎民百姓遭受荼毒。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為了普渡眾生出苦海,向阿彌陀佛請求派天神之子下凡降魔。神子推巴喝瓦發(fā)愿到藏區(qū),做黑頭發(fā)藏人的君王——即格薩爾王。格薩爾王是神、龍、念(藏族原始宗教里的一種厲神)三者合一的半人半神的英雄。他降妖伏魔、抑強扶弱、造福百姓,具有非凡的才能,受到諸天神的保護,最后將害人的妖魔和鬼怪殺死。先后降伏了十個“宗”(藏族古代的部落和小邦),在降伏了人間妖魔之后,格薩爾功德圓滿,返回天界。據(jù)說他的原型就是統(tǒng)一西藏的松贊干布。這個充滿奇異的想象力的故事就像荷馬史詩一樣,是口口相傳傳下來的,它其實已經成為各時代草原上的行吟詩人的集體創(chuàng)作。這些行吟詩人有著傳奇色彩,能夠吟誦整部史詩的人被人們視為神人?!陡袼_爾王傳》一般由前輩歌手口傳下來。而最神秘的是那些叫做“包仲”的說唱藝人,他們獲得《格薩爾王傳》的演唱方式,是夢傳神授,這些歌手在之前從未師承任何老師,突然有一天在睡夢中夢見有神人傳授,并且一入夢就昏迷多日,蘇醒后就能滔滔不絕地說唱表演史詩。一般演唱《格薩爾王傳》,基本故事過程框架是一樣的,但每個歌手在演唱過程中都會根據(jù)具體時代、場合的情景自由創(chuàng)造、發(fā)揮。在藏區(qū),格薩爾王不只是一個古代英雄,也是一個歷久彌新的當代英雄。他一次次通過行吟詩人的傳唱而在每個時代復活。人們不僅通過說唱來流傳格薩爾王史詩,也通過石刻、雕塑、繪畫、舞蹈、音樂和戲劇來流傳它,格薩爾王傳在藏區(qū),其實是一個綜合的巨大的藝術行為,環(huán)繞著這個永恒的主題,無數(shù)的藝術天才獲得自由的表現(xiàn)空間,而匿名是這種藝術創(chuàng)造的普遍原則,因此,在草原上,人們經常驚嘆那些穿越時間的偉大的藝術,但很少有人知道誰是它們的作者。
金龍寺目前的主持是1943年出世的轉世靈童日瓊活佛。領導莫斯卡的日瓊活佛是丹巴縣的前政協(xié)副主席和現(xiàn)在的縣佛教協(xié)會的主席,他是一個杰出的地方領袖,他既是莫斯卡地區(qū)的精神生活的領袖也是地方事物的判決者和文化生活的倡導者(他也是甘孜州和阿壩州的丹巴縣、道孚縣、金川縣治安聯(lián)防會主任)。他既作為杰出的僧侶引導信徒們未來轉世的道路,也要解決當下的地方事務,這與西藏傳統(tǒng)的教政合一的傳統(tǒng)有關。教政合一不只是布達拉宮的傳統(tǒng),也是西藏地方運轉日常生活的基本方式。一個地方宗教小領袖其實也就是政治、文化和生活的小領袖,在西藏,一個活佛就是一個大知識分子,精通經文、典籍、醫(yī)學、文學和藝術。當然,他決不是書齋里面的知識分子,他必須對人民的日常生活發(fā)生作用。我沒有見到日瓊先生,他到康定參加一個由眾多活佛們在一起召開的野生動物保護的會議去了,草原上留下了一行越野車的車轍印子,這并不表示他不在莫斯卡。
日瓊活佛在莫斯卡領導著文化和風俗,親自改編并組織藏戲的演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一位劇作家,他改編了藏戲《格薩爾》中最后一小節(jié),他也是藏戲團的主要的演員之一。同時他也決定在村子的外面修筑廁所。他通過佛教經典解釋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必要性以及保護環(huán)境,他騎著馬到遠地去念經,也乘坐越野車前往縣城出席政府會議。他開設了一個學習藏語的小學校。有22個學生和兩個老師,課文就是經書。他規(guī)定,凡一家的孩子不愿在鄉(xiāng)上的漢語小學或村里的藏文學校念書,又不愿集中補習的,家中人死后喇嘛不給念經。他規(guī)定,每年藏歷十月至十二月人們留守一個人放牧,其他人回村讀書學習,并建立了一個藏經樓,收藏著各種經書、藏傳佛教理論書籍上萬冊。藏經樓的底層是印經房,有專門到德格學習過印經技藝的村民擔當印經的工作。我聽到一個傳說,發(fā)生土地糾紛的時候,如果活佛在那引起爭議的土地上劃一條線,爭端就平息了。他規(guī)定:在莫斯卡不賭博、不抽煙、不喝酒、不捕不獵、不偷盜、尊老愛幼。如果誰違反了,就要處罰,處罰用的是傳統(tǒng)的“土辦法”,例如脫了上衣受活佛的輕微的鞭刑,指甲和頭發(fā)要被剪掉。背上放置帶刺的樹枝,再壓上石頭,人人朝他臉上吐口水,自己還要說“我錯了”。如果抽煙了,就是嘴里含著有刺的樹枝在所有人面前說我錯了。犯嚴重錯誤的人,如果家里死了人,廟里也不給念經超度。如果態(tài)度極好,認錯改正,交數(shù)百元罰款才可恢復。本地人是終身不許抽煙,就是外出了也不許抽,有一個小伙了去外地打工,愣是不敢抽,擔心神靈知道。外地人到莫斯卡也只能在經堂外抽煙,不能在廟里抽。如果兩人打架了,打一拳罰一百。前幾年有人打死人了,被活佛判罰一百五十頭牛,并將兇手驅逐出村。小金縣附近的一群賭徒被活佛罰款十萬元,用作野生動物的保護基金。如果男的強奸女的,也要罰款。雙方樂意的通奸(“鉆蓬子”)活佛則不干涉。
莫斯卡還保存著古代的某些婚姻形式,適齡青年多有婚前的性行為,這些性伴侶未必一定就成為妻子或丈夫。在莫斯卡,只要兩情相悅,自由的性行為是允許的,如果婚前懷孕生子,這個孩子也不會成為年輕人今后婚姻的羈絆。如果認為對方不適合做自己的終身伴侶,隨時可以解除雙方的關系,孩子跟隨母系家族成長,但男方需要負擔撫養(yǎng)孩子的一定費用。非婚生的孩子在莫斯卡是不會受到歧視的,按照傳統(tǒng),養(yǎng)父(舅舅)對待非婚生的孩子,甚至會比對自己的親生子女還好,否則他將得不到妻子及家人、族人的尊重。僧人只有進入寺院的時候才是僧侶,穿起僧衣是喇嘛,脫了僧衣是牧民,在寺院以外,他們過著世俗生活。
高原上天氣變化很快,一日中可以經歷下雨、出太陽、陰天、下雪、冰雹之后又藍天萬里。下雨時,我跟著扎西澤朗去他家避雨。門很矮,這是為了防冬天的風。過道里堆放著木柴,但他們主要還是燃牛糞。底層主要是儲藏一些粗笨的物資,人、糧食、細軟住在二樓,二樓也很矮,支著火爐、鍋子和床。是起居和睡覺的地方,也是一代一代人的產床,他們依然像古代那樣生育,用刀子切斷臍帶,用火和爐灰消毒。房間雜亂溫暖,布匹、皮子、鹽巴、木頭、銅、鐵、糧食、牦牛提供的各種食品混在一處,散發(fā)出過日子的濃烈氣味。爐子上總是煨著熱水,瓦罐里煮著奶茶,老媽媽隨時守著,添火。酸奶、奶酪、糌粑都放在伸手可及之處,同行的藏族向導阿布立即躺在火爐邊的床上睡著了,仿佛那是他已經睡了一生的床。那床鋪挨著火爐,堆著被褥,并不整潔但非常催眠。溫暖、安全,滿足。足以棲身的小屋,供奉著諸神的寺院,為他們的精神世界提供寄托,保證人們不會空虛,自由而有限度的兩性關系以及大自然,我覺得在古代社會所能提供的一切條件下,莫斯卡已經把自己建成一個天堂,天堂是什么,就是那種可以安身立命并且安心的地方,海德格爾所謂的詩意的棲居。所謂詩意,就是生活本身就是生活的目的,勞動不是為了別的目的,例如更大的欲望、更富裕等等。勞動是對神靈的感激,勞動本身就是令人熱愛的關于生活的藝術活動,在這種活動中,每個居民都是詩人而不是苦役犯。他們把在異鄉(xiāng)人看來非??膳碌娘L暴和惡劣氣候,視為高質量的藝術活動——勞動的必要條件,而不是什么生存的障礙。如果沒有對勞動和生活的這種詩意的感受,很難想象人們可以長久地居住在這樣的高原上。從另外的角度看,莫斯卡完全是西伯利亞那樣的流放地。我聽見那些在暴雨中緩慢地跟著牦牛行走的牧人唱著歌,那絕對是天堂之歌。在某個點上,莫斯卡也許無意識地抵達了他們生活歷史上最完美的地點。但那是過去了,人們總是被欲望吸引,欲望一次次摧毀了人類已經達到的天堂,重新把他們帶入黑暗和空虛。將來莫斯卡會如何,它如何調整自己與那個毫無詩意的完全以“致富”為目的的現(xiàn)代社會之間的關系,是宗教生活的古老力量和對日常生活的“知足”,使莫斯卡免于孤獨、空虛而超然。但這還可以維持多久呢?當我們離開的時候,我再次看到那輛產自中國內地有著真空內胎的摩托車,孤零零地躺在路邊,蓋著一床帆布,摩托車手已經下山補胎去了。
責任編輯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