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中國傳統(tǒng)倫理思想史上,“心之官則思”的提出具有重要意義。當前,人們對“思”之內(nèi)涵理解主要有“理性認識”與“價值內(nèi)省”兩種面向。但就孟子思想的整體精神氣質而言,其“去蔽明德”與“有所得”的內(nèi)涵規(guī)定具有豐富的道德意蘊,其擇大體、通天人的道德作用推動著儒家德性之知向形上層面的發(fā)展。
關鍵詞:心;思;明;德
中圖分類號:K234 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2—2589(2009)28—0143—03
四端之心謂有征知的道德心之體。在中國傳統(tǒng)倫理文化中,有心之體必有心之用?!绑w用”常見于“唐宋以至明清的哲學著作中”,但其淵源亦在先秦時代[1]。孟子在盡量勾勒道德心體形象的同時,對心之用也有所闡發(fā)。在“心之官則思”一句中,“官”為能為用,“思”是對“道德心”之用的明確表述。無疑,孟子提出“心之官則思”在中國傳統(tǒng)認識史和倫理思想史上都具有重要意義,然而,心官之“思”的確切含義卻在此共識下歷來為學者們所爭議:從認識論入手的學者大多認為心官之“思”代表著“理性思維能力”,“耳目之官”與“心之官”的區(qū)分即把認識劃分為感性認識與理性認識;而從中國哲學和倫理思想史入手的學者盡管承認心與思維有關,但更傾向于將“思”的含義限定于對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的反思。從傳統(tǒng)認識論和倫理學的交匯點來看,心官之“思”兼俱二者,但就《孟子》文本整體思想而言,“思”之道德價值更為突出。
一、德蘊之思
孟子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孟子·告子上》)耳目“不思”則蔽,心“不思”則不得,那么,“思”的作用在去“蔽”與有所“得”?!氨巍蓖ǔ1唤忉尀檎媳巍⒄谘?。其實,“耳目之官蔽于物”是耳目之功能發(fā)揮受到了外物的“阻塞”。 而心官之“思”是“本心所發(fā)之超越而總持之妙用,能提住耳目、主宰耳目,而不為耳目所囿所拖累?!盵2] 耳目之官的“阻塞”如同野生的茅草阻塞了閑而不用的山間小徑(《孟子·盡心下》),是一種無意識的自然狀態(tài)。而心思之去“蔽”則既可以是有意地內(nèi)自省察,也可以是無意地自在通明?!暗谩迸c求相關。而《孟子》文本中“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與“求則得之,舍則失之”的對應,則暗示了“思”與“求”的內(nèi)在一致性。因此,在去“蔽”層面上,“思”可理解為“通”與“明”,在“得”層面上,“思”有慮求的向度,作為一種綜合知能,“思”不可能是單一的直覺感知或純粹的理性辨識。“去蔽”與“得”的意義,不在何者為重為先,而在彰顯思之心的道德意蘊。
心思去蔽具有明德之義。任何一種正確的客觀認識都必須以真切的現(xiàn)實為前提。因此,心之思作為一種認知能力,理應具有去蔽的作用。此“去蔽”不只要清除茅草阻塞的假象,更要排除“外物之引”使認識能力之箭有力地射中標的處。一方面,排除“外物之引”要專心,專心方能致志。“使弈秋誨二人弈,其一人專心致志,惟弈秋之為聽。一人雖聽之,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思援弓繳而射之,雖與之俱學,弗若之矣”(《孟子·告子上》),此專心致志與智能差異無關。另一方面,射之有效性也在身心之正。所謂“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發(fā)”(《孟子·公孫丑上》),發(fā)之中與不中,可能與射之力量強弱有關,但主要在箭之出發(fā)點的正和偏。只有射者的“正”和箭的“直”有機結合,才能一舉“中的”。所以,“去蔽”不僅講求專心,所專之心還要“正”。
箭射中目標可謂“致志”有得。那么,“思則得之”之“得”何謂?唯有“理義”二字?!袄砹x”既是心思的“標的”也是心思之所得。孟子認為,“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孟子·告子上》)即在明確官能司職的情況下,只有“理義”是心思的“標的”。“思”的結果有求得與求而不得兩種情況,但“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孟子·盡心上》)作為“求在我者也”,心之思顯然屬于“求則得之”。故以“理義”為“標的”的思求,其得亦必為“理義”。而“人心之所同然”的“理義”也即人之性命道德[3];“悅”理義之心,就是“知”理義之心[4]。
心官之“思”去蔽明德,因理義之“得”而德、知并舉。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思”以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為體即建立于道德情感之上,不僅不排斥理性反而對理性有所提倡。蒙培元先生認為,孟子提倡的理性,既不是認知理性,也不是工具理性,而是一種以道德情感為依據(jù)、以情感的充分實現(xiàn)為目的的目的理性[4]。這種與道德心思密切相關的理性,雖以“理性”為名,但絕不同于西方科學研究之理性思考。心官之“思”道德意蘊豐富,無怪乎王夫之感嘆“孟子說此一思字,是千古未發(fā)之藏”(《讀四書大全說》卷十)。
二、大體之擇
心之思“明”的作用不僅能呈露本有的道德心,還能使人有大體之養(yǎng)。孟子曰:“人之于身也,兼所愛。兼所愛,則兼所養(yǎng)也……體有貴賤,有小大。無以小害大,無以賤害貴。養(yǎng)其小者為小人,養(yǎng)其大者為大人。”(《孟子·告子上》)朱熹以為“大體,心也。小體,耳目之類也。”[5]這里將“身”區(qū)分為“小體”和“大體”意在突顯“體”之相對重要的部分—心。無疑,“大體”之重要地位源于心自身,但在許多人“放其心而不知求”的情況下強調“大體”之重要,則有必要參照“耳目之類”進行大體與小體之間的“權衡”——“先立乎其大”即有效權衡的表現(xiàn)。那么,心思權衡輕重的標準是什么呢?
朱熹認為,“理義之心雖曰固有,而物欲之蔽,亦人所易昏也……此章言羞惡之心,人所固有。”[5] 楊澤波先生指出,“以食色利欲為‘小體’,因其作用小,以良心本心為大體,因其作用大”……“小體”不能決定人的價值,“大體”才能決定人的價值[6]。顯然,朱熹以羞惡之心解釋本心,認為衡量的標準是“義”;楊澤波則以作用價值大小為衡量的標準。兩種看法都有一定的道理,但也不免都有所失?!氨拘摹弊匀皇恰肮逃兄摹保逃兄挠蓯烹[、羞惡、辭讓、是非四者組成,何以只選擇“羞惡之心”而排除“是非之心”?以作用價值大小為權衡標準,似乎接近于現(xiàn)代功用思想,但其內(nèi)涵過于寬泛。其實,對于心思權衡的而言,“本心”尤為關鍵。
權衡時持守本心即揣本。《說文解字》以“木下為本”[7]。由此,本即為木之根。此“根”深藏土下而不外露,但標示著木之“上”與“下”的臨界點。“權衡”有比較義,孟子認為,事物之間的比較首先要明確它們的“本”?!安淮浔径R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樓”(《孟子·告子下》)。朱熹注“若不取其下之平,而升寸木于岑樓之上,則寸木反高,岑樓反卑矣”[5],意謂一塊方寸之木放在岑樓的頂上足以高過岑樓。如此,“本”是兩種事物進行比較的基礎,“揣”焦循解作“等”[8],“揣本”“即是將比較雙方置于同等據(jù)點之上”[9]。心思權衡要不失本心,本心之“本”即進行明智選擇的基礎。
如果說“本心”之“本”蘊含著大體之擇的根基,那么,“本心”的具體內(nèi)容則明確地為心官之思的這種選擇提供了一把價值標尺。在孟子時代,“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而權衡利害輕重是墨子與楊朱學派的核心議題之一,他們多以“生”“身”取舍的例子對自己的思想加以解釋。無疑,孟子在表達自己權衡思想內(nèi)容的過程中借鑒了他們的例證形式。葛瑞漢認為“我們的自然傾向—道德的和肉體的—屬于一個整體,在此整體中,我們?nèi)ヅ袛嗌眢w的各個部分時,寧可選擇較大的,而不是較小的。就其自身而言,沒有欲望是惡的?!盵10] 換言之,在不危害“大體”的情況下,耳目之欲也需要滿足;在不危害道義的前提下,人人都可以并且也應該盡可能地追求物質生活。而這里的道義之“義”并不僅局限于“羞惡之心”,而是應該結合“本心”內(nèi)涵延及理義。
擇大體看似容易,但仍需處理偶爾沖突的道德責任。孟子的弟子桃應就曾假設了“舜為天子,皋陶為士,瞽叟殺人”的情境,孟子言舜會在令其父“有所受之”后,“視棄天下,猶棄敝蹝也。竊負而逃,遵海濱而處,終身訢(欣)然,樂而忘天下”(《孟子·盡心上》)。香港學者黃慧英認為,角色沖突是真實的道德兩難,舜選擇解決沖突的方法,是放棄其中一項責任,即放棄天子的角色而堅持了無法放棄的子女的角色[11]。其實,舜并沒有完全放棄天子的角色,畢竟他先讓瞽叟“有所受之”,而沒有從一開始就竊負而逃。因此,只能說舜履行子女角色比履行天子角色更為徹底。而這種徹底性僅因為“愛親”為擇之本。所以,在道德過失不可避免的情形下,“不失其本”會將道德過失的后果盡量減少,這也是心的有效權衡。
大體之擇是心思的道德重要作用之一。擇大體還表現(xiàn)為修“天爵”。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棄其天爵,則惑之甚者也,終亦必亡而已矣?!?《孟子·告子上》)所以,人真正應該珍貴的是天之所予的“天爵”,而修“天爵”則進一步體現(xiàn)了思在天人關系領域中的作用。
三、天人之通
“天人關系”是中國傳統(tǒng)倫理思想中的基本問題,其思想淵源可推至初民的靈物崇拜與絕地天通[12]??鬃釉谔烊岁P系問題上重視人、罕言天道,基本持“敬鬼神而遠之”的態(tài)度。思孟學派的天人觀在一定程度上承續(xù)與發(fā)展了孔子的天人思想?!吨杏埂费?“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薄睹献印るx婁上》也云:“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兩句話看似一樣,但二者間的細微差別卻恰恰表現(xiàn)出了孟子對子思思想的進一步延伸?!罢\之者”只是說人要誠天之道,而“思誠者”卻一語道破了如何“誠”。如此,心之“思”成為溝通天人關系的橋梁。
作為一個銜接點,“思”側重于理順著天與人的倫理關系。一般而言,倫理關系多存在于人和人之間,而中國傳統(tǒng)倫理思想的一個重要特點是“不僅重視人與人的倫理關系,而且也把人與天的關系、人與物的關系都納入統(tǒng)一的宇宙大化秩序之中?!盵13] 因此,天與人之間也存在倫理關系。而有鑒于當時政治、宗教、倫理關系間的膠著和依附,天人之間不可能存在單一的某種關系。但孟子的整體思想都彌漫著倫理精神氣質,天人關系的倫理特征相對明顯。而天人倫理關系的彰顯則與孟子在“誠者天之道,思誠者人之道”中對“天”和“人”的內(nèi)涵理解密切相關。《孟子》文本中的“天”,既有“油然作云,沛然下雨”、“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至”,也有“以民之視聽為視聽”、“予人良貴”。這些“天”相互關聯(lián)甚至交叉。相比而言,“誠者天之道”的“天”更為抽象與寬泛,但因被“誠”所限定而兼有本體性和道德性,更近似命運、意志、義理天的集合而具有道德人格性與超越性?!睹献印分械摹叭恕敝饕ト?、王、士、民等形象。所有的這些“人”也都有著自己的道德主體獨立性。故“誠”之天與“思誠”之人的主要內(nèi)涵是道德意義上的,二者在“思”之聯(lián)結下的倫理關系更為明顯,心之“思”所理順的也正是這樣一種關系。
“思”對天人倫理關系的處理具有“遠天重人”的傾向性。在春秋時期,諸侯國勢力大增,周天子作為天的代理人喪失了禮樂征伐的專斷權,天的權威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減損——在天人關系問題上,遠鬼神而重人事成為一種基本趨勢。這種趨勢發(fā)展到戰(zhàn)國時期亦體現(xiàn)在孟子思想中:一方面,心之“思”是“天之所予我者”,這里的“天”是具有道德人格義和超越義的,所以“思”肯定也具有突破人之道德有限性達致無限的特點;另一方面,“思”一旦給予“我”,就明顯地具有了“人”之能力義,許多日常道德生活的處理并不一定都要達到超越層面,所以,心之“思”還會頻繁應用于權衡選擇等普通的道德思考。在道德思考過程中,思之“明”繼續(xù)發(fā)揮著作用。然而,孟子在更多時候勸人以“思”來尋找自己的“本心”而非尋找“天”。因為“本心”屬于人之性,求有益于得;而給予人“思”之能力的“天”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唯有“俟之”。在某種意義上,“思”之能源于天,但歸屬于人、為人所用,離人更近。
值得注意的是,“思”之“遠天重人”通過人的內(nèi)在超越將德性之知推向了形上之道。子思之“誠”,通過孟子的“思誠”說達到了更高的造詣。孟子認為,“至誠之道”是通神、格天的門徑,“雖有惡人,齋戒沐浴,則可以祀上帝”(《孟子·離婁下》)。而這里的通神、格天,“是人的覺解意義上的天人相通,即人覺悟、認識到了自身與天之間的內(nèi)在同一性[14]。因此,實現(xiàn)“通天人”的前提有待于一系列覺解內(nèi)省功夫:以“養(yǎng)心”為起點,通過“養(yǎng)氣”實現(xiàn)“修道”;以“居仁”為核心,通過“由義”來實現(xiàn)“率性”;以“明善”為旨歸,通過“踐形”來實現(xiàn)“知命”。這樣,“誠”的哲學義增加了新內(nèi)容更為充實,心思經(jīng)“過化”、“存神”、“上下與天地同流”,實現(xiàn)了天人之間的合一。伴隨思之知進入更高境界,儒家的德性之知思想打破物我、天人界限,進一步深入至道德形上領域——思的道德價值發(fā)揮到了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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