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的迷失：記者還是作家？

李秀卿

關(guān)鍵詞:芥川龍之介 中國之行 身份迷失 尊崇古典 蔑視現(xiàn)實

摘 要:芥川龍之介在中國旅行時公然漠視民眾的反日情緒,刻意回避所見之現(xiàn)實,卻沉陷于古典中不愿自拔,撫今追昔,大發(fā)古人之幽思。他的這種反常表現(xiàn)很令人懷疑他來華的身份:究竟是記者還是作家?其實,他的這種身份迷失恰好形象地表現(xiàn)了那個時代的日本人對中國微妙而復(fù)雜的典型心態(tài):對古典的尊崇與對現(xiàn)實的蔑視。

日本大正時期著名作家芥川龍之介曾于1921年3月至7月來中國做了為期四個月的考察旅行,足跡遍布大半個中國:上?！K杭—鎮(zhèn)江—蕪湖—九江—漢口—長沙—洛陽—北京—天津—奉天,后經(jīng)朝鮮回國。他的身份是:日本大阪新聞社特派員,其任務(wù)是給報社及時發(fā)回紀行文章,明顯具有撰寫新聞特稿的記者性質(zhì)。有趣的是,一到中國他的這一身份便被他遺忘殆盡,而文人的本性則盡顯無遺。他腳踏中國大地,卻對中國現(xiàn)實漠然視之,轉(zhuǎn)而沉陷古典,不愿自拔。面對古人留下的各種遺跡,撫今追昔,大發(fā)感嘆。該寫的紀行文章卻一篇也沒寫,一直拖到回國后的8月份才開始陸續(xù)發(fā)表《上海游記》《江南游記》《長江游記》《北京日記抄》等作品。這種反常表現(xiàn)是非常奇特的。問題在于,這種身份的迷失竟然無損于大阪新聞社對他的經(jīng)費資助,無損于他作為一名受讀者追捧的著名作家。這點非常耐人尋味。

一、尊崇古典

芥川到中國后,發(fā)現(xiàn)他想象當中的中國與現(xiàn)實中國差異十分巨大。眼前破敗、蕭條、骯臟的現(xiàn)狀,徹底打破了芥川龍之介原先對中國所懷有的美好夢想,他對中國古風(fēng)的憧憬亦像夢境一般消失了,眼前的中國令他失望。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猛烈撞擊中,他迷失了方向,他不愿正視現(xiàn)實,他逃回到古典當中?！八袷菫榱吮薏咦约?在旅途中依然醉心于閱讀《水滸傳》《金瓶梅》等中國古典小說。他埋頭讀書似乎也是為了將自己的視線從令他感到失望的現(xiàn)實中轉(zhuǎn)向‘小說中的中國世界里去。”①

這樣一來,我們就看到,他一面走在現(xiàn)代中國的土地上,另一面卻沉浸在對古典中國的懷念之中。芥川所到之處一味尋訪古跡、據(jù)典考證、憑吊思念、詠詩抒懷?？梢哉f,芥川對所有的古典表現(xiàn)出罕見的興趣。在西湖,他就“斷橋殘雪”發(fā)表了自己的見解。他說:“斷橋是西湖十景中以殘雪出名的景點,因此前人的詩也不少?，F(xiàn)在橋畔的殘雪亭里還建有清圣祖的詩碑。其他的如楊鐵崖的‘段家橋頭猩色酒,張承吉的‘斷橋荒蘚澀,說的全是這座橋?！以跇诽斓奈骱娭凶x到過‘半醉閑行湖岸東,馬鞭敲鐙轡玲瓏。萬株松樹青山上,十里沙堤月明中,即使晝夜不同,所詠情景仿佛也能形成于心中?！雹谠谔拼X塘名妓蘇小小的墓前,芥川想起了少年時代愛讀的孫子瀟的詩:“段家橋外易斜曛,芳草凄迷綠似裙。吊罷岳王來吊汝,勝他多少達官墳?！辈粌H如此,他還以能與古人默契而自豪。在揚州蜀岡,特別是在參觀歐陽修所建的平山堂時,芥川“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激動”,他寫道:“這個堂的主人歐陽修自不必說,曾來此游歷的乾隆皇帝也一定像我現(xiàn)在這樣,沉浸于悠然的欣喜之中吧。從這點看,盡管我是凡夫俗子,還是能和古人有所默契的?！雹?/p>

從上海、蘇州開始,一直到秦淮河、廬山、岳麓山……可以說,在整個中國旅行過程中,所有帶有古典色彩的東西都會令芥川思緒飛揚:看到乞丐,他會想到鐵拐李、赤腳大仙;看到夜色中的邸宅,他會想到古冢狐仙,想到李太白。他還經(jīng)常出入茶樓酒館,品茗聽曲,且深知其中三味。在游漢口、洞庭湖和洛陽時甚至還吟詩數(shù)首。

更奇妙的是,芥川在游記里還創(chuàng)造了一個概念:中國心境。車過嘉興,“忽然一望窗外,只見臨水的村落之間都架著高高拱起的石橋。水面上清楚地倒映著兩岸的白墻。岸邊還系著兩三只常出現(xiàn)在南畫中的船。面對正吐綠芽的柳樹,望著這番美景,我‘忽地一下產(chǎn)生了‘中國心境。”④在他突然看見魂牽夢縈的西湖時,也立即產(chǎn)生了這種心境:“西湖!我實際上是在這一瞬間有了西湖心境。茫茫的煙水之上,月光從狹窄的云縫中直瀉而下……我不覺挺直了腰,出神地凝視著西湖。”⑤在蘇州玄妙觀參觀時,他看見兩個漢子光了膀子在對打,于是想到病大蟲薜永、打虎將李忠等豪杰肯定就是干這行當?shù)娜宋?。他寫?“我一邊在大殿的石階上看著他們打斗,一邊感到我有了真正的《水滸傳》心境了。”⑥什么是“真正的《水滸傳》心境”呢?芥川認為,“《水滸傳》心境”就是某種中國思想的閃光,是他們當中流露出的應(yīng)該把善惡蹂躪于腳下的豪杰意識,是一種超道德的思想,是古往今來至少比日本人遠遠深得多的、扎根于中國人心中的絕非等閑的心境。因此,“《水滸傳》不是因為武松打虎、李逵飛舞板斧、燕青摔跤厲害而被大家喜愛,是其中的磅礴氣勢和粗獷的豪杰心境使讀者立刻陶醉。”⑦

最能讓芥川產(chǎn)生這種“中國心境”的,恐怕要算是北京了。一到北京,芥川就喜歡上了這座古老的城市,喜悅之情溢于言表。這種心情可以從他寫給友人的信件中反映出來。他寫道:“抵京。北京不愧是王城之地,在此住上個兩三年也不壞!皎皎明月夜,合歡盛開迎遠客,隱于槐叢中?！庇终f:“在北京已三日。北京令我恍若在夢中一般。我雖不能住在東京,在北京住住也了了我的一個夙愿。昨晚在三慶園聽完戲,回家途中過前門。門上一輪弦月高掛,此情此景無法用言語表達。和北京的雄偉壯麗相比,上海只不過是一個蠻市?！焙髞韺μ旖?他也這樣評價:“來到天津。此地和上海一樣,是蠻市。對北京甚為思念?！雹?/p>

由上可見,芥川一到中國,簡直就把他來華的使命忘到了九霄云外,一味沉醉在追尋古典的夢境之中不能自拔。

二、蔑視現(xiàn)實

與芥川對古典的懷念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對現(xiàn)實的漠視甚至蔑視。芥川一路上走街串巷,看到和聽到的東西也不算少,還接觸了不少當時的社會名流。但是,由于芥川來華身份的迷失,他對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采取了漠然視之甚至是蔑視的態(tài)度。

在拜會章炳麟的時候,面對章氏徹頭徹尾的、以現(xiàn)代中國為中心的政治及社會問題所發(fā)的滔滔宏論,芥川看起來似乎是在側(cè)耳傾聽,其實心早已飛向墻上掛著的那只鱷魚標本了。在和鄭孝胥氏的交談中,芥川表現(xiàn)出這樣一種態(tài)度:中國文化已經(jīng)從中古時期的高度繁榮轉(zhuǎn)向衰落,現(xiàn)在已經(jīng)遠遠落后于日本,可以不屑一顧了,并由此而瞧不起現(xiàn)代中國的一切方面。

他在上海城隍廟前面看著時髦女人和舊式婦人,想到《金瓶梅》中的陳敬濟和《品花寶鑒》中的奚十一之流現(xiàn)今也許還有,而諸如杜甫、岳飛、王陽明、諸葛亮等文化精英卻似乎一個也找不到了。于是他在《上海游記》中說:“現(xiàn)代的中國,已不像詩文里的中國,而是像在猥褻、殘酷、貪欲的小說中所張揚的那種中國。那醉心于窯器的小亭、睡蓮以及刺繡花鳥之類淺薄欺詐的東方主義,在西方早已經(jīng)驅(qū)除干凈了。日本也應(yīng)把那除了文章軌范和《唐詩選》以外,不足以代表中國的漢學(xué)趣味好好地消滅掉。”⑨

然而,芥川對中國更激烈的評論還在后面。在蕪湖的唐家花園陽臺上,芥川對著西村“很猛烈地痛罵中國”:“現(xiàn)代中國有什么?政治、學(xué)問、經(jīng)濟、藝術(shù),不是悉數(shù)衰落了嗎?尤其是藝術(shù),從嘉慶道光以來,產(chǎn)生過一件足以自豪的作品嗎?而國民不問老少,只一味地唱著太平歌!當然,年輕的國民當中也許多少可以看出一些活力,但事實上他們的呼聲,并沒有在所有國民心中產(chǎn)生回響,這是事實。我不愛中國!想愛也愛不起來!目睹了這種國民的腐敗,還能愛中國,這不是頹唐至極的肉欲主義者,就是淺薄的中國趣味迷信者。不,就是中國人自己,只要沒有昏頭的話,對于中國,比起我們這些游客來,應(yīng)該更難掩其憎惡吧!”⑩在《長江游記》中他聲稱“像中國這樣低級趣味的國家是世界各地都沒有的”。芥川對中國所抱偏見由此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