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倩
關鍵詞:民族主義 個人主義 《財主底兒女們》 蔣純祖
摘 要:20世紀40年代的家族小說面對亡國滅種的危機,以表現(xiàn)維護民族國家的主權與領土完整為首要任務,突出了對家族與民族國家關系的思考,然而,面對民族主義的強勢話語,依然有少數(shù)敏感的家族小說創(chuàng)作者對個人主義與民族主義的關系進行了富于個性的評價,對個體的價值與尊嚴進行了可貴的思考,路翎就是這樣的創(chuàng)作者,蔣純祖形象則直接體現(xiàn)了他的思考。
近代對家族文化、家族制度的批判是與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建構密切相關的。20世紀之初,知識分子關注的焦點是“國家”,為了將個人從家族中解脫出來、“搶奪”過來,使之成為民族國家的主體——國民,民族主義與家族主義形成了對立。到了“五四”時期,時代的關鍵詞從“國家”轉化為“個人”,個性解放、個人自由、個人權利是時代的中心話語。但是無論是世紀之初,還是“五四”前后,“國家”與“個人”二者之間并不截然對立。梁啟超在《愛國者》中說:“國者何?積民而成也。國政者何?民自治其事也。愛國者何?民自愛其身也,故民權興則國權立,民權滅則國權亡。為君相者而務壓民之權,是之謂自棄其國,為民者而不務各伸其權,是之謂自棄其身。故言愛國必自興民權始。”①胡適說:“現(xiàn)在有人對你們說:‘犧牲你們個人的自由,去求國家的自由!我對你們說:‘爭你們個人的自由,便是為國家爭自由!爭你們自己的人格,便是為國家爭人格!自由平等的國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來的!”②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民族主義的目標導致了個人主義的興起。
到了20世紀30年代末40年代初,隨著民族解放戰(zhàn)爭進入更加艱苦卓絕的歷史時期,中國的思想界出現(xiàn)了新的動向,特別強化了對中國民眾的民族意識、國家觀念的倡導,對“統(tǒng)一”、“權威”、“集體主義”和“民族主義”的呼喚代替了對“思想自由”、“理性主宰”、“個性解放”的吶喊,個人主義更是受到了“五四”之后空前的冷遇。應該說這些變化有著歷史合理性和現(xiàn)實必然性,但是,僅僅強調(diào)群體的價值、集團的利益,從片面的集體主義立場出發(fā),壓抑個人自由和個性發(fā)展以滿足于“集體”、“民族”和“國家”,就會出現(xiàn)思想的偏差,畢竟,社會個體成員的個性解放不僅是民族解放或社會解放的出發(fā)點和歸宿,而且在現(xiàn)代社會也是民族解放或社會解放程度的終極標志。
正是在此意義上,布克哈特指出,在中世紀“人類只是作為一個種族、民族、家族或社團的一員”,而現(xiàn)代,“人成了精神的個體,并且也這樣來認識自己”。他將人的自我覺醒和個體主體性的發(fā)現(xiàn)視為新時代的特征,深刻揭示了現(xiàn)代社會與傳統(tǒng)社會在精神氣質(zhì)和價值理念上的分水嶺。③然而在近現(xiàn)代中國,由于亡國滅種的危機始終沒有真正解除,就造成了這樣的情勢:民族主義是目標,個人主義是手段。民族國家面臨的危難似乎不允許個人有余裕的空間去充分地發(fā)展個性,個體的價值也很難得到獨立的體現(xiàn),特別是在20世紀40年代的戰(zhàn)時狀態(tài)之下,民族國家的存亡成為壓倒一切的強勢話語。
同一時期的中國現(xiàn)代家族小說也表現(xiàn)出這樣的思想認同,弘揚民族精神、強化愛國意識、國家利益高于一切是大多數(shù)作品所著力表現(xiàn)的,對國民劣根性的批判主要集中在國家意識淡漠、茍且偷安等方面,缺乏更深層次的對個體生存價值的關注、對人的主體性的強調(diào)。多數(shù)作者反復強調(diào)的是國民對于國家的責任,而相對忽視了國家對于國民的義務;在強化國家利益神圣的時候,不自覺地透露了壓抑和消解個體的欲求、為了國家無條件放棄個體的權力的傾向。這種對個體權利的主動放棄表現(xiàn)了作者對于國家的赤誠,也暗含著巨大的隱患,當國家利益發(fā)生變異、成為少數(shù)人手里的招牌的時候,借國家之名很可能公然形成壓抑個體的力量。
值得注意的是,并不是所有戰(zhàn)時的創(chuàng)作都隨順著民族主義的強勢話語,僅僅強調(diào)民族國家的群體利益。少數(shù)有見地的家族小說作者通過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出對個體價值的高度重視,對個人主義的不同評價,對個人主義與民族主義關系的較為深刻的思考。堅持“五四”的啟蒙精神和個性解放的傳統(tǒng),警醒于集團力量(包括在民族主義話語之下的各種集團力量)可能帶來的對個體生命的壓抑,他們意識到當種種集團力量(家族、政黨、國家等)都還能夠以各種名義干涉?zhèn)€人的生活與自由,即便是同赴國難,這樣的力量也有可能成為對個體生命價值消解的力量。因此,在抵御外寇的民族解放戰(zhàn)爭中,在民族主義成為強勢話語的大背景下,既堅持倡導愛國的個人犧牲精神,也主張尊重和保護個體價值,肯定個人主義對于現(xiàn)實中國的意義。在《財主底兒女們》中,通過蔣純祖的生活及其奮斗,路翎表達了這樣的思考。
適逢抗戰(zhàn)爆發(fā),蔣純祖被卷進了民族解放戰(zhàn)爭的洪流中。經(jīng)過長長的流浪曠野的旅程,目睹著在中國大地上發(fā)生的一幕幕動人心魄的悲劇,蔣純祖告別了他的少年時代,帶著“愛一切人”、理解一切人的“生命底意義”的思考,以獨戰(zhàn)英雄的姿態(tài)正式投入社會生活。崇尚個人奮斗、尊重人的主體性、強調(diào)自我的價值、肯定人的欲望、蔑視既定的正統(tǒng)觀念和道德戒律,顯然,他是一個個人主義的信奉者,他將面臨來自于各種形式的試圖消解個體獨立性與完整性的力量,并以極端的方式進行反抗。希望于借取個人主義對個體的自覺性和對社會的反抗性,以彌補傳統(tǒng)文化的缺憾,確立個體的尊嚴和地位,通過蔣純祖的生活,作者清楚地表達了這樣的追求。
蔣純祖的個人主義對民族主義話語光環(huán)之下的集團力量進行了挑戰(zhàn)。在演劇隊里,集合著一群為了“民族底最高命令”而走到一起的年輕人,彌漫著文藝團體所特有的浪漫、熱烈、興奮的空氣,“演劇隊里面的人們,無窮地熱愛著這個最高的命令,同樣無窮地熱愛著他們底自由的熱情的生活;像蔣純祖一樣,他們在內(nèi)心把這兩件東西和諧了起來。”④既為民族的解放事業(yè)工作,又能夠充分享受自由、奔放的生活,這是蔣純祖所追求的,也是大多數(shù)現(xiàn)代的中國知識分子所向往的。懷著這種向往,自信“在新的生活里獲得了位置……蔣純祖向前走去,追求青春的,光明的生活,追求自身底輝煌的成功”⑤。然而,很快他就被卷入一場嚴重的斗爭中,充分領略了集團力量的壓迫。
由于對演劇隊里的“帶有權威底神秘色彩的小的集團”的不敬,甚至以“個人底傲岸的內(nèi)心”蔑視這個小團體的權威,蔣純祖成了被重點打擊的對象。在“最高原則”、“民族底最高的命令”的名義之下,以王穎、胡林、張正華為代表的演劇隊內(nèi)部的小集團有預謀有組織地發(fā)動了對蔣純祖的聲討,在這種對個性的壓抑和打擊中,分明可以看到封建專制怎樣以假革命的名義借尸還魂;在一連串大得嚇人的“罪名”中,潛藏著的是對反抗權威的憤怒和報復。而那種壓制個體,一切服從最高組織原則的群體主義,特別是那種以思想圍剿的方式對個體的批斗和圍攻,成了幾十年后那場浩劫、那場封建大復辟的預演。對此,蔣純祖以個人主義為武器進行了猛烈的回擊,堅決維護自己的尊嚴:“應該把同志當做同志”、“不必以權力出風頭”、“壓迫了別人底心,什么批評也不行的!”“你們是最無恥的宿命論者!”顯然,言詞中傳達出來的是對尊重個體、人人平等的呼喚。
蔣純祖的個人主義表達了對浮華都市里的,以及自己身上的庸俗主義的反抗。演劇隊面臨解散,蔣純祖加入一個更大的劇團。在這里“那種火熱的理論的斗爭是不復存在了”,似乎充滿了自由的空氣,個人的競爭、名演員的性格和瑣事便成了主要的東西,戰(zhàn)爭初期的熱情迅速消失,劇團的工作逐漸商業(yè)化,生活開始放蕩、沉淪。然而,人們卻善用嚴肅的理論裝扮自己庸俗的生活,形成一種“假作嚴肅的局面”,連從香港飛來的、“帶著這個時代底全部的豪華和絕頂?shù)娘L騷”的女明星也迅速地學會了這一套,對記者說她“已經(jīng)逃出了黑暗的孤島,來到了自由的中國,愿意從此和大家共同努力,以挽救祖國的危亡”⑥。最終一切嚴肅的理論都被庸俗化了。在這種環(huán)境中,蔣純祖也受到了浮華生活的誘惑,并且一度不能自拔。但是對于“時代的理論和熱情”有著真誠信仰的他,很快就起而反抗了,先是不能忍受感情生活中的虛偽、墮落,結束了一場戀情,接下來就拋棄了這座昏沉的城市,去往中國的鄉(xiāng)間。
蔣純祖的個人主義還要與鄉(xiāng)場上的愚昧、野蠻、殘酷的封建力量和保守勢力進行抗爭。在石橋場,蔣純祖重新點燃了生活的希望,“突然地他覺得他得到了一切”⑦,他充滿熱情地在鄉(xiāng)間做著自己的工作,并確立了這樣的目標:“是消滅一切丑惡和黑暗,為這個世界爭取愛情、自由、光明?!雹嗤瑫r認為凡是能夠幫助他實現(xiàn)這個目的的力量,他就要,否則就不應該要。盡管生活清寒,困難重重,但他覺得這里是他生之地和死之地。他蔑視鄉(xiāng)間的平庸、迂腐、保守的生活,在與同事、學生的交往中,他把人的啟蒙與個性的啟蒙帶給中國最底層的民眾,希望他們走向“人底完成”,然而結果卻令他失望。在成為小學的校長之后,他雷厲風行地對小學校進行了整頓,不惜觸犯鄉(xiāng)場要人們的利益;為了使一個十六歲的女學生免于成為泄欲工具,他甚至煽動起了一場暴動,最終,卻使這所學校更快地瓦解了。面對嚴酷的現(xiàn)狀,他沉痛地呼喚著五四時代的個性解放,表達了對壓抑人的主體性的中國社會的強烈不滿。
個人主義者蔣純祖以獨戰(zhàn)英雄的姿態(tài)與各種蔑視人的個性、扭曲人的心靈、踐踏人的尊嚴的力量進行斗爭,煥發(fā)出了動人的魅力,當然,蔣純祖也是不完美的。他無法處理好個人與群體的關系,孤獨混亂沮喪;他對人民沒有全面的認識,僅僅看到在人民身上殘存的幾千年來被奴役的創(chuàng)傷,因此一方面他想應該為人民,為未來工作,另一方面他只感到個人的熱情,不知道與人民有怎樣的聯(lián)系;他自私自利,不愿對別人承擔責任;他身上帶著舊家族的影響,苦悶的性情和陰晦的生活觀念,時時妨礙著他的奮斗;他還極具動搖性,無法控制自我情緒的起伏,忽冷忽熱,也不能斷然拒斥環(huán)境對他的誘惑,忽左忽右;他有時非常敏感脆弱,甚至打算放棄自己的追求,這些都足以使他遭受失敗。正如胡風所說:“而在那個蔣純祖的身上,作者勇敢地提出了他底號召:走向和人民深刻結合的真正的個性解放,不但要和封建主義做殘酷的搏戰(zhàn),而且要和身內(nèi)的殘留的個人主義的成分以及身外的偽裝的個人主義的壓力做殘酷的搏戰(zhàn)。”⑨然而他敢于宣稱自己信仰人民,敢于投身實際的生活,從少年時代開始直到生命結束,表現(xiàn)出了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極為寶貴的品質(zhì)。盡管中間他曾經(jīng)發(fā)生過動搖,但最終有所徹悟,在嚴格的自我剖析中回歸人民和生活。
對于蔣純祖而言,這種徹悟和回歸也許太晚了,因為此時他已經(jīng)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然而作者依然讓他做出了這樣的回歸選擇,目的顯然是希望為后來者標識出正確的道路。他一直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從南京到上海,從上海到曠野,從武漢到重慶,從城市到鄉(xiāng)場,他永不停息地追求著能夠使個體生命迸發(fā)出光華的、健康的、有價值的生活。然而,現(xiàn)實的中國不能提供這樣的環(huán)境,正如作者借人物之口所發(fā)出的惋惜一樣:“只要有一個好環(huán)境,他就能夠發(fā)揮他底才能!他是多么用功,當然他有些驕傲,但是這只怪環(huán)境,因為沒有人懂得他底價值……”⑩
是的,在充斥著鄉(xiāng)場上赤裸裸的封建主義、生活里的保守主義和庸俗主義、文化上的復古主義、權威官場里的教條主義的中國,又處于民族戰(zhàn)爭的嚴酷狀態(tài)之下,沒有多少人還能夠顧及個體的價值,更沒有多少人還能夠理直氣壯地維護個體的價值。蔣純祖不無感慨地認識到:“我們中國,也許到了現(xiàn)在,更需要個性解放的吧,但是壓死了,壓死了!……不容易革命的呢,小的時候就被中國底這種生活壓麻木了……一直到現(xiàn)在,在中國,沒有人底覺醒……”{11}顯然,作者是深有同感的。
通過蔣純祖的生活和奮斗,作者思考的“是在血與火的背景下主體精神的噴發(fā)與人格的重建,是走向民族解放的時代大潮的個性解放”{12}。作者認為對于背負著沉重的傳統(tǒng)因襲的中國而言,人的主體性的張揚,在抗戰(zhàn)時期依然是非常迫切和不能放棄的,而后來的歷史發(fā)展無數(shù)次印證了這一認識的正確?;蛟S正是在這一點上看到了路翎的深刻之處,對于這部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出現(xiàn)的極其晦澀的、貫穿了過多的理性思考和議論、可讀性不強,并且有些雜蕪的作品,胡風卻給予了很高的評價:“時間會證明,《財主底兒女們》底出版是中國新文學史上一個重大的事件?!眥13}
基金項目:本論文受陜西省教育廳科研計劃項目:09JK032及陜西教育學院重點科研項目:09KJ004基金資助
作者簡介:江倩,文學博士,陜西教育學院中文系副教授。
① 梁啟超:《梁啟超全集》(第二卷),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73頁。
② 胡適:《介紹我自己的思想》,《胡適文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511頁。
③ [瑞士]雅各比·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何新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125頁。
④ 路翎:《財主底兒女們》,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912頁。
⑤ 路翎:《財主底兒女們》,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862頁。
⑥ 路翎:《財主底兒女們》,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976頁。
⑦ 路翎:《財主底兒女們》,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050頁。
⑧ 路翎:《財主底兒女們》,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064頁。
⑨ 胡風:《序》,《財主底兒女們》,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5頁。
⑩ 路翎:《財主底兒女們》,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205頁。
{11} 路翎:《財主底兒女們》,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211頁。
{12} 秦弓:《〈財主底兒女們〉:苦吟知識分子的心靈史》,《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1年第2期。
{13} 胡風:《序》,《財主底兒女們》,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頁。
(責任編輯:趙紅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