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與暗香：中日詠梅詩的文化差異

關(guān)鍵詞:梅花 暗香 詩詞 歌詞 文化差異

摘 要:我國古典詩詞和日本和歌中,以“詠梅”抒發(fā)詩人情懷之佳作頗多。日本詠梅詩吸收了中國唐宋文學(xué)的“營養(yǎng)”成分,許多和歌詩人在和歌的構(gòu)思和用詞上都借鑒了中國詠梅詩。但是在和歌里的“梅”和古漢詩里的“梅”,其意境、情趣、蘊涵的文化是有很大差異的。在古漢詩中,常常把梅花比喻自己潔身自持的人格,表達(dá)詩人懷才不遇的低落情緒,憂國憂民的情感。而在日本和歌中的梅花卻有不同的意象,本文擬從文化的角度去考察兩國詠梅詩的審美情趣及文化差異。

梅花,不畏風(fēng)寒,迎霜而放,骨氣錚然的品格深受詩人的喜愛。中日古典詩歌中,以梅花為觀賞對象,寫其色詠其香的名篇佳句俯拾即是。日本和歌詩人受中國唐、宋詩人的影響,也創(chuàng)作了許多詠梅詩篇,在詩壇上占據(jù)翹楚地位。據(jù)中島貴奈介紹,在日本人寫的詠物詩中,詠梅詩占很大的分量。在安永六年(1777年)出版的《日本詠物詩》里詠梅詩是“花”中之最。在這部《日本詠物詩》里的一百三十三首詠花詩中,“梅花”是二十九首,占數(shù)量最多,其次是牡丹十四首,菊花十三首,而櫻花只有六首。概觀《日本詠物詩》所收錄的《梅花詠》就可以確認(rèn)日本和歌詩人受到了中國唐、宋詩人的影響。在二十九首詠梅詩中,其中可見“白梅”、“紅梅”、“夢梅”、“照鏡梅”等詩題。很明顯是模仿中國的詠梅詩而作。雖然日本詩人在題材、構(gòu)思和用詞上都借鑒了古漢詩,但各自的詩意和審美情趣存在很大的差異。本文擬從中國古詩和日本和歌中“梅”的意象進(jìn)行嘗試性的考察,從中窺視兩國詩人對“梅花”的審美情趣及其文化差異。

一、中日詠梅詩的“梅花”與“暗香”

古人曰:“梅花優(yōu)于香,桃花優(yōu)于色。”梅花香氣沁人心脾,清新高雅的品格,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翻閱歷代中國的古詩歌,梅花似乎是文人墨客偏愛的素材,從六朝開始,詩人做詩大贊梅花的香氣,如《玉臺新詠》里陳后主的“映日花光動,迎風(fēng)香氣來”。又如唐代許渾的“素艷雪凝樹,清風(fēng)香滿枝”,宋代朱熹的“故山風(fēng)雪深寒夜,只有梅花獨自香”等詩句,無一不是從捕捉梅花高雅的清香來贊賞梅花。說到歌詠梅花香的詩歌佳作,當(dāng)推宋代著名隱逸詩人林逋的《山園小梅》:

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fēng)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詩人把梅花置于水邊、月下兩個特定的環(huán)境,贊頌梅花不懼寒冷,在小園里開放獨占風(fēng)情的美景。特別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兩句十分形象地概括了梅的體態(tài)神韻和芳香,成為萬口傳誦的名句,“疏影”和“香”也成為詠梅的常用詞語。如王安石的名句“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陸游的“疏影橫斜事已非,小園日暮鎖芳菲”等等?！皺M斜”的“疏影”,“浮動”的“暗香”,詩人使用巧妙的筆法,賦予了梅花姿態(tài)的立體透明感,“暗香浮動”讓人感覺一種朦朧的姿色,“浮動”的香氣,更為突出了梅花清幽的香氣,孤高不俗的品格。

中國古代詩人對梅花的清香倍加推崇,詠其香氣的詩句隨處可見。如“暗香”、“奇香”、“飛香”、“清香”、“寒香”、“幽香”、“猛香”、“冷香”等詞匯常常出現(xiàn)在詩人的名句里,尤其是“暗香”一詞深為詩人所喜愛。如清朝蔣錫震的《梅花》詩:

竹屋圍深雪,林間無路通。

暗香留不住,多事是春風(fēng)。

在這首詠梅詩里,“梅花”一詞并沒有在詩中出現(xiàn),卻把梅花濃郁的香氣描寫得淋漓盡致。在大雪圍困的竹屋里,雖然無法走出林間,但可以聞到隨風(fēng)飄來的梅花香味。詩人用嗅覺代替視覺的手法,描寫梅花在大雪紛飛的天氣里傲然開放的景象,更別具一格,耐人尋味。

在日本的詠梅詩里,詠其芳香的詩句也不少,為贊頌梅花的清香也同樣花了許多筆墨。在《新古今和歌集》(春歌上39～54)的十六首詠梅和歌中,都是吟詠梅花香的,其中有幾首與朦朧的春月夜聯(lián)詠的詩歌,很接近林逋和蔣錫震詩句里“暗香”的表現(xiàn)手法。另外,和歌里的“朧月”和林逋的“月黃昏”不是如出一轍嗎?下面讓我們細(xì)細(xì)地品味一下其中的意蘊,《新古今和歌集》(春歌上40)這首和歌的中文大意是:

漫天梅花飄香,霧靄依稀繚繞,春夜月色朦朧。

這首和歌寫的是梅花清香飄散在朦朧春月夜的美景。這種構(gòu)思和林逋《山園小梅》里“暗香浮動月黃昏"的詩句不是很相似嗎?還有《古今和歌集》(春歌上41):

春日夜幕落,梅姿被遮擋,清香留不住。

梅花開得那么爛漫,可是眼睛卻看不到。即便如此,香氣不是不能掩藏的嗎?“暗香”飄散在朦朧的春夜里,日本人喜歡朦朧的美,贊賞曖昧,主張含蓄。因此,中國古詩中出現(xiàn)的“暗香”特受日本歌人的歡迎。

在日本和歌中,以“梅花飄香”、“春夜月色”的組合來描寫大自然美景的詩句枚不勝數(shù)。可見日本詩人在取材、構(gòu)思、用詞上都借鑒了古漢詩。但是在思想內(nèi)容上又顯示出日本獨特的文化內(nèi)涵,在形式上體現(xiàn)日本情趣和日本風(fēng)格。

二、中日詠梅詩的詩詞特色

筆者發(fā)現(xiàn),日本人尤其喜歡用“梅花”與“衣袖”、“梅花”與“朧月”、“梅花”與“黃鶯”的組合手法描寫梅花香,可謂是日本和歌的特色之一。從《新古今和歌集》里便可以找到許多用“衣袖”與“梅花香”的詩句。讓我們看看出現(xiàn)在《新古今和歌集》里的兩首“梅花”與“衣袖”搭配的和歌。

梅花清香繞袖來,春日月光映樓臺。(44)

梅花清香陣陣飄,春夜往事涌心頭。借問春月何處有,只見月光映袖中。(45)

以上的詩句把梅花的香氣和衣袖聯(lián)系在一起,詩人用衣袖觸梅,衣袖傳梅香的方法來描寫梅花,可是在狹窄的衣袖上怎能體現(xiàn)梅香在空中飄散的情景,比起中國常用“風(fēng)”、“雪”與梅花聯(lián)詠,表達(dá)梅香不染塵俗的高雅品性遜色多了。這也許和日本人居住于狹窄的國土,難以想象遼闊的天空、原野等地理環(huán)境有關(guān)。從這種詩詞的搭配也可看出和歌局限的一面,不夠灑脫。不如以月夜來襯托梅香的寫法來得超逸脫俗。

月色,給人無限浪漫的遐想,不管在中國還是日本,月光總會給人或悲或喜之感。因此,在詠梅詩里,詩人用月光來詠嘆梅花香也就不足為奇了。在詠梅詩里月和霜都可以作為梅花的陪襯,在月光下更顯出梅花的風(fēng)姿。在冷霜下則顯出梅花孤高的精神。比如這首和歌:

朦朧月夜,花姿模糊,只聞此香,知曉白梅。(《古今和歌集》春歌上40)

簡單的詩句,卻描繪出月夜下的白梅與月光融合在一起的美麗景色,雖說看不清梅花的英姿,但是花香卻能令人陶醉。

日本歌人除了以上用“梅花”與“衣袖”、“梅花”與“朧月”的筆法以外,筆者還發(fā)現(xiàn)和歌在描寫梅花綻放時通常會聯(lián)系到黃鶯,在日本《萬葉集》第二卷里收錄的三十二首詠梅詩中就有八首以“梅花”與“黃鶯”聯(lián)詠的和歌,占據(jù)很大的分量。讓我們品味一下這類和歌的含義吧。

庭園梅花落,竹林黃鶯啼。(《萬葉集》824)

梅花枝頭藏黃鶯,春天來臨悅耳鳴。(《萬葉集》827)

在和歌里,詩人描寫了竹林里的黃鶯為惋惜梅花凋零而啼鳴,這與民族文化不無關(guān)系,日本人酷愛大自然,有很強的季節(jié)感。梅花和鶯在和歌里都是春天的季語,是早春的象征。鶯啼梅枝,春天來,由此成為和歌詩人愛用的歌詞。“鶯”在日語里除了指鳥類外,還引申為歌喉好的人?；蛘呤侨菝裁利惖呐?、飛黃騰達(dá)的男性。因此,在詠梅和歌里,“鶯”與“梅”有機地結(jié)合在一起,不僅點明了季節(jié),而且也抒發(fā)了詩人的情感。

而中國的詩歌卻從未把梅花與這種鳥聯(lián)系到一起,歷代的詠梅詩都把梅花傲雪作為高尚品格來贊美。梅花開放于寒冬臘月和冬去春來之,因此在詩句里雪中怒放的梅花是高潔之士的象征,用雪來襯托更能突出梅花的品格。南朝的蕭綱的《雪里覓紅梅》:“絕訝梅花晚,爭來雪里窺”便是描寫了在雪地里綻放的紅梅,紅白映襯,紅梅不僅僅成為春景的點綴,而且漸漸上升為獨有的審美表現(xiàn)。

在中國梅花自古就有“霜雪美人”的意象,此后詩人就愛將梅花比擬。如“霜美人”、“雪美人”、“冷美人”等。宋初詩人梅堯臣心中的梅花是小家碧玉(《紅梅》):“孤射仙人冰雪容,塵心已共彩云空。年年一笑相逢處,長在愁煙苦霧中?！笨傊?在中國詩人的筆下,梅花與雪為伴,既貼切自然,又恰如其分的表達(dá)了詩人的思想情感。

三、中日詩歌中“梅花”意象的文化蘊含

詠物抒情是中國古代詩人喜歡用的手法,“寒窗四君子”的竹、蘭、梅、菊中的“梅”便常常入詩。因為梅花不僅姿態(tài)優(yōu)美,幽香醉人,而且盛開在寒冷的季節(jié),具有孤高潔傲的品格。因此,詩人喜歡用梅花來抒發(fā)自己的各種情懷,給梅花注入情思和品質(zhì)。

王安石的一首名詩“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唯有暗香來?！北阗x予了梅花高潔脫俗,堅貞不屈的精神。梅花漸漸成為獨特的審美對象,是亙古至今創(chuàng)作主體心靈世界的客觀對應(yīng)物。概觀詠梅抒懷的詩歌有以下幾種情況:

1.詠梅花的冰情雪質(zhì),喻自己潔身自持的人格

梅花盛開在冬雪猶存、百草枯萎的兩季交接之時。如清朝詩人錢澄之的《梅花》(其一)的尾聯(lián)寫到:“眾芳久寂寞,賴汝照乾坤。”一句,雖然在字面上沒有具體描繪梅花的形象,但是,“眾芳已凋零,百花尚待春”,只有你煥發(fā)著動人的光彩,先期照臨這肅殺索寞,廣漠無垠的冰雪世界。這已經(jīng)刻畫出那冬夜寒梅凜然的操守,孤傲的風(fēng)姿。據(jù)說,作者曾在朝廷任職,在朝廷岌岌可危之時,欲挽狂瀾于既倒,卻遭庸官的嫉害。他憤而還鄉(xiāng)隱居。在一個寒風(fēng)呼嘯的冬夜,發(fā)現(xiàn)幾枝凌寒獨放的梅花并寫下了《梅花》(其一、其二)。這是詩人自身形象的寫照,表現(xiàn)出詩人不茍同于濁世,堅貞不貳的風(fēng)范。

2.借梅喻人,表達(dá)詩人壯志難酬的情懷

尤其在官場黑暗、俗世齷齪的宋代,志不得伸的詩人們尤其喜歡把梅花詮釋為一種孤高絕俗、貞潔自愛的君子形象,以此隱喻自身的美德以及不遇于時的苦悶心情。如廣為熟知的陸游《卜算子·詠梅》的一句“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位卑未敢忘憂國的陸游屢受挫折,甚至最后被排擠出朝,“零落成泥碾作塵”的悲劇結(jié)局?！耙晃镀鄾鼍饑@,平生初不愿春知”,則以勸慰梅花的口吻來自我寬慰。這時,“詠梅”其實已經(jīng)不是純粹的贊頌梅花了,詩人已經(jīng)“人梅合一”,借用梅花的形象來折射自己的遭遇和情感。

3.梅花,是鄉(xiāng)情、友誼的象征

用梅花來表達(dá)對遠(yuǎn)方朋友的思念,又是梅花的另一種意象?！罢勖贩牦A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蹦铣未娙岁憚P《贈范蔚宗》,就是借梅抒懷,表達(dá)詩人和好友之間的友情的典型。“折梅寄友”成了寄托別后相思,表達(dá)友誼的高雅之曲。等除了詠嘆友誼之外也不乏寄托詩人的思鄉(xiāng)之情的古詩。王維的《雜詩》便是其中之一?！熬怨枢l(xiāng)來,應(yīng)知故鄉(xiāng)事。來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币悦坊▉硎惆l(fā)作者思鄉(xiāng)的一腔情意,短短的幾句,就能把作者的思家情緒表達(dá)得淋漓盡致。

那么,看看日本的詠梅詩,也有許多不純粹是詠其姿色,詠其芳香的和歌。比如下面這首和歌:

“早知相思苦,愿為梅花存世間?！?《萬葉集》819)

詩人借用愿意化為梅花的心境,抒發(fā)自己飽受戀愛之苦折磨的心情。由此可見,日本詩人不單單把梅花當(dāng)作自然景物來描寫,也有將其喻為眷戀和思念之象征的情況。日本的詠梅詩,雖然在取材、構(gòu)思、用詞上都模仿了古漢詩,但其意境卻有很大的差異。日本的詠梅詩一般除了詠其姿色,詠其芳香,表現(xiàn)大自然的美景以外,就是表達(dá)戀情。像《新古今和歌集》(春歌上45)的詩句里,雖然一個“昔”字含蓄地流露出“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感嘆,但決不包含郁悶、傷心、不得志的成分。日本詠梅詩雖然在古漢詩及和歌里都屬于詠物詩,但詩意和文化內(nèi)涵是不同的。

通過以上對中日詠梅詩的表達(dá)及文化內(nèi)涵進(jìn)行了比較分析,可以說日本詠梅詩的確借鑒了古漢詩的構(gòu)思和用詞。盡管如此,在和歌中的“梅花”其意境和文化蘊含存在很大的差異。首先,在古漢詩中常常把梅花的冰情雪質(zhì)、挺拔的風(fēng)姿比喻自己潔身自持的人格;第二,中國古漢詩的“梅花”,表達(dá)詩人壯志難酬,帶有情調(diào)低落,憂國憂民的情懷。也就是說,社會性較強;第三,借梅喻人,是鄉(xiāng)情、友誼的象征。

而日本和歌中的“梅花”有懷舊,眷戀的含義,但強調(diào)的是個人感情。在日本和歌中的“梅花”,多作為景物來欣賞,吟詠的是梅花的芳香,描繪大自然的美景。不含郁悶、傷心、不得志之意?？傊?從古漢詩、和歌中的詠梅詩,可以說中日兩國的文化不同,“詠梅詩”的文化蘊含和審美意識也存在很大的差異。當(dāng)然,以上論述也許在浩瀚的中日文學(xué)中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滴水,但是筆者認(rèn)為它足以體現(xiàn)中國文學(xué)對日本文學(xué)影響的事實。

作者簡介:陶曷因,廣西師范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副教授,主要從事語言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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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范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