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態(tài)詩畫

西人所言繆斯,國人靈感之謂也。靈感隱匿,藏而不露,醉態(tài)之間,方顯紫光。張芝懷素酒輒草書,游云驚龍、奇崎異樣;阮籍、劉伶齊集竹林,肆意酣暢,對杯感傷。當飲酒成為一種生活方式,成為一種人生態(tài)度時,酒已不再是酒,醉已不再是醉,陶淵明已不再是陶淵明、李太白也非李太白了。

陶淵明有《飲酒二十首》詩,千古名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便出自這組詩的第五首?！坝迫弧敝畱B(tài),空濛縹緲,霧里看花,“悠然”之遇,心無滯物,物我兩忘。白居易有《效陶潛詩十六首》,蘇東坡有《和陶飲酒二十首》,但均無宋人唐庚《醉眠》中的“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句詮釋得貼切恰妥。悠然中的寂寂,悠然中的綿綿,只有遁形醉鄉(xiāng)后,方可呈現(xiàn)?！蹲砻摺纷詈笳f:“夢中頻得句,拈筆又忘筌?！弊磬l(xiāng)中的思緒,或激昂慷慨,或柔情繾綣,恍惚中的情景,或悔不當初,或牽腸掛肚,原本失憶的往事,清晰眼前,曾經(jīng)無意的瀏覽,頓得其趣。待酒散志定,提管尋句,往往武陵漁人不復得路,一無所獲,空空如也。

醉態(tài)思維最為接近詩歌的真質(zhì)?！袄畎锥肪圃姲倨?長安市上酒家眠”,醉態(tài)之下,李詩立意皇皇,佳句連連?！熬灰婞S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高峰墜石,石破天驚;“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雄渾雅健,氣宇軒昂;“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心緒郁結(jié),回腸九轉(zhuǎn);“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悲天憫人,悵然若失;“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守”,襟懷恢廓,冰心一片;“山花向我笑,正好銜杯時”,涉獵成趣,楚楚媚人。醉態(tài)將李白導入玄境,生命在此超越時空,打破秩序,因此醉態(tài)里的李白將詩歌孤圓之月般推升到了青空天心,盛唐氣象若沒有李詩風尚的襯托和映帶,將會是何等的遜色與缺憾。

我行我素、怪誕不經(jīng)的徐渭每每于醉后揮灑潑墨,煙嵐?jié)M紙。墨牡丹、黑葡萄,動靜如生,悅性弄情;絕巖壁、懸瀑布,縱橫淋漓,跌宕有變。其作畫拒絕“空染胭脂媚俗人”,而僅以個性化的水墨直抒胸臆,排譴塊壘。生宣紙楮,墨暈滲漉,雖失物象本質(zhì),層次融合卻極為豐富,輪廓邊際模糊,卻如天然生成,為畫譜不設,前人少見。加之寓姿媚于樸拙、寓霸悍于沉雄、筆法圓轉(zhuǎn)、結(jié)體善變的題字,輔以戲謔調(diào)侃、抑郁不平、驚世駭俗、自我標高的題畫詩,使之作品具有一股撲面而來、抹之不去、拍奇稱奇、嘆為觀止的藝術感染力,難怪鄭板橋有“青藤門下牛馬走”,齊白石有“恨不生三百年前,為青藤磨墨理紙”的嘆吁。文朋詩友、門生晚輩往往乘其酣適興發(fā)之時征字乞畫,于是狂涂一氣,擲筆而就。其《又圖卉應史甥之索》詩對這一過程有過描述,其中的“小白連浮三十杯,指尖浩氣響成雷”句,寫出了酒后內(nèi)在沖動掙脫意志力控制時的感受。陳鼎《八大山人傳》云:“山人既嗜酒,無他好。人愛其筆墨,多置酒招之,預設墨汁數(shù)升,紙若干幅于座右。醉后見之,則欣然潑墨廣幅間,或灑以敝帚,涂以敗冠,盈紙骯臟,不可以目。然后捉筆渲染,或成山林,或成丘壑,花鳥竹石,無不入妙。如愛書,則攘臂搦管,狂叫大呼,洋洋灑灑,數(shù)十幅立就。醒時,欲求其片紙只字不可得,雖陳黃金百鎰于前,勿顧也?！庇謸?jù)龍科寶《八大山人畫記》記述,熊國定曾置酒款待八大,趁其酣醉之時,請對東湖美景作畫;畫畢,八大接飲,有人又乘其余興未盡,以箋索畫。對索唐伯虎字畫的情形,時人也有“欲得伯虎畫一幅,須費蘭陵酒千鐘”之謂,鄭板橋也曾自嘲道:“看月不妨人去后,對花只恨酒來遲;笑他縑索求書輩,又要先生爛醉時?！边@其中固然有求畫者的伎倆花招,但當事人的嗜好癮頭卻是內(nèi)因所在。板橋嗜酒如命,每至黃昏,若無酒入喉,必起咳嗽嘔吐,粒米難咽,因此還鐫得一閑章,曰“酒癡”。

借助酒力蕩滌腦中之悶,消解塵世之累,呼得人性之摯,繼爾援筆揮毫,浩浩杳杳,不滯于手,不疑于心,不知然而然。吳道子“每欲揮毫,必須酣飲”,傅抱石每作畫必借助酒興,好酒使氣,“當其下手風而快,筆所未到氣已吐”,其追求的大致就是這樣的效果,為此,傅還刻有“往往醉后”的閑章,畫室掛有清人聯(lián)句:“左壁觀圖,右壁觀史;有酒學仙,無酒學佛?！彪m說飲酒的形式杯盞傳喚,吆五喝六,芻豢盈盤,歌吹滿耳,不免有些野腔無調(diào)、孟浪率爾、語無倫次、顛三倒四之態(tài)。宋代以畫虎著名的畫家包鼎,動筆之前,先灑掃畫室,關門閉窗,僅以一穴透光,然后一飲斗酒,臥起行顧,踞地而吼,儼然一真虎,于是再飲斗酒,取筆揮毫。元代以繪龍著稱的畫家陳容,醉余即大聲喊叫,脫巾濡墨,信手涂抹,頓時龍隱云水間,見首不見尾。清代畫家項維仁,每遇大風雨,輒飲酒極醉,破笠赤腳,登山頂,觀岡戀之冥■,云樹之迷漫,鼓掌狂叫,疾走歸,據(jù)案伸紙,奮筆直追,濡染淋漓,煙氣猶濕。畫已,張壁間,取斗酒賞之。良久,忽大哭,立毀之。他日風雨復然。有尚書督軍者,閱邊至溫州,語及維仁畫,兵備道立遣人召之。時方大雨,維仁破笠赤腳至,道降階相迎,與抗禮。維仁曰:“某庶人耳。辱公厚召,故來。將奚役?”道以情告,陳百金幾上。維仁直視曰:“某不知畫。即畫,豈用以媚大府者!”不謝走出。

酒后嘵嘵者還有張旭,據(jù)《唐書·賀知章傳》云:“旭善草書好酒,每醉后,號呼狂走,索筆揮灑,變化無窮,若有神助,時人號為張顛。”曾與賀知章訪游,見人家廳館白壁新涂,屏幛凈潔,于是趁借酒興,忘機揮毫。更有曠古莫聞之舉,披發(fā)蘸墨,龍飛鳳舞,醒起自視,以為神異,不可復得。其酒后“醉墨淋衣巾,一揮三十幅”的體驗,洵非虛語。杜甫《飲中八仙》稱其:“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焙髞?張大千據(jù)此還創(chuàng)作過一幅《豪發(fā)作畫圖》。賀知章也喜醉后狂草,據(jù)竇蒙《述書賦注》載:“每興酣命筆,好書大字,或三百言,或五百言,詩筆唯命。問有幾紙,報十紙,語亦盡;二十紙,三十紙,紙盡語亦盡。忽有好處,與造化相爭,非人工所到也?！眲⒂礤a于洛陽見賀知章草書后,欣然賦詩道:“高樓賀監(jiān)昔曾登,壁上筆縱龍虎騰;中國書流尚皇象,北朝文士重徐陵。偶固獨見空驚目,恨不當時便伏膺;惟恐塵埃轉(zhuǎn)磨滅,再三珍重囑山僧。”唐人許瑤在《題懷素上人草書》中說:“醉來信手兩三行,醒后卻書書不得?！碧K東坡也曾言:“吾醉后能作大草,醒后自以為不及,然醉中亦能作小楷,此乃奇耳”,“吾酒后乘興作數(shù)千字,覺氣拂拂然從十指間出”。東坡于元■元年撰寫的《答錢穆父詩帖》及后來米芾的《絕句詩手卷》落款處皆有“醉書”字樣。

王羲之當年醉后揮毫成天下第一行書《蘭亭集序》,后傅山據(jù)此興發(fā),寫過一幅名曰《右軍大醉詩軸》的草書:“右軍大醉舞蒸豪,顛倒青蘺白錦袍。滿眼師宜欺老輩,遙遙何處落鴻毛?！逼溆霉P拙中流暢,纏繞游絲,布局欹斜反正,相避揖讓。從章法上的酣式到情感上的醉態(tài),縱斂開合、大起大落間,便恰如其分地表現(xiàn)了出來,“醉起酒猶酒,老來狂更狂”,只不知是右軍大醉,還是傅山大醉。詩中所言師宜為師宜官,是活躍于東漢末年的一位書法大家,善隸,其“不持錢詣酒家飲”,壁間醉書,以換酒客賞錢,待籌得后,再將書跡擦去。蕭衍《古今書法優(yōu)劣評》說其醉后“書如鵬翔未息,翩翩而自逝”。

明人周暉《金陵瑣事》曾記吳偉事:“吳小仙飲友人家,酒邊作畫,戲?qū)⑸彿垮δ?印紙上數(shù)處,主人莫測其意,運思少頃,縱筆揮灑,成《捕蟹圖》一幅,最為神妙。”吳昌碩醉后曾以酒和墨,畫出的梅花孤寂如老僧,倔強如諍友,離奇如豪俠,清逸如仙家,最是

精彩。

清人劉熙載《藝概》所言“觀人于書,莫如觀其行草”,概基于這些事例。《莊子·列御寇》篇云“醉之以酒而觀其則”,也是此意。沖破法度藩籬、擺脫理性制約的途徑,卻在于酒精或微醺或酩酊的傍助。蘇軾《題醉草》云:“吾醉后自以為不及,然醉中亦能作小楷,此乃為奇耳?！秉S山谷也說蘇軾:“性喜酒,然不能四五龠已爛醉,不辭謝而就臥,鼻鼾如雷,少焉蘇醒,落筆如風雨,雖謔弄皆有文味,真神仙中人?！弊聿蛔阋詳_其心、使其氣,反使之“奇耳”。這樣的藝術規(guī)律,抽象得如同藝術本身,著實令人難以琢磨。

酒有十德,曰“百藥之首,延年益壽,旅途作伴,御寒代衣,饋贈佳品,解憂消愁,結(jié)交貴人,能除疲勞,萬人同樂,獨居之友”也。坊間傳布,功利色重,無非是酒之淺論而已,實則酒功也。酒力使氣,氣可沖牛斗,氣可味幽婉;酒意通神,神乎其工技,神乎其妙算。更重要的是它能驅(qū)除華偽,解脫精神,喚起人性本真,催生美的意識。

綠蟻黃花、翠濤蘭生、桑落竹葉、屠蘇羊羔,繽紛玉壺液,皆入別腸中,殊酒一性,與先賢同醉。醉中之境,出神入化,妙不可言,故陶淵明就曾發(fā)出過“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的癡愿。釀海為酒,盡醉國民,雖是輕狂妄言,卻也耐人尋思。醉態(tài)不是文化的常態(tài),是文化的另一種生存。有一朵用酒精澆灌培植起來的花,熱烈,奇崛,羽仙,酡紅著臉。

作者簡介:介子平,編輯之友雜志社副主編。

(責任編輯:呂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