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巴金精神世界的苦悶象征

編者按:經(jīng)典不是流行,但遠比流行久遠,它不因我們知識的豐富、閱歷的增加和社會的巨變而過時,但隨著這些變化,也許我們會有更多的發(fā)現(xiàn)。為此,從本期起,我們將開設(shè)“經(jīng)典重讀”欄目,邀請學界專家奉獻出他們的新見解、新發(fā)現(xiàn),以使讀者獲得新的教益。

本期安排發(fā)表宋劍華教授的這篇文章,是要提倡以“文本”去論證“文本”的重要意義。作者堅持從“文本”事實出發(fā),通過對巴金《寒夜》的精確細讀,得出了完全與眾不同的閱讀心解,我們認為這種研究態(tài)度應予肯定。這篇論文的獨特之處,是立論與推斷都源自于“文本”自身:作者強調(diào)巴金精神世界的苦悶象征,不是以某種時髦理論去主觀臆測,而是以“文本”事實為客觀依據(jù),一切“言說”皆有其故事情節(jié)的可驗證性。以生命體驗去參與文學評論,以“文本”事實為理論依據(jù),這是一種健康正確的學術(shù)風氣,我們希望讀者能夠從中得到一些有益啟發(fā)。

關(guān)鍵詞:《寒夜》 無政府主義 “家國”文化 母系權(quán)力 生命意象 絕望心理

摘要:《寒夜》是巴金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也是最具有思想藝術(shù)價值的一部現(xiàn)代文學經(jīng)典文本。作品以一個家庭矛盾的巧妙組合,深刻地解構(gòu)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家國”一體的形成機制,形象地揭示了母系家長權(quán)力意志的殘酷爭奪,進而以“生”與“死”的靈魂對話,生動地表現(xiàn)了作者本人精神世界的苦悶情緒。

導言《寒夜》:巴金小說創(chuàng)作的歷史終結(jié)

1946年8月,《寒夜》開始在《文藝復興》雜志連載。這是巴金一生中藝術(shù)成就最高的一部作品,同時更是巴金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終結(jié)符號。陳思和曾在《人格的發(fā)展——巴金傳》一書中認為,《寒夜》幾乎達到了“爐火純青”的“無技巧”境界①;而余思牧也在《作家巴金》一書中指出,《寒夜》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不可多得的一部“美文”②。這些評價應該說都是比較客觀而公正的,只要我們看看近些年來有關(guān)《寒夜》的研究文章,各種方法論的廣泛使用與不同釋義,足以證明現(xiàn)在學界對于《寒夜》文本的濃厚興趣,早已超越了以往學界對于“激流三部曲”的巨大熱情。③因此,重新解讀《寒夜》與重新認識巴金,毫無疑問地又構(gòu)成了某種邏輯關(guān)系上的連帶意義。

從不同方法論的切入角度,去重新解讀《寒夜》的思想內(nèi)涵,這是當前巴金研究領(lǐng)域中的一大亮點,對此現(xiàn)象我們本應無可厚非;但是通觀一下此類文章的主觀動機,多是些以理論去框套文本的知識炫耀,而不是以理論去闡釋文本的閱讀體驗,這種技巧性研究實在是意義不大。所以我個人認為,用各種新方法論去介入《寒夜》文本的研究實踐,不僅沒有解釋清楚這部經(jīng)典作品的深刻意蘊,相反還人為地遮蔽了陳思和所提出過的一個關(guān)鍵命題:《寒夜》為什么會背離巴金小說創(chuàng)作的總體構(gòu)思而獨立存在!作為一名巴金研究的權(quán)威人士,陳思和早在20世紀90年代初就曾明確指出:《寒夜》的“構(gòu)思出現(xiàn)在巴金的創(chuàng)作道路上實在是意外”,因為“巴金以前的創(chuàng)作幾乎都可以在他生活道路上尋到構(gòu)思原型,唯獨這部小說,它是在巴金新婚燕爾不過半年的時間開始構(gòu)思,婚后兩年,正是女兒出世,家庭幸福正在彌補這個童年失去母愛,青年時代又遠離女性,孤獨地生活了四十年的中年人以往所失的時候,他寫完了這個關(guān)于家庭破裂的書?！惫仕竽憯嘌浴逗埂匪囆g(shù)構(gòu)思的“斷裂性”,不僅成就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一部曠世“杰作”,同時也必將會“給以后研究者帶來無窮趣味”④。其實,陳思和是在暗示我們這些研究者,應該去高度關(guān)注巴金精神狀態(tài)的自我嬗變;如果我們脫離了作者思想發(fā)展的心靈軌跡,那么學界所有不切實際的慷慨陳詞,都將是徒勞無益的主觀臆說。

巴金是一位十分虔誠的無政府主義者,從1920年開始接受克魯泡特金的思想影響,到1948年重申無政府主義的堅定立場,⑤他始終都沒有改變過自己持之以恒的政治信仰。對于巴金本人而言,文學創(chuàng)作只是他無政府主義思想言說的一種手段,他說:“我的作品與我的主張是有關(guān)系的。我寫作品是宣傳我的思想,宣傳我的看法?！雹薨徒鸨救说奶拐\與直率,完全有理由使人去相信:“如果不是為了傳達這樣一個信念,巴金不可能成為這樣有地位的一個作家?！雹哌@應是我們理解巴金思想不可逾越的前提條件。無政府主義作為巴金藝術(shù)靈感的精神資源,學界對此早已有過諸多論述與求證;但是這種政治理想的中國化演變,卻很少被學界同仁所用心關(guān)注。巴金自己就曾辯白說:“我雖然信仰從外國輸入的‘安那其,但我仍然是一個中國人,我的血管里有的也是中國人的血。有時候我不免要站在中國人的立場上看事情,發(fā)議論?！雹噙@顯然是巴金對于人們“誤解”他思想的強烈不滿,同時也是巴金對于學界“誤讀”他作品的刻意嘲諷。實際上只要我們稍加分析便可以清晰地發(fā)現(xiàn),從《滅亡》到“激流三部曲”再到《寒夜》,無一不集中反映著巴金無政府主義思想中國化的心路歷程:《滅亡》是以反抗社會政治制度為敘事焦點,激情書寫了杜大心等熱血青年暗殺政府官員的暴力行為,可以說這是巴金早期對西方無政府主義“反強權(quán)”和“反霸權(quán)”思想的直觀理解;“激流三部曲”是以反抗中國家族文化為敘事焦點,血淚控訴了封建家長勢力對于青年一代的殘酷摧殘,作者在這里顯然是有意將“強權(quán)”與“霸權(quán)”同封建專制進行中國化的意義對接;《寒夜》則更是從家族文化敘事直接轉(zhuǎn)向了家庭生活敘事,生動揭示了由家庭內(nèi)部沖突所引起的人格弱點與命運悲劇,家庭“倫理”與政治“強權(quán)”又直接影射著“家國”文化的歷史淵源和背景關(guān)系。如此明確的創(chuàng)作意圖,恰恰是真實巴金的自我展示。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巴金小說創(chuàng)作的題材演變,并不意味著是他政治信仰的潛在變化,而是預示著他無政府主義思想中國化的成熟過程。在巴金早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當中,《滅亡》、《新生》、《死去的太陽》以及“愛情三部曲”等作品,給讀者造成的最深印象,就是脫離家庭與社會直接對話。杜大心和李靜淑等一群熱血青年,他們信奉無政府主義的革命學說,拋家舍業(yè)直接去反抗現(xiàn)實社會的政治體制,甚至于不惜以犧牲自己的生命為代價,去實現(xiàn)他們虛無縹緲的烏托邦夢想。對于這些幼稚可愛的年輕人而言,他們既然已經(jīng)將一切社會制度都主觀地加以否定,無“家”自然也就成為了他們追求人類“大同”的崇高理想?！盁o家”與“奉獻”是克魯泡特金《告青年》(又被譯作《告少年》或《一個反抗者的話》)中的核心思想,巴金對此當然是爛熟于心并且深信不疑。但《滅亡》在描寫杜大心被“殺頭”的盛典場面時,一個小孩向媽媽發(fā)出“我看不見”、“我要看”的熱切呼喊,應該說首先被震驚了的不是別人而是巴金自己——社會不合理的政治制度固然與廣大民眾的思想愚昧息息相關(guān),而廣大民眾的思想愚昧又是與家族文化的遺傳因素息息相關(guān)——由此可以推斷,“激流三部曲”突然轉(zhuǎn)向?qū)易逦幕睦硇耘?絕不是什么巴金政治信仰的徹底轉(zhuǎn)變,而是他無政府主義思想中國化的成功轉(zhuǎn)型,或者說是他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的策略變更?！都摇贰ⅰ洞骸?、《秋》給人最為突出的閱讀印象,是脫離社會直接與家族對話,作者通過高家三兄弟對于“家族”文化的共同感受與不同態(tài)度,深度揭示了中國家族文化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以及家長權(quán)威的歷史弊端,由于這部宏大作品是有關(guān)巴金家族的故事敘事,故人們往往將其視為是“反封建”的不朽力作,從現(xiàn)代思想啟蒙的角度去做單一性的詮釋理解,而無政府主義思想的中國化表現(xiàn),卻被人們不假思索地完全忽視了。正是為矯正學界與讀者的主觀“誤讀”,《寒夜》脫離了巴金慣用的創(chuàng)作思路,不再是以自己生活背景為題材,而是以自己生命體驗為動力,去全面反省社會悲劇的真正根源——“家國”政治的一體化特征:社會之“寒”與家庭之“冷”,共同構(gòu)筑起了現(xiàn)實“黑暗”的文化之“墻”;無論中國人如何去做拼命的掙扎,都難以改變傳統(tǒng)所賦予他們的沉重負荷。我們注意到《寒夜》為讀者創(chuàng)造了這樣一個前后呼應的布局結(jié)構(gòu):開篇是寫汪文宣對于“黑暗”與“寒冷”的切身感受,結(jié)尾也是寫曾樹生對于“黑夜”與“寒冷”的孤獨體驗,然而抗戰(zhàn)勝利卻絲毫沒有改變茫?！昂埂钡谋瘺龇諊?開篇是寫汪文宣在“黑暗”與“寒冷”中領(lǐng)略“夜”的死亡窒息,結(jié)尾則是寫曾樹生在“黑暗”與“寒冷”中尋找“生”的虛無理想,可是“生”與“死”之間的靈魂對話卻并沒有弱化漫漫“寒夜”的憂郁色彩!

《寒夜》文本的最后一句話是:“夜的確太冷了,她需要溫暖。”我個人認為這句話大有深意:它并不是對曾樹生的未來出路給予暗示,而是對曾樹生的前途未卜發(fā)出哀鳴——既然“寒夜”已經(jīng)使汪文宣成為了“家國”文化的犧牲品,那么“寒夜”同樣也將會使曾樹生籠罩在“家國”文化的掌控之下!“叛逆”激情逐漸被批判理性所全然代替,這令巴金充分意識到了“家國”文化的悠久性與頑固性,所以他才會在無比絕望中為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劃上了一個藝術(shù)上成功而思想上失敗(陳思和語)的歷史句號!我說《寒夜》是巴金思想極度苦悶的精神象征,是巴金人生理想難以后續(xù)展開的巨大心結(jié),原因恰恰正在于此。因為用無政府主義去解構(gòu)“家國”文化的傳統(tǒng)本原,無疑會使巴金面臨著一種難以擺脫的精神困擾:“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故智者巴金對此只能是緘口不言沉默無語。

一、《寒夜》:“家”與“國”的雙重敘事

“家”與“國”的雙重敘事,是《寒夜》不同于巴金其他作品的最大特點。作者將主人公汪文宣人為地置放于家庭矛盾與社會矛盾的夾縫之中,全力去揭示現(xiàn)代知識分子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艱難處境,生命的“灰”色調(diào)與生活的“冷”色調(diào)交相輝映,深刻地反映了巴金本人對于啟蒙現(xiàn)代性的強烈質(zhì)疑。

“家庭”敘事無疑是《寒夜》故事的構(gòu)思重心,作者通過對大量日常生活瑣事的生動再現(xiàn),有意識地將主人公汪文宣的命運悲劇,直接描寫成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倫理悲劇,僅從這一文本現(xiàn)象來加以分析,《寒夜》與“激流三部曲”之間的確具有某種不可分割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汪文宣與曾樹生都是接受過現(xiàn)代思想啟蒙的新派青年,他們也都曾抱有獻身祖國教育事業(yè)改變社會落后面貌的遠大志向,共同的人文理想使他們渴望自由追求幸福毅然同居,雖然“常常為一些小事情爭吵”,但“他們夫婦的感情并不壞”。只是由于汪母的“出現(xiàn)”與“介入”,才徹底打破了他們以往平靜和諧的生活秩序?！逗埂分型裟傅摹俺霈F(xiàn)”與“介入”,是最值得引起我們關(guān)注的敘事焦點:“嚴父”形象在作品中的客觀缺席,必然使“母親”形象升格為家長權(quán)威;而由女性以其柔性人格去承載傳統(tǒng),又暗示著作者對中國親情文化的理性認識。如果說《家》中覺慧同封建專制的思想對抗,是一種男性文化的自我討伐;那么《寒夜》中汪文宣對汪母的強烈依戀,則是一種親情文化的溫柔陷阱。在作品文本中,汪文宣內(nèi)心世界不斷閃動著“我要去找媽”的奇怪念頭;而“好母親”與“母親好”等字眼的廣泛使用,無疑又是以“母性”的“關(guān)愛”與“呵護”,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家長庇護兒女的象征符號。長期以來,學界一直都將汪母與曾樹生之間的情感冷戰(zhàn),視為是“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直接沖突;假設(shè)這種論點能夠成立的話,那么我們勢必要去面對這樣令人費解的邏輯推論:汪文宣最終向母親妥協(xié)的故事結(jié)局,則應被解釋為是“傳統(tǒng)”對于“現(xiàn)代”的成功博弈——因為汪文宣同意曾樹生出走并以此去換取母親歡心,實際上也就意味著他放棄了“現(xiàn)代”而回歸了“傳統(tǒng)”——無論人們從情感上是否愿意承認,這都是不可更改的客觀事實!我個人對于《寒夜》的巨大興趣,是這部經(jīng)典文本的深刻寓意性:同樣是受過現(xiàn)代思想啟蒙教育的有為之士,高覺慧與汪文宣雖然都遭遇到了“家”文化的精神壓抑,但他們卻表現(xiàn)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態(tài)度:高覺慧在同男性家長的對抗中選擇了叛逆與出走,而汪文宣在同女性家長的對抗中卻選擇了忍耐與順從。到底是一種什么力量導致了汪文宣的人格屈服?回答曰:是“母系”文化使然!“母系”文化的最大特點,就是其與生俱來的“護犢”本能;而她們這種自私天性的頑強表現(xiàn),又精確地反映出了中國“家”文化的本質(zhì)特征——兒女與財產(chǎn)同類的絕對私有化心態(tài)!“母系”文化在汪母那里直接體現(xiàn)為“母子連心”,即她本人所說的“只有你母親才不會離開你”;“母系”文化在汪文宣那里則直接體現(xiàn)為“戀母情結(jié)”,即他本人所講的“究竟還是自己的母親好”。母親永遠不會拋棄兒子與兒子永遠不會離開母親的親情特性(我們從曹禺的《原野》與張愛玲的《金鎖記》當中,都可以看到這種親情特性的制約力量),顯然成就了“慈母”感化能力要遠大于“嚴父”教誨能力的傳統(tǒng)文化模式。親情文化的柔性“殺人”與“母系”家長的權(quán)力意志,是《寒夜》創(chuàng)作的中心主題和批判指向,它為我們揭示了一種全新的研究對象,同時更顯示出了巴金思想的深刻之處。盡管曾樹生始終想以“過去的理想”和“女性的魅力”去拼命爭取汪文宣,但是她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無益之舉——在汪母根深蒂固傳統(tǒng)守舊的潛意識里,她絕不能容忍“別人分去她兒子的愛”的“占有”行為!

《寒夜》講述了一個“母系”家長的專制故事,講述了一個親情文化的“殺人”悲劇——汪文宣死于母親自私欲望的精神虐殺,曾樹生逃離了婆婆刁鉆尖刻的情感折磨;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故事結(jié)局,給讀者留下的深刻思考恐怕并不亞于“激流三部曲”。但《寒夜》與“激流三部曲”的不同之處,是巴金不再去表現(xiàn)崇高而神圣的“救贖意識”,也不再去樂觀而自信地提出“拯救辦法”。盡管巴金試圖以切斷汪小宣與曾樹生之間的“母子”聯(lián)系,去隔絕“母系”家長權(quán)威發(fā)揮影響的聯(lián)系渠道;可“母子”生疏冷漠的對峙狀態(tài),既無法使作者本人得以解脫,更無法令讀者加以接受?！耙沟拇_太冷了,她需要溫暖?！边@句收束語顯然是缺乏意義明確的肯定性:一是“自由”了的曾樹生在茫茫“寒夜”中,究竟應從何處去尋找她的“溫暖”家園?二是“獨立”了的曾樹生必定將再次成為“人母”,那么她到底會不會變成另外一個“汪母”?對此巴金沒有回答,他也根本無法去回答!

“社會”敘事是《寒夜》故事情節(jié)的次要線索,整部作品中直接涉及到“社會”政治的批判話語,無論我們怎樣挖空心思去認真尋找,其實也就是那么幾段文字敘述。如汪文宣暗中咒罵周主任:“你年終一分紅,就是二三十萬,你哪管我們死活!”又如汪文宣的同事鐘老發(fā)牢騷說:“一些人一事不做,拿大薪水;像你這樣拼命賣力氣,卻只拿那么一點錢,真少得可以!”最令研究者津津樂道的是民眾對抗戰(zhàn)勝利的一通議論:“勝利是他們勝利,不是我們勝利。我們沒有發(fā)過國難財,卻倒了勝利楣。”除此之外,作者對物價飛漲的主觀暗示,對唐柏青貧困潦倒的客觀寫實,以及讓汪文宣在抗戰(zhàn)勝利前夜悄然死去,都曾喚起過研究者對于巴金批判舊社會政治制度的無窮聯(lián)想。不錯,巴金的確曾說過他寫《寒夜》“唯一的原因是:那些被不合理的制度摧毀、被生活拖死的人斷氣時已經(jīng)沒有力氣呼叫‘黎明了”⑨。但是我們必須注意到巴金“所寫”與“所說”的“不合理”制度,并非是專一針對當時由國民黨執(zhí)政的民國政府,而是針對一切社會現(xiàn)行存在的政治體制。無政府主義者巴金所反對的是“政府”而非“政黨”,他對于國民黨是如此,“對于共產(chǎn)黨,也是如此”⑩。因此在我個人看來,《寒夜》對于“不合理”制度的猛烈抨擊,不僅是巴金無政府主義反“強權(quán)”思想的集中表現(xiàn),同時也是對于《寒夜》中“父親”權(quán)威缺席的一種彌補。“母系”家長與“政府”體制的藝術(shù)整合,使得《寒夜》充分暴露了中國文化的權(quán)力意志,從家庭到社會無處不在的輻射力量——如果我們將“母系”家長對于家庭子女的精神虐殺,視為是傳統(tǒng)文化溫柔“吃人”的內(nèi)在因素;那么“政府”體制對于社會公眾的權(quán)利剝奪,則應被視為是傳統(tǒng)文化野蠻“吃人”的外在表現(xiàn)。反“家庭”與反“政府”作為無政府主義者追求絕對自由的人文理想,毫無疑問都是《寒夜》所要明確傳達的中心主題。原因十分簡單,在巴金看來“政府常常是平民之敵,除了把一切政府推翻,我們永不能享受那真正的自由和幸福”{11}?？稍谥袊鴤鹘y(tǒng)文化當中,家庭體制又是政府體制的原始形態(tài),故孟子說“國之本在家”(《孟子·離婁上》)?！皣羌业臄U大,國和家族在組織結(jié)構(gòu)、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倫常原則等方面都具有一致性,國與家相通,君權(quán)與父權(quán)相互為用,君統(tǒng)與宗統(tǒng)一致,專制主義與宗法主義同質(zhì)”{12}。正是由于巴金清醒地意識到了中國“家國”文化的關(guān)聯(lián)性與一體性,所以他才會對“母系”家長與“政府”權(quán)威發(fā)起雙重攻擊,進而極大地強化了《寒夜》文本的思想意義。

正確理解《寒夜》中“家國”文化的復雜寫意性,這是我們通透解讀巴金后期思想的重要前提。巴金自己說“《寒夜》是一本悲觀、絕望的小說”{13}。至于他為什么會產(chǎn)生如此厭世的“悲觀”情緒?從《寒夜》最初連載本的文字結(jié)尾“夜的確太寒冷了”(“她需要溫暖”是出單行本時補加上去的)來進行分析,巴金似乎早已為讀者回答了這個問題:古老而悠久的傳統(tǒng)文化,具有不可抗拒的牢固根基,所以反抗者巴金才會心生怯意,最后只能在萬般無奈中走向“絕望”!1946年以后,巴金再也沒有進行過以反抗封建家長專制為題材的小說創(chuàng)作。不僅如此,1961年巴金還在中篇小說《團圓》(后被改編成電影《英雄兒女》)中,一反常態(tài)地去直接謳歌了家庭溫情與慈父形象。我個人認為,盡管《團圓》應算一篇時代政治的命題作文,但巴金試圖矯正原來思想偏執(zhí)的主觀意愿卻依稀

可見。

二、《寒夜》:“新”與“舊”的矛盾沖突

“婆媳關(guān)系”作為巴金《寒夜》中最具有藝術(shù)魅力的故事情節(jié),一直都是學界與讀者頗為關(guān)注的議論焦點?！逗埂芬浴捌畔薄鳖}材去反映中國“家文化”的歷史弊端,顯然是受到了曹禺話劇《原野》的潛在影響,比如在第二十六章節(jié)中曾樹生對照《原野》的自我反省,就是一個非常明顯的具體例證。然而長期以來,人們一直都把《寒夜》中“婆媳”之間的女人戰(zhàn)爭,視為是“傳統(tǒng)”觀念(婆婆)與“現(xiàn)代”觀念(媳婦)的思想沖突,這一論點雖說不無道理但卻有些教條。因為“婆媳”之間的矛盾關(guān)系,既是性別文化心理問題也是家庭權(quán)力歸屬問題,無論她們被涂抹上代表著或“新”或“舊”的褒貶色彩,其相互之間敵對行為的根本原因,都與女性自身的人格弱點密切相關(guān)。因此我個人認為,《寒夜》通過性別敘事去進行文化敘事,將“婆媳”冷戰(zhàn)與社會強權(quán)融為一體,已不再是所謂的“專制”與“自由”的簡單對抗,而是深刻揭示了權(quán)力主宰與自由意志之間的辯證關(guān)系——即由誰掌握了家庭與社會的主宰權(quán)力,誰就可以去任意行使他的自由意志!毫無疑問,家庭“權(quán)力”與社會“權(quán)力”、家庭“自由”與社會“自由”,都是無政府主義者巴金本人的思考對象;而以家庭“權(quán)力”去影射社會“權(quán)力”又是《寒夜》創(chuàng)作的真正用意。

汪母作為《寒夜》中的“婆婆”形象,其偏袒兒子歧視媳婦的尖刻性格,的確有些古怪變態(tài)頗受非議。她曾是云南一個大戶人家里的千金小姐,傳統(tǒng)文化教育使她知書答禮溫文爾雅恪守婦道。深入研究這一形象的文本意義,我們首先必須去正確解讀她本人的兩段對白:一是“我十八歲嫁到汪家,三十幾年了,我當初做媳婦,哪里是這個樣子?”其潛臺詞無疑是汪母在自我標榜——“我”曾是“好媳婦”,“我”熬了“三十幾年”,才獲得了“權(quán)力”與“自由”,所以曾樹生必須無條件地去服從她的權(quán)力意志;二是“老實對你說,我比你更了解她。她不會永遠跟著你吃苦的。她不是那種女人,我早就看出來了?！逼錆撆_詞又明顯呈現(xiàn)出了一種邏輯悖論——“我”了解“她”是因為“我”也當過“媳婦”,“女人”的自私天性“我”也曾經(jīng)有過,故“我”以“我”自己的切身體驗,去判斷“她”內(nèi)心所想絕對準確。汪母思想與情感的矛盾雜復性,實際上包含有“婆婆”與“媳婦”雙重身份的內(nèi)在體驗(社會“權(quán)力”升遷途徑大致相同);故當她一旦升格為家長權(quán)威并去施展她的權(quán)力意志時,便絕對要去拼死維護這種權(quán)力意志的神圣尊嚴(社會“權(quán)力”行使手段完全一樣)。這就是人們常常所談及的“婆婆”(傳統(tǒng))壓迫“媳婦”(現(xiàn)代)的文化現(xiàn)象。仔細研讀一下《寒夜》文本中有關(guān)“婆媳”爭執(zhí)的描寫語句,我們發(fā)現(xiàn)基本上都是涉及經(jīng)驗、本能與經(jīng)濟這三個方面:從經(jīng)驗層面來講,汪母反感曾樹生應是出自于一種女性經(jīng)驗——兒子是自己的私有財產(chǎn),媳婦只不過是外來人,尤其是沒有履行過正規(guī)法律程序的這樁婚姻,一直都是她難以剔除的心頭之患。因此她把曾樹生看作是不要臉的“姘頭”,并信誓旦旦地告誡汪文宣說:“她跟我們母子不是一路人,她遲早會走自己的路。”從本能層面來講,汪母反感曾樹生也是出自于一種女性嫉妒——對于一個半老徐娘的汪母而言,媳婦的青春靚麗與自己的人老珠黃形成了鮮明反差,任何帶有刺激性的語言行為都會引起她抵觸情緒的強烈反應。因此兒子與媳婦親熱她會不高興(失去了被愛的尷尬),人稱曾樹生為“小姐”她會不舒服(失去了青春的嘆息),看到曾樹生經(jīng)常外出跳舞她會異常憤怒(失去了魅力的無奈),歸根結(jié)底就是一個念頭:“家里少了那個女人,什么事都簡單多了?！睆慕?jīng)濟層面來講,汪母反感曾樹生更是出自于一種女性戒備——汪文宣本應是母親晚年生活的唯一依靠,但他身體孱弱只能靠媳婦掙錢來養(yǎng)家糊口,這令汪母深深感受到了自身家長權(quán)威的巨大危機(“她覺得她能夠掙錢養(yǎng)活自己,我卻靠你們吃飯,所以她看不起我”)。因此她寧愿節(jié)衣縮食壓縮開支也不愿向媳婦去伸手,她寧可賣掉戒指給兒子看病也不愿向媳婦去低頭,盲目的清高與貧窮的自負,使她具有了自我炫耀的充足底氣—— 就是“做一個老媽子,總比做一個‘花瓶好”!“她覺得自己得到勝利了。她的憤怒消失了。她的痛苦消失了?！逼此廊ゾS護已經(jīng)到手了的家長權(quán)威,充分去彰顯“權(quán)力”意志的膨脹欲望,汪母本人的所作所為在“家國”文化的傳統(tǒng)體制里,實際上與社會“權(quán)力”機制的形成過程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差別。

面對母親與妻子的激烈爭吵,汪文宣曾發(fā)出過這樣的困惑與疑問:“為什么女人還不能理解女人?”其實,他至死也不明白女人與女人之間的征戰(zhàn)廝殺,目的就是為了她們想象中的“權(quán)力”與“自由”。汪母趕走了曾樹生卻逼死了汪文宣,她獲得了“權(quán)力”與“自由”卻失去了“權(quán)力”與“自由”的用武之地。這不僅使我聯(lián)想到了一個文本細節(jié):抗戰(zhàn)勝利鞭炮齊鳴,而人們卻沒有對此表現(xiàn)出任何的勝利喜悅;茫茫“寒夜”陰冷黑暗,而人們也難以從中尋找到絲毫的黎明曙光。汪母最終取得“勝利”的悲劇性結(jié)局,其實就是作者對“權(quán)力”意志的無聲抗議——不僅只是針對家庭,而且也是針對社會。

曾樹生作為《寒夜》中的“叛逆”形象,其經(jīng)濟獨立人格自我行為自由的諸多特性,往往被人們納入到“五四”個性解放的歷史背景,對其大加贊賞充分肯定并樹為“新女性”的光輝樣板(這種“肯定性”趨勢在當前學界尤為盛行)。曾樹生的確是值得我們認真去研究的一個人物:她讀過大學受過教育思想前衛(wèi)志向遠大,這是她被譽為“新女性”的第一要素;她涉足社會自食其力實現(xiàn)自我決不依附,這是她被譽為“新女性”的第二要素;她自由戀愛渴望幸福追求理想反抗世俗,這是她被譽為“新女性”的第三要素。如果我們僅從這些表面現(xiàn)象來看,將曾樹生視為“新女性”當然無可厚非,因為她確實要比魯迅筆下的“子君”堅強得多。但是,如果我們對曾樹生這一形象展開深入分析,同樣會發(fā)現(xiàn)在她身上具有許多“謎團”令人費解:首先,接受現(xiàn)代思想啟蒙敢于選擇自己所愛,應是那個時代普遍流行的社會風氣,最多我們只能將其看作是曾樹生“新女性”的華麗外表,但卻不是曾樹生思想人格的真實本質(zhì)。閱讀《寒夜》故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曾樹生與汪母之間的主要矛盾,也是為了爭奪汪文宣這一“權(quán)力”意志的行使對象。作品文本清清楚楚地告訴我們,在汪母沒有“介入”以前,夫妻二人恩愛和諧日子平靜,其原因正是由于汪文宣的一味忍讓,使曾樹生實現(xiàn)了掌控“權(quán)力”的自由意志?？墒峭裟傅絹硪院?情況便發(fā)生了逆轉(zhuǎn)——曾樹生雖然失去了主宰家庭的神圣“權(quán)力”,但卻并沒有喪失她對“權(quán)力”的強烈欲望;所以“婆媳”之間的相互仇視與情感冷戰(zhàn),說穿了就是個“權(quán)力”意志的歸屬問題。在這場家庭內(nèi)部的“戰(zhàn)爭”當中,曾樹生性格倔強決不輸于汪母,雖然她只被賦予了“媳婦”(弱者)的單一身份,但卻具備了未來充當霸氣“婆婆”的一切條件(自負與自我)。因此我認為曾樹生反抗汪母的家長專制,與其說是“反抗”倒不如說是“嫉妒”,因為她對家庭“權(quán)力”的窺覷與渴求,是造成她在“自由”遮蔽下憤然出走的根本原因——重新去尋找“權(quán)力”意志的實現(xiàn)途徑。其次,人們常說汪母十分“霸道”,可曾樹生也并不“寬容”。曾樹生拒斥婆婆的全部理由,其實簡單地不能再簡單了:汪母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而汪文宣卻是自己的終身伴侶。故她在不情愿的基礎(chǔ)上去接受汪母,那是因為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責任約束;而她在主觀上排斥汪母的敵對情緒,則又是女性心理本能的集中表現(xiàn)——“你母親更需要你。我不能趕她走。有她在,我怎么能回去!”曾樹生此番酸楚之言,包含有三重潛在意蘊:“你母親更需要你”,是在暗示由于丈夫的軟弱無能,使她在家庭紛爭中已處于敗勢;“我不能趕她走”,是在暗示傳統(tǒng)文化的倫理道德,對她仍具有強大的牽制作用;“有她在,我怎么能回去”,是在暗示家庭權(quán)威只能有一個,汪文宣對此必須去進行非理性的艱難抉擇。我并不否認曾樹生是“真愛”汪文宣,作品中曾多次去精細描寫曾樹生出走前的內(nèi)心矛盾與情感纏綿,足以說明作者是在人為排除夫妻情感對于悲劇產(chǎn)生的負面影響。但僅就曾樹生本人而言,她一旦將其“真愛”置于家庭內(nèi)部的“權(quán)力”之爭,那么這種“真愛”便失去了它的溫情面紗,而呈現(xiàn)出了它的自私性和殘忍性——汪文宣在“真愛”中悲慘死去的最后結(jié)局,只能說明“真愛”的“存在”與“虛無”!再者,曾樹生離家出走去追求個人“幸福”,她當然具有自己人生的選擇權(quán)利;不過她拋“夫”棄“子”的自私行為,能否算是“新女性”的健全人格?恐怕任何正常人都不會對此深表認同?！逗埂肺谋镜墓适聰⑹?已經(jīng)清楚地傳達出了這樣一種明確信息:曾樹生在與陳主任的“私奔”前后,并沒有徹底割斷她與汪文宣之間的夫妻情緣;作者讓其深陷“舊情”與“新歡”的尷尬處境,其本身就是在以社會道德尺度去思考她的“叛逆”之舉。曾樹生對兒子汪小宣根本就沒有什么偉大的母愛情懷,除了出錢供他讀書之外別無其他親情可言,拋棄家庭甚至拋棄子女去追求絕對的個人“自由”,同樣也不是作者對于曾樹生“新女性”形象的理解與肯定,而是對于其缺乏家庭責任感及母性意識的鞭笞與否定。巴金在《寒夜》中為曾樹生設(shè)置了一個永遠也解不開的心靈死結(jié):她之所以會選擇與陳主任結(jié)伴出走,是因為陳主任與汪文宣當年一樣,是一個沒有任何羈絆的獨身男性;但陳主任絕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他也是有家族有父母的血肉之人,那么走出“汪家”進入“陳家”究竟有何不同?曾樹生對此選擇了自我逃避拒絕回答,故她所追求的愛情“自由”與人生“幸?！?必然也將是一種脫離實際的抽象理念!

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就是到了明天,她至多也不過找到一個人的墳墓?？墒撬軌蛘一厮男⌒麊?她能夠改變眼前的一切嗎?她應該怎么辦呢?走遍天涯海角去作那明知無益的尋找嗎?還是回到蘭州去答應另一個男人的要求呢?

——夜的確太冷了,她需要溫暖。

作者以曾樹生內(nèi)心世界的一連串問號,結(jié)束了《寒夜》令人驚悸感慨的悲劇故事。“寒夜”遮蔽了曾樹生的未來出路,同時也暗示出了她的人生歸宿——如果不想獨身生活,就必然要回歸“家”的樊籠;而回歸“家”的樊籠,“權(quán)力”意志又將周而復始。“夜的確太冷了,她需要溫暖”,其實這句寓意深刻的結(jié)尾之詞,它強烈暗示了所謂“新女性”的命運輪回——“夜”的“寒冷”是一種客觀存在,而“光”的“溫暖”則是一種作者奢望!巴金說在曾樹生的身上,也有他愛妻蕭珊的影子,這其實并不使人感到奇怪。因為對于他們這對年齡相差二十歲的夫妻來說,巴金以中年人所特有的清醒理性,從蕭珊那里看到了一個充滿青春活力的“新女性”,是如何由反抗社會到回歸家庭的思想變化?！盎貧w”使巴金與蕭珊同時得到了“家”的“溫暖”,但卻使他永遠地“失去了一個會飛的夢”(散文《尋夢》)!

三、《寒夜》:“生”與“死”的靈魂對話

汪文宣是巴金《寒夜》中的核心人物,同時更是一個充滿著人格矛盾的悲劇形象。母親說他是“老好人”,妻子也說他是“老好人”,就連他自己都意識到:“沒辦法。我本性就是這樣?！卑徒饘⑼粑男鑼懗墒恰袄虾萌恕?讓其承受著家庭與社會的雙重壓力,徘徊于“生”與“死”的人生邊緣,并以“我要活”的悲涼吶喊,去深深觸動廣大讀者的脆弱神經(jīng)。實際上“老好人”作為一種象征符號,不僅是對作品主人公性格特征的準確描述,更是深刻反映了現(xiàn)代精英知識分子的內(nèi)心矛盾——他們現(xiàn)實社會身份的難以確定性?！疤彀?我怎么會變成這樣一個人啊!”汪文宣對自我人格變異所發(fā)出的主觀否定,明顯是在攙雜著巴金本人對于啟蒙現(xiàn)代性的強烈質(zhì)疑。

“生”與“死”的靈魂對話,作為《寒夜》故事敘事的獨特方式,首先體現(xiàn)為巴金本人對于現(xiàn)代啟蒙教育的理性思辨。閱讀《寒夜》我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從崇尚“啟蒙”到質(zhì)疑“啟蒙”,巴金思想的確發(fā)生了巨大變化。這絕非是我個人的危言聳聽,而是作品文本的存在事實。在《寒夜》里,巴金曾多次通過汪母、汪文宣、唐柏青等人之口,向社會發(fā)出了“知識誤我”的靈魂哀鳴:“我只后悔當初不該讀書,更不該讓你讀書,我害了你一輩子,也害了我自己。老實說,我連做老媽子的資格也沒有!”(汪母)“在這個時代,什么人都有辦法,就是我們這種人沒用。我連一個銀行工友都不如,你也比不上一個老媽子?！?汪文宣)“我白讀了一輩子書,弄成這種樣子,真想不到!”“這個世界不是我們這種人的?！?唐柏青)“知識誤我”原本是黃廬隱在其小說《海濱故人》中,由女主人公露莎對“五四”新女性追求自由與解放所進行的自我反思{14};可是事隔二十年后又在《寒夜》里再度出現(xiàn),這種文學現(xiàn)象不能不引起我們研究者的高度重視?！爸R誤我”在汪文宣等人身上,體現(xiàn)為悖論邏輯的矛盾含義:“知識”賦予“我”以現(xiàn)代人文理想,但“理想”卻難以在現(xiàn)實社會生存;“我們這種人”擁有“知識”,但“知識”卻毫無社會實用價值!汪文宣等人的滿腹牢騷,代表著巴金本人的內(nèi)在心聲:在一個“權(quán)勢”社會里,“知識”本身并無意義,只有“知識”依附于“權(quán)勢”,它才會真正變成財富!這無疑使我們對于汪文宣既仇視又敬畏那位“周主任”的復雜心理,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釋:“仇視”是因為“周主任”已成功將“知識”轉(zhuǎn)化為了“權(quán)力”,從此過上了比自己優(yōu)越得多的愜意生活;“敬畏”則是因為“周主任”高高在上,牢牢掌握著他們?nèi)医?jīng)濟命脈的生殺大權(quán)。對于汪文宣而言,其眼前所面臨的巨大痛苦,并非是如何去尋找“知識”轉(zhuǎn)化為“權(quán)力”的便捷途徑,而是“知識”已使他失去了現(xiàn)實生存的基本技能!“我連一個銀行工友都不如”的強烈自嘲,就是對“知識誤我”的最好詮釋。所以,“我怎么會變成這樣一個(無用之)人”的心靈追問,無異于是在公然申述“讀書無用論”——“讀書”不僅沒有賦予“我”生的希望,相反卻正在加速“我”死的進程!巴金正是通過“一個渺小讀書人的生與死”{15},對強權(quán)社會的不合理制度發(fā)起了猛烈攻擊。

“生”與“死”的靈魂對話,還涉及到了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傳統(tǒng)人格問題,即對“中庸”文化蠶食生命的深刻反省?！袄虾萌恕狈Q謂的真實內(nèi)涵是什么?當然是指“中庸”之道的文化精神。巴金如此去設(shè)計汪文宣的人格特征,絕不是對其深表贊賞而是對其大加討伐。在日益激化了的家庭矛盾中,汪文宣本人的立場態(tài)度,是“寧愿自己吃苦”也要把“兩個人都拉住”。我個人十分同情汪文宣的家庭遭遇,但卻難以接受其無原則無是非的忍讓行為。汪文宣“老好人”的迂腐性格,恰恰體現(xiàn)著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思想轉(zhuǎn)型的復雜心態(tài):“他沒有辦法把母親和妻拉在一起,也沒有毅力在兩個人中間選取一個,永遠是敷衍和拖。除了這個,他似乎再也不能做別的事情了。”力求在“傳統(tǒng)”(汪母的假定性)與“現(xiàn)代”(曾樹生的假定性)之間保持“中庸”姿態(tài),試圖在“母親”(權(quán)力意志)與“妻子”(準權(quán)力意志)之間折中調(diào)和,這點很像《家》中老大高覺新的所作所為。但“婆婆”與“媳婦”的殊死對決、“母親”與“妻子”的水火不容,“中庸”人格不僅沒有使他化解矛盾,相反卻使他脆弱的生命加速滅亡:“他覺得自己痛得不夠,苦得不夠,他需要叫一聲,哭一場,或者大大地痛一陣,挨一次毒打?！痹趦煞N文化勢力的反復較量中,他終于明白了“我對不起每一個人”,所以“我必須默默死去”!長期以來,人們一直都認為“老好人”汪文宣沒有自己完全獨立的人格立場,此說恐怕并不那么準確。汪文宣雖然將曾樹生視為“天使”不愿棄手,但其骨子里卻是選擇了傾向“保守”偏袒“母親”。《寒夜》開篇有一細節(jié),就非常能夠說明問題:汪家樓下住著一個“小女人”,她五官端正性格溫和說話柔氣依賴丈夫,不經(jīng)意間成為了汪文宣與曾樹生共同矚目的關(guān)注對象,但他們的聚焦視點卻又大不相同:汪文宣對她投以“羨慕的眼光”,表明他渴望自己也能夠有個“小女人”般的“傳統(tǒng)”妻子;而曾樹生則對她萌生了“憐憫的念頭”,表明她希望“小女人”能夠同自己一樣人格獨立?？释拮踊貧w“傳統(tǒng)”且成為“小女人”,應是汪文宣不能實現(xiàn)的美好愿望;所以他對“妻子”的“容忍”與“謙讓”,“開明”背后掩蓋著“無奈”與“虛偽”。在家庭沖突已經(jīng)白熱化的關(guān)鍵時刻,“‘到哪里去呢?他問自己。他找不到回答?！钡髡弑救艘呀?jīng)給出了答案——汪文宣死了,“中庸”本身并不是一種選擇,但它必將導致一種選擇——不是在反抗中新生,便是在淪落中滅亡!汪文宣從“知識精英”被降格為“渺小的讀書人”,從社會制度的反抗者轉(zhuǎn)變成社會權(quán)力的依附者,這表明巴金對于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社會身份與人格缺陷,有著比他人更為精辟透徹的理性認識與生命體驗。

“生”與“死”的靈魂對話,在《寒夜》文本的故事當中,更被表現(xiàn)為是作者對于生命退化現(xiàn)象的內(nèi)在感悟。我們應該充分意識到:汪文宣與曾樹生之間的矛盾沖突,其本身就是兩種生命現(xiàn)象的激烈碰撞。“我要活”的悲痛吶喊反復出現(xiàn),雖然是指向“不公平”的社會制度,但卻并不能排除汪文宣的自我反省。生活壓力、妻子強悍、家庭矛盾等種種因素,固然都是導致汪文宣人生悲劇的外在原因;不過對自身生命退化現(xiàn)象的深度焦慮,則更是直接導致汪文宣走向“死亡”的內(nèi)在誘因。汪文宣是“愛”妻子還是“需要”妻子?他的自我定義是“我需要你”!因為他知道無論是從經(jīng)濟上還是從身體上,都已失去了“愛”妻子的主客觀條件:“她豐腴并且顯得年輕而富有生命力。雖然她和他同歲,可是他看看自己單薄瘦弱的身子,和一顛一簸的走路姿勢,還有那疲乏的精神,他覺得她同他相差的地方太多了,他們不像是同一時代的人。”相反,盡管他對陳主任非常反感并充滿怨恨,可是一聽到那“年輕而有力的聲音”,看到那“身體魁梧,意態(tài)軒昂”的強壯背影時,他已經(jīng)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太委瑣了”,而妻子與陳主任站在一起,就連他本人都認為那是“一種和諧”與“完美”。“你走吧”,“‘至少你是救出來了。他終于吐出了真話?！蓖粑男敖夥拧逼拮拥奈ㄒ焕碛?就是“你還能夠飛啊”!自己失去了“飛”的能力,讓妻子“出走”去自由翱翔,這種看似心胸寬廣的關(guān)愛情懷,不是出于人格高尚而是出于生命無奈!當汪文宣自己在黑暗中默默地進行著“生”與“死”的靈魂對話時,作者也讓曾樹生以靈魂自白的言說方式介入進來,從側(cè)面去強化汪文宣加速死亡的悲劇意義:“他永遠帶著不死不活的樣子,她受不了!她覺得自己還是個活人。她渴望看見一個活人?！币蚨龍远ㄆ鹦拍?“她要救出她自己。”“我還年輕,我的生命力還很旺盛”,“我只想活,想活得痛快”!曾樹生的生命活力與汪文宣的生命退化,形成了涇渭分明的鮮明對比,這種“生”與“死”的潛在對抗,強烈暗示著巴金本人的憂患意識——以男性文化為主體的社會結(jié)構(gòu),正面臨著自我解體的巨大危險。這一點我們可以從汪小宣那里得到印證:汪家所有人都認為汪小宣像他的父親汪文宣,“貧血,老成,冷靜,在他身上似乎不曾有過青春。他還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但他已經(jīng)衰老了!”如果我們說汪文宣的“病態(tài)”是由社會“強權(quán)”造成的,那么汪小宣的“病態(tài)”卻是由文化“柔性”造成的——老成持重弱不禁風,不正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真實寫照嗎?與此同時,我們從《寒夜》中也發(fā)現(xiàn)了巴金思想的巨大矛盾:如果說曾樹生的生命強悍,是象征著“現(xiàn)代”對于“傳統(tǒng)”的終極取代;那么汪小宣的生命退化,不正是由這種“強悍”生命所哺育出來的畸形產(chǎn)物嗎?

巴金對此無法去加以解釋?！耙沟拇_太冷了”,他同樣需要“陽光”與“溫暖”,但卻不知這“陽光”與“溫暖”究竟在何處!“汪文宣作為巴金筆下最后一位理想主義者”{16},他與曾樹生構(gòu)成了巴金思想的深刻矛盾性:“生”與“死”都只能是在茫?！昂埂敝械撵`魂對話,而“寒冷”與“黑暗”又是一切反抗者精神世界的苦悶象征!誠如叔本華所說過的那樣:“一個無所希冀的人便無所畏懼,這就是‘絕望?！眥17}

作者簡介:宋劍華,文學博士,暨南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①④{16} 陳思和:《人格的發(fā)展——巴金傳》,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30頁、第229頁、第230頁。

② 余思牧:《作家巴金》,香港利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522頁。

③ 僅就近10年來有關(guān)《寒夜》研究的新方法來分析,有從文化視角去探索《寒夜》文化意識的(如江倩:《論〈寒夜〉中婆媳關(guān)系的描寫及其社會文化內(nèi)涵》,《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3年第3期);有從女權(quán)主義角度去詮釋《寒夜》女性意識的(如張沂南:《論女性自我生命的選擇——重讀〈寒夜〉》,《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叢刊》1998年第2期);有從精神分析學角度去解析《寒夜》人物關(guān)系的(如陳少華:《二次沖突中的毀滅——〈寒夜〉中汪文宣癥候的解讀》,《文學評論》2002年第2期);有從教育背景去發(fā)掘《寒夜》人物性格的(如河村昌子:《民國時期女子教育狀況與巴金的〈寒夜〉》,《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2年第2期)。多種方法論在《寒夜》研究中的廣泛使用,無疑是集中體現(xiàn)了學界對于《寒夜》文本的價值肯定與藝術(shù)認同。

⑤ 巴金:《致RUDOLF ROCKE》,載《世紀的良心》,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364頁。

⑥ 見《巴金訪談錄》,《巴金全集》第1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698頁。

⑦ [美]奧爾格·朗:《巴金和他的著作》,《巴金評說七十年》,中國華僑出版社,2006年版,第189頁。

⑧ 見《巴金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174頁。

⑨{15} 見《〈寒夜〉后記》,《巴金選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445頁、第444頁。

⑩{11} 轉(zhuǎn)引自陳思和:《人格的發(fā)展——巴金傳》,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67頁、第98頁。

{12} 楊知勇:《家族主義與中國文化》,云南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09頁。

{13} 巴金:《關(guān)于寒夜》,《寒夜》,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

{14} 對此現(xiàn)象,我已在《〈海濱故人〉:夢幻的破滅與廬隱的悲歌》(刊于《徐州師范大學學報》2009年第5期)一文中,專門做有詳細的理論闡述。

{16} 見《叔本華論說文集》,商務(wù)印書館,2004年版,第291頁。

(責任編輯:呂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