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求同
報載國人的人均閱讀量每年僅0.7本,大大低于鄰邦(據(jù)說韓國是七本,日本更高達四十本),原因很多,但公共圖書館匱乏、服務不便肯定是一個。專業(yè)化管理、館藏豐富、資金充足的公共圖書館真是太少了。所以我每次到紐約,都要看一看那兒的公共圖書館;我以為那遍布全市各個街區(qū)的圖書館系統(tǒng),是可以當做我們的理想,即緩慢成長的中國公民社會的理想的。紐約之為文化藝術(shù)的世界大都市,紐約市民的綜合素質(zhì)之高,都體現(xiàn)在這一理想每天的實現(xiàn)之中了。
紐約公共圖書館創(chuàng)建于一八九五年,主館坐落在曼哈頓第五大道/四十二街。主樓的設計糅合了文藝復興和十九世紀法國學院派建筑風格,外觀莊嚴宏偉,正門寬闊的臺階兩旁,各立一尊田納西粉紅大理石雄獅,出自雕塑家愛德華·波特之手。南邊那頭獅子習稱“耐心”,北邊的叫“堅毅”,象征求知者的品格,也是這座知識殿堂實施的民主與公平原則的見證。經(jīng)過一個多世紀的發(fā)展,今天,圖書館擁有二百七十六萬讀者證持有人;每年接待讀者四千一百多萬人次,包括兩千五百多萬互聯(lián)網(wǎng)借閱人次。館藏文獻五千一百萬件,并以每周萬件的速度增長。它的四個研究型圖書館和八十六個社區(qū)分館,每年舉辦二萬八千個展覽、講座和學習班活動,圖書館員回答六十一萬二千個咨詢問題。如此龐大的機構(gòu),一切服務免費且有條不紊,百年如一日,是如何做起來的呢?答案是:紐約公共圖書館阿斯特—列諾克斯—提爾頓基金會,一個非盈利組織。這或許有點兒出人意料,因為公共圖書館大多是公辦的,資金主要靠政府撥款。為什么紐約公共圖書館一反常例,取非盈利組織的營運模式呢?
非盈利組織是民間社團的一種;民間社團,則可說是美國民主政治和社會生活的基本單元。這一點,一百六十年前,法國政治家與史家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 1805—1859)就有細致的觀察:“無論什么地方,新事物一起頭,在法國你就看到政府出面,在英國則是有地位的人,而在美國,你肯定會見到民間社團?!?《論美國的民主》,卷二章二節(jié)五)在美國,非盈利組織因為享有稅務上的優(yōu)惠,便為許多文化教育、宗教和慈善機構(gòu),乃至工商與專業(yè)咨詢團體所采用。紐約公共圖書館就是在非盈利組織的框架下,吸引利用私人捐贈,有效管理圖書館這一公共事業(yè),為公眾免費提供知識信息和服務。它的成長史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紀中葉。
讓我從那兩頭守門石獅的名字說起?!澳托摹薄皥砸恪笔撬追Q,它倆的大名叫阿斯特和列諾克斯,紀念的是圖書館的兩位創(chuàng)始人。那時候,紐約向公眾開放的圖書館很少。其中一座是巨賈阿斯特(John Astor, 1763—1848)所建,他是德國移民,以皮毛、地產(chǎn)和鴉片起家,圖書館是他送給市民的禮物,也是他僅有的一項大額慈善捐款。阿斯特家族是社會名流,逸聞“八卦”很多,包括與紐約公共圖書館的糾葛,這是后話。另一座是以善本珍本書聞名的列諾克斯圖書館,列氏(James Lenox, 1800—1880)是富家子弟,在哥倫比亞和普林斯頓大學受的教育,酷愛藏書。他收的珍本善本包括古代抄本、地圖、繪畫、雕刻和美洲文物。流入美國的第一部“古登堡《圣經(jīng)》”就是他一八四七年的收獲。列諾克斯圖書館建于一八七○年,免費讓學者和愛書人使用,但須預約,憑票入內(nèi)。這開放時間的限制,或許出于他藏書家的審慎,卻上了《生活》周刊的漫畫,畫的是一位頭戴禮帽、手里攥著紙和雨傘的白胡子老先生,如約來到圖書館,只見門牌上赫然寫著:
本圖書館開放時間:隔周星期一上午9:58—10:00
兩三座免費開放的圖書館,遠不能滿足市民的需求。紐約州州長提爾頓(Samuel J. Tilden, 1814—1886)早想改變這一狀況,建一座大型公共圖書館,讓所有人都有機會接觸知識,享受平等的服務。州長是老牌政治家,一八七六年民主黨總統(tǒng)候選人。那一次全國投票本是他領先,可惜在選舉團票數(shù)上輸給了對手,頗似二○○○年的布什—戈爾之爭。但他以國家利益為重,呼吁支持者冷靜,接受大選失敗。不久他因病退休,逝世后,墓碑上一行大字:“我依然信賴著人民?!边€留下四百萬美元成立基金,用來蓋公共圖書館饋贈市民,表達他對民主政治的堅定信念。
不幸,這位律師出身的政治家立遺囑時,沒有把親屬對財富的欲望考慮進去,遺產(chǎn)就引發(fā)了爭訟。好在他唯一的外甥女愿意成全舅舅的遺愿,基金才得以保住二百四十萬美元。之后,為解決資金分散和不足的問題,遺囑執(zhí)行人畢格樓先生提議,基金與阿斯特圖書館和列諾克斯圖書館合并,成立紐約公共圖書館阿斯特—列諾克斯—提爾頓基金會,共建并管理公共圖書館系統(tǒng)。三家一拍即合,經(jīng)過磋商,一八九五年基金會成立,紐約公共圖書館誕生了。一九○二年,又從鋼鐵大王兼慈善家卡內(nèi)基那兒獲得五百二十萬美元的捐贈,在紐約各區(qū)興建六十五個分館(詳見拙文《民主搖籃,非免費公共圖書館莫屬》)。作為捐款條件,卡內(nèi)基要求市府批出地皮并承擔分館的營運費用,由此開始了慈善捐贈與政府聯(lián)手合作,以非盈利組織形式發(fā)展大型公共圖書館的嘗試。非盈利組織架構(gòu)符合圖書館為社區(qū)服務的方針,使得圖書館能夠自主管理運作,不受政府人事制度和官僚主義的約束,還可利用多樣化的募捐,有效爭取社會各界的支持。紐約公共圖書館百年來長足的發(fā)展和今天的崇高地位,當可證明這一架構(gòu)的可行性及成功之處。
但隨之而來的是籌款壓力。根據(jù)圖書館二○○七年的預算和資金來源報告,預算為三億一千一百萬美元,政府撥款和捐贈及其他各占50%。換句話說,圖書館當年必須從個人、企業(yè)和營運(包括投資)收入中籌措一億六千萬美元,才可避免赤字;壓力之大不言而喻。為此,圖書館的籌款計劃全方位出擊,從抽獎活動、捐款午餐、盛裝晚宴,到尋找有希望的捐贈人,長期“追求”培養(yǎng)感情,務必擊敗一切募捐競爭對手,最終獲得捐贈。例如,上文說到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阿斯特的后人,便是重點爭取對象。一九一二年四月,雅各·阿斯特四世與懷孕的第二任妻子乘“泰坦尼克號”返美,不幸船觸冰山,他送妻子與全船婦孺登上救生艇,自己與“泰坦尼克號”一同沉沒。當時,長子文森特剛滿二十歲,在哈佛讀本科,繼承了約二億美元的遺產(chǎn),遂退學掌管家族實業(yè),時人稱作“世上最富的男孩”。文森特一九五九年過世,將全部財產(chǎn)留給第三任妻子波露克。波氏熱心公益,贊助過許多文化藝術(shù)機構(gòu),特別看重紐約公共圖書館。前年,波氏以一○五歲高齡去世,留下一大筆遺產(chǎn)給紐約公共圖書館。但她八十多歲的兒子(與前夫所生)不肯放手,企圖獨吞遺產(chǎn)。此前,她的孫子將父親送上了法庭,告他虐待祖母?;粮癫┦款I頭支持孫子,知名人士紛紛表態(tài),成為轟動一時的官司。圖書館當然也得捍衛(wèi)自身和公眾的權(quán)益,立即請了律師。這場遺產(chǎn)大戰(zhàn),結(jié)果如何尚未分曉。
遺囑捐贈是紐約公共圖書館的重要資金來源,而遺產(chǎn)官司時有發(fā)生。因此,圖書館專門聘任了擅長遺產(chǎn)法的律師,指導捐贈人立遺囑,明確意愿,避免糾紛,并且隨時準備維護權(quán)益,確保遺囑人的意愿得到執(zhí)行。此外,圖書館還于一九九一年成立了畢格樓協(xié)會(Bigelow Society),凡把紐約公共圖書館列入遺產(chǎn)規(guī)劃的慷慨人士,都自動成為該榮譽組織的成員。圖書館經(jīng)常邀他們參加各種活動,并在年度報告里列出他們的名字,既是宣傳表彰,也是法律意義上的捐贈人意愿的公示。
然而,在爭取和管理慈善捐贈的技術(shù)問題背后,始終有一個更大、更基本的關注,就是在接受捐贈的同時,圖書館如何代表公眾利益,本著民主公平的原則,堅持服務市民的目標。在私有制社會,富人的慈善歸根結(jié)蒂,源于財富與經(jīng)濟權(quán)力的高度集中。因而捐贈人和受贈方不平等的地位同潛在的利益沖突,是消除不了的。圖書館接受捐贈,便擔負了一種道德責任:緩解或調(diào)和圖書館所代表的公共權(quán)益與捐贈人的“自利”傾向之間的沖突。
慈善行為不等于無條件的奉獻,而是捐贈人的價值觀、個性和理想的強勢表達?!熬栀浫艘庠浮?donors intent)是現(xiàn)代西方慈善業(yè)的核心概念,一切募捐、稅務、立法等都圍繞它運作,奉行捐贈人意愿至上的原則。在此意義上,慈善機構(gòu)和慈善事業(yè),乃是現(xiàn)代西方式民主的一個特殊品牌。這品牌有點像傳統(tǒng)觀念中的好善樂施,但實質(zhì)不同。因為它并不要求無私奉獻,也不鼓勵把他人的利益當做自己的利益;它只是告誡人們,要看清楚自己的目標和他人目標之間的關系,自己利益的實現(xiàn)對他人利益實現(xiàn)的依賴和相互影響,然后爭取達到利己也利他的雙贏。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中把這種實用理性總結(jié)為“自利”學說,指出:美國人似乎總是知道如何把“自利”和“利他”結(jié)合起來,即在“自利”的前提下,為他人的福利也做些善事。捐贈人意愿原則與此一脈相承:富人享有資本賦予的“天然”特權(quán),即有權(quán)自由選擇捐贈項目,決定捐贈金額和時間,附加各種捐贈條件等等。法律必須尊重并保護捐贈人意愿。當捐贈人幾乎全權(quán)掌握了資金的流向,很容易通過捐贈將自己的價值觀乃至具體計劃施加于受贈方時,公共圖書館怎么辦?它能做的就是,盡力爭取社區(qū)居民的關注,擴大參與,在廣泛的民意基礎上贏得政府支持,奪取公共話語控制權(quán),同捐贈人談判,勸導無條件捐贈。由于紐約公共圖書館對慈善捐贈的深度依賴,更由于它每天要面對政府、公眾、讀者直接和間接的監(jiān)督,既堅持原則,又適當照顧捐贈人意愿,爭取合作成功就十分重要了。它在敏感、脆弱的道德警戒線上運作,便時時考驗著管理者的政治智慧和道德毅力。
最近的一場考驗發(fā)生在去年。三月間,紐約公共圖書館宣布一個總投資為十億美元的改造計劃,旨在大幅擴展服務領域,適應二十一世紀信息社會的需要。一場募捐大戰(zhàn)打響了。十分幸運,五月份就有人認捐一億美元,也是圖書館有史以來最大的一筆私人捐款。慶賀之余,碰到一個不大不小,卻十分典型的問題:如何表彰志謝,才能讓捐贈人和公眾雙方滿意。捐贈人是富商希瓦茲曼(Steve Schwarzman)先生,大名鼎鼎的黑石集團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他是前年六月頗有爭議的黑石上市的最大贏家,手持24%股份約八十億美元,外加四億五千萬美元現(xiàn)金(而中國入股迄今,黑石股價一路下跌,恐怕是最大的輸家)。希瓦茲曼是猶太人,父母開過窗簾小店,他本科耶魯,哈佛MBA,屬于華爾街的精英。早在二○○一年,紐約公共圖書館就邀他做了董事會成員,聯(lián)絡感情,做好了募捐的前期準備。這一回,希瓦茲曼果然不負眾望。不久,圖書館宣布,總館主樓將改名為希瓦茲曼樓,還要將他的名字刻上主樓,以表彰他的突出貢獻。這可是破天荒,因為自一九一一年總館落成以來,只有三位創(chuàng)始人得此殊榮。而他們的名字僅在正門上檐出現(xiàn)一次,字體為一英尺大小。現(xiàn)在,希瓦茲曼的名字要出現(xiàn)五次,三次在第五大道正門石階和石柱底座上,兩次在四十二街邊門燈柱的石座上。決定一經(jīng)公布,紐約市民及媒體大嘩。地區(qū)史跡保護委員會的威廉斯先生在聽證會上表示:“鐫刻名字的次數(shù)和他們提議的用語、設計、位置,奪走了這座建筑名勝有節(jié)制的古典的樸素與莊嚴?!?《紐約時報》二○○八年四月二十三日)同一天的《紐約雜志》則諷刺道:“當我們知道希瓦茲曼的名字不會刻上公共圖書館門柱的楣檐時,真為紐約松了一口氣。[這座建筑]永遠是我們的公共圖書館……而‘希瓦茲曼圖書館聽起來一點也不公共,更像是排他的、為有錢人的?!奔~約公共圖書館主席不得不出來為刻名字辯護,說:這樣表彰捐贈人是圖書館的慣例(盡管主樓正門向來不在此例)。名字出現(xiàn)五次,只是為了對稱美觀,且字體小,僅有二點五英寸。為了得到紐約市名勝古跡保護委員會的批準,他還保證,今后不會在主樓正面鐫刻任何人的名字。但他最有力的理由是:希瓦茲曼十分慷慨,捐贈不帶任何附加條件。暗示公眾是受益方,公共權(quán)益沒有被妥協(xié)。希瓦茲曼本人也聲稱,刻名字是圖書館主動提議,他只是從命而已。
希瓦茲曼的名字終于刻上了主樓,重復五次,將與圖書館共存而經(jīng)受歷史的評判。同時,這刻名字的爭議也提醒了我們:圖書館的名稱蘊含著公益立場和社會理想的宣示,具有喚起公眾情感、感召認同、激勵參與的力量。因此改名和命名一樣,有可能是重大的公共事件,而非僅是捐贈人和圖書館(受贈方)的協(xié)議內(nèi)容。考慮到改名、命名是受贈方為數(shù)不多的表彰捐贈的方式之一,如何審慎而有創(chuàng)意地利用這個寶貴資源,確是一種政治智慧。
公共圖書館這一空間并不像我們希望的那么堅固。公共圖書館收藏的應當是未經(jīng)“過濾”的人類知識與智慧之作品,但因為經(jīng)費不足而必須有取舍;它應當讓所有讀者享有平等而自由地使用全部館藏的權(quán)利,但出于政治與道德禁忌,甚至捐贈人意愿等因素,使用范圍總是有所限制且不盡平等。稍不留心,它還有可能失去經(jīng)費而衰落、消亡。最近的全球經(jīng)濟危機已經(jīng)影響到不少公共圖書館的生存。為了保護這一空間,唯一有效的辦法就是爭取公眾廣泛積極的支持。紐約公共圖書館早已注意到了這個問題,并采取各種方法調(diào)動社會各階層的關注,例如宣傳普通市民的小額捐贈,賦予公眾使命感和擁有感。它的努力應該說是成功的。去年,圖書館舉辦面向市民的年度“夢幻募捐”抽獎,年齡最大的捐款人是九十八歲的退休教員雅各斯太太。她每年來買十來塊錢的抽獎券,買了好幾十年了。接受記者采訪時,她說自己從未期望過中獎,只想表示對圖書館的支持。雅各斯太太微薄的捐贈,當然不會替她換來顯赫的刻字殊榮。但她的關心、她的信任、她多年不懈的付出,代表了紐約市民對“我們的公共圖書館”發(fā)自內(nèi)心的支持。人民的公共圖書館永遠依賴著人民。
[戴恩(Phyllis Dain):《知識宇宙:紐約公共圖書館》(The New York Public Library: A Universe of Knowledge) NYPL in Association with Scala Publishers, 2000;杜威(John Dewey):《公眾及其問題》(The Public and Its Problems),Swallow Press, 19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