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談冰心早期散文的抒情特色

趙冬玲

冰心早期散文的抒情特色是使她“最最屬于自己”的一個重要方面。突出地體現(xiàn)了這位著名女作家獨特的創(chuàng)作個性和藝術(shù)風(fēng)格。

(一)

“我想隨處可寫，隨時可寫，時間和空間里，開滿了空靈清艷的花，以供慧心人的采擷”(冰心《往事(十八)》)，冰心自己就是采擷那“清艷”的花的“慧心人”。誠然，她在“五四”時期還只是一個怯生生地探討人生的年青的女作家，她所接受的教育、自身的經(jīng)歷以及生活環(huán)境的影響，使她在散文作品中袒露的感情世界還只是一個比較狹窄的天地，她向讀者訴說的無非是她所吸吮的母愛的甘露，她能憶及的也僅是她孩提的夢境，而她自己“對于事物的感情和態(tài)度，絲毫不可挪移，不容假借”，“其中只有一個‘真字”。這種“真的文學(xué)”，使她“心里有什么，筆下寫什么”，“只聽?wèi){著此時此地的思潮，自由奔放，從腦中流到指上，從指上落到筆尖……灑灑落落，自自然然的畫在紙上”，“行云流水似的，不造作，不矜持，說我心中所要說的話”。茅盾曾說，在冰心早期散文中，“她把自己反映得再清楚也沒有了”。因此，冰心早期散文的抒情特色，首先在于她那特有的溫柔而率真。

冰心早期的散文，可以說都是擎著“愛”的旗幟而作的。她的《寄小讀者》《山中雜記》《往事》以及《南歸》，充溢著“對父母之愛，對小弟兄小朋友之愛，以及對異國弱小兒女，同病者之愛”，甚至對小動物的愛。愛“使她的筆底有了溫泉水似的柔情”，這股柔情不事雕琢，掏心傾訴，坦率真白。例如。她曾為自己使一個溫柔的小活物——小鼠遭不幸而覺到“心上颼的著了一箭”，感到自己的“墮落”而深深地“懺悔”(《寄小讀者·通訊二》)。

這種溫柔而率真的感情表達(dá)是有其獨到的方法的。首先是，她以自己的親身體驗為基礎(chǔ)，常常以敘事為主，在敘事中揉入些許描寫與議論，融情人事，使得她強烈的主觀抒情不僅塑造了她獨特的“自我”形象，而且還具有了一往情深又清澈如水的突出特點。其次，她又常常以獨白、書信、筆記的方式來直抒胸臆，顯其愛濃情深?！都男∽x者·通訊十》在冰心的《寄小讀者》整個通訊作品中，有突出的思想藝術(shù)地位。就其抒情特點來講，也是相當(dāng)突出的。文章開頭用“我常常喜歡挨坐在母親的旁邊。挽住她的衣袖，央求她述說我幼年的事”一句啟始，整篇共復(fù)述了十一個孩提時代的小故事。例如：

“‘有一次你病得重極了，地上鋪著席子，我抱著你在上面臃行。正是署月，你父親又不在家；你斷折續(xù)續(xù)說的幾句話，都不是三歲的孩子所能說的，因為你奇異的智慧，增加了我無名的恐怖。我打電報給你父親，說我身體和靈魂都已不能再支持?！?/p>

這里，緩柔的敘事滲透著滿盈的感情，母親對女兒患病的焦急不安和關(guān)心愛護(hù)之情，女兒復(fù)述此事時對母親的感激、摯愛的思念之情，都流淌于筆端，樸實動人。在復(fù)述完幼年的故事后，作者又蕩開筆鋒來了一段抒情，竭力歌頌?zāi)笎郏?/p>

“她的愛，不是因我是‘冰心，或是其他人世間的一切虛偽的稱呼和名字；她的愛是不附帶任何條件的，唯一的理由，就是我是她的女兒?？傊膼?，是摒除一切。拂拭一切，層層的麾開我前后左右所蒙罩的，使我成為‘今我的原素，而直接的來愛我的自身……她的愛不但包圍我，而且普遍的包圍著一切愛我的人，而且因愛著我，她也愛天下的兒女，她更愛了天下的母親，……‘世界便是這樣的建造起來的!”

“——請小朋友和我同聲贊美!”

冰心所竭力贊美的“母愛”，其性質(zhì)及影響作用，評論家已多有評價(如林非《中國現(xiàn)代散文史略》，不復(fù)贅述。而她那自由直白地傾訴自己的心靈、抒發(fā)誠摯感情的文字，一直打動著我們的心。

自然，冰心早期散文的抒情特色不能僅僅歸結(jié)為藝術(shù)手段，誠如作者自己所說：“文章寫到風(fēng)格。必須是作者自己對于他所描述的人、物、情、景，有著濃厚、真摯的情感”(冰心《關(guān)于散文》)，應(yīng)該強調(diào)，正是對自己所述寫的人、事、景、物有著深切的感情，才使她筆下的抒情具備了女性獨特的溫柔動人的魅力。

(二)

甜潤而憂愁，是冰心早期散文中的另一抒情特色。

“我的生命中只有‘花，和‘光，和‘愛；我生命中只有祝福，沒有咒詛?！?《寄小讀者·通訊十三》)對一切母愛、童貞、大自然美的謳歌，對如同初融的春水滿溢奔流的回憶，都使她的抒情洋溢著甜潤的柔情。然而，從只知道“人世間只有同情和愛戀，互助與匡扶”到認(rèn)識到“人世間是同情帶著虛偽，愛戀帶著裝誣”，從對于宇宙生命的探求的無結(jié)果到又“擷到了生命花叢中的尖刺”，造成了球心種種不可解決的煩悶，因而，她的文章中，時時流露出了悲觀傷感的情調(diào)，加之于她后來客居國外，遠(yuǎn)離鄉(xiāng)土親人，病魔纏身的境遇，她那原本就十分脆弱的心，更充滿了難言的悵惘和憂郁。所以在她這時期散文中，往往滲透著絲絲的喜悅與淡淡的哀愁。她在回憶中充滿了含淚的微笑，在她別離前所得到的親人愛的“光榮”中更有“凄惻”之味，病中得到的撫慰的溫暖倒讓她勾起了離別的情愁。在《寄小讀者·通訊十一》中，她述說了身居國外而又因病住院時，一個圣誕節(jié)之晨的喜愁之情：

“……正在凝神，看護(hù)婦出來將我的床從廊上慢慢推到屋里，微笑著道了。圣誕大喜，便捧進(jìn)幾十個紅絲絲繩繞。自紙包裹的禮物來。堆在我的床上。一包一包的打開，五光十色的玩具和書，足足的開了半點鐘。我喜極了，一剎那頃童心來復(fù)，忽然想要抱到母素床前去。播醒她，請她過目。猛覺一身在萬里外!……只無聊的隨便拿起一本書來。顛倒的，心不在焉的看?！?/p>

受到“愛”的關(guān)懷的剎那的“喜極”之情，又被“猛覺一身在萬里外”的戀親之思、孤寂之感擾亂沖散。在喜悅的溫情中總要撩起幾絲悲緒，其脆弱敏感的心中總是“復(fù)雜的蘊結(jié)著歡慰與悲涼”。這就形成了冰心早期散文抒情中統(tǒng)一的特色。她說過：“我的‘詩的女神只是一個，‘滿蘊著溫柔，微帶著憂愁的，就讓她這樣的抒寫也好。”

冰心的散文作品中常常利用悲喜相交的場面來抒發(fā)這種甜潤而憂愁的情感。特別突出地是表現(xiàn)在《南歸》中。《南歸》是冰心獻(xiàn)給亡母的一支哀曲，是她那宣揚“愛的哲學(xué)”思想的篇章中“最鮮明、最靈活、最酸楚”的幾頁。就在這充滿真切、莊嚴(yán)、悲哀之情的散文里。她剮出心裁地寫下了二個“喜劇”場面，一是在母親彌留時刻。全家提前“歡”度新年假扮喜樂的情景；二是慶祝父母結(jié)婚四十周年。兒女要父母重溫新郎新娘舊夢的一幕，喜中有悲，悲中有喜。如同一杯醇酒，甜柔中而又少不了一絲絲苦味。

(三)

作為一個具有典型的女性作家陰柔風(fēng)格的冰心，她在坦爽地盡情地抒

發(fā)她那溫柔伴憂愁的情懷時，又顯示出她抒情的另一個突出的特色——婉約而輕逸。

冰心早期創(chuàng)作往往將傳意描物寫得跌宕有致，搖曳生姿。委婉隱約。如她和弟弟們馳騁著想象，描寫出海的女神的動人形象，幻想著做一個“?；钡那嗄?，抒發(fā)出自己的美學(xué)思想(《往事(十四)》)；她寫她在太平洋船上迎接驚濤駭浪的來臨，以此來證明自己確是“父親的女兒”。在《南歸)中，每至母親逝世的點鐘，弟弟便催促眾人提前散去睡覺，因為物在人亡，觸目有傷。

借景抒情的運用，使冰心的敘述語言別具一格。

《往事(二)之三》寫她在一個萬籟寂靜的冬季月夜臨境的感受：

“今夜井中月下的青山，無可比擬!仿佛萬一，只能說是似娟娟的靜女、雖是照人的明艷，卻不飛揚妖冶；是低眉垂袖。瓔珞矜嚴(yán)?！痹谧髡叩墓P下，井中月下的青山是人間的“仙境”，“充滿了凝靜、超逸、莊嚴(yán)，流溢著滿空幽哀的神意”。面對這清幽的夜景，作者展開了豐富的想象，以為這夜“不宜于將軍夜獵”，“不宜于燃枝野餐”，“不宜于愛友話別，叮嚀細(xì)語”，“不宜于高土徘徊，美人掩映”，月夜的青山只宜于“病中依枕看月的女孩子!”于是，悠逸之情頓生，作者思緒萬端，有如水的客愁，有如絲的鄉(xiāng)夢，有幽感，有澈悟，有祈禱，有懺悔，有千種話……

作家由人間進(jìn)入“仙境”，又進(jìn)入“幻境”，“泛人七寶蓮池”，“參謁白玉帝座”；“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間的留戀”……柔情掩過淡愁，飄逸隨之而出。

(四)

冰心自己在《回憶“五四”》一文中說：五四時期，“另一部分青年，包括我自己，就像一瀉千里的洪流中的靠近兩岸的一小股，它沖不過河岸的阻力，只挨著岸邊和竹頭木屑一起慢慢地挪動著”。“五四”的狂飆，震動了年輕的冰心，她滿懷熱情地投身于這轟轟烈烈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浪潮中，以文學(xué)創(chuàng)作來探討人生的真諦。但畢竟由于生活天地的狹小，家庭生活的優(yōu)裕，又加上接受了教會學(xué)校教育及泰戈爾唯心的哲學(xué)思想的影響。所以她的反抗缺乏強烈與堅定。熱望以“愛的哲學(xué)”使青年從空虛、苦悶、悲哀中醒來。走上熱愛人生、改造環(huán)境的道路，同時也以此來安慰自己寂寞和苦悶的心靈。她要使自己的創(chuàng)作，“愛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經(jīng)長途點綴得香花彌漫，使穿枝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不覺得痛苦。有淚可落，也不悲涼”(《寄小讀者·通訊十五》)。要做到這一點，她只有到現(xiàn)實外的過去了的生活中去追憶了。因而，如前所述，在她的散文中，“愛”充溢著一切，在抒情上帶上了一種脈脈的溫柔，又滲透著絲絲的憂愁。不僅如此。這種抒情的特色，也是她早期創(chuàng)作審美思想所追求的，她嘆贊泰戈爾作品的“澄澈”中的“凄美”，使自己得到了“凄美的快感”。以為“美在深幽”。這種審美趣味，使其散文抹上了她所獨有的抒情特色。

冰心是以自己獨立的創(chuàng)作個性取得成就的，她的散文中的抒情特色自然是由她自己的創(chuàng)作個性所決定的。評論家常常把同時代的冰心與朱自清的散文風(fēng)格相并提，贊譽他們散文所同有的漂亮、縝密、清新的風(fēng)格。的確，他們都有寂寞的心情，抒發(fā)的都是具有“自我”形象的復(fù)雜的情懷。然而，思想上、個人經(jīng)歷上，生活境遇上的不同，又使他們抒發(fā)的情懷各有不同的特色。朱自清對世態(tài)炎涼的體識，使他抒發(fā)的悒郁、苦悶的情懷更渾厚，而冰心對“愛的享受和憧憬，使她的抒情顯得輕柔飄逸”。這種抒情特色的區(qū)別表現(xiàn)在抒情手法上，冰心往往邊敘邊抒，一般在敘事后有獨白的抒情，是為觸景生情。朱自清則較少冰心那樣獨自情懷，而常寓情于事。如冰心的《寄小讀者·通訊十》中對小時所受母愛的回憶，朱自清《背影》中對少時所受父愛的追憶，都各有特色。因而，“冰心只是冰心，不是任何其他人”，她的“特有的作風(fēng)，使她成為現(xiàn)代中國女作家的第一人”(李希同編(《<冰心論>序》)。

正是冰心以她所特有的女性的細(xì)膩的情感，玲瓏的文筆所顯示的上述抒情特色，吸引了“五四”時代的廣大的尤其是青年的讀者。阿英在《謝冰心》中說：“青年的讀者，有不受魯迅影響的，可是，不受冰心文字影響的，那是很少的，雖然從創(chuàng)作的偉大性及其成功方面看，魯迅遠(yuǎn)超過冰心。”他認(rèn)為冰心在那個時期的彷徨苦悶的情緒，“乙乙欲抽”的情懷，清新雋麗的文字，“建立了冰心當(dāng)時在創(chuàng)作界的權(quán)威”。(阿英語)

冰心從“五四”起開始為新文學(xué)作出自己的建樹，她充滿真摯感情的篇章，獨特的抒情特色與清麗的文筆，將使她的散文作品散發(fā)著永久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