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中的真味

孟　暉

假如有一天,哪位朋友請我去喝上一杯竹水點成的清茶,我倒是很有興趣重溫在蔡襄、蘇舜臣們的舌尖徘徊過的滋味。

不久前,偶然看到一檔“深夜,竹子在流淚”的電視節(jié)目。攝像機鏡頭呈現(xiàn)了一個似乎“神奇”、然而卻是真實的現(xiàn)象:貴州某地的一處竹林,逢到濕潤無風的天氣,如果入夜后在任意一竿竹的竹身上鑿個洞,都會有清水從洞中滴滴流出。據(jù)當?shù)厝酥v,在最好的情況下,一竿竹在一夜間可以流出十多斤清水!想不到,盤旋我心頭多時的一種困惑,就這樣輕松地解開了!

宋代筆記中早就有著從竹身中采集“竹水”、“竹瀝水”的記錄,讓我一直感到好奇,卻無從明白其原理。如沈括《夢溪筆談》中就詳細講到,當時,嶺南的深山中,有很多大竹在竹干中飽含水液,可以“剖竹取水”。本地人在山中行路之時,都是從竹中取水來解渴,官員王彥祖到雷州上任的時候,干脆用竹中之水來解決趕路途中炊飯烹茶的全部問題。

據(jù)專家在電視節(jié)目中解釋,如此現(xiàn)象的發(fā)生,乃是因為一片竹林中所有竹子的根部都在地下相連,這些根須像抽水機一樣,吸取大量水分,并提升到竹干中加以貯存。節(jié)目中所涉及的竹林處于濕熱地帶,較之其他地方,這里的竹子能吸收到的水分尤其豐富,入夜之后,沒有陽光照射造成的水汽蒸發(fā),竹干中就積涵了大量的水,這時,在任何一枝竹的干身上鑿洞,整個竹林都會通過相連的根須向這枝不斷喪失水分的竹子輸送水液,于是,就形成了竹洞能不斷出水的“奇觀”。

聽了這番專業(yè)講解,我才恍然大悟。顯然,宋時的中國大地遠比今天濕潤得多,所以,處于陰潮環(huán)境中的竹林往往能夠具有這種“清水過濾器”的神奇功能。當時最為人珍視的乃是在浙江天臺山竹林中以“斷竹梢,屈而取之”方法收集到的“天臺竹瀝水”,據(jù)說,著名書法家蔡襄與另一位士大夫同道蘇舜臣斗茶,蔡襄所用的茶品更勝一籌,而且煎以經(jīng)典的惠山泉水;蘇舜臣的茶相對略次一些,不過,他精彩地運用了竹瀝水,結果點出的茶水最終勝過了蔡襄。竹瀝水能把惠山泉都比得遜色!可見,在北宋人的體驗中,經(jīng)翠竹干過濾、滋潤過的清水,其提供給舌尖的滋味是精彩絕倫的。也因此,在那時,人們會把“天臺竹瀝水”密封在銀罐中,不惜千里迢迢地運往京都等地,供風雅階級斗茶之需。

大約天臺山的環(huán)境很快發(fā)生了變化,當?shù)氐闹窳质チ吮匾臐穸?于是,美味的天臺竹瀝水很快就廣陵音絕,以致周煇在南宋初期便慨問:“今喜擊拂者,曾無一語及之,何也?”隨著中國大地在歲月流逝中逐步變干涸,“竹水”最終徹底地從人們的生活體驗中消失,于是,明人謝肇淛在《五雜俎》中居然臆斷,宋人所說的“天臺竹瀝水”一定是竹葉梢頭的露水。在今天,久被遺忘的“竹水”忽然復現(xiàn)于世,或許說明,只要今人肯下功夫努力,中國的環(huán)境并非不能部分地得到修復,再現(xiàn)曾經(jīng)的濕潤豐饒面貌。

宋時“竹水”重新在現(xiàn)代的世界滴滴落響,可能還意味著重要的商機呢。不是么,近年來由歐美國家發(fā)源,時髦階層興起了以品嘗稀有水品為奢侈享受的風氣,把這個滿目瘡痍的星球的一些珍貴角落中未遭污染、口感良美的水液收集裝瓶,運到大都市的高檔水吧之類風雅場所,供人們在舌尖上感悟水的真味。比如將澳大利亞的800滴天然雨水匯集為一小瓶清飲,能賣到幾十歐元。一看到這消息,我第一個反應就是,中國古人不是早就在這樣干了么?說實話,凡有朋友一本正經(jīng)地邀我品茶,我總是有點缺乏興趣與信心。別的不說,那頭等重要的水,不過是瓶裝礦泉水或純凈水在電水爐上煮滾罷咧,就憑這個,那茶水味還能好到哪里去?君不見妙玉當初招待釵、黛的茶,是用從梅花上采下的雪煎成的!再說西門慶家,俗吧,可吳月娘也曉得親自從太湖石上掃下雪來烹茶給大家吃呢。

在今天,普通的雪與雨水因為污染嚴重,是斷乎不能收集來飲用了。不過,再現(xiàn)于世的“竹水”是否意味著宋人的一種風雅可以復興?如果能夠讓制造“竹水”的竹林普遍化、產(chǎn)業(yè)化,那么,絕對比到喜馬拉雅山高處挖取千年雪水之類更為環(huán)保。更重要的是,中國會擁有一種獨特的清水良品,它源自意味著奢侈與優(yōu)雅的巔峰時代的宋朝,就像宋詞一樣古老,也像宋詞一樣始終清新。假如有一天,哪位朋友請我去喝上一杯竹水點成的清茶,我倒是很有興趣重溫在蔡襄、蘇舜臣們的舌尖徘徊過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