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沒有你

BY 靈 子

在露著八顆牙齒的標準笑容和言必稱“先生”、“女士”的禮貌下面,是人人自危、不肯多付出一點點的疏離冷漠。

他每次下水作業(yè),女兒都趴在漁船邊上等。無論何時仰頭看,小小的身影都晃晃悠悠飄蕩在水面上。陽光與影子疊加在一起,讓他充滿希望。

“妹仔”,他習慣這么喚她,“為什么你每次都趴在船上看?”

“因為你下水都好久,我想和你在一起。”

“可是水這么深,你能看到我嗎?”

“我一直看一直看一直看,就看得到了?！?/p>

妹仔七歲了,懂得在他工作時打下手,懂得用小魚釣螃蟹,白天坐著他的舊摩托跟他出去打零工,晚上跟他擠在一張床上入睡。他以為就這樣生活也好,雖然妹仔的媽媽生下她之后就不告而別,常常雇傭他打零工的老板又很摳門,但父女兩個相依為命就好了。

他沒想到有一天他們會分開。女兒到了上學的年紀,還沒有上戶口,要去戶籍登記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妹仔的媽媽在與他一起生活之前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他們從沒登記過,妹仔也就沒有合法身份,現(xiàn)在要上戶,必須由監(jiān)護人——她的媽媽或其法律上的丈夫——辦理才行。可幾年來失去聯(lián)系,他去哪里找他們?

更要命的是,未成年人必須與監(jiān)護人生活在一起,由他這個無任何法律文件證明撫養(yǎng)權(quán)的人代養(yǎng),健全的法制社會是萬萬不能允許的。何況他的生活條件還這么糟糕:住在海邊被廢棄的倉庫里,房頂漏雨,各種廢棄品堆得亂七八糟,賺的那一點點錢也根本不夠付學費。

原本安寧的生活突然面臨坍塌的危險,老實木訥的他慌了神,想盡一切方法找人、送禮、托關(guān)系,卻免不了一次次遭受打擊。最終政府部門強行帶走女兒,送去有條件的寄養(yǎng)家庭,而這個可憐的父親連女兒在哪所學校上學也不能獲知,只好每天下班后一家一家碰運氣。

故事聽起來像極了美國片《我和山姆》。一中一西兩部影片里,同樣是做著卑微的工作、處于社會底層的父親,同樣有一個早慧、懂事的女兒,母親的形象總是缺位的,在無法律關(guān)系的情況下產(chǎn)女后無影無蹤,女兒則都在學齡后面臨是否還能由親生父親監(jiān)護的問題。

不同的是,那個西恩·潘扮演的美國父親,盡管因為智力低下更無撫養(yǎng)能力,卻沒有像這個臺北的父親一樣被各級政府機關(guān)踢皮球,沒有被那些看上去盡忠職守實際人情冷漠的公務(wù)員、警衛(wèi)、新聞記者嗤之以鼻,沒有被現(xiàn)實逼得無路可走只好帶著女兒去跳天橋,更沒有在生死懸于一線時僅僅被圍坐在電視前的觀眾拿來打賭:我猜他不會跳,要跳早就跳了!

美國版的父親最終因智力問題也丟掉了監(jiān)護權(quán),但起碼他們還有上訴辯護的程序,他們的孩子不會因為沒有戶口而不能上學,他們也不會被拒絕告知孩子寄養(yǎng)的家庭地址,從而失去探視的權(quán)利。臺灣版的父親卻只能被當做挾持孩子作人質(zhì)的歹徒,被判入獄兩年,之后四處尋找女兒的下落,即便每周去一次社會局哭訴也毫無所獲。

當然我們不能天真地依據(jù)兩部電影來評論兩個社會的好壞。二者本身立意就不同,一在溫暖勵志,一在反思批判——從影片的色彩就看得出來,前者都是明亮的彩色,似乎生活都像柯達照片里一樣多姿多彩,后者通篇選取謹慎的黑白,過濾掉蕪雜信息,讓你看看這個事實上就是非黑即白的世界。

健全的法治社會自然令人神往,其種種條文法令搭建起的網(wǎng)絡(luò)也盡可能謀求平等公正,然而當這些齒輪一環(huán)環(huán)緊密相連嚴格運作時,卻往往剔除了人性的溫度。在露著八顆牙齒的標準笑容和言必稱“先生”、“女士”的禮貌下面,是人人自危、不肯多付出一點點的疏離冷漠。處于弱勢地位的人群們利益被侵害,在他們而言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這不都是為了大局嗎?

所以影片中的父親幾次三番差點因安全故障死在水下時,讓人不禁為之揪心,因為即便他真的就此死了,也將無人知曉。而他曾經(jīng)是多么溫情的一個父親,與女兒吹著多么開心的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