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由于受傳統(tǒng)大眾解讀方式的影響,魯迅作品《阿Q正傳》中的“阿Q精神勝利”成了作品揭示國民劣根性的主要思想。文章作者全面研讀作品,從戀愛、情感這一角度,對封建禮教中的兩性關(guān)系進行了分析,指出作品中“戀愛的悲劇”不僅僅是阿Q的,而是像阿Q樣的一類人悲劇,也是那一代人或更多的中國人情感悲劇,從而將作品的思想內(nèi)涵提升到了另一個高度,加深了作品的悲劇色彩,也加強了作品的諷刺力度。同時,也為我們研讀作品指明了一個新視角。
關(guān)鍵詞: 魯迅《阿Q正傳》阿Q“戀愛悲劇”
很多讀者在解讀魯迅的作品《阿Q正傳》的時候,往往只關(guān)注表現(xiàn)阿Q精神勝利法的內(nèi)容,認為這些都是魯迅通過阿Q這個典型形象揭示國民劣根性的最有力的證據(jù)。而對于作品第四章“戀愛悲劇”的內(nèi)容則只當作一種調(diào)侃,認為魯迅在這個地方只不過是要通過阿Q這一滑稽的做法增強作品的幽默感,與揭示國民的劣根性關(guān)系不是很大,所以很大一部分人都把“戀愛的悲劇”忽視了。實際上,對這一部分,我們?nèi)绻軌蜃プ∫恍┘毠?jié)來解讀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戀愛的悲劇”其實也是在揭示國民的劣根性,只不過這種劣根性不容易被看出,它是極隱蔽的,但內(nèi)涵卻是驚人的。
《阿Q正傳》第四章“戀愛的悲劇”在小說中,作用是有些獨特的:從情節(jié)線索上看,它上承阿Q擰了小尼姑臉皮,而被害得飄飄然,于是調(diào)戲吳媽,弄得生計出了問題,而下啟“生計問題”和從“中興到末路”。從思想內(nèi)容上看,它意在揭示病態(tài)國民性的一個重要方面——畸形而虛偽的兩性道德。
在中國封建傳統(tǒng)道德中,有關(guān)兩性的道德占著十分重要的地位,諸如“男女授受不親”,“七歲坐不同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三從四德”等節(jié)婦烈女之類的規(guī)條禁律舉不勝舉。阿Q的兩性道德觀首先是對傳統(tǒng)觀念的盲目的無意識的接受,如小說中寫道:“阿Q本來也是正人,我們雖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師指授過,但他對于‘男女之大防’卻歷來非常嚴?!钡前的兩性道德觀,或者說阿Q一類人對傳統(tǒng)的兩性道德觀的貫徹卻并不如此簡單,它并不是這些紙上的道德觀的“正常摹寫”。即使相對于傳統(tǒng)道德而言,阿Q一類人的兩性道德觀亦可以說是畸形的。它的畸形表現(xiàn)之一是將傳統(tǒng)的兩性道德變成一種卑瑣鄙陋的鄉(xiāng)村無賴的道德觀。阿Q的學(xué)說是:
凡尼姑,一定與和尚私通;一個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誘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講話,一定要有勾當了。為懲治他們起見,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視,或者大聲說幾句“誅心”話,或者在冷僻處,便從后面擲一塊小石頭。
這是一種什么樣的道德觀呢?說它是傳統(tǒng)的道德觀吧,傳統(tǒng)的道德觀似乎不是如此的鄙陋、下流;說它不是傳統(tǒng)的道德吧,它又是以封建傳統(tǒng)的兩性道德作為依據(jù)。我們只能說,這是道貌岸然的傳統(tǒng)道德在阿Q一類人那里的鄙陋的變種,是一種畸形的表現(xiàn)。至于產(chǎn)生這種變種的原因可以說是很復(fù)雜的。我們能想到的第一個原因,就是道德的這種卑瑣鄙陋化,與阿Q卑瑣陋劣的常態(tài)生活和其表面化、虛幻的精神生活是同一層面上的。以阿Q卑瑣陋劣,精神生活之虛幻無聊,道德在他那里還會有什么尊嚴、正統(tǒng)、儼然的面貌呢?第二,阿Q這種鄙陋的“歷來非常嚴”的兩性道德,與其卑怯的人生價值的社會實現(xiàn)方式有聯(lián)系。以阿Q之卑劣,他必然會通過欺凌、打擊這種“不道德”的行為來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而以阿Q之怯懦,他又必然會“借重”于道德力量來為自己壯氣,同時仍難免以一種卑瑣怯懦的方式來實施他的道德打擊。第三,這一卑瑣的道德貫徹方式與阿Q身上存在的“游手之徒的狡猾”有聯(lián)系。什么是“游手之徒的狡猾”?也就是多少有些鄉(xiāng)村無賴的習(xí)氣。譬如他擰小尼姑的臉皮,在戲臺下的人群中擰女人的大腿等。第四,阿Q們對兩性道德的這種奇怪貫徹和其他一些道德表現(xiàn),實際也是與一種陰郁、敏感的性心理相聯(lián)系。需要說明的是,魯迅在“戀愛的悲劇”一章中,在揭示阿Q病態(tài)的兩性道德觀方面,花了較多的筆墨表現(xiàn)阿Q的陰郁敏感的性心理。譬如描寫阿Q由于捏了小尼姑的臉皮,害得他整夜整夜地想“女人、女人”;他平?!皩τ谝詾椤欢ㄏ胍T野男人’的女人”,亦“時常留心看”,“對于和他講話的女人,也時常留心聽”,等等,也都表現(xiàn)了阿Q的這種病態(tài)的陰郁敏感的性心理。一方面是對傳統(tǒng)的兩性道德的盲目接受,以及奇怪的嚴厲的貫徹,另一方面又是如此陰郁而敏感的性心理,那么這兩方面存在矛盾嗎?實際上一點也不矛盾,甚至后者還是前兩者的必然結(jié)果。因為人的本能的力量,就像一粒勢必要破土而出的種子,即使你用石頭壓住它,它也仍然要從石頭縫里隱秘、扭曲地鉆出來,你越壓得厲害,它就越隱秘扭曲變態(tài)得厲害。
像整部《阿Q正傳》一樣,魯迅在短短的“戀愛悲劇”一章里,亦蘊涵了深厚的驚人的內(nèi)涵。抨擊中國傳統(tǒng)的“女人禍水論”,亦是其表現(xiàn)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小說在寫到阿Q被小尼姑害得“飄飄然”后,就以反諷的筆調(diào)嘲諷了這種荒唐的“女人禍水論”:
中國的男人,本來打扮都可以做圣賢,可惜全被女人毀掉了。商是妲己鬧亡的;周是褒姒弄壞的;秦……雖然史無明文,我們也假定他因為女人,大約未必十分錯;而董卓可是給貂蟬害死了。
那么這種“歷史悠久”的“女人禍水論”是怎樣產(chǎn)生的呢?魯迅在這寥寥的“戀愛悲劇”中,可以說通過形象的方式很好地剖析了它產(chǎn)生的心理動因。第一個原因就是:一方面要按道德的要求來克制住自己的欲望,另一方面又無法將其有效克制,就像小說中寫的:“阿Q的思想其實樣樣合乎圣經(jīng)賢傳,只可惜后來有些不能收其放心,于是就遷怒于女人,意思似乎是說,女人真可惡,怎么引誘得我無法克制呢?”由此,我們可以知道中國舊禮教中對女性的控制,例如關(guān)在深閨里、不準和陌生男人說話、不得打扮得“妖艷”,甚至笑不露齒,等等,就不僅僅是控制住女人,控制住女性的魅力——也是控制男人自己的。在小說中,阿Q的邏輯就正是這樣的:
誰知道他將到“而立”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飄飄然了。這飄飄然的精神,在禮教上是不應(yīng)該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惡,假使小尼姑的臉上不滑膩,阿Q便不至于被蠱,又假使小尼姑的臉上蓋一層布,阿Q便也不至于被蠱了,——他五六年前,曾在戲臺下的人叢中擰過一個女人的大腿,但因為隔一層褲,所以此后并不飄飄然……
但實際上,像這類描寫,我們是極易忽略過去的,以為這只是可笑的阿Q才會有的禮教的很多荒唐的想法。事實上,不僅僅是“女人禍水論”,還有舊禮教的很多規(guī)條戒律,與阿Q的上述邏輯都是頗為相近的。
“女人禍水論”除了與這種遷怒的心理有關(guān)外,還與“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的心理有些關(guān)系。譬如阿Q本來對“一定想引誘野男人”的女人,時常留心看,也時常留心聽。希望也能夠引誘引誘他,然而她們“又并不提起關(guān)于什么勾當?shù)脑拋怼?,這自然讓阿Q心里好一陣失落,自然會生出滿腔的“義憤”了:“這也是女人可惡之一節(jié);伊們?nèi)家b‘假正經(jīng)’的?!?/p>
在“戀愛的悲劇”一章中,還有一點我們也不能放過。這就是阿Q向吳媽求愛的經(jīng)典情節(jié)。應(yīng)當說,阿Q向吳媽求愛本身無可厚非,可笑可嘆的只是他求愛的方式。這一細節(jié)說明了什么呢?這說明阿Q在長期的道德壓抑中,完全不懂得愛情,也完全沒有“戀愛技巧”,甚至連愛情這樣的意識也沒有。就與他的生活狀況、精神狀況一樣,在“愛情”方面他也要快淪為一個動物了。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狀況呢?這是因為在傳統(tǒng)的對兩性關(guān)系禁錮極嚴的社會中,無所謂戀愛,社會上沒有戀愛的氛圍,沒有戀愛的技巧,所謂愛情一步步朝動物方面的滿足、傳宗接代方面趨同,乃是其必然的趨勢。由此可以看出,中國禮教之壓抑人性。
總之,“戀愛的悲劇”不僅是阿Q的,而且是吳媽的,更是像阿Q樣的一類人的,是千千萬萬中國國民的。魯迅正是通過阿Q一個人的體驗,把傳統(tǒng)的性道德、性心理的陰暗面真實地揭示出來,對傳統(tǒng)禮教壓抑人性給予強烈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