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蓮美
摘要:張愛玲是活躍于20世紀40年代上海淪陷區(qū)的一位傳奇女作家,《金鎖記》是她的代表作,她以女性的視角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沒落封建家族中女性的悲劇命運,指出了封建制度和男性強權是她們悲劇命運的根本原因。
關鍵詞:《金鎖記》變態(tài)封建家長無處可逃逆來順受男性強權
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中,張愛玲和她的作品獨樹一幟。閱讀她的作品會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那落寞的暮氣沉沉的公館,喧囂而又空虛的十里洋場,穿紅著綠在命運和欲望里掙扎的身影,古典而冷靜的敘事方式,令人很難想象其作者竟離我們的時代不遠。張愛玲是一個傳奇,她觀察社會人生的。獨特視角,洞察世間百態(tài)的精明,繁復絢麗的文字,在同時代中無人能出其右。她又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她的作品里很難有亮色,因為她已經把人生參透了,人生就是千瘡百孔的,透著虛無和蒼涼?!叭松且灰u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蚤子?!彼淖髌烦懥艘粋€時代的挽歌。這一點在中篇小說《金鎖記》中得到了明顯的體現(xiàn)。
《金鎖記》講述了一個小家碧玉嫁入豪門攀上高枝,整日守著一個病入膏肓的丈夫,尊嚴被踐踏,追求愛情無望,安全沒有保障,在情欲和金錢欲的長久壓抑下終至精神變態(tài)、人性泯滅的故事。這篇小說發(fā)表于1943年,在當時直至現(xiàn)在,一直受到評論家的贊譽。
一、七巧——由正常的曹大姑娘到變態(tài)的封建家長
麻油店的活招牌——曹七巧出身寒微,性格潑辣,盡管她有著小市民的粗野、庸俗,但畢竟是健康陽光的,對生活充滿著美好的憧憬,在眾多愛慕者中任選一個,也會過上平靜平凡的正常生活,生兒育女,窮并快樂著。自從一念之差嫁入世家望族姜公館后,她的人生便被改寫。首先,她卑微的出身和粗俗的言語,成為姜家上下嘲笑的話柄,連丫頭都不把她當人看。名為姜家二奶奶,實際上并未被姜家接受。其次,她的丈夫是個坐起來沒有三歲孩子高的骨癆病人,終日躺在病榻上靠著藥物和鴉片得以茍延殘喘。一個如花女子常年累月守著一具死氣沉沉的活死尸,厭惡、恐懼自不待說,她的情感世界得不到慰藉,正常的生理、心理需要得不到滿足。作為姜家二奶奶,不能隨便拋頭露面,養(yǎng)在深宅大院里足不出戶,唯一見到的身體健康而又風流倜儻的男子便是小叔子姜季澤,那顆饑渴的心慌不擇食地愛上了他,用這份畸形的愛寄托自己的空虛,無奈平日走馬章臺的姜季澤卻對她嚴叔嫂之防。種種打擊讓她牢騷滿腹,心灰意冷,年紀輕輕就抽上了鴉片。此時的七巧已經開始變得瘋瘋顛顛。作者借她嫂子之口表述了這種變化,“我們這位姑奶奶怎么換了個人?沒出嫁的時候不過要強些,嘴頭子上瑣碎些,就連后來我們去瞧她,雖是比以前暴躁些,也還有個分寸,不似如今瘋瘋傻傻,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就沒一點兒得人心的地方?!悲傤嵉钠咔捎兄∈忻竦臋C警和聰明,她很清楚,自己要在姜公館立住腳,只有生兒育女,所以她在三年內接二連三地弄出了一兒一女,這對子女是她的至親,也是她的救命草。
小說名為《金鎖記》,顯然意味著七巧對黃金的強烈嗜好和瘋狂的占有欲使她泯滅了人性中一些正常健康的情感因素而滑到了人性扭曲的最底層。但七巧對黃金的這份突如其來的興趣和欲望究竟源于何處?我們注意到,小說的前半部分并沒有體現(xiàn)出她對錢財強烈嗜好的影子,相反地,這時的七巧出手還是很大方的,每次塞給來探望她的兄嫂的體己都頗為豐厚。七巧的黃金欲主要體現(xiàn)在分家獨立后,而且愈演愈烈。這份黃金欲是如何深入到七巧的靈魂深處,成為主宰她性情行為的根本的呢?九老太爺分家是作者著力描繪的一個場景。我們來看分家時七巧借以撒潑的那段話:“我須比不得大哥大嫂——我們死掉的那個若是有能耐出去做兩任官,手頭活便些,我也樂得放大方些,哪怕把從前的舊帳一筆勾銷呢?可憐我們那一個病病哼哼一輩子,何嘗有過一文半文進帳,丟下我們孤兒寡婦,就指著這兩個死錢過活。我是個沒腳蟹,長白還不滿十四歲,往后苦日子有得過呢!”雖是撒潑,卻一語道破了內中實情——自此以后,一無所能的七巧得帶著一對兒女獨自承受著一份日子了。日子漫長得似乎永無盡頭,而錢就這么多,正是這種獨立生存、無所倚仗的恐懼使七巧一下子就抓住了黃金。這是她生存的根本,是她在世的唯一依靠。
分家燃起了七巧對黃金的欲望,分家之后姜季澤的登門則破滅了她心中唯一溫存的幻夢,黃金欲愈燃愈熾,情感世界在封閉和壓抑中扭曲變態(tài)。姜季澤的表白讓七巧霎那間動了真情,她“低著頭,沐浴在光輝里,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但是,這一刻畢竟來得太突然了?!八胨腻X一—她賣掉一生換來的幾個錢?”“僅僅這一轉念便使她暴怒起來?!贝允┬∮嫳婷髡?zhèn)魏螅阈沟桌锉┨缋?。一個堂堂的二奶奶,即便沒有受過詩書教育,也應該懂得掩飾自己,而七巧卻當著仆人的面表現(xiàn)得如同瘋子一樣,顏面盡失。這只能說明七巧內心失望之極、惱怒之極。她唯一無怨無悔傾注了真情的人卻來騙她的財產,“打翻了的酸梅湯一滴一滴朝下滴,”滴下去的還有她的血、她的心。照亮人性的最后一盞燈滅了。風暴過后,她跑到窗前,緬懷和埋葬自己的愛,也埋葬了自己對人性的信任和希望?!斑^了秋天又是冬天,七巧與現(xiàn)實失去了接觸,雖然一樣的使性子、打丫頭、換廚子,總有些失魂落魄的。”哀莫大于心死,沒有了感情依托,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金錢。只有無言的金錢是靠得住的。從此七巧走上了一條自虐和他虐的不歸路。故事進行到這里,七巧才終于在內心和外界的雙重壓力下套上了.黃金的枷鎖。
二、芝壽——倍受排擠、無處可逃的兒媳
芝壽是七巧的兒媳,從外族嫁入鬼氣森森的曹家,按理說,應該帶來一種新的氣息和變化,可是她沒有曹七巧的強悍和伶牙俐齒。她相貌平平,難以攏住早已野了心的丈夫;性格寬厚、軟弱,不敵曹七巧的淫威。雖然,她和長白的感情不是特別好,但是新婚燕爾,總還是有新鮮感的。這就讓愛情饑渴的曹七巧內心失衡,以抽大煙為名留住兒子,繼而引逗兒子說一些私房之事,然后在麻將桌上繪聲繪色地公之于眾,讓親家母無地自容,讓芝壽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人言可畏,忠厚老實的芝壽盡管痛恨詛咒這黑白無常的世事,但是勢單力孤,無力反抗,只能默默忍受著。她和長白細若游絲的愛情終于被婆婆斷送了。處處不得寵的芝壽能怎么辦?離婚嗎?《傾城之戀》里白流蘇在娘家的處境估計就是芝壽的寫照,但自流蘇有姿色,有巧智,還能遇上范柳原,芝壽沒有。自謀職業(yè)?她未必有謀生的手段,縱使有,在那個男權社會,她的謀生之路也是充滿艱辛險阻的,要擺脫自己悲慘的命運,芝壽只有死路一條了。
對于芝壽,作者惜墨如金,但是對于其中的一段景色描寫,作者卻極力渲染,暗示芝壽的悲慘結局?!敖裉焱砩系脑铝帘饶囊惶於己?,高高的一輪滿月,萬里無云,像是漆黑的禾上一個白太陽.。遍地的藍影子,帳頂上也是藍影子,她的一雙腳也在那死寂的藍影子里?!薄按巴膺€是那使人汗毛凜凜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個灼灼的小而白的太
陽?!薄霸鹿饫?,她的腳沒有一點血色——青、綠、紫,冷去的尸身的顏色。她想死,她想死。她怕這月亮光,又不敢開燈?!敝鄣男木呈腔野档?,她看到的夜晚卻是亮堂堂的,一枚月亮像太陽一樣照得她心驚肉跳,無處可逃。太陽是萬物的主宰,代表男性的陽剛之氣,月亮是皎潔柔美的,代表女性的陰柔之美。這里的月亮卻一反常態(tài)地像一個灼灼的太陽,可以說,這個月亮代指七巧,遍地的藍影子意指她作為封建家長的淫威強悍且無處不在,讓芝壽恐懼害怕。在月光下,她的腳沒有血色,何嘗不是說在婆婆和丈夫的管制下,她的生命沒有亮色呢?只要身在曹家,她就無路可逃。
三、長安——忍氣吞聲、逆來順受的女兒
曹七巧容不下芝壽還情有可原,自古以來婆媳難以相處。她兵不血刃地凌遲了女兒的新生卻荒唐得匪夷所思。曹七巧出于攀比和虛榮,把長安送進學堂,使她由此看到了另一番天地,然而為了一條褥單,視財如命粗俗不堪的七巧大鬧學校,讓自尊心強烈的長安倍感羞辱,只好退學。退學在家的長安無所事事,封閉在一個小圈子里,一點點地萎頓沉淪,年少無知的她在母親的誘引下用鴉片打發(fā)時間,這又嚇跑了媒人,年近三十還未出閣。待到長安遇到童世舫,才初嘗愛情的甜蜜。長安不同于與母親同流合污的長白,她受過教育,追求上進,渴望新生。為了愛情,她悄悄地改變自己。然而,她在愛情上的春風得意又觸動了七巧的傷疤,引起了她的嫉妒。于是七巧先用尖酸刻薄的話語像刀片一樣毫不留情地殺向女兒,逼得長安退婚,然后看似無心實則有意地向童世舫暗示長安已有十年的煙齡,終于拆散了二人的好事。
芝壽是可憐的,長安是可悲的,向她下毒手的劊子手是她的親生母親。她受到的教育少得可憐,盡管當時社會風氣已經有所開化,但她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舊女子。她曾經想過反抗,但是封建禮教的熏陶和自身性格的軟弱,使她抵制不了母親的權威,“那美麗、蒼涼的手勢舉起又放下”。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里,曾這樣表述她對于現(xiàn)代人和現(xiàn)代生活的理解:“極端病態(tài)和極端覺悟的人究竟不多。時代是這么沉重,不會那么容易就大徹大悟。這些年來,人類到底也這么生活了下來??梢姱偪袷钳偪?,還是有分寸的。所以我的小說里,除了《金鎖記》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他們不是英雄,他們可是這時代的廣大的負荷者。因為他們雖然不徹底,但究竟是真的。他們沒有悲壯,只有蒼涼。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曹七巧是徹底的,因為她是極端病態(tài)的。長安則是介于病態(tài)和覺悟之間的平凡的軟弱的人?!八那牡刈呦聵莵?,玄色花繡鞋與白絲襪停留在日色昏黃的樓梯上。停了一會兒,又上去了,一級一級地走進沒有光的所在”,也走進了七巧為她營造的愚昧灰暗的世界。送走童世舫,她的“臉上現(xiàn)出稀有的平和”,對于“這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愛”,長安放棄了掙扎,平靜地接受了七巧強加于她的宿命。
都說虎毒不食子,曹七巧為什么親手剝奪了女兒的幸福?在對待長安的態(tài)度上,曹七巧表現(xiàn)出了一種矛盾的悖反,一方面她視財如命,另一反面卻又縱容長安抽鴉片。看似矛盾,實則情理可通。曹七巧已經由當年的受害者蛻化成了宗法制下的愚昧、腐朽而又掌握著生殺予奪大權的封建家長,視財如命是她的本性,讓長安困守在家,抽鴉片度日,既可維持她的權威不被動搖,又能炫耀自己的財富。她處心積慮地破壞長安的愛情,既保住了財產不被分割,又讓從未嘗過被愛滋味的內心得到慰藉。受害者變成了殺人者,只是她的生活圈子太狹小,最親近的人首當其沖,成了她的殉葬品。偶爾她也會回憶前朝,良心發(fā)現(xiàn),然而這溫情剎那之間就消散了,唯有瘋狂常在常新,并且仍將繼續(xù)下去。
《金鎖記》講述了一個沒落的封建家族中,一條鮮活的生命如何被摧殘扭曲終至人性淪喪,從而蛻變成劊子手的故事。作者著力刻畫了三個女性形象:曹七巧、長安、芝壽,這三個女性形象各不相同,但無一例外都是悲劇。曹七巧粗野、潑辣,有追求幸福的強烈欲望。當情感欲望得不到滿足時,只能拼命地壓抑,欲望愈盛,壓抑愈重,惡念如石下的野草一般日益滋長,終于雜草叢生,埋沒了人性。這個遺老家族的犧牲品偏偏牢牢地握住了黃金,最終成為主宰別人命運的封建家長,滿腔的怨毒在別人的身上找到了突破口,不可遏制地爆發(fā)出來。芝壽性情敦厚,被婆婆冠以莫須有的罪名后百口莫辯,她渴望改變,無奈勢單力孤,連親人都退避三舍,在曹家她是一個孤島,終日郁郁寡歡,抑郁而亡。長安恬淡、平靜,對人生沒有明確的目標,幸福的得失對她遠沒有母親那么重要,或者說面對至親的母親,只能選擇忍氣吞聲、逆來順受,眼睜睜地看著幸福從身邊一點點地消逝。生命之花剛剛長成蓓蕾便開始枯萎,留下的是long,long ago的曲調引起的惆悵和悲哀。造成這些女性悲劇命運的原因很多,其根源還在于腐朽的封建舊制度和男性強權的社會現(xiàn)實。女人沒有獨立的經濟地位,只能作為男人的附庸而存在。對男人和金錢的依賴成為女人永遠掙脫不出的心獄。這種頑固的依賴性,如同一把鎖鎖住了女人一生的追求和幸福,成為女性心理中最陰暗、最難以擺脫的心病。
對這三個悲劇人物,作者充滿悲憫情懷,指出了她們的病因,卻并沒有為她們開出藥方,也許作者意識到病灶根深蒂固,難以破除,便把她們的心路歷程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讓讀者為這蒼涼扼腕、幽思。“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p>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9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