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海者的追尋

井上靖懷著對中國西域的夢，在作家生涯中對這片“異域”的土地傾注了不少心血，寫出了《漆胡樽》、《玉碗記》、《異域人》、《樓蘭》等大批西域小說，充分顯示著他對西域“未知”的探索熱情，表現(xiàn)了他追尋西域之“夢”，破解西域之“謎”的精神。

文學作品反映的是作家的思想意識，通過人、事連綴映現(xiàn)著作家的人生觀、世界觀和對茫茫宇宙的認識和體驗。在井上靖的西域小說中，一汪清泉，一縷狼煙，一聲羌笛，都是他對于那個國度的仰望和追尋，倒映著作者對人世、社會、自然的終極體驗。西域小說中就有一種強烈的張力，推動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刻畫著人物的性格，展示著人物的命運，那就是偉大的自然、社會和時間。

《樓蘭》中，作者為我們展示了一個風沙肆虐、社會動蕩的歷史社會舞臺，人物在此顯得如此渺小。社會變革和歷史重壓的車輪滾滾向前，輾過多少繁華!樓蘭先是河龍，是神，繼變?yōu)椤皯?yīng)該回歸的國都”，又變?yōu)椤斑t早一天要殲滅匈奴兵，報仇雪恨的地方”。人對于自然社會的認識在變，漢朝的政策在變，樓蘭的國王和一代代樓蘭人在變，但他們都面對著不變的自然和歷史壓力，這種力量將樓蘭推入漢的懷抱，使樓蘭變?yōu)椤佰飞啤保罱K又輕輕一抹，將它徹底抹去了?！皹翘m的城邑已被黃沙全部埋沒了”，“被埋在漫漫的沙海中了”，“樓蘭及鄯善都先后在歷史中銷聲匿跡了”。

作者在最后向人們暗示著，“真正決定樓蘭命運的不是強大的匈奴，也不是漢朝的英雄人物，而是伴隨著狂暴的大自然的漫漫歷史長河。人物猶如過眼煙云，但羅布泊湖和河龍卻在永不停息地輾轉(zhuǎn)著。結(jié)尾含義雋永，令人回味，頗具象征性的文字仿佛是對樓蘭人奏起的安魂曲?！?/p>

“羅布泊湖現(xiàn)在正在返回樓蘭故地?！?湖水)一直向樓蘭故地不斷移動著，現(xiàn)在也未停止。羅布泊湖水要恢復原狀，也許還需要幾十年的時光?？刹徽撛鯓?，事實上它都在回歸，作為曾在那里居住過的樓蘭人的神，河龍也要回來了吧，或許，它已經(jīng)回來了?！?/p>

井上靖就這樣巧妙地將人物納入自然與社會的懷抱，隨著對自然、歷史、社會和時間強化，人物與事件逐漸淡出舞臺。自然力和社會力如同滾滾奔流，一瀉千里，沖刷和淹沒哲人所造成的千溝萬壑。

即便是以三個虛構(gòu)人物：趙行德、朱王禮和尉遲光為主角的《敦煌》也蘊涵了“人物的性格在‘歷史這個無法逃脫的宿命中劃…各自的命運軌跡”這樣一種悲天憫人的觀念。有人在《周刊朝日》上撰文說：“這部作品的根本特點不在小說，而在長篇敘事詩。在這種意義上，與主要趣味在個人性格及其糾葛的現(xiàn)代小說性質(zhì)大不相同?！?/p>

趙行德由一塊寫有西夏文字的布條便奔向那片陌生而奇譎的土地，在戰(zhàn)場上沖鋒陷陣到最后拯救經(jīng)卷，作者對其原因的描寫都著墨不多，僅僅是順其自然，如同被無法訴說的命運驅(qū)使著向前爬行，活動的真實意義被湮沒。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趙行德被人群推著擠著，茫然地輾轉(zhuǎn)著，我們仿佛看到了社會撥弄人生的無情巨手。

《敦煌》發(fā)表后，有些學者雖然稱道《敦煌》、《樓蘭》為“文學冒險”而禮貌地加以肯定，但同時又對這些小說以自然為主人公，而沒有寫人表示不滿。井上靖對此回應(yīng)說：“我是從想寫人的象征劇的心情出發(fā)的，那心情不是通過個性來探討人，而是象征性地來看待人，是想純粹觸及人本身根本上具有的東西?！薄皩v史看作人與人的劇場，歷史演變本身是被時間、空間限制的單純的舞臺?！?/p>

在井上靖的主要西域小說中，自然、社會都起著支撐作品框架的作用，作品中的人物不是處于遠景中的一個點，就是為命運所左右，毫無反抗之力。而命運的乖蹇，無一不是緣于社會與自然的合力?！皶r間與空間的變更使作品中的人物無所適從，充分顯示出人力的微不足道?！?/p>

井上靖的文字，如同清泉靜靜地流淌，個人的命運往往不在首位，而歷史的悠久性卻置于其上。推動歷史的是人，而人是由歷史的“自然意志+命運”來推動的。由此，我們可窺見井上靖矛盾而具有哲理性的對于人與自然的理解。

一方面，他對歷史人物是抱著崇敬而尊重的心情，反復描寫英雄事跡；另一方面，又將其置于歷史發(fā)展的長河中，于滾滾洪流中凝視他們的命運，對其命運進行哲理性思索，顯示個人奮斗與意志在歷史面前的蒼白與虛無。這種矛盾的人生觀是貫穿于井上靖各類小說中的一條紅線。筆者認為，這是井上靖個人經(jīng)歷在日本文化傳統(tǒng)大背景下，與中國文化交融碰撞的結(jié)果。

首先，聯(lián)系作者早年的生活經(jīng)歷來看，井上靖“六歲時就離開了父母，跟庶祖母(事實上是曾祖父的妾)生活在一起。她出身藝妓，孤身一人居住在家鄉(xiāng)湯島，備受鄰人冷眼。這位身世不幸的老人，在把她暮年的慈祥灌注給井上靖的同時，也把她那孤苦辛酸的情緒塞進了這位未來作家的心房。”井上靖在作品中善于把握和描寫人物的孤獨和落寂的心緒，和他早年的生活經(jīng)歷是分不開的。

其次，日本傳統(tǒng)文化對井上靖虛無觀的影響也是深遠的?！叭毡驹阽爞}、室町時代，由于社會秩序崩潰，戰(zhàn)亂頻發(fā)，一些貴族知識分子感到茫然自失而無可奈何，從而表現(xiàn)出一種無常的思想”。另外，日本是島國，地震、臺風頻發(fā)，民眾形成了強烈的危機意識，無常的思想更是滲入到了日本民眾的骨髓里，成為積淀在日本人心理深層的重要特征，反映在文化上，就容易理解井上靖小說中的這種無常的命運觀了。

最后，小說中宿命的虛無色彩深刻地烙上了佛教的印記。他曾任《每日新聞》社宗教欄記者，閱讀過大量佛教經(jīng)典。日本國民對長期被尊為國教的佛教中無常感的體驗與命運論會的感悟十分深刻。無論是戎馬半生的班超，抑或是對洪水徒勞抗爭的索勵，這些人物在傳統(tǒng)的中國典籍中具有鮮明的儒家色彩，但到了井上靖的筆下卻蛻變成了帶有淡淡哀傷和佛教虛無色彩的形象，不能不說是作家“站在‘他者(異域文化)立場上，審視的結(jié)果”，“這種審視在保存了人物的大致輪廓后，改變了人物的基本面貌，人物形象更多地浸染了‘他者文化的色彩。這其中有文化上的誤讀，同時也蘊涵了文學上的綜合創(chuàng)新和文化上的沖突融合?！边@樣一種由儒家的積極進取到佛家的參透頓悟，實則是日本文化對中國文化借鑒吸收所遵循的軌跡。

中日文化就是在這樣的碰撞中完成著二者的交融，一個民族的作家要對外域文化批判地吸收，既不失真，又在原基礎(chǔ)上有所創(chuàng)新，并且能夠反觀本民族的文明，文明的交流才得以實現(xiàn)，井上靖等一大批日本作家可謂在這方面作了積極的貢獻。

井上靖的西域小說創(chuàng)作宛若日本文學史上一朵奇葩，盛開在這個小而精的島國上。異域的色彩和文化沖撞著日本讀者的眼球，開闊著他們的視野，也讓他們從更深層次去探求和理解本民族的文化性格。

井上靖小說中的西域究竟是怎樣的一個西域呢?作者自己在《小說《敦煌》札記》中這樣說：在日本有“敦煌學”的說法，有關(guān)敦煌的研究，明治以來便盛行，但沒有學者到過敦煌。我的小說《敦煌》，或許也是因為我沒有踏上敦煌的土地才得以寫成的作品。假如親眼看了敦煌的話，我也許就不會寫《敦煌》了。

井上靖從學生時代起就對西域和絲綢之路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而西域在井上靖眼里只是一個想象的異域，他在來西域前就已寫就他的西域小說，當小說發(fā)表19年后他得以踏上敦煌土地時，同行者問他：“實際站在小說的舞臺上，你的感想如何?有沒有必須重寫的地方?”井上靖回答說：“很遺憾，做小說舞臺的地方，都讓沙子埋起來了。挖出來看，和小說中描寫的毫無二致。”可見，井上靖筆下的西域是一個他心中的西域，構(gòu)建的西域。

正如德國當代著名的東方學家顧彬所指出的，“每一項文化交流同樣是為了維護交流者自身的利益”，“其自身利益都在于推動本民族的發(fā)展”?！抖鼗汀匪枥L的歷史人物的勇猛智慧，沙場的拼殺和事業(yè)功名的成敗同讀者的審美需求相應(yīng)和，有多年新聞工作經(jīng)驗的作家井上靖對此是了然于心的。讀者由此形成一種強烈的閱讀欲望，正得益于井上靖將這樣的審美需求成功地移植進他的小說，并從浩如煙海的歷史典籍中找到了與現(xiàn)實生活相聯(lián)系的歷史延續(xù)性，找到了一個已經(jīng)凝固的靜態(tài)世界(歷史)和生意盎然的現(xiàn)實生活之間的共鳴點。“外國作家鐘情于中國哲學精神的探尋，不是去追尋古老中國已經(jīng)淡逝的文明傳統(tǒng)，而是對中國文化的更新和利用。他們熱衷中國精神的追求，其內(nèi)驅(qū)力就在于自身的需要，或民族的需要?！?/p>

豪放、壯美是井上靖西域小說的一大特點。為熱情所驅(qū)使奔向滾滾大漠的英雄男兒，同自然社會進行著不屈不撓的斗爭。騰燃的狼煙，飛馳的胡舞，狂嘶的烈馬，唯美的國度里上演著風骨錚錚的男兒好漢，兒女情長。這種豪邁悲壯的文化景觀是日本傳統(tǒng)文學里少有的，同島國孕育出來的日本人溫和文雅的氣質(zhì)也大相徑庭。“作者將中國文化、中國精神視為一種與自身文明相異、魅力無窮的‘他者，熱心于中國文化的采擷，熱心于‘他者的尋覓，實質(zhì)上是把這個陌生相異的‘他者看作構(gòu)建自家文化不可或缺的精神參照，看作是反觀自身，回歸自己的一面鏡子”。

日本國土面積狹小，高樓林立，與西域廣闊雄渾的大漠形成強烈的視覺沖擊，“改變了千年來日本文學的島國視野，將廣袤無垠，充滿沙塵和黃土味的‘大陸性引進日本文學中”。特別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漆胡樽》寫于1950年，《樓蘭》寫于1958年，《敦煌》寫于1959年)，經(jīng)濟的高速發(fā)展，現(xiàn)代化給人民帶來的迷茫，道德失信所造成的精神真空，獲取一種價值觀上的重建與道德期盼，成了這時國民所共有的心理指向與期盼。

井上靖正是出于這樣的心理需求，構(gòu)建了一個與日本本土文化強烈對比的世界，也寄寓了他重建新的精神文明的心靈之夢。藝術(shù)上追求的壯大、雄奇，是同國家需要強悍、豪壯的精神訴求相一致的，從這個意義上說，追尋“他者”的中國文化精神，對外國作家來說，也許正是另一種方式的尋找自我，抑或是尋找另一個自我的方式，“‘他者之夢，也許只是另一種形式的自我之夢，他者吸引我們走出自我，也有可能幫助我們回歸到自我，發(fā)現(xiàn)另一個自我”。

大和民族是一個不斷追問自己從何而來的民族。也許，歷史上的日本人并不曾到過敦煌，不曾漫步于絲綢之路的沙丘上，但他們心中，他們身上有著從那里傳來的東西，或者說是與那里有緣的東西。這些東西，并不隨歲月流逝而為風塵吹散，反而深深扎根在日本文化土壤深層。

日出日落，照亮過多少越海者的冥想；潮來潮去，沸騰過多少愛書人的情思。歷史給予整個人類的是一面反觀現(xiàn)實的鏡子。絲綢之路上隨風飄散的駝鈴，玉蛟龍策馬西風的蹄聲，輪回千年不死的圖騰——胡楊，載著越海者的小舟，飄進了日本島，映現(xiàn)著日本人民心靈深處的某種悸動和似曾相識的氤氳。井上靖在“中日文化之間，架起了一座美麗的虹橋”。“他者之夢”的追尋，是出于對本土文化的質(zhì)疑和顛覆，出于他者相異性的誘惑和吸引他們并非自家文化的逃逸者，而是民族文化的驅(qū)動者。為了本民族的發(fā)展和壯大，他們在接受中國文化過程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主動性、創(chuàng)造性和挑戰(zhàn)性是令人贊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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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常茜薇，女，廣西人，瑤族，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06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