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士林”的諷刺對‘世相”的揭露

黃　炎

魯迅先生曾對我國古代諷刺小說《儒林外史》有過甚高的評價，稱其：“足稱諷刺之書”，并說：“機峰所向，尤在士林”，看來，錢鐘書的《圍城》也多是上承《儒林外史》的“士林”。只不過《儒林外史》所極力揭發(fā)、攻打的是封建科舉制度的弊惡，而《圍城》所反映的是八年抗戰(zhàn)時期，國民政府的丑惡，這時科舉制度業(yè)已廢止，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國的“士林”也換上了新裝，有了新的特點：他們不再是梳著長辮子，穿著長衫滿嘴“之乎者也”的書呆子，而是留著“洋頭”，穿著西裝，張口便是“HELLO、YES、NO”的洋奴和善于玩弄權術的政客。錢鐘書對《圍城》的創(chuàng)作，雖然明顯接受了西方文學中心理分析的一些影響，但由于他更多地接受了我國古代小說中現實主義藝術，畫面上顯露的是真實生動的現實生活形態(tài)。《圍城》顯然擷取了我國古典小說現實主義藝術描寫的長處，也具有現實主義藝術描寫的鮮明性、具體性和生動性。它猶如一卷緩緩打開的圖畫，以留學生方鴻漸歸國后謀職、戀愛和婚姻為軸，迤邐摹寫了學校、家庭和社會的“世相”，特別是舊中國一些知識分子的陋劣之態(tài)。他們不學無術，在國外買假博士文憑，回國后招搖撞騙，或表面上道貌岸然，實則一肚子男盜女娼，或明爭暗斗、互相傾軋、或發(fā)國難之財、利欲熏心……這一切，作者用他的諷刺之筆，極嫻熟地將這群“士林”之相勾出，并巧妙地諷刺和揭露了那個搖搖欲墜的社會“世相”。

錢鐘書極其憎惡、鄙視舊中國知識界一些人的不學無術、沽名釣譽、勾心斗角等等弊病和惡習，所以，他的視角直抵這群舊知識分子的內心深處，用機警的諷刺揭露他們丑惡的靈魂和卑劣的心態(tài)。

方鴻漸是個具有個性思想和悲劇命運的舊中國知識分子的典型，也是作品的主人公，他不愿同流合污，而不得不隨波逐流；不想欺世盜名，而又有行弄虛作假；空有“洋舉人”的金字招牌，談笑風生的超級口才，逐鹿名利場，卻沒有勾心斗角、縱橫捭闔的手段；看白眼，受排擠，結果只好參加失業(yè)大軍，茫茫然不知所措；漂泊情海，闊小姐不想要，意中人得不到，只因“一念溫柔”不知不覺落入并非自愿的愛情陷阱，成了“道義上的懦夫”。對這樣一位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典范，作者有對他人格的肯定和對其命運的同情，也有對其弱點的嘲弄和譏諷。四年歐洲留學生活將近，在他國設法搞到一張博士文憑，心理不安：“其不成了騙子”，但他很快找到了“撒謊欺騙有時并不道德”的佐證，父親和丈人希望自己是個博士，買張文憑去哄他們，“也是孝子賢婿應有的承歡養(yǎng)志”。自己拿到了假文憑，同時，還把愛爾蘭騙子著實的“耍”了一把。作者在這里譏刺了他的“玩世”而又“隨俗”?；貒?，囊中羞澀，想買件外套，錢卻不夠；“相親”卻給他帶來一次意外的“收獲”，因小氣丟掉了張家的“你我他”小姐和張家對他的好感，但是，他為自己能獲得一件皮外套而陶醉，他“頓足大笑”對月亮“揮手作別”，有了新皮外套，損失個把老婆又算得了什么?這就像一出滑稽劇，幽默地嘲諷了方“博士”的“輕浮滑稽”和“賣弄小聰明”。

在外國某雜志上登過一則廣告，即謊稱在國外發(fā)表過作品的歷史系教授兼主任的韓學愈，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知識騙子”。方鴻漸雖也曾從子虛烏有的“克菜登大學”買過文憑，但他撒謊后并無勇氣堅持到底，并羞于提及自己的“博士”文憑。而韓學愈偏偏要堅持到底，他編造各種謊言，“克菜登大學”說得好像確實存在一樣。并把白俄的太太假冒美籍，以此來提高自己的洋奴身份。在沒有人的時候，也不免“腿有點軟”。極富諷刺性地把他的虛偽丑惡的靈魂和洋奴心理，層層剝出。

“訓導長”李梅亭，在赴三閶大學的途中，把他的“貪財好色”之性，表現得淋漓盡致。且不說蘇州寡婦王美玉的笑話。他帶了一鐵箱子的西藥，意欲到內地賣高價，發(fā)一筆國難財，同行的孫小姐患了病，要向他討一包仁丹，李梅亭覺得一包仁丹打開了不過吃幾粒，可是余下的便賣不了錢，便從已打開的藥瓶里取了一粒魚肝丸給孫小姐服下。他知道這對她無益亦無害，正好敷衍，這與《儒林外史》中的嚴監(jiān)生死前為油燈里的兩盞燈草不肯咽氣，有異曲同工之妙。為了摹仿牛津和劍橋，牛津、劍橋飯前飯后由教師用拉丁文祝福，但中國沒有上帝，訓導長挖空心思，只想出念叨一句“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來代替，讓人不禁捧腹大笑。導師制的初衷是為了使學生學問和道德融貫一氣、品學兼?zhèn)洌偞髮W的“訓導長”竟是內心這般骯臟齷齪、吝嗇無能的無德無才之徒，真是何等諷刺。

至于拿到了洋文憑，卻抄襲外國古詩詞算作自己“舊作”的女博士蘇文紈；總是不知所云的《拼盤姘伴》的詩人曹元朗：不學無術、唯以宣揚“教職員之于學校，應當像細胞之于有機體”為能事的三間大學校長高松平；說話中平均每分鐘有一句半“兄弟在英國的時候”的教育部派來指導的官員：喜歡在中國話里夾無謂的英文字“只好比牙縫里嵌的肉屑，表示飯菜吃得好，此外全無用處”的買辦張先生，……他們以有“知識”有“修養(yǎng)”自傲，以彼此不服氣相輕，相互利用、勾心斗角、玩弄權術、高談闊論，對國家莫不關心。社會、學校甚至家庭竟成了這些披著“學者”外衣的政客追逐名利的場所。作者用諷刺的利劍，把每個人一層層地剝離開來，除去一切偽飾，把他們內心的猥瑣庸碌的丑，召之于世。這些本應受世人仰慕的知識分子，本應值得國人為之驕傲的國家棟梁，竟是這樣一群庸俗無能、道貌岸然，有著猥劣心態(tài)的烏合之眾，當時的社會“世相”由此可見一斑。

這些諷刺漫畫般的人物背后有著廣闊的社會意義和深刻的歷史內涵。一個世紀以來，中國在歷史進程中，先是閉門鎖國枉自尊大，后是國門大開，在引進西方現代科學的同時，又帶來了崇洋媚外的洋奴習氣。游洋同于舉業(yè)，留學意在鍍金。生活在這個時期的中國知識分子又是何等的“悲哀”?

方鴻漸攻的是中國文學，卻要出國“深造”，因為“國文是國貨土產，還需要外國招牌，方可維持地位，正好像中國官吏，商人在本國剝削來的錢要換外匯，才能保持國幣的原來價值”。方鴻漸“學成歸國”故鄉(xiāng)小縣城里發(fā)表演出的鬧劇，恰恰是對當時風靡的“留洋深造”這一社會風氣的絕好諷刺。同時，也是對貪官污史、商人剝削人民的罪行的揭露。

在《圍城》中作者雖然沒有直接揭示當時的國政時弊，但，他的諷刺就像一把利劍直刺當時的社會和時代的要害。錢鐘書用他的睿智和機敏的諷刺語言，對當時的社會和時代給予了淋漓盡致的揭露。方鴻漸與愛爾蘭騙子交涉，以四十美金買了一張假文憑，卻成了“中國自有外交或訂商約以來唯一的勝利”。他把對國家腐敗無能的無比憂憤蘊蓄在幽默的諷刺之中，給人帶來辛酸和刺痛，弱國無外交，“唯一的勝利”竟是“四十美金買了一張假文憑”。方鴻漸每次見到孫柔嘉的姑母，自卑的心理“就象戰(zhàn)時物價又高漲一次”，而物價“像斷線的風箏，又像得道成仙，平地飛升?！鄙羁痰亟衣读丝箲?zhàn)時期國統(tǒng)區(qū)那種政績破敗，物價飛漲，國民人心惶惶、無以為生的慘痛現實。

作者雖然沒有直接寫抗戰(zhàn)這一舉世矚目的大事件，但仍可從行文中看出作家“憂世傷生”的郁憤。方鴻漸一行去三間大學途中乘坐的汽車：“久歷風塵，該慶古稀高壽，可是抗戰(zhàn)時期，未便退休”。它“倚老賣老”、“標勁像大官僚”何嘗不是抗戰(zhàn)時期國民黨上層人物口頭上高喊抗戰(zhàn)，實際消極抗戰(zhàn)，倚老賣老，欺壓民眾的罪惡行徑的象征?！白志淞麟x散失得像大轟炸后的市民”何嘗不是“七·七”事變前華北戰(zhàn)爭環(huán)境的暗示。

《圍城》中那只貫穿始終的方家祖?zhèn)鞯睦乡?，作者并以此作為此書的結尾，不能說沒有用意，那只慢條斯理、錯亂顛倒的老鐘，不正是對舊中國歷史步伐的絕好諷刺嗎?

因此說，《圍城》中的諷刺，不僅僅表現在藝術技巧上，作者在給予我們輕松笑意的審美之外，還給我們帶來了對時代社會的認知和沉重辛酸的人生歷史的思考。

參考文獻：

[1】魯迅，清之諷刺小說【H】，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

[2】錢鐘書，圍城…，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作者簡介：

黃炎(1969—)，女，山東鄆城人，文學碩士，菏澤學院中文系講師，從事文藝理論教學和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