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毛猿》是尤金·奧尼爾早期的一部力作,他通過細膩的筆法,從現(xiàn)實主義的視角,講述了楊克在陷入身份危機時心理和行為的變化:始而迷茫焦慮,繼而奮力反擊,最終徒然一場。奧尼爾通過對角色執(zhí)著尋找“我是誰”答案的深入刻畫,反映出現(xiàn)代人孤獨絕望、迷失歸屬感的處境,并以此激起人們改變現(xiàn)狀,和諧相處,追尋自我價值的渴望。
關鍵字:身份危機;歸屬感;群體;自我價值
20 世紀,突起的的工業(yè)文明猛烈地沖擊著早先的的農(nóng)業(yè)文明,生活其中的現(xiàn)代人在面臨席卷而來的變化時,呈現(xiàn)出戲劇化的反應:傳統(tǒng)價值觀念動搖,精神不安,對現(xiàn)狀無能為力,嚴重喪失自我尊嚴與價值。奧尼爾靈敏地感受到了這一點,創(chuàng)作了《毛猿》一劇。他使用夸張的文學手法,講述了一個低級司爐工楊克在身份受到質(zhì)疑,迷失歸屬感的時苦苦尋覓“我是誰”,最終越找越迷失,凄慘地死在動物園猩猩房里的故事。奧尼爾筆下的楊克所經(jīng)歷的“從人變非人”的悲劇,不僅僅是他個人的悲劇,更是整個現(xiàn)代社會所有人的悲劇---病態(tài)的身份危機。
一、盲目自戀------“我頂事”
楊克的人生悲劇一方面緣于他低下的社會地位---一個受壓迫的個體勞動者,一個受控于社會的小人物;另一方面,楊克本身自我定位的盲目性、局限性也必然導致他的心理失落、愕然與焦慮。
(一)爐膛中的強人
楊克一開始擁有強烈的歸屬感,他不因工業(yè)文明所導致的工作單調(diào)、乏味而懈怠,他狂熱地迷戀上工業(yè)文明,甚至以工作的輪船為家,把自己當作輪船的一部分,這所有的一切都證明了楊克為自己與輪船有如此密切的關系而感到自豪。作為從小就因為躲避陸地上的責打和痛苦而來到海上的楊克來說,以輪船為家,讓他有十足的安全感。
有了家,并且能在家里享有足夠的地位,對男人來講是件幸福的事情。楊克在皆是男人的“家”里,有幸享有了這樣的特權,盡管缺少女人??尚Φ氖?,日后正是一個女人的一句話另楊克幾近崩潰。在爐膛這個小世界里,楊克肌肉發(fā)達、力大無比,在整個火爐工里享有一定的權威。在這里,力量是最有力的支配權!楊克有了自豪的資本。
此外,楊克的自戀還來自于他對推動輪船前行的力量的崇拜。他一直把自己當成推動輪船前進的原動力,所以盡管鍋爐倉就像地獄一樣,楊克還是狂熱著它。在他心中,是他讓輪船轉(zhuǎn)動起來就是讓整個世界轉(zhuǎn)動起來。這種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力量讓他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并為自己的存在而驕傲!甚至連上等人,他也不放在眼里,認為他們不頂事?!邦^等艙里的那批笨蛋跟我們有什么相干?我們比他們更像人樣,是不是呢?當然是!……那些家伙不頂事。他們只不過是臭皮囊……”
(《毛猿》第一場)
楊克所持有的盲目自信,以及內(nèi)心的自傲與和諧,把自己在整個社會中的位置看的很重,實際上建立在對自身和現(xiàn)實,對所處的困境和災難缺乏清醒認識的基礎之上的,顯得淺薄而又可笑。楊克所表現(xiàn)出來的“我頂事”的盲目自戀情結為楊克日后的崩潰與失落埋下伏筆。
(二)社會中的隔膜
劇中,奧尼爾把楊克工作的鍋爐倉比作是一個關著野獸的籠子,所有的故事都微縮在一個空間當中。工業(yè)化給人類的生存空間帶來了極大的變化,鍋爐倉其實就是一個與外部隔離的封閉世界,加之不同的勞動分工又讓人們處于相互孤立的狀態(tài)。顯而易見,這種長期的隔膜最終會導致兩種結果:一方面,自我世界被局限在一個想入非非的空間當中,人所有的感受都是在虛幻的世界中得出的。當夢醒的時候,也就是人失落崩潰的時候;另一方面,社會會一直處于冷漠的狀態(tài),所有的人都如同帶著“假面具”一樣,缺少必要的交流與溝通。這也就造成了楊克與社會、與其他人間的格格不入。當人與人被長時間地被分離,就會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疏遠感、陌生感,加劇人自身的封閉意識。久而久之,人少了語言,少了感受,人也就孤獨了。
二、歸屬感的失落---“骯臟的畜牲”
楊克自身一廂情愿的感覺良好,只能是弱不經(jīng)風的自信。楊克單從自己的世界所作出的自我評定是不完整的,殊不知:人永遠只能從他人的眼中或是憑借鏡子才能認識自己。也就是說,人是處于社會集體中的,個人價值和意義的體現(xiàn)離不開他人價值與意義的體現(xiàn)。當楊克認識到自我定位與來自他人的社會定位形成了較大的落差時,必然會產(chǎn)生強烈的失落感。
一個柔弱的女人一句驚恐的話語卻將強大的楊克擊倒在地。戲劇的魅力就在于此,也更暗示了現(xiàn)實給人的無奈與荒誕。米爾德里德---鋼鐵托拉斯總經(jīng)理的女兒扮演了摧毀楊克的角色。米爾德里德因為無聊,突發(fā)奇想地要求參觀另一個世界---下到爐膛口參觀。令她吃驚的場景出現(xiàn)了:在彌漫著煤灰的空氣里,一大排人齊腰以上赤身露體,用一種奇異的、笨拙的、搖擺的節(jié)奏鏟煤,“他們的陰影輪廓就像一群蹲著的、低頭彎腰帶著鎖鏈的大猩猩”。而此時的揚克“一只手里拿著他的鏟子,兇惡地在頭上揮舞,另一只手捶著胸膛,像個大猩猩一樣大叫”。
米爾德里德嚇得幾乎要暈過去了,趕緊蒙上眼睛,喊道:“噢,這個骯臟的畜生!”這時揚克感到“他覺得自己,他的自尊心,莫名其妙地受到侮辱”。(《毛猿》第二場)
在鍋爐倉內(nèi),楊克所擁有的滿足感第一次暴露在外面的世界時就遭受了沉重的打擊。楊克也第一次從他人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真實的一面:“骯臟的畜牲!”,“猩猩面孔”,“毛猿”---一個被掏空了自尊的軀殼,一個喪失了“人形”的失落靈魂。這是他以前從未想到的。瓦解的自我認定激起了楊克對新的自我身份的憧憬與渴望。他開始了思考:我是誰?!
奧尼爾多次把楊克思考的架勢與羅丹的雕塑名作《沉思者》聯(lián)系起來:“揚克又坐下,還是那副《沉思者》的姿態(tài)。”(《毛猿》第八場)楊克,一個輪船上的司爐工,沒有文化,粗俗甚至有些野蠻,楊克的“沉思”讓人覺得可笑、滑稽、不協(xié)調(diào)。但正是楊克如《沉思者》一般的不斷“思考”,才向我們暗示了這樣一個心理細節(jié)的變化:楊克開始對自己的遭遇感到悲痛,開始了自我意識的覺醒,開始了對自我生存狀態(tài)的反思。同時,奧尼爾又埋下了這樣一條伏筆:楊克不是猿,因為他思考了!另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是這樣的:思想者往往是痛苦的。楊克的悲劇就在于:他思考---他找尋----他失落!
三、歸屬感的找尋------“我是誰”
楊克走出鍋爐倉來到“新世界”有這樣幾個目的:一是為了驗證貴族小姐米爾德里德對他的判定是否真實;二是對傷害過他的人尋機報復;三是找尋新的自我認定和歸屬感。
楊克在“新世界”中橫沖直闖。首先,揚克和勒昂“大搖大擺地”走在紐約富麗堂皇的第五大道上。此時的楊克懷著對米爾德里德的仇恨,伺機報復、發(fā)泄心中的憤恨。楊克故意穿著“那身骯臟的藍斜紋粗布工作服”,好幾天沒刮臉,對周遭的事物罵罵咧咧。但他變得異常敏感,不自覺地把身邊的事情和“毛猿”結合起來。當一個婦女在櫥窗里看到一張猴皮時,她高興地叫起來。而揚克卻認為這叫聲是沖他來的,感覺自己臉上被人重重打了一拳。所有有關于猿的因素都強烈地刺激著楊克的神經(jīng),強化他對“毛猿”的認知。
接下來,一群人從教堂里出來,臉色傲慢、冷漠。揚克伺機在他們身上發(fā)泄不滿。揚克故意挑逗他們,試圖激惱他們,可他們對他視而不見。揚克無意間與一位紳士撞個滿懷,“他猛打了一拳,拳頭正打在胖紳士的臉上。但是那位紳士站在那里紋絲不動,好像沒事似的?!保ā睹场返谖鍒觯╇S后紳士不耐煩了,遂叫來警察,將揚克帶上警車。
楊克在剛進監(jiān)獄時顯得失望無助,恍惚之間覺得這只鐵籠子是“動物園”。這一名稱暗示了楊克對自己是“毛猿”評價的無奈接受。在第五大街的橫沖直闖沒有得到受到任何的回應,所有人都當他從未存在過,他覺得他不屬于人類世界。他把自己幻化為“毛猿”,覺得自己應該是“猿”吧,進而情不自禁地有了這樣的舉動:“兩手抓住柵欄,兩只腳抬起來,使他的姿勢與地面平行,看上去活像一只猴子?!保ā睹场返诹鶊觯┐藭r的楊克還依舊存在些許的希望,特別是當他聽到有關世界產(chǎn)聯(lián)的報道,他變得異常興奮、饒有興致,對破壞充滿幻想,他把世界產(chǎn)聯(lián)的破壞當作報復的手段,把世界產(chǎn)聯(lián)當作“人猿”的組織,而他自己也是“人猿”,那么楊克覺得自己應該屬于世界產(chǎn)聯(lián)。他萌生了希望,又有了一個新的“歸屬”。
最后,在“世界產(chǎn)聯(lián)第五十七地方分會”的辦公室里,被釋放出來后的揚克要求加入他們的組織,并且建議用炸藥“來改造不平等的社會條件”,但“世界產(chǎn)聯(lián)”的人主張用合法、和平的方式進行活動。他們認定揚克是一個內(nèi)奸,把他趕了出去。楊克的“歸屬”又落空了。
四、歸屬感的“重獲”------“我是毛猿”
楊克早先的憤怒無比、煩躁不堪開始變得無可奈何、孤獨絕望。他希望有一個地方可以成為他的歸宿:肯定他的存在、承認他的價值、尊重他的人格、把他看成人而非“毛猿”。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四處碰壁,得不到人類的認同和接納,他所有的計劃都成為了泡影。對命運的抗爭成為一種徒然,楊克最終選擇了原始回歸:走進了動物園大猩猩的籠子。
楊克游蕩到動物園,打算看看毛猿到底是什么模樣。他打開了關著猩猩的籠子,結果,他被猩猩摟得骨頭碎裂“像一堆肉,癱在地板上,死去了”,走完了他悲劇的一生。楊克認為和猩猩同屬于“毛猿俱樂部的會員”,但在猩猩的眼中,楊克是個地地道道的人類,這是楊克在猩猩眼中的“映射”。
楊克在死前經(jīng)歷了最刻骨的、靈魂的孤獨。他在生命最后一息的獨白可謂是戲劇的經(jīng)典。在與猩猩的交談中,楊克時而神志清醒,時而混沌迷茫,時而氣憤懊惱,時而哀傷不已。幾近崩潰的楊克徹底放棄了對“人形”的追尋,進而思緒混亂,對現(xiàn)實進行了最后的抗訴,又感嘆道:“上帝,我該從哪里開始喲?又到哪里才合適喲?”(《毛猿》第八場)楊克最后一息的感嘆,更添幾分悲涼之意。以前對上帝所有的咒罵,全在生命的最后的一息嘆息中化為烏有,借助受自己質(zhì)疑的上帝對他來進行最后的救贖,又是何等的凄慘!
五、結語
楊克在陷入身份危機時的焦慮與抗爭,其實是我們每個現(xiàn)代人在迷失自我時都曾有的感受和經(jīng)歷。雖然楊克對歸屬感的找尋是一種徒然,但卻是有意義的。楊克如《沉思者》般的舉動,深刻體現(xiàn)出他自我意識的覺醒,頗有些“我思,故我在”的架勢,對“我是誰”的思考,一方面讓楊克與“猿”從本質(zhì)上區(qū)別開來,一方面又讓楊克漸漸在懵懂中思考個人價值,發(fā)掘自我,雖然思考者往往是痛苦的。楊克在《毛猿》一劇中生動、細微的心理變化揭示了在現(xiàn)代社會中人對歸屬感具有強烈的依賴性,那種“無所托付”的生存狀態(tài),往往會把人逼到崩潰的邊緣。歸屬感的認同依賴于人本身與自我靈魂的結合,依賴于人與人之間的溝通與交流,依賴于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這也正是《毛猿》帶給我們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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