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在國內政治、經濟、宗教和教育以及外部力量等因素作用下,巴基斯坦宗教學校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迅猛發(fā)展。當前,宗教學校數(shù)量之多、影響之大,前所未有。宗教學校是社會下層實現(xiàn)自下而上流動的主要途徑,但由于教學內容和方法落伍,難以為社會培養(yǎng)高素質的宗教人才。宗教政黨以宗教學校為基地,成為一支不受政府控制的重要社會政治力量。部分宗教學校對巴基斯坦社會穩(wěn)定及地區(qū)和國際安全產生了不利影響。九一一事件之后,穆沙拉夫政府在美國壓力之下推行宗教學校改革,但是效果不佳。
關鍵詞:巴基斯坦 宗教學校 伊斯蘭教 美國
在伊斯蘭世界,宗教學校(Madrasa)沿存了近千年,它們在傳播伊斯蘭宗教知識方面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九一一事件后,西方國家認為宗教學校與恐怖主義存在某種關聯(lián)。2004年7月,美國九一一事件調查委員會公布的報告把宗教學校稱為“暴力恐怖主義的孵化器”。由此,宗教學校首次引起了西方的密切注意,而巴基斯坦的宗教學校更是成為美國關注的焦點。那么,巴基斯坦宗教學校的發(fā)展狀況究竟如何?它們?yōu)楹闻d盛不衰?其具體影響何在?本文將對這些問題予以探討。
一、巴基斯坦宗教學校的發(fā)展歷程與基本狀況
伊斯蘭世界的第一所宗教學校于11世紀誕生在伊拉克。12世紀末,在南亞出現(xiàn)了第一所宗教學校。最初幾百年,伊斯蘭教法是其教學的重點。16世紀初莫臥兒帝國在印度建立后,宗教學校教學內容的范圍擴大,開始包括哲學和邏輯學等學科。當時,宗教學校是穆斯林接受正規(guī)教育的唯一形式,也是學習宗教以及哲學、數(shù)學和天文學等各種知識的主要場所。這里不僅培養(yǎng)專業(yè)的宗教學者,也為宮廷和政府輸送官員和管理者。
1857年英國掌控了印度(包括今日的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國)后,英語教育和西方科學的引入對傳統(tǒng)穆斯林教育和烏里瑪(宗教學者)的地位形成空前的挑戰(zhàn),宗教界由此走向保守和封閉。1867年,(遜尼派)德奧班迪學派(Deobandis)烏里瑪建立新式宗教學校。它突出宗教教育,反對英語教學,規(guī)范教學內容,排除現(xiàn)代知識,旨在純潔伊斯蘭信仰,對抗西方文明。隨后,回歸傳統(tǒng)的巴勒維學派(Barelvis)也建立了自己的宗教學校。到19世紀末,在全印度已經有德奧班迪學派宗教學校24所。這些宗教學校教學內容狹隘,并被賦予捍衛(wèi)傳統(tǒng)的重任。至此,傳統(tǒng)宗教教育和現(xiàn)代世俗教育并存成為南亞穆斯林教育的突出特點。
1947年印巴分治時,在西巴基斯坦有宗教學校137所。巴基斯坦建國初期,國家領導人多具世俗傾向,宗教學校發(fā)展緩慢。在西巴基斯坦的宗教學校數(shù)量,1950年為210所,1956年為244所,1960年則為472所。1958-1969年,軍人阿尤布·汗執(zhí)政,政府建立瓦克夫部,試圖管制宗教基金,約束宗教學校。作為回應,到1959年,宗教界先后建立了四個宗教學校聯(lián)合會。但由于阿尤布·汗的限制,1960-1971年,宗教學校僅增加了482所,平均每年新增44所。
70年代,阿里·布托先后出任總理和總統(tǒng)。由于政權根基不穩(wěn),他有意借助宗教力量維護統(tǒng)治。到1979年,宗教學校增至1745所,平均每年新增近100所。1977年,齊亞·哈克將軍建立軍政權(1977-1988),大力推行伊斯蘭化政策,支持宗教學校的發(fā)展。蘇軍人侵阿富汗后,巴基斯坦、美國和沙特等國又利用宗教力量進行反蘇“圣戰(zhàn)”。在齊亞·哈克統(tǒng)治的前五年,僅建立151所學校。在此后的六年,隨著阿富汗戰(zhàn)爭的推進,約有1000所宗教學校建立。到1988年,根據(jù)巴基斯坦教育部的估計,宗教學校數(shù)目為2891所,每年新增約160所。
1988-1999年,貝‘布托和謝里夫先后擔任民選總理。在軍隊支持下,宗教學校數(shù)目繼續(xù)增加,包括外籍學生在內的大批宗教學生畢業(yè)或離校,來自阿富汗的塔利班便是其重要組成部分。2000年,據(jù)巴基斯坦教育部保守估計,宗教學校已多達6741所。
1999年10月,穆沙拉夫上臺后,宗教學校又呈迅速增加之勢。至今,由于許多學校并未登記,連巴基斯坦政府也難以掌握詳情。因此,對于具體數(shù)目,各方爭議很大。美國學者杰西卡估計有四萬所,而2003年巴基斯坦教育部提供的數(shù)字是10430所。在2007年1月,巴基斯坦內政部長稱,其總數(shù)為13500所,國際危機組織則認為2萬所是一個比較可信的數(shù)字。當前,巴基斯坦宗教學校在旁遮普省以及靠近阿富汗的西北邊境省和俾路支省相對集中。在經濟發(fā)達、教派沖突頻繁的卡拉奇,宗教學校最為集中,2007年其數(shù)目至少為1000所。
對于宗教學生的具體人數(shù),各方同樣存在分歧。國際危機組織認為,2002年至少有150萬學生只在宗教學校接受教育,占同期全國小學生總數(shù)的7.5%。而世界銀行2005年的報告認為,1998年有159225名學生只在宗教學校接受教育,占全國5-19歲人口總數(shù)的0.31%,占同期在校學生總數(shù)的0.7%。但此報告的數(shù)據(jù)受到外界的普遍質疑。據(jù)統(tǒng)計,1970年宗教學校的學生為54116人,1979年已接近10萬人,而正是80年代以來,巴基斯坦宗教學校大幅度增長。
當前,巴基斯坦宗教學校從高到低依次分為大學、學院、一般宗教學校和誦經學校等多種等級,其中絕大多數(shù)分屬五大宗教學校聯(lián)合會,學校授課的具體科目由所屬聯(lián)合會規(guī)定。宗教學校提供的教育分為六級,分別相當于國家正規(guī)教育的小學、初中、高中、預科、本科和碩士水平。一般而言,學生至少需15年才能完成全部學業(yè)。目前,巴基斯坦政府只承認宗教教育的最高學歷相當于碩士水平。不過,由于各種原因,絕大多數(shù)學生都中途退學。相對于公立學校,宗教學校入學手續(xù)簡單,沒有年齡限制,但多數(shù)學生均為5-19歲,且以男生居多。而且,其內部管理相對松散,容易結業(yè)。培養(yǎng)哈菲茲(能背誦全本《古蘭經》者)、誦經師和烏里瑪是宗教學校的主要職能。其畢業(yè)生(包括輟學生)就業(yè)一般限于宗教領域,除為宗教政黨工作外,還在清真寺充任伊瑪目、宣禮員等教職。1979年的一項調查表明,1978年卡拉奇的兩所和西北邊境省的一所宗教學校的畢業(yè)生,到次年年中只有6%的人還處于失業(yè)狀態(tài),這一就業(yè)率咀顯高于一般的公立學校。近年來,雖然宗教學生人數(shù)大幅增加,但宗教學校管理者依然聲稱,宗教學生的就業(yè)情況要好于公立學校的學生。
二、巴基斯坦宗教學校興盛的原因
(一)伊斯蘭教在塑造國家認同中發(fā)揮的關鍵作用是宗教學校延續(xù)和發(fā)展的內因
“兩個民族”理論是巴基斯坦立國的思想基礎。相比一般的穆斯林國家,伊斯蘭教對巴基斯坦具有更為重要的意義。自建國之始,宗教力量便自視為巴基斯坦立國基石伊斯蘭教的捍衛(wèi)者,歷屆執(zhí)政者也無不把伊斯蘭教作為加強國家認同的重要手段,即便是那些奉行世俗思想的領導者也元不如此。通過強調宗教差異,發(fā)揮伊斯蘭教的聚合作用,巴基斯坦與相對強大的印度教國家(印度)進行對抗。因此,宗教是巴基斯坦國家和民眾建構自我認同的關鍵因素。作為伊斯蘭教知識的主要傳播者,宗教學校不僅有了存在的空間,也有了發(fā)展的動力。事實上,政府往往或是支持宗教學校,或是默認它們的存在,那些試圖控制宗教機構的任何努力都會被視為對伊斯蘭教的威脅而面臨著巨大的社會壓力。巴基斯坦穆斯林父母通常都至少會把一個孩子送入宗教學校,接受時間長短不一的教育,以加強他們的信仰。作為穆斯林的普通國民,他們雖然不一定支持烏里瑪獲得國家權力,卻都愿意向宗教教育提供力所能及的捐助。因此,伊斯蘭教的認同功能和民眾的宗教情結為宗教學校發(fā)展提供了深厚的土壤。
(二)公共教育發(fā)展滯后是宗教學校興盛的根本原因
巴基斯坦公共教育發(fā)展滯后,無法滿足民眾的需求。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公共教育整體投入不足。巴基斯坦建國后,國家以巨額資金支持國防,公共教育沒有受到足夠的重視。1955-1960年,政府預算僅有4%分配給教育部門。②1978年,齊亞·哈克總統(tǒng)宣布,要在五年內減少850萬的文盲,但最終只達到4萬人。80年代中期,教育支出不到GDP的1%。1999年穆沙拉夫上臺后再次改革教育,但2002-2003年度的教育開支所占GDP比例從1990年的2.6%降為1.8%。而同期,世界上只有12個國家教育投入低于GDP的2%。
因此,許多公立學校設施落伍,條件惡劣。依據(jù)信德省教育局的調查,在全省約4萬所小學中,至少1.1萬所沒有電,8500所沒有飲水,1.1萬所沒有廁所和圍墻。許多小學位置偏遠,交通不便。而且,學校師生比很低,教室擁擠,教學內容又與社會需求不適應。所以,許多家長不愿把孩子送入公立學校讀書。
其二,學校教育處于等級分化狀態(tài),教育資源分配不均。巴基斯坦各類學校(包括大學)按教學語言的不同大致分為三類,即英語學校、烏爾都語學校和宗教學校。三類學校在教材、教學方法、教學設施和學生來源等方面都有區(qū)別。
雖然巴基斯坦的國語是烏爾都語,但英語卻是官方語言,懂得英語是進入軍界、政界和經濟界高層的必要條件。因此,英語是事實上的權力語言,英語學校實為培養(yǎng)精英的貴族學校,其設施堪與西方國家媲美。英語學校又可分為兩種:一種是公共的軍官學校,它們往往擁有一流的設施和師資;另一種是私立的英語學校,它們采用西式教學,課本來自國外。烏爾都語學校是巴基斯坦學校的主體,屬公立學校,需收繳學費和課本費,卻無法得到國家足夠的資金支持,因而設施簡單,教學水平低下。最后一類是宗教學校,獨立于政府,由宗教組織或私人管理,阿拉伯語、波斯語和烏爾都語是主要的教學語言,學生免費入學,有些甚至還能得到一定的補助。
上述幾類學校的學生平均每年的教育花費差別很大。據(jù)調查,宗教學校學生每年包括食宿在內的花費僅為5714盧比,烏爾都語學校的學生僅學費一項支出就達2264.5盧比,軍官學校包括學費和其他方面的開支為90061盧比,英語私立學校僅學費就高達96000盧比。而且,學生的社會背景也各有不同。宗教學校的學生主要來自社會下層,烏爾都語學校的大部分來自中下階層,軍官學校的學生主要來自軍官和專業(yè)人士等中產階層,而英語私立學校的學生則大部分來自中上階層和上層。其中,后兩種學校的畢業(yè)生以英語為媒介,掌控著國家的政治和經濟資源??梢姡逃到y(tǒng)的等級化與社會階層的分化一致,而宗教學校在一定程度上是窮人的學校。
其三,公共教育部門的管理官僚化,腐敗嚴重。由于公立學校教師作為國家公務員工作穩(wěn)定且享有多種待遇,許多人想方設法進入教育系統(tǒng)任職或任教。教育部門作為雇員最多的政府部門,腐敗盛行,裙帶關系成為流行文化,大量不合格人員充任教職。最嚴重的丑聞是出現(xiàn)了許多根本不存在或者不工作但又在耗費政府資金的“鬼魂”學校和教師。1998年,旁遮普省政府發(fā)現(xiàn)了4500所“鬼魂”學校,估計全省40%的在編領薪教師不去學校上課。1999年,在三個月內,信德省教育局便查實有類似的教師7000名。
公立學校的上述弊端為宗教學校的發(fā)展提供了巨大的空間,后者不僅免收學費,而且還無償提供課本、食物、住宿、衣物,有些還提供免費醫(yī)療。為吸引孩子入學,在旁遮普省南部的貧困地區(qū),遜尼派伊斯蘭組織圣門弟子軍甚至向家長提供一定的補助。僅從經濟角度而言,宗教學校對貧困的普通民眾就具有很大的誘惑力。
依據(jù)1994年的調查,經濟因素確實是促使學生進人宗教學校學習的最主要原因。這樣,出身貧寒成為多數(shù)宗教學生的共有特征。在2002年12月到2003年1月的一項調查中,76.72%的宗教學生家庭月收入至多為5000盧比(約80美元),屬低收入階層。由此,那些條件較好的宗教學校成為父母和孩子的優(yōu)先選擇。在著名的宗教學校哈卡尼亞(Haqqania),每年有1.5萬名學生競爭400個入學名額,其錄取率遠遠低于一般公立學校。
(三)政府的伊斯蘭化政策和軍隊的支持是宗教學校發(fā)展的重要推動力量
巴基斯坦建國初期,雖然宗教認同持續(xù)存在,但世俗思想主導著國家建設。1971—1977年,阿里·布托領導下的人民黨政府首次推行溫和的伊斯蘭化政策。1973年憲法宣布伊斯蘭教為國教。阿拉伯語首次成為中學必修課,宗教學生成為阿語教師,宗教學校畢業(yè)生的就業(yè)機會大大增加。正是在阿里·布托時期,宗教學校第一次以較快速度增加。
齊亞·哈克軍政權時期(1977-1988),伊斯蘭化政策達到頂峰,軍隊與宗教力量形成了前所未有的合作關系。在國內,齊亞·哈克與烏里瑪面對著共同的政治敵人——以人民黨為首的世俗政黨,伊斯蘭化不僅可以削弱世俗政黨的影響力,而且可以增強政權的合法性。而在阿富汗,軍隊與宗教力量共同支持“抗蘇圣戰(zhàn)”,這既擴大了巴基斯坦的地區(qū)影響力,也可以鞏固前者在國內的地位。
齊亞·哈克的伊斯蘭化政策涉及法律、經濟、教育和媒體等多個領域,而鼓勵宗教學校發(fā)展成為其重要內容。1980年,天課由政府統(tǒng)一收取,其中的10%提供給100所宗教學校,由其管理者自行支配,這部分資金約占相關學校年收入的1/3。1984年,9.4%的天課用來支持宗教教育,2273所宗教學校和111050名學生因此而受惠。而且,政府首次承認五大宗教學校聯(lián)合會頒發(fā)的最高證書相當于公立大學的阿語或伊斯蘭教專業(yè)的碩士學位證書。陸??杖姸颊惺諗?shù)量不一的宗教學生,充任軍隊中的宣教者。政府還給部分新建宗教學校提供土地。無疑,政府的支持成為宗教學校擴張的有利因素。
阿富汗“抗蘇圣戰(zhàn)”成為軍隊和宗教力量合作的主要內容。80年代初以來,在巴基斯坦軍隊的支持和監(jiān)控下,與阿富汗接壤的西北邊境省和俾路支省宗教學校急劇增加,其學生以阿富汗難民和巴基斯坦人為主。這些學校宣揚圣戰(zhàn)思想,鼓勵學生進入阿富汗參加反蘇戰(zhàn)爭。巴基斯坦軍方尤其是其情報機構則負責對圣戰(zhàn)者進行軍事訓練。伊斯蘭促進會是軍方在國內和阿富汗“圣戰(zhàn)”中的主要盟友。它長期沒有下屬的宗教學校,但隨著阿富汗戰(zhàn)事的延續(xù),其數(shù)目迅速達到107所,其中的41所就在阿巴邊境地帶。此外,與軍隊關系密切的德奧班迪學派龐大的宗教學校網絡也在“圣戰(zhàn)”中發(fā)揮重大作用,多數(shù)阿富汗人在其名下接受著宗教教育。
1988年巴基斯坦進入延續(xù)11年的民選政府時期,雖然政府試圖限制宗教學者的權力并改革宗教教育,但依然有更多的宗教學校建立。在阿富汗,塔利班短期內興起,德奧班迪學派的宗教學校為其培養(yǎng)了大部分骨干和成員。②在此情況下,90年代再度成為宗教學校的高速增長期。
(四)外部力量的支持和利用是宗教學校迅速發(fā)展的國際因素
巴基斯坦宗教學校的擴張與外部力量的支持密切相關,沙特、伊朗和美國是其中最主要的三個國家。早在60年代末70年代初,為壓制巴基斯坦左派力量,沙特和阿聯(lián)酋就支持巴基斯坦境內的各種伊斯蘭宗教活動。1972年阿里‘布托上臺后,為爭取援助,有意與以沙特為首的阿拉伯產油國發(fā)展友好關系。來自沙特的資金和宗教讀物開始自由進入巴基斯坦,也就在此時,巴基斯坦國內的烏里瑪和伊斯蘭組織與海灣阿拉伯君主國第一次建立了獨立于政府的固定聯(lián)系。
1979年,伊朗伊斯蘭革命的成功和隨后阿富汗戰(zhàn)爭的爆發(fā)把多種勢力引入巴基斯坦,宗教學校成為各方關注和著力的重點。1980年7月,2.5萬名什葉派穆斯林在首都伊斯蘭堡舉行大規(guī)模游行,迫使政府放棄向他們征收天課的法律。這不僅被齊亞·哈克軍政權和國內遜尼派伊斯蘭組織視為威脅,也被阿拉伯國家等同于伊朗勢力的擴張。于是,沙特、伊拉克和利比亞等國與伊朗都競相向巴基斯坦投入大量資金。前者為了修筑“遜尼派高墻”圍堵伊朗,不僅在巴基斯坦西部邊境捐資興建大批宗教學校,而且還大力支持在阿富汗的“圣戰(zhàn)”。伊朗則集中向巴基斯坦什葉派宗教機構提供援助。兩方的競爭一直持續(xù)到90年代。1996年,登記在案的2463所宗教學校中有1700所接受境外資金支持。這成為巴基斯坦境內宗教學校不斷增加的重要因素。據(jù)統(tǒng)計,1988-2000年,什葉派宗教學校激增532%,而同期沙特重點支持的圣訓派宗教學校則增加93%。
值得注意的是,美國也在巴基斯坦宗教學校的擴張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美國與巴基斯坦軍方合作,推動和支持圣戰(zhàn)者赴阿富汗打擊蘇軍。美國不僅支援資金和武器,還提供大量教材。美國國際開發(fā)署斥資5100萬美元,授權內布拉斯加大學奧馬哈分校阿富汗研究中心專門編寫和出版教材,極力宣揚任何穆斯林都有職責參與“圣戰(zhàn)”的思想。1984-1994年,至少有1300萬冊此類課本在阿富汗難民營和巴基斯坦宗教學校被免費分發(fā)。因此,巴基斯坦部分宗教學校的政治化乃至軍事化也是美國等外部力量有意利用和推動的結果。
三、巴基斯坦宗教學校的影響
(一)宗教學校解決了部分社會下層子女的教育問題,是其實現(xiàn)自下而上社會流動的主要途徑
在某種程度上,巴基斯坦宗教學校發(fā)揮了社會福利組織的功能,其發(fā)展本身是國家經濟困難和教育資源分配不公的結果。大量因貧困等原因無法在其他學校讀書的青少年,在這里獲得了最基本的教育。學習優(yōu)秀的畢業(yè)生還可以躋身烏里瑪行列,從而提高自身的社會地位,其家庭的境遇也可能因此而改善。因此,宗教學校的存在本身反映和滿足了許多巴基斯坦普通民眾的實際需求。
(二)許多宗教學校教學內容和方法落伍,難以培養(yǎng)高素質的宗教人才,從而制約了社會發(fā)展
長期以來,南亞宗教學校教學內容并不固定,各地互有差別。到18世紀中期,宗教學者尼扎穆丁(Nizamuddin)將其規(guī)范化,制定了統(tǒng)一課程。它包括20門課,涉及語法、修辭、哲學、邏輯學、醫(yī)學、數(shù)學、教義學、教法學和圣訓等多個領域,其中僅八門是純粹的宗教課。學生只有完成所有課程,才能成為宗教學者。絕大多數(shù)課本內容相當陳舊,一般都有幾百年歷史。比如,哲學與邏輯學教科書的內容分別出現(xiàn)于13世紀和14世紀。
進入20世紀,宗教學校教學內容出現(xiàn)重大變化,有些引入了英語和計算機等現(xiàn)代課程,但宗教課程和教學方法大多并無根本改變。學生通過早期學者的注釋學習經訓,死記硬背是主要方式。在課堂上不鼓勵討論,授課內容也往往不顧及現(xiàn)代社會的需求。比如,一部著名的教法書用近百頁篇幅詳細講解如何做凈禮,而學生需花費兩個月的時間才能掌握這一內容。學生學習效率低下,大多只是“沒有文化的愣小子”。
因此,宗教學校培養(yǎng)的許多烏里瑪素質不高,缺乏創(chuàng)造性和解決現(xiàn)代問題的能力。但他們自視為傳統(tǒng)的捍衛(wèi)者,一味要求政府實施教法。他們以宗教為手段進行政治干預,對執(zhí)政者構成了嚴重挑戰(zhàn)。宗教問題成為70年代以來歷屆政府所面臨的一個棘手問題。
(三)宗教政黨以宗教學校為基地,從各種途徑獲得大量資金,成為一支不受政府控制的重要社會政治力量
在巴基斯坦,幾乎所有伊斯蘭政黨都有自己的宗教學校,而資金的來源和數(shù)量直接決定其生存和發(fā)展。自80年代始,政府便向宗教學校提供部分天課,試圖從經濟上進行控制。但這一努力除催生更多的宗教學校外,并無成效。一方面,政府的資金相對有限,不足以牽制宗教學校的經濟命脈;另一方面,多數(shù)宗教學校為維護自身的獨立性,也逐步拒絕接受政府的資金。
事實上,一般宗教學校都擁有獨立的資金渠道,這主要有三大來源。第一種是穆斯林的捐助。在巴基斯坦,有一定經濟能力的人不一定支持宗教政黨,但高達94%的個人和企業(yè)卻樂于奉獻資金用來支持宗教機構。宗教學校獲得的此項資金每年高達700億盧比(11億美元),而政府每年征收的天課只有45億盧比(7500萬美元)。第二種是外部資金。這是最大的資金來源,來自外國政府及外國的公民、民間組織和巴基斯坦移民。經歷三十多年的發(fā)展,巴基斯坦宗教學校已成為全球穆斯林金融網絡的一部分。第三種資金來自瓦克夫土地、圣地、商店和其他商業(yè)投資的收入。
對于宗教學校每年獲得的資金總數(shù),外界無法確知,政府也無法查實。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其數(shù)額巨大且十分穩(wěn)定,足以支撐宗教學校的長期發(fā)展。因此,它們有能力提供免費教育,某種程度上擔負了政府的職責。正因為如此,政府對宗教學校的任何壓制都會遭到民眾的反對。對于宗教政黨而言,宗教學校是它們與普通民眾建立聯(lián)系的重要途徑和擴大影響的主要方式。通過經濟上的自立,宗教學校和政黨確保了自身的獨立性。因此,在宗教乃至政治問題上,宗教政黨可以頻頻向政府施壓。
(四)一些宗教學校自視正統(tǒng),批駁其他教派,在重大社會問題上表現(xiàn)激進,是巴基斯坦社會不穩(wěn)定的主要因素
巴基斯坦宗教或教派關系復雜。國民96%是穆斯林,其中75%-80%是遜尼派,15%-20%是什葉派。遜尼派又分為四支:德奧班迪學派、巴勒維學派、圣訓派以及以伊斯蘭促進會為代表的現(xiàn)代主義運動。②上述支派的宗教觀點大不相同,并且都建立了各自的政黨和宗教學校,形成了彼此獨立的宗教學校聯(lián)合會。在一些學校,教師按照本學派觀點授課,往往駁斥乃至否定其他教派或支派的學說。其中,德奧班迪學派與什葉派的關系最為糟糕,兩者中部分人自視唯一正宗的伊斯蘭教,而把對方斥為異端。70年代末以來,遜尼派(主要是德奧班迪學派)和什葉派之間的關系持續(xù)惡化,屢次出現(xiàn)血腥的教派沖突。1985-2005年,至少有2000人因此喪生,僅僅在2001年,便有270人遇害。
宗教政黨內部盛行的教派思想通過宗教學校對沖突起到了不可忽視的推波助瀾的作用。實際上,有不少宗教學校直接涉入其中。1995年,巴基斯坦官方確認在旁遮普省就有746所這樣的宗教學校。主要的反什葉派組織“圣門弟子軍”的所有領導人都是德奧班迪學派學校的畢業(yè)生。由于部分宗教學校領導人常常發(fā)表攻擊其他教派的激進言論,從而成為教派仇殺的重點目標。據(jù)調查,一個地區(qū)宗教學校的密度與教派仇殺的頻率成正比。巴基斯坦一些政府官員和宗教學者也認為,宗教學校對遍布各地的教派沖突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不僅如此,一些宗教學校在許多重大社會問題上觀點激進。據(jù)對部分宗教學校的調查,半數(shù)以上師生主張通過暴力“收回”克什米爾,三分之二以上師生反對給婦女和少數(shù)群體平等的權利,其比例遠高于烏爾都語學校和英語學校。2004年10月,在拉合爾的嚴重教派沖突結束后,穆沙拉夫曾要求烏里瑪發(fā)布法特瓦(教法裁決),宣布自殺式襲擊不符合伊斯蘭教義,卻遭到后者拒絕。少數(shù)宗教學校還宣揚反西方、反政府的暴力思想。此外,每個主要的宗教學校都有自己的刊物,宣揚圣戰(zhàn)文化是其重要內容,其傳播的思想對整個社會產生重大影響。
(五)少數(shù)宗教學校對地區(qū)和國際安全產生不利影響
國際性是巴基斯坦宗教學校的突出特點。這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所需資金來自國內外多個渠道;其二,學生來自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巴基斯坦宗教學校學生往往包括數(shù)量不一的外籍國民,阿富汗、印尼、泰國、阿拉伯世界、中亞和歐洲是主要的外部來源地。在位于邊境城市白沙瓦近郊的哈卡尼亞學校,學生主要是巴基斯坦人和阿富汗人,也有不少車臣人和中亞人,甚至有一些中國人。而在著名的圣訓派宗教學校艾卜·伯克爾,幾乎有一半學生是外國人。上述兩種國際性的表現(xiàn)使巴基斯坦宗教學校成為南亞乃至世界安全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
多數(shù)宗教學校只是純粹的教育機構,且向來反對暴力活動,但由于多種原因,部分學校與國內外伊斯蘭極端組織關系密切。巴基斯坦內政部官員估計,有大約10%的宗教學校與國際恐怖主義有關。一般而言,這些伊斯蘭組織為這些宗教學校提供保護和資金支持,而后者則為前者輸送后備人員。據(jù)報道,2005年倫敦“七·七”大爆炸中的三名襲擊者曾在巴基斯坦宗教學校學習。這些宗教學校的學生不僅加入本國的教派組織,也遠赴其他地區(qū)進行“圣戰(zhàn)”。伊斯蘭促進會下屬的宗教學校便把在阿富汗、克什米爾和波黑等地犧牲的學生視為驕傲。德奧班迪學派的一些宗教學校與塔利班等國外組織關系密切,哈卡尼亞學校不僅培養(yǎng)了塔利班絕大多數(shù)領導人,也是克什米爾圣戰(zhàn)者的招募中心。1997年,該校曾短暫關閉,派遣學生進入阿富汗援助塔利班。而且,有證據(jù)顯示,基地組織不僅與一些宗教學校和伊斯蘭組織建立了聯(lián)系,而且還通過前者宣揚圣戰(zhàn)思想。
四、穆沙拉夫政府的宗教學校改革計劃
1999年穆沙拉夫上臺后,數(shù)量猛增的宗教學校引起了政府的注意。九一一事件后,西方國家尤其是美國強烈要求巴基斯坦政府實行宗教學校改革。因此,2001年,巴基斯坦政府按照聯(lián)合國安理會1373號決議在遞交給其反恐委員會的報告中承諾改革宗教學校,并把其作為打擊恐怖主義的重要步驟。于是,巴基斯坦宗教學校改革正式提上日程。其內容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建立模范宗教學校,推進宗教學校課程改革。早在2001年8月,政府便組建了巴基斯坦宗教學校教育委員會(PMEB),由其負責在卡拉奇等三個城市各建一所模范宗教學校。這一計劃預算為50萬美元,其目的是形成示范效應,促使宗教學校主動進行變革,把其納入國家的主流教育。此外,教育委員會計劃投入1億美元,用于支付宗教學校世俗課程教師工資、師資培訓及購買課本、圖書資料和計算機等費用。凡按要求登記的宗教學校有資格獲得資助。11月,教育委員會為所有宗教學校制定了統(tǒng)一課程,其中包括英語、數(shù)學、計算機、經濟學、政治學、法律和巴基斯坦研究等多種科目。政府還承諾授予符合要求的宗教學校以大學地位。但是,該計劃自始即遭到五大宗教學校聯(lián)合會的抵制。它們拒絕使用統(tǒng)一課程,反對無神論和世俗思想進入宗教學校,主張自行編訂教材、制定課程。政府與烏里瑪?shù)亩啻螌υ挓o果而終。最后,只有極少數(shù)宗教學校進行了改革。2006年6月,政府撤回了剩余的資金。
第二,對宗教學校進行登記。2002年6月,為掌握必要信息,政府頒布“自愿登記與規(guī)范法令”,要求宗教學校須依據(jù)1860年的《社團登記法》到巴基斯坦宗教學校教育委員會和各省相關委員會登記。但這同樣遭到了五大宗教學校聯(lián)合會的抵制,1860年的《社團登記法》不得不進行兩次修改。登記法規(guī)定,每個宗教學校必須遞交年度教學活動和收支情況報告,但它對不執(zhí)行的學校缺乏有力的制約措施。按上述法令,拒不登記的宗教學校將被中止來自政府的各種資金或援助。由于多數(shù)宗教學校并未接受政府資助,而即便是接受資助的學校也主要依賴其他渠道的資金,因此,上述約束幾乎沒有任何影響。此外,規(guī)范法令也沒有規(guī)定特定措施,以監(jiān)管宗教學校接受外部資金的情況。而且,政府并不準備強制執(zhí)行這一法令。為了鼓勵登記,穆沙拉夫甚至同意,只要宗教學校遵行宗教學校教育委員會的規(guī)定,政府將承認它們頒發(fā)的所有學位。
根據(jù)政府統(tǒng)計,法令頒布之后至2006年年中,已有12176所學校登記。但由于多種原因,政府實際上仍未掌握宗教學校的可靠數(shù)據(jù)。在很大程度上,登記是通過五大宗教聯(lián)合會的報告實現(xiàn)的,其真實性無法核實。
第三,限制宗教學校里的外國學生,敦促其離境。宗教學校里的大批外國學生被巴基斯坦政府和美國視為重要的安全隱患。巴基斯坦官方估計,在宗教學校學習或在伊斯蘭慈善機構和非政府組織工作的外國學生達3.5萬人,其中一半是阿拉伯人,1.6萬人是阿富汗人,其余的來自中亞、緬甸、孟加拉國等地。但據(jù)卡拉奇警方消息,僅信德省的宗教學校就有近1.1萬名外國人。
九一一事件后,巴基斯坦政府加強了對外國留學生的限制,要求宗教學校不得接受新的外籍學生,除非后者獲得母國的許可證并在巴基斯坦內政部登記。2002年3月,政府確認要驅逐300名留學生,并稱另外7000人已處于監(jiān)控之下。隨后,部分留學生自動離開巴基斯坦。2005年7月倫敦爆炸案之后,穆沙拉夫宣布所有宗教學校里的外籍學生(約1400人)必須離境,并稱將立法禁止外國人在宗教學校學習,但這一計劃因宗教學校聯(lián)盟的反對而作罷。要求外籍學生獲得合法簽證和母國的“默認文件”,成為政府新的政策。到2006年8月,政府估計,國內依然有700名外國宗教學生,其中半數(shù)沒有“默認文件”。但是,由于政府無法掌握宗教學生的具體信息和宗教學校的抵制,多數(shù)外籍學生仍在巴基斯坦學習,甚至一些宗教學校的外籍學生人數(shù)在繼續(xù)增加。
巴基斯坦政府的宗教學校改革直至2008年穆沙拉夫辭職,也遠未達到其預期目標。而從根本上說,它不是宗教學校自身的問題,而是巴基斯坦政治、經濟、宗教和教育以及外部力量不當干預等多種因素作用下的產物。要改革宗教學校,就必須對社會經濟體制進行重大改革,而這是短期內無法完成的任務。此外,這次改革是穆沙拉夫政府在美國壓力下的無奈之舉。在巴基斯坦民眾普遍存在反美情緒的情況下,改革計劃只會被視為西方企圖破壞伊斯蘭的陰謀。因此,即便是單純的宗教學校改革也面臨著來自民間的重重阻力。
總之,作為國內多種問題的反映,巴基斯坦宗教學校將繼續(xù)存在,并影響國家和社會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