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從二令三人木”之所以成為難解之謎,關鍵還是因為八十回后“迷失無稿”所致。這就難怪張愛玲要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夢未完”了!
從信息論的角度來看,文學藝術與新聞傳播一樣,都是以傳遞信息為溝通手段的。但新聞傳播的信息傳遞有一條重要的原則,就是“傳務求通”。不但要通,而且要通得越快越好,以至于有“現場直播”這種與事實同步的報道。不但要通得快,還要通得全,盡量把有關的信息都傳遞過去,盡最大可能減少認知的不確定性。所以,新聞語言要以通俗明快為最根本的追求,媒介也要盡可能減少對傳播效果的各種干擾。然而,作為藝術作品,《紅樓夢》的信息傳遞卻別具特色,那就是作者更講究對信息傳遞的程度、速度和明晰度進行控制,使其適應文學創(chuàng)作的需要。
這當然首先決定于《紅樓夢》所傳遞的并非講究及時和即時的新聞信息,而主要是內涵極其豐富的歷史文化信息。它所包含的社會內容,猶如汪洋大海一樣廣闊深遠;它所塑造的一系列鮮活生動的典型形象,令人目不暇接,充分反映了社會環(huán)境和角色內心的復雜性;它又是一部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舉凡經學、史學、哲學、散文、駢文、詩賦、詞曲、戲劇、繪畫、書法、八股、對聯、謎語、酒令、佛教、道教、星相、醫(yī)術、禮節(jié)、儀式、飲食、服裝乃至各種風俗習慣,作者都有具體細致的了解,書中都有生動逼真的反映。而所有這些林林總總的信息,其傳遞和接受的過程都必須符合審美的要求,所以作者的創(chuàng)作固然是“字字看來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讀者的欣賞也必須細細地揣摩,慢慢地體會,久久地回味。
正是為了這種含英咀華的需要,《紅樓夢》的信息傳遞始終在曹雪芹的精心控制下運行。他時而用明快的信息引導你的閱讀,時而用含蓄的信息發(fā)酵你的興趣,時而用信息的延伸深化你的品味,時而用信息的繁殖刺激你的想象。我在品讀《紅樓夢》的時候,總覺得如同飛進了遼遠深邃的夏夜星空:那點點清晰明亮的,是作者在提示你牢記已知的信息;那點點昏黃朦朧的,是作者在暗示你解讀潛在的信息;那更遠處云煙飄渺的,則是作者在誘惑你探求神秘的信息。尤其在讀《紅樓夢》開頭前五回的時候,那撲面而來的信息流,簡直如同流星雨爆發(fā)一樣異彩紛呈。
在需要的時候,曹雪芹會運用多種藝術手段來突出某些信息,提高其競爭力,強化對讀者的刺激,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在這方面,王熙鳳的出場是一個典型的例子。當時,初進賈府的林黛玉已經見了賈母、邢夫人、王夫人、李紈、迎春、探春和惜春等人。其描寫以賈母與黛玉的對話為主,在場的眾人皆陪侍照應,斂聲屏氣,而對初次露面的三春,作者也只作了簡約的描寫。但到了王熙鳳出場就大不相同:首先是人未到笑語先聞,令黛玉感到此人“放誕無禮”,然后就見一“群”媳婦丫鬟“擁”著一個“麗人”從后房進來。這就叫做“先聲奪人”,與眾人謹小慎微的情態(tài)形成鮮明的對照,強力釋放出王熙鳳恃寵而驕的信息。接著就出現了《紅樓夢》中少見的一大段肖像描寫,以密集的信息突出王熙鳳這個人物的重要性。然后再繪聲繪色地寫她的言語情態(tài),那是既巧妙地奉承了賈母,又感人地表達著對黛玉的憐愛,更得意地顯示出自己的日理萬機和威重令行……其信息之豐富,不但充塞于言語之中,更洋溢于文字之外了。
但在另外一些場合,曹雪芹又會千方百計地控制信息的傳遞,使其模糊化,使其“猶抱琵琶半遮面”,使其“神龍見首不見尾”。這種含蓄蘊藉的表達,令細心的讀者疑竇叢生而又屢有解悟,如“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fā),使人應接不暇”。當我們讀了“甄士隱”的一段“小榮枯”,方知它預示著賈府的“大盛衰”,同時又得知本書雖來自現實生活,卻已將“真事隱”去;當我們看了“賈雨村”的幾番宦海浮沉,卻又悟出此為“假語存”焉,本書實為小說家言。于是從那“大荒山”說起,敷衍這“滿紙荒唐言”;于是在那“無稽崖”上,勸君“莫考那朝代年紀”;于是讓女媧第一個出場,明言要寫“幾個異樣女子”;于是將石頭遺棄在“青埂峰”下,致使那情根情種的賈寶玉“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演出這悲金悼玉的《紅樓夢》”……諸如此類,不勝枚舉,曹雪芹運用諧音、諧趣、寓意、雙關、隱語、暗喻、影射、象征等方法的本領,簡直到了信手拈來、左右逢源、隨心所欲、出神入化的程度,其高明之處就在于,不斷使明快的、含蓄的和隱晦的信息交相融合、互為印證,既不流于淺露,又不過于晦澀,總能恰到好處地激發(fā)你無窮的閱讀興趣。而且這種融會貫通的信息控制藝術,并不只是局部的和即興的表現,而是貫穿、滲透在全書的構思立意、謀篇布局、人物刻畫和語言運用之中,正如脂硯齋所言:“……有間架,有曲折,有順有逆,有映帶,有隱有見,有正有閏,以至草蛇灰線,空谷傳聲,一擊兩鳴,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云龍霧雨,兩山對峙,烘云托月,背面傅粉,千皴萬染……”在一部洋洋數十萬言的長篇小說中,竟能如此縱橫交錯、經緯細密地傳遞和控制信息,這也難怪戚蓼生要驚呼:“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兩牘,此萬萬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頭記》一書”了。
更有甚者,曹雪芹有時還會把信息傳遞的目的反過來,不僅不去消除不確定性,反而使其產生更多的不確定性。這種有意使信息組合的謎底具有多解的寫法,竟使好之者如醉如癡。還是拿鳳姐來說,在她的冊子詞中有所謂:“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之語,這顯然是暗示鳳姐的結局,可究竟是怎樣的一種下場呢?有人說,一、二、三是序數詞,“人木”是個“休”字,于是“從、令、休”三個字概括了鳳姐夫妻關系的三階段:鳳姐嫁賈璉,是謂“一從”;鳳姐指揮賈璉,是謂“二令”;最終賈璉休棄鳳姐,是謂“三休”。有人說,“二令”是個“冷”,這三個字都是說的賈璉,先對鳳姐言聽計從,后對鳳姐冷淡,最后休了她。有人說,這個“冷”不僅指賈璉對她“冷”,是眾人都對她“冷”。有人說,這個“冷”指的是冷郎君柳湘蓮,鳳姐的結局與他有關。有人說,是指“冷美人”薛寶釵。有人說,“三人木”不是被“休”,而是休矣死了。有人說,“三人木”是個繁體的“來”字,“一從二令三人木”就是“自從冷來也”。有人說,這個“冷”是“言北方苦寒之族來居中國也”。有人說,繁體的“從”是五個“人”加一個“卜”,“卜”加前面的“一”可成“上、下”二字,五個“人”當然是“眾人”,“二令”是“冷”,“三人木”是“夫休”,所以連起來就是“上下眾人冷,夫休”。有人說,“二令”為“冷”,指冷子興;“一從”和“三人木”合成一個“秦”字,指秦可卿,全句的含義是“自從冷子興告發(fā),促使賈府‘樹倒猢猻散’,便應驗了秦可卿臨終托夢的預言。”……我的老天,“猜謎”終于變成了“破解密電碼”!而當這種“猜謎解碼”的興趣走火入魔,并從對文本的微觀研究發(fā)展到宏觀研究的時候,“索隱派”的種種奇談怪論也就應運而生了。
或問,這是不是要怪雪芹兄把“信息控制”玩過頭了呢?答曰,冤哉枉也!雪芹兄對信息的傳遞和控制,正可謂如魚得水,冷暖自知,總的來說掌握得恰到好處。即以金陵眾釵的冊子詞而言,一般也并不難解。這“一從二令三人木”之所以成為難解之謎,關鍵還是因為八十回后“迷失無稿”所致。這就難怪張愛玲要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夢未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