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林 河北省承德市人。畢業(yè)于西北大學中文系?,F(xiàn)為河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承德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有中篇小說集《落雪之城》,短篇小說集《綠太陽》、散文集《攜時光飛舞》。2006年度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十佳”作品獎。第十一屆河北省人民政府“文藝振興獎”。
鰥夫
我們這座地處塞外的小城,大多街區(qū)屬名源自歷史遺址。小南門當年的大片民居,座落在避暑山莊的城墻腳下,小南門便因這個最近的門得名。城市居民早起山莊晨練,出出進進走的也是這座門,小門?,F(xiàn)在,這片民居早己完成了拆遷,取而代之的,是幾家極上檔次的大酒店,充滿皇家氣派。
六十年代,我家住在小南門附近的火神廟,時常去那里玩耍,那時的小孩子沒有電腦栓著,東跑西串,看上去都有點兒野。老泉、老劉兩個鰥夫,住在小南門一座破舊的院落西北角,再往里去,走幾步便是男女通用的廁所了。那時兩人才六十幾歲,距離耄老之年,應(yīng)該說還很年輕的,但都未活到那個令人喜慶的壽數(shù)。
兩人年輕時,出的是扛房里的力氣,終身未婚無兒無女,嫁給一個抬死尸的人,誰家姑娘也不愿意。唯一的伴兒,便是同一屋頂下搭伙生活的這個男人。兩人一起做飯吃,有時老劉做有時老泉做,老泉是個粗人,往往做不好,淡一口重一口,糊一鍋生一鍋,若得老劉時常吃到半路,就把筷子扔下了。老泉就好著臉說:哥哥你別生氣嘛,畢竟大我兩個月,大敬小好到老,你看你那樣子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一會兒我去刷碗還不行么?
吃完飯,兩人各自行動。老劉是個勤儉人,身材瘦小背又有些駝,平時一個人愿意去河套、垃圾箱里拾破爛,賣到廢品收購站,換回一些錢貼補家用,給人的感覺,似乎是老劉在養(yǎng)活老泉呢。老泉生有一米八的個子,進屋需低頭,人架在屋檐下,忽忽悠悠好似一扇門板。比較懶散的老泉,喜歡下象棋,電線桿子底下,總能見到他穿著大褲衩子,棋子落地有聲:啪!將!臭!人也不講究,眼尖的就喊:出來了,出來了。老泉把頭低在那里,推出一步問:啥出來了?那個人說:卵子。
過年,倆人也會提起精氣神兒,胡子刮得精光,理了發(fā),換上一身干凈的粗布舊衣,腳蹬白底布鞋。老泉身架好,站在院子里很是威風。老劉看上去就有些遜色,瘦小的身材,衣服穿在身上,總是顯得前襟長后襟短,再如何極力地挺身,也是那副猥瑣樣子,臉上卻是格外地溫和,見了同輩便作揖,見了小孩給爆竹。一分錢一個細小的爆竹,三個或五個,這是有條件的:又長了一歲,叫爺爺!叫一聲給一個。再叫一聲,又給一個。只是,倆人從不串門,很自覺地知道自己身份,多年前死人身上的晦氣,只能自己帶著。
那時的日子,無憂無樂,而生活的改善,時常緣自市郊河套的沙灘上。老劉有時會從那里撿回一只瘟雞,甚或一只死狗,那間陰暗潮濕的小屋里,就會飄出肉香,那是老劉的手藝。院子的人都說:這兩人為了一個吃,連死都不怕,膽子可真大。
當年的老熱河,多有幾處扛房。陰陽界的奉祿,不好吃。老泉身高力大,一頓吃八個燒餅兩斤肉,時常背棺頭,一口重棺壓在身后,那是需真力氣的??阜肯Ш?,大概也是從那時起,二人便沒了生計。他們都死于文革期間,有風聲傳來:這兩人當年給駐扎熱河的日本軍官抬過小老婆,得過現(xiàn)大洋,逛過妓院嫖過娼,八個燒餅兩斤肉,這哪里是窮人的日子。他們死后,給我們留下了諸多的話題,盡管摻雜了一些虛構(gòu)的想象,但那種死亡方式卻是真實的,不愧為當年陰陽界的過來人。
那個夜晚,我們這座城市剛剛停止了一天的不安,街上的叫聲漸漸弱去。兩個老人,面對而坐的表情是如此平靜。桌上是他們最后一次共同的晚餐,有酒。
老泉說:哥,我想走了。我丟不起那個人。
老劉說:活夠了?
老泉說:活夠了。
老劉說:真活夠了你就死吧。
可能,也許,老泉喝下了最后一口酒,扯下了身上的布腰帶,揚手搭在了裸露的房梁上。像是在開一個玩笑,老泉的腰帶斷了,一條走向死亡之路的繩索,不同意它去死。坐在酒桌上的老劉,看見老泉笨拙地摔下來哈哈大笑。老劉說:閻王爺不要你,你抬過的死人太多了,連死都不順當。
老泉說:我還是想死。你告訴我怎樣才會順當?
老劉說:你去洗把臉,再喝一杯酒,喝一杯我把腰帶借給你。老劉說完,一根麻繩己經(jīng)放在了眼前。
心誠則靈,向死而生,這一次,老泉成功地踏上了寬敞的黃泉大道。
老劉依然坐在那里,依然喝他的酒,不過,他已是淚流滿面了。老劉仰著一張臉,對著掛在那里的老泉說:你呀你,瞧你這一輩子,享了多少福哇。有時間活著,我伺候你,到了陰間,誰還能伺候你呢?也只有我老劉了。
記憶最深的,是小南門那場大火。至今讓人想不清,那個老劉,為什么會采取這個手段。方法,不是很多的嘛。老劉喝干了最后一口酒,起身把老泉卸下來,擦干了嘴角,然后點燃了房子。事后想起來,這老泉倒底是個粗人,不及老劉想的深遠。老劉的一把火,煙花四起直沖云霄,燒的皇城根下小南門亮如白晝,這大概是當年我們這座城市第一位自愿的火葬,救火車“嗚嗚哇哇”趕來時,房子己經(jīng)落了架。這是一次令人莫名其妙的燃燒,震驚了我們整座城市。他們以這樣的形式卻了自己的宿愿,我甚至認為,這是他們最后一次壯烈的逃避與從容的放棄。
清明時節(jié),也不會有誰給這兩個普通人祭祀,他們無兒無女無遺產(chǎn),人被埋在哪里無人知曉。如果活到現(xiàn)在,真的會享上一些福的。他們沒有那個命,走得太急也太輕了。
如今,我們這座城市的養(yǎng)老院,被安放在一處風景最美的山角下,拱斗的檐門仿古的房子,一次我去那里采訪,看見兩個老人正在樹下的石桌上下棋,又聽見“嘭”地一聲,一個說:將死了。另一個說:死不了哇,我且活呢!
西鶴方子經(jīng)
能被稱為人物的,多具一技之長。方子經(jīng)在我們火神廟街,肯定算個人物,而且是重量級的“五項全能”。這樣說他,完全是因人們對多年流傳的“五毒俱全”舊說新解?!俺院孺钨€抽”,方子經(jīng)的全能,只去了其中第三項,嫖。
方子經(jīng)愛吃,真正愛吃的不在家里,家里做多麻煩呀,也做不好,方子經(jīng)愛下館子。吃就得有酒,捎帶抽煙打麻將,最后剩下一個嫖。方子經(jīng)說:嫖?多難聽啊,那是用錢換肉,你說這些人,真是沒素質(zhì)。我這是兩相情愿啊。其實呢,方子經(jīng)與那女人并沒什么過分的行為,也不想結(jié)婚,只是二人說起話來時常會到深夜。說話怎么了?不犯法。他不認可嫖,他把其稱為女朋友,也叫情人。也不叫五毒,他把它稱為“五項全能”。
方子經(jīng)比我大十六歲。與他接觸是當年我喜歡上了吹笛子,一支竹笛妙不可言,當時我對方子經(jīng)羨慕極了。那時的方子經(jīng)在灤河發(fā)電廠做電工,業(yè)余時間就是文藝宣傳隊的笛子演奏員,首席笛子。關(guān)于笛子,曾經(jīng)有個現(xiàn)眼的事情,那天在承德劇場匯演,方子經(jīng)酒喝得有點高,臺上那個人正演到一個舞蹈動作,該動作要待方子經(jīng)的笛聲起來,演員手捧紅寶書面向紅太陽,再把一支胳膊揚起。但笛聲沒起,原因是方子經(jīng)的笛膜“撲”地一聲破了,演員便僵在了那里,吹小號的馬小樂手急眼快,扯出另外一把笛子非常及時地吹響了。
演出結(jié)束后方子經(jīng)說:馬小樂你不夠意思。
馬小樂說:我怎么不夠意思?我給你救了場,你應(yīng)該請我喝酒的。
方子經(jīng)還說馬小樂你不夠意思:你當時應(yīng)該把笛子給我嘛,我是首席。馬小樂一聽就急了,馬小樂說:笛膜破了我能救場,如果你處女膜破了,我可真救不了,玩去吧你。
一句話,噎得方子經(jīng)眼睛就綠了。以后很常時間里,人們都給方子經(jīng)改了名字,無論男女在場,一律叫他“處女膜”(這個外號有點損),方子經(jīng)也不著急,知道著急也沒有用,只管笑瞇瞇地喝酒。
其實,這酒你是貪不過來的。承德人有句話,灤河的水干了,酒也干不了。于是方子經(jīng)就喝,早晨開始,二兩,中午晚上入了伙,喝起來難有準頭。方子經(jīng)喝酒必不可少一道菜是花生米,酒散了,臨走時打包,剩下那么一小把,塑料袋包住塞進兜里,明天早起下酒。那天中午,酒又在馬小樂家連上了,方子經(jīng)拎著花生米,將要走到電廠家屬院,忽然想起這花生米是自己的,應(yīng)該藏起來,院子里正有一窩雞,方子經(jīng)急中生智,順手塞進了母雞下蛋窩里。酒喝到半夜,方子經(jīng)晃晃悠悠走到家門時,忽然想起了花生米,急急轉(zhuǎn)身返回去,馬小樂家已經(jīng)熄燈了。方子經(jīng)敲開門,馬小樂問他說:方子經(jīng)你丟東西啦?說話間方子經(jīng)已經(jīng)直奔雞窩,手伸進去,里面是空的,黑暗中知道花生米早被雞吃光了,但他摸到了一只蛋,回頭對馬小樂說:我就知你家雞下蛋了,明天早起,炒。
我們說,方子經(jīng)是個十分熱愛生活的人,你看:他笛子吹得那么好,酒喝得那么酣暢,女朋友陪著說知心話,煙也不離嘴,這不就是神仙過的日子嗎?領(lǐng)導(dǎo)有時也批評他:方子經(jīng)呀方子經(jīng),你這個人算是毀了。革命理想哪里去了?方子經(jīng)說:人生得意盡歡顏。你廠長管不著,我又沒犯法。面對這樣一個人,廠長也沒辦法,文藝隊的大梁,還只望一根竹笛挑著呢。
我理解方子經(jīng),心里有愁事,他是把愁事看透了。
當年方子經(jīng)曾蹲過三年大獄,獄字怎么寫?細看就知。說來簡單,當時一個公眾場合,大家正揚著脖子,欣賞墻上一幅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畫,聽見身邊有人說:毛主席,還挾著一支槍呢?
方子經(jīng)就樂了,方子經(jīng)閉著一只眼,一句話就把自己送進去了,方子經(jīng)說:什么槍?那是雞巴一支破傘!
如果放在當下,這話只是個樂子,但在“文革”時代,就是大事。方子經(jīng)很快被人舉報了。
一句話判其三年,方子經(jīng)從此長了記性,平時一言不發(fā),見了人,有事捅一下,實在不說不行了才說話。更具諷刺的是,方子經(jīng)為防止說夢話,很具創(chuàng)新能力,睡覺時把一根筷子叼在嘴上,一邊一繩套在耳朵上,猛眼看去,如同一個人帶上了嚼子。意思是,你要作為一個真正的好人,連夢話也不要說。
方子經(jīng)死于肝硬化,酒喝得太多了。世上人享的福,是有定數(shù)的,八十年的酒讓他五十年喝光。躺在病床上的方子經(jīng),根本不聽大夫話,他說:我既然死在酒上,就不如讓它徹底,這也算條好漢!形同枯槁的方子經(jīng),左手掐著“扁二”,右手掐著煙,多少天咽不下最后一口氣,直到有一天勾了勾手指,家人知道還是要酒,馬上有人遞了上去……方子經(jīng)最后一口酒咽下去時,臉上留下的,是那種蒙娜麗莎般——永恒的微笑,也就是說,方子經(jīng)最后留下的面相很好。
方子經(jīng)咽氣時,正是寒冬臘月二十八,窗外滿天大雪。
方子經(jīng)因為朋友多,追悼會開得很隆重。馬小樂含淚給方子經(jīng)寫了一副對聯(lián),看上去很貼切,上聯(lián)是:看破良辰閑云野鶴西去,下聯(lián)是:悟透美景山下灤水當酒。橫批是:禍從口出(待到往靈棚掛的時候,又改成了“不愿說話”)。方子經(jīng)這一生本是不夠順的,“文革”挨過整,家庭有問題,人一蹲進去女人便離了婚。當年那女人離婚是有充分理由的:一個污蔑毛主席的人,我還能和他過嗎?我要追求我的個人幸福,我要體現(xiàn)女人的生命價值。
方子經(jīng)說:你真有境界,走吧你。我一輩子不會再結(jié)婚。
方子經(jīng)死后需埋到上板城老家,一路靈車一路雪,依然不順利,走到半路,這靈車居然著火了。靈車著火,什么人遇見過?靈車怎么能著火呢,火車著了靈車也不該著,但偏偏有人在車上抽煙,落在墳地的花圈,只剩下了一半兒。這事怎么理解?一個說:方子經(jīng)后邊還有事呢。果然,這邊的人打坑,只挖了一米便深不下去了,找來炸藥嘣了一氣,這人才入了土。
回來的路上,一個說:
方子經(jīng)耐不住塵世,老早就飛了。
又有人嘆口氣說:方子經(jīng),還是不想走哇,到底是個沒福氣的好人,剛剛趕上改革開放人就走了。
方子經(jīng)走了,那個女人卻沒走,一個人趴在墳頭上哭得死去活來。
如若活到現(xiàn)在,方子經(jīng)該有七十多歲了。
丑人馬子良
一九七六年的春天,是個你即使面朝大海也會看到春暖花開的春天。這一年粉碎了“四人幫”,全國人民歡天喜地心情都很愉快,工廠里的機器開足了馬力大干快上,“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標語滿院子都是。那時我已經(jīng)入黨,在承德千斤頂廠當上了車間團支部書記,管著好幾十號人。領(lǐng)導(dǎo)找我談話時說:田林同志,經(jīng)過組織考察,準備再給你壓點擔子。于是我便幸運地脫離了艱苦的生產(chǎn)勞動,當上了科室干部。進了科室,對廠里的“抓革命促生產(chǎn)”了解的就比較多一些,心里關(guān)照的,便已不僅是車間那點事兒,用我們李書記的話來說,就是“身在千斤頂,放眼全世界”。但由于我個人思想境界與黨委書記相差甚遠,總覺世界的概念就是五大州的黑種人,白種人以及那些藍色的眼睛黃頭發(fā),說的都是外國話,因此眼光就比較狹隘,只盯住了廠里。這里說一說一個叫馬子良的人。
馬子良技工學校畢業(yè),入廠開的是大床子,龍門刨。那年,廠里準備抽調(diào)二十名有培養(yǎng)前途的機靈人,搞銷售。當時的馬子良,在車間里已經(jīng)伸了八年脖子,人談不上機靈,極目的視野沒出百里,人已近了三十歲,一次正經(jīng)戀愛沒談過。但馬子良始終認為,自己談不上對象的原因,除了自身條件差一些,與在車間守著這臺龍門刨也有關(guān),車間里的人,就是定在那里一臺喘氣的肉機器,說得高尚些,就是一顆螺絲釘。走在廠區(qū)里的馬子良,看見科室里那些“跑供銷”,不由自主脖子就會軟下去。一個人天生長得丑,那是誰也沒辦法的事情,因為決策權(quán)在父母手里,但選擇干什么工作總該可以吧?
馬子良得到消息時,正上大夜班,第二天早晨沒回家,徑直去了銷售科。科長是個叫莫仁智的人,把馬子良盯了良久才說話。莫仁智說:馬子良,你的人品、敬業(yè)我都相信,只是……后面的話沒再往下說。馬子良知道,莫仁智一定有話不好說,否則舌頭不會短,就不如自己先說出來。
馬子良說:不就是形象不好嗎?我到底是個中專畢業(yè)呢,你讓我出去試試,不行再回車間,二十多人跑市場,不會在乎我一個吧。
莫仁智見馬子良樣子挺懇切,又是君子有言在先,心里輕輕軟了一下,賽場上那些運動員,還不是從冷板登坐起嘛。
莫仁智征得廠長同意,比較謹慎地讓他回避了北京、天津、上海、廣州那些大城市,給馬子良分配的銷售區(qū)域,是山東煙臺。這地方是個專產(chǎn)拖拉機的城市,有拖拉機就有配套的千斤頂,山東人又比較性情耿直好辦事,話說到了,酒喝到了,估計不會太計較馬子良長相。其實,那些太機靈的人,往往會把事情辦砸鍋,什么叫聰明反被聰明誤?
撒出去的人馬,幾天以后有了消息,惟獨馬子良沒音訊。莫仁智就有些擔心。又想,臨走時才給他支了一千塊錢,從犯罪角度來說,應(yīng)該不至于出現(xiàn)逃跑的事。
又等了幾天,馬子良有了消息,是一封看上去挺張揚的加急電報:
業(yè)務(wù)已定,速匯款五百元。落款是馬子良。
莫仁智知道馬子良業(yè)務(wù)談成了,轉(zhuǎn)身去了財務(wù)科。會計把電報看了一陣,問他:匯哪?
莫仁智說:電報上寫著呢。
會計就樂了:煙臺。煙臺地方大了,具體地址呢?沒有地址。
莫仁智再看,恨得當場就把電報撕了。那就等吧。
過了二天,馬子良的電報又催過來。內(nèi)容是:款為何還不到位?后面是兩個大問號。
莫仁智把電報看了八遍,地址呢?心想這個馬子良,真是糊涂到家了。丑人,就是他媽的不行。只能再等。
只隔了一天,馬子良電報又追過來:速匯款。我把手表都賣了!后面是連續(xù)三個醒目的驚嘆號。
莫仁智當場就罵起來:媽個馬子良,是天底下最丑最笨的人,光發(fā)驚嘆號賣手表管什么用!還得等。
馬子良的長途終于打了過來。電話里開口就說:廠里是不是出大事了?我在這邊那叫不放心啊。
莫二智說:好著呢!回來不少訂單,我倒要問問,你是怎么回事?
馬子良在電話那頭就急了:廠里沒出事就好,電報收到了嗎?
莫仁智說:當然收到了。
為什么不匯款?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山窮水盡,手表都賣了,就差賣人肉!
莫仁智說:狗日的你他媽有地址嗎?
馬子良說了一聲:煙臺。然后沒了下文。
但事后的馬子良是拿到訂單最多的,年終廠里開表彰大會,給了馬子良一個銷售狀元。直到馬子良胸前戴著大紅花坐在臺上,人們才知道這家伙有著多么天才的秉資。他的經(jīng)驗,事后被總結(jié)成廠里的銷售模式,既為“一磨二盯三請客”。這個經(jīng)驗看上去,雖有些笨拙,但是很實用。
馬子良從臺上走下來,事后聽到的卻不一樣,也許是有人故意糟踐馬子良,也許是真實情況。私下的說法,是馬子良受了大罪。那個廠長不給他訂貨,他就跟蹤,直到認準了門,吃住在人家。又有的說,廠長往外推,他鉆進廚房就給人家搞衛(wèi)生,擦玻璃掃地清洗油煙機。那個廠長實在受了感動,說我的員工,如果都像承德千斤頂廠的人,我們的經(jīng)濟效益,一定會跑得比拖拉機還快。
此前我給馬子良介紹過幾次對象,女孩子都說馬子良長得丑,一米六的個子,生著一副雞胸,站在那里看上去,像只立起來的蟈蟈。那時我們經(jīng)??匆?,馬子良站在廠區(qū)陽光下那幅沉思的圖畫,你不得不為他的婚姻著急。不要說一個大活人了,動物還有發(fā)情期呢。
馬子良現(xiàn)在的女人張小華,卻是找上門的。美女慕英雄,馬子良成了銷售狀元,水泉溝里制锨廠的張小華便動了真情。
張小華說:我嫁的就是馬子良這樣的敬業(yè)精神。對廠子都那么好,對家他能不負責嗎?那場戀愛神鬼不知,直到那年秋天,馬子良找到莫仁智,擇日做了一桌菜,商量婚事。來人急著一睹新娘,等了片刻不見人影,莫仁智問:你的張小華呢?
馬子良說:聽說你們要來,去美容院整整頭發(fā)。
話音未落門簾挑開,探身進來個大骨架高個子女人,幾個人當時就捂住嘴樂了。
一個姑娘家,生了這么大個骨架子,背又有些駝,就覺一副男相。張小華全然不睬幾位表情,見馬子良廠里人,一一握手,說話的聲音憋著嗓,如同京劇場上花旦般柔細。幾位忍住笑,趁女人在外屋洗碗,莫仁智問馬子良:早弄過了吧?
馬子良說:愛情發(fā)展到極限,最好的表達方式,就是弄她。
莫仁智又問:這女人,如此人高馬大,你弄得過嗎?
馬子良臉上的表情很嚴肅,伸直了脖子,說:我們之間,性生活的感覺很好??崎L你就放心吧。
結(jié)婚前一天,廠里每人湊了五毛錢,加起來一百多塊,買了洗臉盆、暖瓶、毛巾、香皂,另有一副床罩。那個年代結(jié)婚,一輛自行車就把媳婦接進家了,但馬子良就不一般,馬子良因工作干的好,廠長居然專門騰出自己那臺吉普車,借給馬子良接了親。結(jié)婚那天的馬子良,煞是威風!
如今馬子良已是六十歲的人了,廠子已經(jīng)破產(chǎn)。有一次我們在大街上遇見了。眼前的馬子良,人一老,就見不出丑了,僅是多了些滄桑的味道。見了面,馬子良第一句話就問:
喔吆,你調(diào)到電視臺也有十年了吧。還上著呢嗎?
我說二線了,我們電視臺破不了產(chǎn)。說話間馬子良兜里的手機就響了,歪著脖了說電話,看上去依然是那副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正是這付樣子,使我想起了當年那幾封電報,我說:現(xiàn)在的手機,比電報可方便多了。
馬子良先是愣了一下,緊接著哈哈大笑,眼淚都樂出來了,馬子良說:
你可別再糟踐我了,我現(xiàn)在都開博客了!
馬子良的老婆我也見過,依然挺大的個子。每天早晨在中心廣場練太極拳,穿著一身雪白的綢衣飄飄欲仙,那才是鶴立雞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