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懷帆 1971年生,陜北志丹人。出版有詩集、散文集《一個人的河流》、《一個人的岸》、《一個人的小鎮(zhèn)》等五部?,F(xiàn)在長慶油田工作,居延安一小鎮(zhèn)。
排隊
我兒子上幼兒園時,曾聽他聲音含糖卻不含雜質(zhì)地讀過:“排排坐,吃果果?!焙髞砉嬉娺^他們一排排坐在小桌前,眼巴巴望著阿姨。阿姨的手里可能正拿著香蕉、蘋果、點心之類,孩子們便安靜。也有個別小朋友不停地拍著小手,但并沒有從座位上跑過來。大概是因為,他確信一定有屬于自己的一份,且等待的時間在他的耐心之內(nèi)。
我上初中那會兒,早上要跑操。體育老師總是會雄雞一樣站在隊伍面前,厲聲喝令立正、稍息、報數(shù)。我們的頭像向日葵一樣望著他,唯恐他不覺得自己是太陽。也有個別膽大調(diào)皮的,站得偏了點,報數(shù)時故意把頭轉(zhuǎn)向另一邊。這時,老師就會一個箭步?jīng)_過來,手放在那個同學(xué)的腦瓜上,像撥一個陀螺一樣連他的身子旋轉(zhuǎn)三百六十度。于是,剛才嘣出的笑聲便嘎然止住,隊伍便整齊,報數(shù)聲便喊得山響。
上高中時,身體里好像養(yǎng)了一頭餓獸,總也填不飽,飯前那節(jié)課常常饑腸難熬。下課鈴一響,教室就炸開了鍋,學(xué)生們一窩蜂地往宿舍跑,拎起飯碗就向食堂沖。有時匆忙中常常會擠掉碗,“當(dāng)啷”一聲掉在水泥地上,但相互已經(jīng)習(xí)慣,沒人生氣也沒人顧及這些,撿起來加倍往前沖。因此,飯碗一定是搪瓷的,且必然是渾身傷疤。食堂售飯窗口的場面更為壯觀:一群人水泄不通地擠在一起,好像搶一塊元寶似的。身體壯的,撅起屁股;身體弱的,支起肘子;也有兩人合作的,勾起胳膊,并肩作戰(zhàn)。所有人都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一副赴湯蹈火之勢;個個像餓狼,唯恐搶不到一碗熱飯而對不起肚子。搶到前面的,個個得意洋洋,好像考了一百分;落到后面的,一臉垂頭喪氣和階級仇恨。最悲慘的當(dāng)然屬女生了,每次只能吃男生搶過后的殘羹冷炙,一個個身子單薄,面有菜色。
參加工作后,也是經(jīng)常要排隊的,比如買火車票,買旅游門票、買藥……
買票的排隊似乎要好些。不論是火車站還是景點的售票窗口門前,一般都加有一段鐵柵,且有戴紅袖章的保安人員走來走去。盡管如此,也總是有人從隊伍的側(cè)面斜探過來,假裝詢問事宜地抵近窗口,然后把手長長地伸進(jìn)窗口。但總算個別,多數(shù)人還會循著鐵柵,依次向前。有一年黃金周去華山,嗬,人山人海!山腳下的鐵柵里三層外三層,人群黑壓壓,只見人頭攢動。幸好有鐵柵,不然早擠成一鍋粥,出人命也不是聳人聽聞。我夾著尿排了三個小時的隊,雖滿心焦急,但慶幸還算有秩序,等買到票已是下午了。但我五歲的兒子卻滿臉滄桑、大惑不解地問我為啥要趕那么遠(yuǎn)的路來這里排隊?
買藥就糟糕多了。不知出于何種考慮,藥店窗口外一般都沒有鐵柵,于是窗口就擠作一團(tuán)。手持藥單的人,一個個面無表情,盡其所能地把胳膊伸進(jìn)窗口,個個像討飯的乞丐。就在大家擠得滿臉嚴(yán)肅之時,總會有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人走過來,旁若無人地將單子從人頭上遞進(jìn)去。其他人抬頭看一眼,都不作聲。國人的潛意識里,靠山吃山嘛,誰不是這樣?但有時還是會窩氣,如果遞單子的人一臉牛逼或者一臉鄙夷。窩氣歸窩氣,自己的單子還得想法遞進(jìn)去,于是加倍地擠,且還要時時警惕。如果稍微禮貌點,不貼緊前面的人,就一定會有人見縫插針,從旁邊塞進(jìn)來;如果要禮貌,就可能半天擠不到窗口。因此必須身體貼緊,一俟有空,立即要將藥單放進(jìn)窗口。前面是男人倒也罷了,最多被踩一腳;如果是個女人,且汗腺發(fā)達(dá),高跟鞋尖利,就要遭幾重罪。那些后來擠來插隊的,絕不是為了什么急用藥搶時間,是壓根兒沒有排隊的概念。能擠在前面,跟貪了點小便宜差不多;被擠在后面,自然也會被認(rèn)為窩囊。我就親眼看見一個著裝入時的女人拿著藥單徑直走過來,沖著窗口內(nèi)喊一聲(其實,發(fā)藥的人并不認(rèn)識她),把單子遞進(jìn)去,取完藥,抬頭挺胸,一臉得意,連高跟鞋也發(fā)出勝利的響聲。相比之下,排隊的人像傻瓜。遇到這樣的景象,很難不上火,但沒一個人站出來譴責(zé),也許并不是因為司空見慣,而大概是覺得,犯不著動肝火,不就是屁大一點事嗎?
我常常想,國人為什么不愛排隊呢?不是我們從小就有這樣的教育嗎?據(jù)說國外連乘公共汽車也自覺排隊,根本不用拿鐵家伙做成柵欄規(guī)范。
我見過隊伍排得最長最有秩序的是在北京天安門廣場,瞻仰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遺容。許是大家懷著崇敬或者好奇的心情,但更可能因為有排隊維護(hù)人員的監(jiān)督督促,否則,大概還會擠作一團(tuán)——我為什么要老實巴交、規(guī)規(guī)矩矩排隊?我看完還有我的事,我忙著呢!
幾乎可以肯定,只要沒有監(jiān)督,中國人就沒有排隊意識,就絕不會去彬彬有禮地排隊。據(jù)說,在世界最不受歡迎的旅游人中,中國列第三。我在看到這個信息后還暗自慶幸:總算不是第一!
國人的不愛排隊無疑與國民素質(zhì)有關(guān)。中國沒有經(jīng)歷啟蒙運動,更沒有經(jīng)歷文藝復(fù)興,五四的薪火也幾近失傳。中國在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疏忽、放松了對國民現(xiàn)代文明的改造。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中國缺乏有效的監(jiān)督。不光是社會的監(jiān)督機(jī)制沒有有效建立,更主要的是國民的監(jiān)督意識沒有喚醒。中國文化讓國民中規(guī)中矩,中庸隱忍、墨守陳規(guī)。因為都覺得是“屁大的事”而可以不管、縱容,小惡的泛濫就不足為怪了。中國有時會有人在關(guān)鍵時刻挺身而出,成為英雄,但鮮有人為小事挺身而出。沒有人算計“小事”的幾何數(shù)級下隱蓋的更大的積弊,于是在相互做好好先生中茍且偷安了。
看過一個故事說,一位道士在酷暑中排隊接水,不停地有人插到他的前面。但這位僧人面無慍色,超然于世。在敬佩他超絕塵世修養(yǎng)的同時,我仍然想,還是入世些吧,縱然自己可以遲一時喝到清涼的水,但不要讓不干凈的身子玷污了清涼的水。
屁大的事有多大
有一次去一個洗腳店(不,是足浴堂),如廁噓噓時發(fā)現(xiàn)面前的墻上掛著一個小框子,框子里夾著一張印制精美的小段子:說是有一個經(jīng)理和秘書上電梯,經(jīng)理放了個屁,但卻對秘書說:你放屁了!秘書說:不是我放的呀。不久秘書即被免職。經(jīng)理對別人說:屁大的事都擔(dān)待不起,要他何用?看后啞然失笑,繼而覺得一股屁味襲來,好像的確是那個經(jīng)理放的。
屁這個東西,雖不見眉目,但練有擴(kuò)散妙術(shù),凌空橫掃,很少有人能幸免。可惡它沒生個好味道,會讓鼻子痛苦萬狀,甚至致人眩暈,便惹得眾嫌,避之如諱。小姐女士多會掩面而去,唯恐躲之不及,文人雅士也羞于提及,覺得低俗、有失文雅。但這穢物偏偏喜歡悠游于任何人的體內(nèi),皇宮貴族亦不能幸免。毛主席放屁,西施也放屁,大概是沒有錯的。可見屁本來應(yīng)是沒有階級性的,討厭它不等于你不放屁。
說它沒有階級性,似乎只看到了表層。屁若僅僅是一股污穢的沼氣倒也罷了,由它去張狂,世界大著呢!但屁有時也勢利、甚至飛揚跋扈,一旦從有頭有臉的人物身體出來,便會張牙舞爪,盛氣凌人。不管他說的是不是屁話,那是一言九鼎,甚至地動山搖的。誰都知道,對這樣的屁話不管你覺得它多臭,都要奉為金科玉律,不然輕者要被打屁股,重了還會腦袋搬家的??垂叛b片,常會看到臣子磕頭如搗蒜地跪在地上山呼老爺,什么“大人不計小人錯,你就權(quán)把我當(dāng)個屁放了”云云。有的屁氣壯山河,八面威風(fēng),有的屁卻畏首縮腦,灰溜溜一副狼狽相,恨不得有個地縫鉆進(jìn)去,唯恐逃之不及?!按笃ā迸c“小屁”實在不可同日而語!
常會看到一個滿臉橫肉的人物,周圍屁顛屁顛地跟幾個跟屁蟲。這一畝三分地,老子說了算,不然讓你喝風(fēng)吃屁,屁滾尿流。然而,把他們只當(dāng)成痞子流氓或者小癟三就錯了,他們有時會看上去很體面,甚至很高尚,壓根兒不像和屁有什么關(guān)系。他們出入政界商界,白道黑道,雍容地做座上客,皮條客。他們會形成一個“屁場”,凡樂于熏染臭氣者,皆會成為友黨。在這一方天地,沒有他們擺不平的、拿不下的。你是不是對一句話耳熟:“不就是屁大的事嘛!”
這或許倒也罷了,惹不起,躲得起。有的時候,你卻是躲不開的,生活就是由屁大的事組成的。豬肉漲價了,你只好少吃一點;孩子上學(xué),你就掏一點贊助費,那是你自己的孩子呀!你嫌醫(yī)院藥價高,有本事你別生病呀!你嫌公交車有小偷,走路嘛,走路鍛煉身體;你買不起房,是你沒能耐,住別墅的有多少人呢!你要不來工錢,那因為你是文盲,活該!至于房屋漏水,汽車?yán)扔绊懶菹?,村長的小舅子打人,你太沒水平了吧?……這些屁大的事你叫喊什么呀,煩不煩?領(lǐng)導(dǎo)在忙大事呢,在抓政績工程呢,影響了GDP責(zé)任你擔(dān)當(dāng)?shù)闷饐幔?/p>
這并不表明領(lǐng)導(dǎo)日理萬機(jī)、對屁大的事漠不關(guān)心。有時,黑壓壓一個會場,臺上的領(lǐng)導(dǎo)正在發(fā)表重要講話,臺下鴉雀無聲,個個儼然一副小學(xué)生做認(rèn)真聆聽狀、做記錄狀。這時,忽然一個屁,橫空出世,以迅雷之勢響徹會場的上空,或似警笛,或似鳴鑼,引起滿座嘩然。此時,大家都會君子般尋找發(fā)源地,并一臉的憤怒和無辜。而肇事者也會同樣四處張望,和大家一起尋找,裝作清白。發(fā)表講話的領(lǐng)導(dǎo)多半會板起面孔、一臉階級仇恨,好像恨不得把那個為非作歹的家伙拉出來斃了。這時,會場嚴(yán)肅得休說放屁,大氣也不敢出。但好的是,接下來會議一定會縮短,脖子和腰的痛苦就會減輕許多,耳膜也會因為頻率不同的沖擊更能辨清樂音噪音。其實,不就是個屁大的事嘛,他倒認(rèn)真了!
屁有時并沒這么可惡。上小學(xué)時,我們山區(qū)學(xué)校沒什么玩的,有時會玩一種“搖屁”的游戲。一到課間,四五個小男生聚在一起,輪流比賽。情狀是這樣:左手作按油門狀,右手做握搖把兒搖拖拉機(jī)狀,然后,一邊跳,一邊快速地?fù)u,待到右手改為手槍向天空射擊狀時,若恰能“搖”出一個響屁來,就是勝者。有時也神,屁好像聽指揮似的,確能恰如其分地?fù)u出,那時,那個小孩便無比興奮且榮耀地接受大家歡呼,課間也變得歡快。中學(xué)時,我們十幾人住一個房間,上下通鋪。學(xué)校規(guī)定十點必須熄燈,但那時精力旺盛,一下子睡不著,又無聊,就偷著說話。鋪中有一個家伙不說話,卻總愛放屁。盡管下鋪和鄰居都用被子包了頭,但大家都不惱不怨,甚至覺得他的屁消除了我們的寂寞。我們總也納悶兒,他的屁怎么就那么多。有一次,終于漏了餡,原來他是把手夾于腋下,一夾就是一個“屁”。學(xué)會這招后,每晚宿舍“屁”聲四起,老師來查房,也悻悻快速離開,我們有時會因此很得意。課堂上屁的故事更多,女生也放屁,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我班有一個活雷鋒,不論誰放屁,他立即站起來,聲音洪亮地說:“報告大家,屁是我放的!”,女生因此很喜歡他。但有男生就嫉妒了,覺得這種舍己救人的好事不能由他一人光榮,又有一次,這個男生也站了起來。見此情狀,終于有一個女生勇敢地站起來,說:“聽口音不像是男生放的,根據(jù)屁者先知理論,我更有發(fā)言權(quán)”。滿堂暴叫,把班主任驚得上氣不接下氣地從辦公室跑來。
我還聽過一個故事說,兩個青年談戀愛,男的把女的捧為天仙。但有一天,兩人散步,女友不慎放了一個屁。那個男的驚恐萬狀,他怎么也想不通那么高雅、那么美麗的女友竟然放屁呢!從此以后,他一下子失去了感覺,對她再也愛不起來。一個小小的屁就這樣打散了一對鴛鴦。屁有多么可惡,不用我多說,但也有可敬的時候。有一年我住院,做了個小手術(shù)。第二天一大早,一個護(hù)士推開門就問我:“放屁了嗎?”一副認(rèn)真的樣子。我一下子覺得她非??蓯郏孟癖任业拿妹眠€親。是的,對一個手術(shù)后的人來說,能放屁就表示正常。如果人人尤其是人物們對“屁大的事”像她那樣關(guān)切、認(rèn)真,世界一定會更加美好。
屁大的事有多大?關(guān)乎民生!
去書店
我居住的這座小城,不知人們都在忙什么重要的事,反正好像不大看書。這不是我的武斷,因為誰都知道書店也能賺錢,而街上卻寥寥。也是了,書又不能當(dāng)飯吃。倒是有一家官辦的新華書店,灰頭土臉地擠在商場旁邊,每天有成千上萬的人路過,但很少有人光顧。而商場卻裝扮得光彩照人,涌動著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人流。一個像濃妝艷抹的時鮮女郎,一個像垂垂老矣的棄婦。一個門庭若市,一個門可羅雀。在金錢和快餐時代,這本來無可厚非,但有意味的是,他們巧合地并肩站在一起,像對一個時代的注解和諷刺。
那個書店我進(jìn)去過。掀起厚厚的簾子,我看見幾個店員湊在一起嗑瓜子、聊天,只用余光掃了我一眼。書架上,擺了兩類書:一類是一版再版的名著;另一類是幾個名人風(fēng)花雪月的閑書。都蒙著灰塵,鮮有人問津。門口的矮架上是考試、教輔、學(xué)習(xí)、題海一類的冊子,看一眼都累人。據(jù)說樓上還有一個可以看書讀報的地方,瞭了一下,沒有人,我也懶得上去……這個書店就這么半死不活地活著,像個文物似的。我想,要不是出于一個城市體面的政治考慮,市場規(guī)律早就關(guān)了它的窄門。
街上還看見過一些小書店,有的干脆就叫“考試書店”。想一想就知道,賣的是讓學(xué)生變成機(jī)器的書,不去也罷。
這樣,我要去書店就只得到省城了。省城畢竟是省城,鳥多了,什么林子都有,書店自不例外。所去的書店都門不羅雀,人流不息。
這里的書店才像書店嘛!古往的,今來的;典雅的,華麗的;莊嚴(yán)的,輕松的;安靜的,走俏的;厚重的,輕薄的;張揚的,謙卑的……濟(jì)濟(jì)一堂,相安共處。置身其中,仿佛置身一個博大浩渺的大世界。
而我總能用我的嗅覺找到我需要的書,像一個書童叩開柴扉,一只蜜蜂飛進(jìn)花朵,或者竟像一只狗找到香噴噴的骨頭。就像女人愛時裝一樣,我愛書。我知道,時下說自己愛書幾乎和說自己無用一樣,但我很不幸就是這樣一個無用的人。書看得手無縛雞之力,身子薄得見風(fēng)就倒,眼鏡厚得只能找見家門找不見領(lǐng)導(dǎo)家的門。但看見出入酒店、腰肥膀圓的人,我還會阿Q式或者狐貍酸葡萄式地想:傻瓜!又一個傻瓜!我這樣想時連我自己都笑呢!
我有時找不到要買的書,也會很長時間在書店里走。我喜歡那種氣味和感覺,就像走在一群翩翩君子中間,走在一群智者中間。我自己仿佛也青卷長衫,孔乙己一樣斯文起來。我還想,我就像一塊鐵走在一片磁場中間,那些智慧的光波也許會投射到我,使我的腦細(xì)胞像遨游了太空的種子一樣改變;有一種氣灌注于我的丹田、心田,從我的身體里滲出來,直到有一天,從背影都能看出來……
我有時也喜歡蹲在一角看人,看買書的人。他們多半戴著眼鏡,目光在書架上運移;他們輕聲輕氣,仿佛踏進(jìn)了圣殿,生怕驚擾誰,從書架前圣子一樣走過;他們在取書時不慎將書掉在地上,趕緊俯身拾起,一臉的歉意;他們把身子靠在書架上,旁若無人、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好像關(guān)了戶外嘈雜的按鈕;有的干脆盤腿坐在地上,像一個掘到元寶的餓漢,或者坐佛的和尚,永遠(yuǎn)不打算離去;他們的腋下夾著書,而不是皮包;把眼鏡戴在眼睛上,而不是頭頂上;身上飄著書卷氣,而不是香水氣;走路都輕輕地靠在一邊,而不是橫在中間……他們的肚子都沒挺起來,臉上也沒有橫肉。但因為書,目光中都滿含陽光。
我愛書店,愛逛書店的人。在這里,我找到了同類;在這里,我更懂得謙卑……
春天,去監(jiān)獄探親
春節(jié)前,我就打算去探望我的一個舅舅。大概是去年農(nóng)歷十月的時候,我母親在電話里焦急地告訴我:舅舅因倒賣文物被捕了,打電話說急需要繳四萬元錢,警方就可釋放他。我的兩個哥哥也接到了母親同樣內(nèi)容的電話。我們?nèi)齻€人費了很大的勁才說服母親——很顯然,如果他確因倒賣文物犯法,不論交多少錢都是不能放人的,四萬元肯定是警方要追回的“贓款”;再說了,又不是個小數(shù)目,哪能一下子就湊齊。后來就聽說,舅舅被判入獄。
但母親一直惦記著這事,隔了一段時間又給我們幾個打電話,說有一個陌生人在電話里講,我舅舅托他向我們要兩千元錢和一套棉衣,并稱他和監(jiān)獄管理人熟,保證能帶進(jìn)去。我們一分析,還是騙人——也很明顯,監(jiān)獄有專門服裝,怎么會允許犯人穿自己的呢?母親就反問我們:為什么陌生人會知道我們的電話并且“認(rèn)識”我舅舅?但看我們態(tài)度堅決且冷淡,便不再說什么。她興許想,我們是不愿意掏錢或者覺得舅舅丟了我們的臉,不想理他。
為了母親,我們也必須去探望舅舅了。但年底事多,這件事就一拖再拖。母親也再不提起,當(dāng)我們說起舅舅時,她總是一聲嘆息,或者背過臉抹一把眼淚。
翻過年,我們下決心要去看看。一打聽,探望的日子有規(guī)定,一月兩次,且非直系親屬不許探監(jiān)。找了許多人,拖了熟人的關(guān)系,總算同意了。這樣,直到這個春暖花開的周末,我們才終于真正踏上了探監(jiān)的路。事實上,我們還帶了兩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在春天的周末出行,未必不是乘機(jī)春游踏青呢!
一路上,一樹一樹粉白的山桃花掠過車窗,像浮云,又像是縹緲的往事。兩個孩子大呼小叫地快樂著,我卻懷想起了我的犯人舅舅。
舅舅家離我家?guī)资铮瑩?jù)說比我們家還窮,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家里人平時走動少,我又一直在外上學(xué),記憶中只見過很少的幾面,但回想起來卻歷歷在目。
最早的一次是他來我家,那會兒我大概六七歲的樣子,反正是個放牛娃了。我剛從山里回到家,他就笑瞇瞇地迎出來,喚我的小名,一下子就把我舉起來轉(zhuǎn)圈。他說我“心疼”(可愛的意思),還在我臉上親。隨后,把我架在脖子上,氣喘吁吁地爬到我家垴畔上摘了一兜紅果子。那時,我爸媽早不那樣嬌慣我了,突然有個人那樣愛我,心里甜滋滋的。我媽就訓(xùn)他,說我那么大了,還把我當(dāng)小孩,把我慣得不知道是誰了。我躲在一邊吃蘋果,果然很甜。
第二次見面,我已經(jīng)上了高中。有一天他來校園,跑到教室找我,還是叫我小名,惹得同學(xué)大笑。我紅著臉出去見他,很生氣。加之這期間多次聽母親說他是個“二流子”,吃不了苦,常在外面游蕩,不務(wù)正業(yè)。便對他沒好聲氣,更怨他在同學(xué)面前出我的洋相??次覒B(tài)度不好,他就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錢,硬要塞給我。我執(zhí)意不要,看見他穿得干干凈凈,頭也梳得整齊,不像個農(nóng)民,就想母親說的肯定是真話。他家多窮呀,哪有錢買新衣服?再說了,頭梳得那么整齊!我問他錢是哪里來的?他說干活掙的呀,一臉的委屈。他還夸我學(xué)習(xí)好,在小縣城都有名呢,給我媽爭了臉。說這話時,他也好像很光榮的樣子。但不論他怎么堅持給我,我就是不要,大概覺得要一個“二流子”的錢是我的恥辱??次沂沁@樣,他就失望地收了回去。然后說,那就到外面一起吃碗面吧。一說起進(jìn)館子,我的意志就軟了,甚至口水都悄悄流到了嘴里。那時我們一日三餐,頓頓是難以下咽的干澀的小米飯,菜一律是土豆塊,不去皮,又麻又澀,一星油花都看不到。我學(xué)習(xí)又用功,長得像麻桿似的。但家窮,哪里敢下飯館!有時在星期天,我會悄悄一個人拿一本書,在一家飯館背后裝模作樣地看,其實是為了美美地聞里面散發(fā)出的香味——那味道真是香呀!看我猶豫,他趕緊拉著我的衣服就走,我半推半就就跟著去了。到了離學(xué)校最近的那家飯館(就是我聞香味的那家),他點了一碗熗鍋面,還要了一份回鍋肉。這對我來說簡直奢侈,但私底下覺得能好好地美餐一頓了。吃飯時,他坐在一邊只是看我。我讓他吃,他說吃過了,飽著呢!然后笑瞇瞇地看我吃,滿臉幸福的樣子。說實話,那頓飯真香!熗鍋面幾乎是我一口氣吃完的,而回鍋肉卻是一塊一塊細(xì)嚼慢咽的。現(xiàn)在想來,這兩樣?xùn)|西放在一起吃有些不搭配,但當(dāng)時卻讓我的鼻子、口、胃享受了天大的禮遇。多年過去了,我還能回想起那個香味。看我吃得過癮,他很高興且滿足。臨走時對我說:好好學(xué)習(xí),你媽將來會享福的!
最近一次見面是在我工作后。這期間,母親也給我說起過舅舅。說他那個懶樣子還看不起農(nóng)村,在西峰“騙”了個裁縫當(dāng)老婆,人家還是二婚,帶個小孩,都不知日子是怎么過的;他一年回不了兩次家,村里人都笑話他,家里人也覺得抬不起頭。說這些時,母親唉聲嘆氣一番又會自言自語地說,不曉得媳婦長得是什么樣子?我知道她其實還是想見一面的。聽母親說了這些,對舅舅就更沒有了好感。那天他來單位找我,見了面看他有些心神不寧。我給他煙抽,他半天才吞吞吐吐對我說,能不能借點錢,他想做個小生意,在西峰開個面館。我那會兒很懷疑,覺得他也許是賭博輸了,要錢呢。看他滿臉枯黃的樣子,就像整天在熬夜。便不假思索地說,我還沒結(jié)婚呢,哪有多余的錢?謙讓他吃飯,他搖頭,然后便悻悻地走了……
想起這些時,有點難過。那兜紅果,那碗面和那盤回鍋肉……
車子已經(jīng)駛進(jìn)了監(jiān)區(qū),順著一條石子路越走越深。路兩旁是莊稼地,還沒有翻,去年的苞谷桿還凌亂地散落在地里。山勢有些陡峭,草還沒綠,地皮灰暗,但飄浮著一樹又一樹桃花。眼前突兀過來高墻,房頂上是穿著綠色警服荷槍巡邏的警察。無疑,監(jiān)獄到了。我的哥哥已提前買好幾條劣質(zhì)煙卷和兩箱方便面,聽說監(jiān)獄里也只允許送這些。我們來到了和犯人可以對話的屋子,等候安排。這是一間狹小的房間,跟電視上見到的一點都不一樣。屋子里等了七八個人,窗戶上還有兩家人正在和探視的人貼著玻璃說話。透過玻璃,是一排很長的窯洞,犯人們在窯洞前或蹲或坐著,一個個灰眉土臉、無精打采的樣子。其時太陽正好,窯洞的頂上,山桃花也開得燦爛,但他們好像對這些無動于衷。能夠想象,一堵高墻,阻擋了春風(fēng),即使春天,也會因為漫長的等待而疲倦,而其實又豈止是等待……
我們終于等到了會面的通知。舅舅慢慢地走到了窗口,他的臉色黑暗,光了的頭使皺紋更加深得顯赫??匆娢覀儠r他的臉上掠過一絲高興,又像是難為情。我們貼在玻璃上趕緊和他攀談。他說他在監(jiān)獄里做裁縫的活,并不算苦累,吃得也可忍受,這讓我感到意外。我不知怎么竟問他能吃到肉嗎?他搖了搖頭,這時我看到他的嘴唇干裂,我又想到了那盤該死的回鍋肉。這時,我們看到有人從玻璃頂上向進(jìn)飛速地扔?xùn)|西,像是給動物園里的猴子扔香蕉。原來,接近房頂有一塊玻璃可以打開。見狀,乘監(jiān)視人不注意,我們也趕快效仿著把煙扔進(jìn)去,只見他饑渴似的趕快從地上撿起揣進(jìn)懷里藏起。玻璃的縫隙剛好可以塞錢,他也相當(dāng)配合地把錢抽進(jìn)去。我后悔走時沒帶肉或者水果,也許可以僥幸送進(jìn)去的。我把兩個孩子抱在窗臺上,他笑瞇瞇慈愛地打量,忽然眼里轉(zhuǎn)出了淚花。我問他,妗子沒帶孩子來看嗎?他搖頭。我后悔問了這個,也許像母親聽說的,兩個人只是臨時的搭伙,況且孩子也不是他的。他向我盤問母親,我告訴她都好、很好。他連連說:你媽有福!不一會兒,監(jiān)視人就通知我們時間到了。這時,他趕緊告訴我一個電話號碼,說是監(jiān)獄里一個孩子父親的電話,他想念家里人,半年了還沒人看望過他……
從監(jiān)獄一出來,我就打那個電話,是個空號,心里一陣難過。我的舅舅,果然像母親說的不是一個好農(nóng)民,他從不安心待在農(nóng)村,但農(nóng)村以外他又沒能力容身?,F(xiàn)在他快五十歲了,出獄后,接近是個老人了,他會去哪里?又能干什么?我要盡快告訴母親,我們見到了舅舅,但說什么能讓母親寬心且高興呢?不論如何,我還去看望他,并一定帶上一份炒肉和幾個蘋果……
回家路上,孩子們興致已盡,在車子上安穩(wěn)地睡覺。窗外,是一樹一樹掠過的山桃花……
火車上的散句
有時難免會遇到好事,但絕沒料到會遇到這等好事;有時不免會遇到意外,但從沒感到這樣意外!
由于下雨塞車,我在趕到火車站時火車就要開了。我飛速來到窗口,幸運地買到最后一張票——我取走票轉(zhuǎn)過身時,聽見售票員“卡嗒”關(guān)了售票窗口。待到持票登上火車走入車廂內(nèi),嗬——,我沒法不樂了:整節(jié)車廂就我一個人!
這怎么可能呢?鐵道部也太慷慨了吧?可是直到火車開走,都再沒來一個人。確定無疑了,這節(jié)車廂就我一個人了!哈哈,我竟然笑出聲來。生活有時真有些滑稽,但這個玩笑開得是否離譜了點?
是誰這么了解我的心思?知道我喜歡安靜。但一個人坐在一節(jié)車廂里是不是太寂寞了點?其實,我真正需要的是一個安靜的窗口,而這一點,只要心靈寧靜就可獲得,用不著這么鋪排、奢侈。
是誰要給我暗示什么?這是不是說,對于趕路的人,永遠(yuǎn)都有一個座位空著?對于追隨上帝的人,永遠(yuǎn)都不存在遲到和愚鈍?
我同時還發(fā)現(xiàn):最后走進(jìn)考場的那個書生得了頭名;等到最后的那個少年,博取了少女的芳心;秋天枝頭上的最后一片落葉最金黃透亮;傍晚最后一縷陽光最純凈安詳;最后歸巢的蜜蜂,提著最沉甸甸的花粉;最后化蝶的心魂,最像人的一個夢……
走到后面的人,有時會收獲生活最寶貴的饋贈……
一個人坐在一節(jié)車廂內(nèi),是不是也可以這樣理解:我只是上節(jié)車廂的零頭,是被生活擠出來的局外人。
是的,我也曾多么愿意坐在人聲鼎沸的車廂一角,靜靜地聽南腔北調(diào)的聲音、天南海北的故事,靜靜地看千姿百態(tài)的人們、多姿多彩的生活,像一個寂寞的書生走出書房,走進(jìn)一個劇場:車廂的廣播里播放著地方特色的歌曲、小品或者用餐廣告,人在走廊里熙熙攘攘地穿梭,推著小車賣報紙雜志的、賣方便面小吃的,像唱歌一樣吆喝著。座位上,有海闊天空聊天的,吆五喝六打牌的,放開嗓門打電話的,盤著腿織毛衣的,低著頭看雜志的,親親熱熱給孩子喂奶的,口水流到口角打呼嚕睡大覺的,無所事事磕著瓜子看風(fēng)景的,戴著耳機(jī)哼哼唧唧聽MP3的……車廂內(nèi),飄著汗味、腳臭味、香水味、方便面味;廁所的門似乎總是鎖著,等在外面的人一臉的焦急;過道處,總會有一個男人鎖著眉頭抽著煙、望著窗外;另一個過道處,可能是兩個戀人旁若無人;窗外,是一幅幅山川河流的圖景……
我常常從這里聽到百味人生,看到百態(tài)世相。爾后,像一個河灘上撿到石子的人,像一尾從河里回到池塘的魚,慢慢地,再回到一個人內(nèi)心的生活……
而現(xiàn)在,我一個人坐在一節(jié)火車廂里,這是真的。這么多年來,我不就是這樣一個人安靜地趕路么?
坐在窗口,我看見我所居住的小城籠在蒙蒙的細(xì)雨里,像一個人在想著她自己潮濕的心事,寧靜地……
這么多年來,我居住在這座小城里,只顧想了自己的心事?,F(xiàn)在緩緩地離開她,好像把她一個人留在憂傷里。我乘坐的火車仿佛也染上了長長的相思。我能想象到,火車走遠(yuǎn)后,那條延伸進(jìn)雨霧中長長的鐵軌……
小城已遠(yuǎn)。
我看見身旁的河流在靜靜地流淌,我看見她的一瞬,她一定也看見了我。在塵世中不知疲倦又寧靜趕路的,是她還是我?
火車鉆過一個山洞后,又從河流的上方越過;山間穿行了一段時間,看見她又在我身旁流淌。今天是她執(zhí)意要跟著我,還是我在執(zhí)意地追隨著她?
我最早看見的那段河流,她一定還在我遠(yuǎn)遠(yuǎn)的身后,而我沒看到的,又流到哪里?其實,多少年里,她就這么旁若無人地趕著自己的路。有誰知道她的寂寞?又有誰知道她為了什么能夠堅定不移地埋下頭向前流淌?
而比之于她,我只是一個比火車還快的過客……
眼前敞開了一片田野,玉米秸還靜靜地站在空闊的地里,仿佛大地的紀(jì)念;一頭牛站著抬起頭,不吃草遙望著想著什么。哦,對于生活,我也許并不比一頭牛知道得更多......
不遠(yuǎn)處的山頂上,還亮著去年的積雪......
一個服務(wù)員推著餐車過來,笑瞇瞇地問我。她的臉光潔圓潤,像剛從廚房出來,閃著營養(yǎng)良好的光澤。而我已在窗口耽擱得太久。
一盒熱氣騰騰的飯!這似乎是更實在、樸實的生活。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想,這難道不也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人生原本就是這樣簡潔的旅行,一瓢食,一簞飲,悄悄地來,輕輕地去,最多有一縷香飄散在人間的車廂,留下一只空飯盒,供想起的人懷念……
怎么說,我也不能辜負(fù)上天的美意、生活的饋贈。據(jù)說,神州六號升空時帶了五星紅旗、糧食種子等,而遨游了太空的種子生長成糧食就會顆粒飽滿、產(chǎn)量翻番……
在這趟列車上,我攜帶了一冊詩集、一疊素箋,還有一枝筆。祈愿返回時,也能夠種出飽滿的詩行。
哦,春天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