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景婭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出生,畢業(yè)于西南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重慶作家協(xié)會常務理事與散文創(chuàng)委會副主任,重慶散文學會副會長。現(xiàn)為重慶《新女報》副總編兼《健康人報》總編。已在國內(nèi)外報紙雜志上發(fā)表小說、詩歌、散文、影視作品300多萬字。出版了散文集《鏡中》、《與誰共赴結(jié)局》、《美人鋪天蓋地》。1995年獲全國散文大賽一等獎。2002年獲重慶首屆散文文學獎。2003年獲重慶文學藝術獎;2004年獲重慶散文十年作品經(jīng)典獎。
莫尼克
上世紀七十年代我的童年,常常被一種笑容籠罩。它來自西哈努克,一位貧窮、戰(zhàn)亂鄰國的流亡君主。
那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笑容。它是滴水穿石的溫柔,甚而獻媚,但又有不可侵犯的高貴和誠摯。它是一種意志的體現(xiàn),攜帶著美好的力量去摧枯拉朽,像微風對樹葉的給予——樹欲止,而風不停,落葉如雪,紛紛而下。這就叫無法拒絕。
是的,誰能拒絕西哈努克?甚至,覺得自己的一生,都將因莫名的情愫,與這位君王、他的國度,以及,他六個妻子之一的莫尼克公主,有漫長的交織,乃至成為童年的符號。尤其是后者,她對當年那個審美視野一片荒蕪的中國女孩,猶如天外飛行物,隱約于天際。她的清晰與模糊,常讓女孩的認知,陷入凡人的絕望。
現(xiàn)在想來,莫尼克·伊吉,這位被稱為全世界最美的五個王后之一的女人,很像受難版的奧黛莉·赫本,喜歡把比丈夫高挑很多的身子,放置在黑色或駝色的長呢大衣里,留下一段腳踝與楚楚纖足去對付黑羊皮單鞋。
她的裝扮,與我們指望的艷光四射的王后無關,也與她的意大利法國身世淵源該有的嬌媚、巧致無關。她低調(diào)地優(yōu)雅,色彩沉穩(wěn)接近樸素,款式摒棄了所有喧嘩的細節(jié)。乃至她的笑容,風輕云淡;舉手投足,無所謂悲喜,隔岸觀火似的,看著紛擾的一切……
然而,她美得寸土寸金。有關她的點滴,是我們兒時夏夜星空下的口頭文學。幾十年后,我見到她的丈夫,也就是那位有名的“花花公子”西哈努克寫到她時,更覺得仙女下凡,也有情有義。西哈努克深情地說:我的秘密武器常常是我無比珍愛的夫人:莫尼克公主。她是我的秘書、顧問、司庫、護士、女主人和大使。他還不掩飾自己的得意:許多外國政要邀他去訪問,醉翁之意,是想一睹莫尼克的芳容,其中,就有粗糙大叔赫魯曉夫;而被稱為“非洲之父”的前埃塞俄比亞的塞拉西皇帝,來柬訪問,忽略了十萬夾道歡迎他的民眾,直接讓眼睛皈依了美人;至于那位更花花腸子的印尼蘇加諾總統(tǒng),一趟趟跑向金邊,一趟趟邀他們?nèi)パ偶舆_,也是流連于美人的動感,難以自拔。
最后,他總結(jié)說:“有些人的垮臺歸咎于災難性的缺點,但有些卻僅僅由于一個夫人?!彼A得人生最后的勝利,是因為夫人價值連城。
這些莫尼克·伊吉的前后傳,我們都無緣分享70年代,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公主,有著苦難深重的國家與丈夫。至于她本人,守在善于運用激動、夸張表情與手勢的丈夫身邊,惟有寧靜、隱約,植物一般等待命運。
但,她卻比丈夫更令我們憐憫。
她丈夫過于殷勤、強烈的笑容,反而惹得我們這些小屁孩的不耐煩,給人太多的強迫與壓力,容易刺激出我們大國沙文主義的虛榮心,救世主的膨脹感。這種居高臨下的同情心,對同樣貧困中國的少年,是非常危險的誤導。
而她,即使哀愁,也高不可攀,需要仰視。她從不驚恐與展示,她就是一株植物,守著自己的宿命。
據(jù)說,她也有哭泣。但一旦出現(xiàn)在眾人視線,就小心維護自己面容的豁達、波瀾不驚。她讓我們的憐憫變得蒼白、無所實施。
我回憶她,敬畏仍不可遏制而來,連同我飛向柬埔寨時,竟對這個自以為熟悉、實質(zhì)陌生的國家有著困惑與遲疑。
蓮花
在吳哥的晨風中,我見到一種輕顫——那是些孤零的蓮花,站在寬闊的吳哥窟護城河中。
從來都只見到蓮花在池塘里擁擠,紅男綠女般熱鬧。而當它們站在大河里,竟渺小、柔弱得可怕了,一朵朵的,像一些隨時都可能發(fā)生的危機。
很遙遠,吳哥窟在彼岸,在一切影像都無法誠實傳遞的獨立中,在人與神試圖千呼萬喚的回憶里,在上天入地不可企及的視覺天堂之上。
中間,隔著浩蕩的一河大水。它劃分出神話與現(xiàn)實,今生與來世。
(一)
那么,形只影單站在水中的蓮花意味著什么?
它應該叫睡蓮的,而我卻分明感到,它是那樣認真、辛苦地站在那里,給誰賭氣似的,倔強、無休無止地站在那里。
關于這河水,電影《古墓麗影》的表達,很兵荒馬亂——濁浪翻騰,船棹洶涌,亂世的蓮花在黯然的映像中,不知所措。
這種描述,代表著好萊塢文化對第三世界窮國的霸權意識,不值得信任。
因為,它原生的模樣竟是安康,充滿欲色,乃至喜劇。
這要感謝中國元朝一位叫周達觀的使者。
關于他,史實的記載鳳毛麟角,欠公平地稀少。但他卻以自己的《真臘風土記》,為九至十六世紀的真臘國(現(xiàn)在的柬埔寨)神奇的京都吳哥盛世,留下了唯一的文字資料。那是吳哥消失前灼灼其華的倩影,之后是無邊的死亡、寂靜。甚至,世人已不知,曾有一座金光燦爛的萬頃都城,叫吳哥。
人們干了多少欠公平的傻事啊。
這位甚至比唐僧還要偉大的使者,他完成的事業(yè),不是獨善了中國,而是兼濟天下。乃至,在吳哥從人們的知覺里差不多消失了五百多年后,法國生物學家亨利·穆奧正是拿著他的書,突破叢林,像亞當感知伊甸園一樣,找到了殘破卻高貴依舊的石頭城——吳哥古跡。
周達觀,我讀他的名字,讀出一種翩然。
想來這位出生浙江永嘉的才子,也是翩然的。否則,不敢假扮商人,穿洋過海來到黑雨林的異域。
他應該年輕,有著年輕的野心、使命感、敬業(yè)精神,也有著被儒文化嚴格侵蝕了的中國男人,面對異邦大膽、出位的風俗,乍驚乍喜,暗渡陳倉的心態(tài)。
他竟是津津樂道于發(fā)生在這條大河中的逸聞趣事:“城中婦女,三三五五咸至城外河中漾洗。至河邊,脫去所纏之布而入水;會聚于河者動以千數(shù),雖府第婦女亦預焉,略不以為恥,自踵至頂,皆得而見之。城外大河,無日無之;唐人暇日,頗以此為游觀之樂。聞亦有就水中偷期者?!?/p>
每讀至此,我都會忍俊不禁,要呵呵笑上三聲。
還年輕的周達觀,被中國的禮教打理得很斯文的周達觀,面對成千上萬的浴女在大河縱情——水花里燦爛的玉體,次第盛放,他唯一能做的是,目不轉(zhuǎn)睛。
豈止目不轉(zhuǎn)睛,他還把自己變成了瞭望臺、放大鏡,急不可耐啊,一寸一寸看定每個細節(jié),并興致勃勃打聽水中發(fā)生的一切。比如,移民或旅居這里的中國男人,也會趁著亂麻麻的一片,混水摸魚,與當?shù)嘏顺删退泻檬隆?/p>
而那些被水或其它撩撥得興奮的浴女,要的也就是這樣嘹亮的不知羞恥。她們在夕照下的起伏、游弋、喘息、歡情,不過是蓮花適時而開。
(二)
“蓮花之上”這是吳哥最引人遐想的意境。它具象的注解便是——兩泓盈盈的蓮池上面,吳哥窟的神塔縹緲而升。蓮影、塔影相戲于水,亂紅輕輕撞動堅硬的石頭、萬古長青的石頭,宛如女人用纖手去問候男人的身體。
蓮花之上,是神的圣潔、人的繁榮。然而,誰也不會去想蓮花之下的景象。比如涌動在周達觀眼前的浴女們,狂歡之后,上岸,擦干了水跡的身子,將等待著什么?
(三)
初到柬埔寨時,這里女人給我的感覺是一堆雜亂映像:黧黑的臉,身體,卻愛穿雪白的緊身T恤。白色對她們的黧黑毫無補救,反而榨出她們身體絕決的干瘦,毫無風致、令人心碎的瘦。尤其在大街上,見到許多同樣瘦精精的男人,用破舊不堪的摩托,帶著兩三個燈影式的女人在車流中左突右旋地飛奔,坐在最后的那些個,黑乎乎的雙腿總懸在空中,蕩來蕩去,突然就用猛烈的弧度與眼神,轉(zhuǎn)過來,看你,黑頭發(fā)也是猛烈地甩過來,眼神卻蒼茫,你便知道她們的興趣不在人間。倒是她們都喜歡把亮晶晶的發(fā)卡聳在亂發(fā)之巔,隨著摩托風馳電閃,那種亮晶晶在破破爛爛的暗城上弄出嗖嗖幾道光亮,還給人以探險的興奮。
這些女人與你隔山隔水。而在她們表情木訥、不茍言笑的背后,卻又讓你覺察到似乎隱藏著某種真相……
亞熱帶地域的夜晚,總彌漫著情欲的信息:飽滿的月亮,像青春的乳房一樣從不安寧,照到哪里,哪里就躍躍欲試。比如照在廟宇式的房舍上,它佇立水中,倒影零亂,便讓推窗的人心猿意馬了。而水的另一端,是寬綽的臺榭,柬式民族歌舞在午夜開場。
穿得姚黃魏紫的男女演員,端著道具簸箕穿過閃爍著燭火的芭蕉林,像一群來自黑暗的使者。他們彼此調(diào)笑,還有很親密的肢體語言,一個女人突然如夜貓般尖叫。
真正在舞臺上,他們的表情卻木然。不少表現(xiàn)男歡女愛的舞蹈,男女之間連眼神對撞也匆忙而簡潔。
不過,穿著華貴、繁復柬式盛裝的女子,有意想不到的豐腴,甚至肥墩墩的屁股,聳成山巒的豐乳。頭上戴著像吳哥窟神塔式的頭冠,巋然不動。唯一可以顧盼的眼睛,卻杳無風雨,更別說挑逗的笑容。眼神卻常常橫了過來——一種靜水深流的逼仄。
她們飾演的美女往往面臨魔王妖怪的淫威相逼,卻沒有我們“喜兒”般的呼天搶地、掙扎、憤怒,給好色的權貴一記響亮的耳光……只是用肥嘟嘟的手臂左遮右擋,戴著長長金指甲的手,蓮花般地開合。那樣的拒絕,反而有點半推半就的意思。
這是煥然一新的反差。大街上的她們,被美式T恤、牛仔褲弄成了平庸、單薄的可樂女人,在世界文化大同的擠壓下變成了西方速食時代的克隆產(chǎn)品,那是比丑陋更可怕的東西。而艷麗的柬式裙裝卻像改變灰姑娘命運的水晶鞋,魔法一點,釋放出藏在她們身體隱密處的騷情……
更令我驚訝的是:她們的舞蹈,手在婉轉(zhuǎn),很細微,上半身不動聲色,腳卻有一種奇怪的激烈碎步,雙胯激烈扭動,大腿開合、起落,如沐春風,不知今夕何夕地放肆與迷失,猶如月圓月虧的變幻,風生水起的滄海桑田。
在吳哥廢墟——墻上、柱子上的“阿普莎拉”女神們,也是這樣毫不害羞地抬起肥碩的大腿,“搗攪乳?!卑惴v著身體的春秋與大愛大恨。一切都在明目張膽地暴露,包括私處。關于大腿的舞蹈,到此,嘆為觀止——比性感更深情,比放蕩更神秘。
而另一種“阿普莎拉”,靜立,卻歡欣地開放著美輪美奐的身體,讓豐乳突破石頭,呼之欲出。她們也在舞蹈,于無深處,輕搖手臂,拈花、舞蛇,別有一種性感,閃爍。
(四)
我覺得,從一個民族的舞蹈風格,可以觀照他們的性愛精神,這在周達觀的《真臘風土記》中也得到佐證——
吳哥時期的女人們,性欲洶涌,性觀念相當先進積極:產(chǎn)后一兩日,便要求與丈夫合歡。若被拒絕,便干得出決然休夫之事;丈夫遠征,不出半月,她們的怨言滔滔而至:“我非鬼魂,如何孤眠?”;家有女兒,父母必祝之“愿汝有人要,將來嫁千夫”,甚或,請來有身份的人,敲鑼打鼓眾所皆知地解決女兒的初夜。
這些尋常女子的“淫”不過是飲食男女,煙火人生。想見一個個如紫檀木質(zhì)感的結(jié)實肥碩女人,向男人索歡時,撅著闊厚的嘴唇,兩眼翻飛,黑白分明,也就是尋常人家的另類調(diào)情了。
而權貴女人的“淫”,卻可以威脅與恐嚇到男人的生存,甚至浸染到神話傳說的美學意趣中去——
吳哥城的空中宮殿,飄搖的瓊樓玉宇,石梯高聳入云端。它是癩王夜夜必寢之所,也是他的畏途。那里云遮霧繞,星辰可觸,石巷深深深幾許,九頭蛇精正輾轉(zhuǎn)難眠,欲火難捺,她等著他的到來,每夜,她需要地動山搖或春花秋月。
甚至,她不顧他的感受,包括委屈,連塵世虛擬的愛也省略,直接要了性——規(guī)定他絕對服從。否則,她滅他,包括他的王國。
這個神話傳遞給我的信息卻是不沾血腥的玫瑰色,幽默到骨子里去了。想想吧,一位身患麻瘋病的君王,白天要帶病堅持工作,夜里還不能先魚水心愛的女人,必須硬著頭皮,爬上天路,去神秘兇險的異類那里承歡。
他是忠于職守的君王,也是被淪為性奴的男人。男人在性事上,有了承受,他們身體中天賜的進攻道具,在代表天地人和的蛇靈面前,唯有謙卑,懂得了回報與恩情。
我很愛周達觀的這些點滴記錄,不因它表達了女人的強勢,而是多么美麗的真實。它在揭示吳哥女人的真相,也許是生為女人的真相——
用身體來享受性與男人,而不只傳宗接代,是女人的權利、榮光、歡欣,天經(jīng)地義。女人再不是凹形的受眾,被攻擊、痛并服從。她們有了迎的姿勢和再創(chuàng)造的活力,如同熱帶森林索要了雨水、陽光,反過來又制造了雨水和陽光賴之互動的滿山遍野。她們對男人的向往,宿命而已,不是誰把誰踩在腳下,讓性交成為器官勞動的體力活兒。要的是愛人眼神如水,手感細潤,每一次的歡情,天地人和。
作為現(xiàn)代女人的我們,在性這樁事被折騰得琳瑯滿目的如今,恐怕也少有理直氣壯向男人索要性享受的——關乎生命最壯麗的源泉。倒是無師自通地跺腳撒潑地向男人要名分、錢財這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我們與男人漸行漸遠。
所以,她們的美妙已無徑可尋、難以摹仿。這群只屬于自己的女人,她們的貞潔奉獻給了自己,她們的幸福取之于本能,摒棄了欲說還休,猶抱琵琶的矯情、蹉跎,她們與男人赤誠相見。
(五)
于是,一個尊重女人性欲、并視之為崇高的帝國才爆發(fā)出非凡的創(chuàng)造力——
那怕今天的文明已是科技景象,登月潛海,把地球修理到牙縫。面對吳哥,我們?nèi)砸巳痪次罚耗莻€在十三世紀已登峰造極的文明永遠讓我們無法釋懷:它的建筑、雕刻藝術、城市管理、人們的自由幸福生活狀態(tài)、包容與善意都是非人間的——天際闊大的作為,柔情蜜意的細節(jié),彌漫著外星人的氣息……
然而,也是無常的上蒼,竟讓它創(chuàng)造的吳哥盛世,在五百年多前的某一天,霍然消失。
誰都不知它們消失的方向?那些敢于在大河里集體赤裸、打情罵俏的女勇士,那些撅著闊唇、向男人無窮無盡索愛的怨婦,已霍然消失,似乎在同一天集體遠走。
活著的吳哥上天入地了?抑或,全凝固成石頭?縱有斷壁殘垣回憶著人類繁榮的遺夢,但,石頭就是石頭,不能出聲,更不懂歡顏。哪怕巴戌廟像崇山峻嶺般的石佛,兢兢業(yè)業(yè)地微笑千年,也是虛幻,喚不回一個活著的吳哥流光溢彩。
(六)
吳哥洪荒。
吳哥之外,柬埔寨的女人活在一場場的亂世中:暹邏人來了,法國人來了,越南人來了,紅色高棉來了,暴政來了,瘟疫來了,饑餓來了,絕望來了。女人豐腴的身子逐漸干癟、變薄、消融,只剩下驚恐的眼睛,像生不逢時的星子,布滿高棉的天空。
我曾在讀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柬埔寨史料時,讀出森森冷汗,大悲盤旋——
在紅色高棉執(zhí)政的近四年中,每天都殺人如麻,其中包括太多太多的女人。她們死前集體遭到強奸、輪奸,受盡羞辱、非人地折磨。然后,被蒙上眼睛,被亂棍打死。一絲不掛的尸體血肉模糊,在荒草的瘋狂間,零落成泥——
常常,一凝神,她們?nèi)缭谘矍埃撼嗦恪㈩澙?,身子因饑餓瘦得風一樣虛無。面對男人,面對這些兒子、兄弟、父親和丈夫——她們曾誕生和給予過的人類,她們曾唇齒相依血濃于水的親人,她們的身體已失去感召的力量、對接的密碼,恐懼與悲號都變得可笑,她們與男人無法相認。
于是,強暴與殺戮,她們手無寸鐵地承受,毫無尊嚴地承受。但,也像大地一樣悲壯、寬廣而仁慈地承受。之后,殘陽如血。死寂之處,花,淹然百媚。
(七)
幸存下來的柬埔寨女人與她們的女兒,不再像她們遺傳基因該有的那樣喧嘩與強悍,漠然,一大片大片黑壓壓地漠然,苦難這個詞被她們翻譯成承受。她們恍惚地斜睨著人間,悲歡離合都無聲無息。
這樣的象征,廢墟吳哥內(nèi)外處處可見。我在女王宮就見著一個當?shù)嘏ⅰK菑U墟上最鮮嫩的符號了,卻穿著殘黃的、極不合身的連衣裙,腳上是辨不出顏色的破拖鞋。細細的手臂、腿被蚊蟲咬出斑斑血痕。她也是恍惚的,眼神淡淡看著花花綠綠的游客,憂歡茫茫,吝嗇著笑意,手持一朵蓮花,偶爾,一嗅。蓮花無香,那只是一種溢香的動作。
她既不乞討也不兜售。誰也不知她天老地荒地呆在一座廢墟,要干什么?
我很好奇,不相信嫩綠的孩子已失去笑能力。真的不甘心,用手抬起她的下巴,用笑吟吟的眼睛一次次去點燃她的眼睛……終于,她笑意顫顫蕩開,像靜水受不了投石的騷擾與用心。到底,人類獨擁的笑容,是種子與果實間的愛與傳奇。
我又想起莫尼克·伊吉。當年,真沒見到過她開懷大笑,哪怕稍稍用點力氣的笑。
青春時,她其實一直活得傷感、尷尬與不堪。她的法藉意大利人的父親,二戰(zhàn)中突然失蹤,生死茫茫,最后也再沒出現(xiàn);有中國血統(tǒng)的母親博夫人仍與皇室來往,但攀援的委屈,冷暖自知。她雖在某次金邊法文中學的選美活動中打動了青春的國王。但見異思遷的西哈努克好像更把心思放在他表妹諾麗亞身上。他竟可以第一天與表妹擁有盛大婚禮,第二天又與她拜天地。國家規(guī)定他可以妻妾成群,但太后規(guī)定,誰也不能是他正式的王后。
而我們自己也有經(jīng)不起笑的童年,那種被雞毛蒜皮的苦難嚇住的童年。
結(jié)果到了莫尼克的晚年,卻見到電視上她與西哈努克載歌載舞。他們唱《懷念中國》:“啊,親愛的中國,我的心沒有變”……比情歌還咬人心肺,因為它是我們童年的證明,一去不復返的憂歡。而歌舞著的她,笑得滿山遍野似的,畢竟她是一個無從把握的花花公子的終結(jié)者,他在若干場合宣稱:歡天喜地地擁護一夫一妻制。
莫尼克的奇跡無異于人類行走于月球。要讓男人長期專一、忠誠,這幾乎在干著修正男人基因的工作,況且面對的是柬埔寨那種舊式君主制國家的君主。美人接受了男人理直氣壯的不忠誠,皇權賦予的不忠誠。接受了流亡、擔驚受怕、幾近囚禁的漫長歲月,等來的是美人老矣,銀絲滿頭,身型臃肥,老人斑扎眼地晃動。
可幸運的也是,美人終于等來了自己的老去,而不是更可怕的下場。這個水不揚波的女人,沒有后援、沒有強悍,也失去了青春和傳統(tǒng)意義上的美貌,卻讓一個調(diào)皮的男人愛得如此綿長:迷戀、依賴、心心相映,共同承受命運讓他們承受的一切,漫漫幾十年后,從莫尼克公主成為了她夫君名正言順的莫尼列王后。
誰說歲月都是沒心沒肺地負人?
她的征服,唯有慈悲。歲月讓寧靜致遠。她讓不可能唯一的,成為唯一。而只有唯一,才能永恒。
柬埔寨的女人就這樣潤物細無聲么?
還讓我無法忘懷的是塔普倫寺兩尊被巨碩樹根與歲月囚禁的“阿普拉莎”女神。她們豐滿的身體、夸張的乳房,被蠻不講理的樹根扭曲、變異,支離破碎,成一堆無用的亂石。她們的神情也愈來愈沒了女神的飄然出世,被時光打磨得素淡,像現(xiàn)今大街上奔波生計的大嬸大媽。
她們真是不倫不類!
可你無法輕視她們的微笑——若有若無、迷一樣的、像懷春的少女,詩意而青春滿懷。與巴戍廟“高棉的微笑”闊大不一樣,她們承載了心事,想著某個遠方,然后嘴角萬劫不復地一抿。
那是蓮花之下的深情。
我默念起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情詩,感應著蟬鳴轟然,幾乎震耳欲聾——
“這一世,
轉(zhuǎn)山轉(zhuǎn)水轉(zhuǎn)佛塔啊,
不為修來生,
只為途中與你相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