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思 原名劉小榮,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出生,主業(yè)新聞。著作出版有《冬夜如香》散文隨筆集等。有多篇作品獲獎,其中《最后的潼關》入選2006年度中國隨筆年選?,F(xiàn)供職西安晚報。
沉沒了,卻永不消逝
1895年2月,寒風凜冽地橫掃著太平洋的中國東海。中日甲午戰(zhàn)爭進入慘烈而悲壯的一幕——17日上午8時30,以“松島”艦為首的日本聯(lián)合艦隊高懸軍旗,從百尺崖起航,以單縱陣形,徐徐駛入大清帝國的山東威海港。
10時30分,北洋海軍10艘戰(zhàn)艦,陸續(xù)降下中國旗,代之而起的是日本旗,曾經威風凜凜的劉公島炮臺也升起了日本旗。
威震遠東的清朝北洋艦隊,就這樣全軍覆沒了。
一百一十余年前,帝國政府謀劃良久的一場富國圖強運動轟轟烈烈地失敗了。
一百一十余年來,從東太平洋底不斷傳來驚天的吶喊和嘶殺聲,海濤裹著血水奔涌,仿佛一萬個被扼住喉管的人在竭力發(fā)出此起彼伏的聲響。撕心裂肺的甲午之痛,一直傳達到每個人的腳尖發(fā)梢,穿越40500個日日夜夜,直到今日今夜此時此刻。
甲午海戰(zhàn)次年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中日簽訂《馬關條約》割讓臺灣以后的一周年,譚嗣同寫下《有感》:“四萬萬人齊下淚,天涯何處是神州”。
秋瑾女士寫下“忍看圖畫移顏色,肯使江山付劫灰。……拼將十萬頭顱血,須把乾坤力挽回”的詩句。
詩人丘逢甲則寫下“四百萬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臺灣”。
光緒皇帝則為在甲午海戰(zhàn)中英勇犧牲的鄧世昌書寫了如下祭辭:“此日漫揮天下淚,有公足壯海軍威?!?/p>
“為北洋水師復仇!”只要是有血性的中國人,這種念頭已然從幼苗成長為葳葳蕤蕤的參天雨林了。
只是時機問題。只是方式問題。
兩千三百字
將中國的世道人心鎖死了
112年來,《馬關條約》如沉重的巨鎖,一直鎖關著中國人的心扉。
112年來,《馬關條約》如神秘的砝碼,一直籠罩著中國人眼目。
按照歷史的解說,1895的折沖尊俎的中日外交史的直接結果就是是年4月17日簽署《中日馬關條約》。波詭云譎的中日外交斗爭以李鴻章低頭和日本撤軍為標志而告結。
我是在112年后的一個暮春——2007年4月17日——的午夜,逐條逐字閱讀了《馬關條約》的。透過一個個方塊字,我看到一雙雙血紅的淚眼在閃爍,一張張扎掙的手臂在搖晃。
這是112年歷史留下的殘損默片。這是一個思想蒸發(fā)很快、古怪念頭容易出頭的午夜。我突然感到慚愧:如我一樣,今天有誰還能弄得清那個條約的真確面目,還能掂量得了那個條約的真確分量?還有誰去探究那個條約背后煙綱霧罩的意義?
《馬關條約》(又稱《春帆樓條約》)共11款,并附有“另約”和“議訂專條”。主要內容是中國承認朝鮮的獨立,廢除中朝宗藩關系;中國將遼東半島、臺灣及澎湖列島割讓給日本;賠償日本軍費銀二億兩;開放重慶、沙市、蘇州和杭州為商埠;日本可以在中國通商口岸開設工廠。
兩億兩是什么概念?咸豐年間(1850前后),當時國家的財政收入達到一個相當水準,也不過才歲入3000-4000萬兩。全國人民不吃不喝,得整整5年,才夠償還日本人的賠款呢。
賠款加上舉債,則相當于日本7年的財政收入!
《馬關條約》是1860年中英、中法等《北京條約》簽定以來外國侵略者強加給中國的最刻毒的不平等條約,是列強勒在中國脖子上的繩索中最致命的一勒。
《馬關條約》正文的全文,也就是2300余字。但它們字字若危壁峭巖,沉沉地恥辱地壓在中國人身上,也如一架巨山,將中國這艘巨輪拖向沉淪的深海。且看其中第二款“中國將管理下開地方之權,并將該地方所有堡壘軍器工廠及一切屬公對象,永遠讓與日本”。
什么叫“永遠讓與日本”?
憑什么“永遠讓與日本”?
《馬關條約》及20世紀的侵華戰(zhàn)爭,不光讓中國在100年里經濟上永劫難復,元氣傷盡,更重要的是,讓中國人精神上痛徹心肺,一個宵小倭國蠻夷,也讓天朝威風掃地,從此落下深深病根:東鄰有虎,虎患無窮,夜難成寐。
而日本,則借《馬關條約》賠款,擴充軍備,強壯國力,為40年后的全面侵華戰(zhàn)爭鋪路筑橋。
1936年一代文學大家郁達夫東渡日本,寫下“卻望云仙似蔣山,澄波如夢有明灣;逢人怕問前程驛,一水東航是馬關”。
112年后,歷史露出了驚人相似的一面,中日關系作為扭轉中國現(xiàn)代化發(fā)展方向的樞機,逼迫我們做再一次的抉擇。
百轉千回,大清的海軍卻永難登頂
時光倒退回1866年。
這一年,清廷批準了時任閩浙總督的左宗棠的奏折,決定在福建馬尾設立總理船政事務衙門,并開設造船廠和水師學堂,邁出了建立近代海軍的第一步。
海軍的建立是大清帝國歷經屈辱、袞袞諸公痛苦碰壁后做出的決定:有海防才有國防,有海安才有國安,有海權才有政權。
這時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1874年5月,日本借故派兵三千在臺灣登陸,一來確認琉球為日本領土,更大企圖則是吞并臺灣,清廷派沈葆禎率艦前往臺灣征剿,懾于清軍威力,日軍最終被迫撤離臺灣。但此事一時引起朝廷恐慌:以日本這樣從不被朝廷放在眼中的蠻荒小倭,仗著西洋槍炮,竟也敢打上帝國家門!朝廷中有識之士猛然醒悟,日本“將為中國永久大患”。
1875年5月30日清廷詔令沈葆禎和李鴻章分任南、北洋大臣,建設南、北洋水師。清廷從國庫收入內提取400萬兩白銀作為海軍軍費,由“二洋”使用,南洋大臣沈葆禎認為“外海水師以先盡北洋創(chuàng)辦為宜,分之則難免實力薄而成功緩”,清廷采納沈葆禎的建議,創(chuàng)設北洋一軍,侯其羽翼豐滿后,“以一化三,變?yōu)槿笏畮煛薄?/p>
確立優(yōu)先建設北洋水師目標后,從1875年至1879年,北洋大臣李鴻章委托總稅務司Robert?Hart從英國Armstrong兵工廠定購了“鎮(zhèn)東”、“鎮(zhèn)南”、“鎮(zhèn)西”、“鎮(zhèn)北”等8艘蚊炮船用于守口,另又定購了兩艘巡洋艦“超勇”、“揚威”,由于Hart所購軍艦質量低劣,李鴻章轉向德國定購軍艦。
1879年日本吞并琉球,清廷急令李鴻章購買鐵甲艦,李鴻章派員赴歐,最后敲定在德國Vulkan船廠訂造兩艘鐵甲艦“定遠”、“鎮(zhèn)遠”及一艘鐵甲巡洋艦“濟遠”。為保證造艦的質量,特譴派留學英、法學生監(jiān)造,駐廠隨同練習,期于船成學亦成。
1881年9月、10月,巡洋艦“揚威”、“超勇”,蚊炮船“鎮(zhèn)中”、“鎮(zhèn)邊”也從英國先后回國,北洋海軍初具規(guī)模,李鴻章于是奏請以提督丁汝昌統(tǒng)領北洋水師。
1885年中法戰(zhàn)爭結束,福建水師在這次戰(zhàn)爭中全軍覆沒。清廷下旨“當此事定之時,懲前毖后,自以大治水師為主”,正式設立海軍衙門,任命醇親王奕譞總理海軍事務,慶郡王和李鴻章協(xié)辦。同年,鐵甲艦“定遠”、“鎮(zhèn)遠”、巡洋艦“濟遠”運回。1887在外定購的“致遠”、“靖遠”、“經遠”、“來遠”竣工,李鴻章下令鄧世昌、葉祖珪、林永升等出洋接帶,并于1887年秋駕回國,至此所有在外定購的軍艦已全部回國,加上原有的自造艦只,北洋水師的艦艇總數(shù)達到50余艘,計5萬余噸。
兩江總督、南洋大臣沈葆禎系抗英名將林則徐的外甥,他督統(tǒng)的南洋水師主要負責江浙一帶的海防事務,沈葆禎氏堅持“成一船即練一船之兵、配一船之官”,一面擴大馬尾船廠規(guī)模,一面加緊制造戰(zhàn)艦。馬尾船廠在短短數(shù)年內成為當時遠東第一大船廠,福州船政學堂培養(yǎng)出的人才更成為了中國近代海軍的骨干中堅。至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時,其實力僅次于北洋水師。
百舌難辯,成因竟然是敗因
但是,北洋水師很快就覆滅了。
失敗之慘重、迅速、徹底,北洋水師悲壯的結局讓人驚訝。按照歷史已有的答案,甲午中日之戰(zhàn)中國失利的原因,有無數(shù)種,譬如朝綱頹毀,吏治腐??;軍紀松弛,軍心渙散;訓練不周,準備倉促;主帥無能,指揮失當……
姑且按照中國人的成事觀或者成事原則鑒照甲午之恨,我們發(fā)現(xiàn),天時,地利,人和,都與中國人無緣。相反,許多因素糾葛成團,所謂的“怪圈”事實上也成為制約取勝的根本——
中華帝國降至清季,如豪雨中之千年古宅,實在已經無法以修葺解決問題。從政權核心面看,隨著晚清政治危機的日益加劇,君王與大臣,前者任用后者,后者卻在消解前者的權威;后者聽命前者,前者卻無法消除對后者的不信任焦慮。
金一南先生就曾以政權與軍隊關系的怪圈為例尖銳指出,朝廷經營軍隊,卻又腐蝕著它;軍隊維護著政權,又瓦解了它。
翻檢官方的歷史詮釋和各種民間的“北洋水師英烈譜”時我們發(fā)現(xiàn),制度缺陷與人品潰瘍幾乎是大清帝國無法自愈的絕癥,“后派”“帝黨”之爭,鎖國開放之辯,主要還是維護政權的不同路徑選擇而導致;洋務派主張以堅船利炮對付列強沒有錯,甚至建立和導致北洋水師覆滅的錯誤,都不該是某一個人例如西太后或者是某幾個大公的專利。最最不幸的應該是,國是的決策、執(zhí)行與制度的保障、監(jiān)管之間出現(xiàn)嚴重錯位。
矛盾深深滲透到全軍。在副將、總兵、參將、游擊、都司、守備、千總、把總……許多人心有旁騖(經商牟利,克扣軍費,中飽私囊,嫖娼吸毒)因為利益互相掣肘、拆臺的事常有有發(fā)生。
齟齬甚至也反映在同一艘艦船上的提督、管帶等官員身上,不少人排斥異己,追利逐權,營私舞弊,各懷貳心,上行下效,遂導致士兵斗志松懈,難以形成統(tǒng)一的力量。而大量大副,二副,三副,炮弁,水手,管旗,魚雷頭目,升火,管艙,油漆匠,木匠,電燈、鍋爐、洋槍、魚雷,夫役,文案,支應官,醫(yī)官,舵工等等下級兵士,成了名副其實的“炮灰”。
彼此之間怪異地相生相克,直接地決定了悲劇的最終結果。
長久以來,有一條重要的原因很少有人提到,100多年前的中日之戰(zhàn),是一個腐而將朽的封建帝國與一個準現(xiàn)代國家的較量。僅舉一例,現(xiàn)代國際戰(zhàn)爭取勝的先決條件是,情報先行。從現(xiàn)有材料看,甲午大戰(zhàn)前后,日軍花費大量精力,布置了龐大的情報隊伍,在全中國尤其是清軍布防區(qū)、軍事要塞布控間諜,甚至買通李鴻章的外甥、時任軍械局書辦的劉芬,刺探到大量要害情報。毫不夸張地說,甲午之戰(zhàn)悲慘結局,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清軍不懂現(xiàn)代化戰(zhàn)爭某種意義就是情報戰(zhàn)爭。這里不得不提及一個人叫“宗方小太郎”(1864~1923年)的日本人,他是日本海軍省的著名間諜。光緒十年先后在京、漢等地開藥鋪,遂得以出沒各地刺探軍事、經濟情報。1890年協(xié)助荒尾精在上海設立“日清貿易研究所”的間諜機構。1896年2月,在武 漢接辦《漢報》。戊戌中積極支持康、梁,后又協(xié)助協(xié)梁啟超出逃。1923年死于上海。
日本陸軍大將本莊繁曾評價宗方小太郎在甲午戰(zhàn)爭的作用時說:“日清戰(zhàn)爭之時,他密行威海衛(wèi)軍港,詳細偵察敵情,對君國做出極大貢獻?!弊诜叫√蓱?zhàn)后被召回日本,受到了天皇的召見。
天欲亡清國,清國盍不亡!
此時,世界工業(yè)化的文明曙光已經照亮了地平線,法國的盧米埃爾在巴黎使用活動電影機首次放映《拆墻》等影片,標志電影時代正式開始,荷蘭的洛倫茲發(fā)表電磁場對運動電荷作用力的公式;德國科學家倫琴發(fā)現(xiàn)X射線;英國的卡姆朗利用沼氣照明;意大利人馬可尼、俄國人波波夫分別成功地進行了無線電通信試驗……在中國,李鴻章與伊藤博文簽訂《馬關條約》一月后,康有為等人聯(lián)合十八省的應試舉人1300多人“公車上書”,要求變法。
百無禁忌
必須斬斷島居者的“上岸”情結
如同一只浮游于海洋卻必須海陸兩棲才能茍延生存的巨型海怪,晚近以降,這只海怪蠢蠢蠕動,頻頻探首,雖多次遭遇迎頭一擊,但它依然嗷嗷怪叫著,時刻尋找上岸的機會。這只怪獸就是日本。
我們已經找到了政治、社會等等原因,尤其是近幾年來一些專家學者找到的所謂經濟競雄或能源角力原因,但我們無法解釋,為什么日本就意味著擴張?
75年前,美國人威廉·房龍在他著名的《地理》“日本”章節(jié)中,第一句話是“以犧牲鄰居為代價開始征服世界”。房龍在文章中認為,日本列島一直籠罩在強烈地震的威脅中,他還暗示,當這個島國走上現(xiàn)代工業(yè)化道路時,能源匱乏而導致的擴張是必然的:一個踞伏在劇烈火山和強地震蘊藏的海中孤島上的民族,一個時刻籠罩在海洋災難(海嘯等)恐懼中、孤懸怒海中心的民族,它唯一的選擇可能是“去島”和“上岸”,這樣的選擇將是和延續(xù)生命同等重要的。
晚近110年來,日本這頭怪獸的上岸“情結”將與日俱增,如今更是根深葉茂。
而位于東亞大陸的廣袤、古老、豐饒和最易達致的中國成了不二選擇目標。
——日本已經成為威脅中國乃至東亞大陸的心腹大患和頭號夙敵。
中國是個擁有2.1萬多公里海岸線的瀕海大陸大國,陸深海闊。按照一種說法,世界第一支海軍就誕生在中國的隋唐時期,那時的朝廷擁有一支包括“斗艦”、“走軻”、“艨艟”、“海鶻”等各型戰(zhàn)艦的龐大海軍。公元663年,大唐海軍與日軍在今朝鮮白江口發(fā)生激戰(zhàn),最終唐軍完勝,致日軍戰(zhàn)船全部被焚,數(shù)萬日軍或溺死或被唐俘獲,“海水盡赤”。到了明朝鄭和下西洋時,中國的海軍建設達到了顛峰,此時的中國海軍無論是艦船噸位或是戰(zhàn)斗力都遠遠超在世界各國之前。但此后明清數(shù)代皇朝采取了閉關鎖國的消極防御政策,從此中國的海軍建設陷入了停滯、倒退的深淵,中國海上再無一刻太平。
許多有識之士越來越強烈地意識到,“安頓”好了日本就“安頓”好了中國海防,處理好了中日關系就處理好了國防安全。
但是,中日關系的癥結絕非一廟(靖國神社)一書(歷史教科書)一島(釣魚島)那么簡單,試想,兩個埋藏著仇恨富礦的民族的和解能那么簡單?一個飽受屈辱、滿腹委屈的民族能夠以禮儀方式與對方握手言歡么?按照中醫(yī)理論,人體羸疲、遭受邪氣侵襲就要凝滯疼痛,解決的辦法只有行氣化瘀,甲午百年,中國人積郁成疾,疾患日沉,誰來化瘀行氣?一個心胸狹隘、使氣任性、容不得任何鄰居存活的鄰居,豈肯甘心臥榻之側有人酣睡?
站在今天看,為北洋水師復仇可選擇的方式似乎很多,戰(zhàn)爭無疑并不是最佳選擇。也許,為北洋水師復仇的最高境界就是強國富民,所謂“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也,所謂不“兵”(不用軍事手段)而以“氣”(大國浩氣,百邪難侵)服敵,套用一句時髦的外交套話,“憑著現(xiàn)代人的智慧,我們可以有更好的選擇”。
但是,脫離了“充分備戰(zhàn)”話題,復仇顯然只是妄想。
讓日本沉沒在深深的太平洋底,這是中國人的夢想、渴望、呼喚和不懈實踐。
我愿意重復一千遍地告誡國人,無論如何,戰(zhàn)爭無疑是最可能的選擇之一:這就是我們必須擁有強大到足以令對手不敢輕舉妄動的海軍威懾力量,必須擁有只要外敵膽敢入侵便可滅頂反制、抵達日本列島、徹底摧毀犯敵的強大海空軍力量。
非如此,即空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