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立彥
《色·戒》近日真可謂是無處不在,電影院里放映著李安的電影,書店里暢銷著張愛玲的小說。由李安來改編張愛玲可以說是強強聯(lián)手,張愛玲不可能希望有更認真、更細膩的改編者了。然而,電影不是小說,改編也不是翻譯。對故事的不同處理,更襯出李安與張愛玲各自的特點。張愛玲是尖刻的,她在小說《色·戒》中沒有放過筆下的任何一個人物,每個人都顯出其鄙俗的一面。李安則是溫柔敦厚的,他愿意為人物化裝,使他們顯得美麗或高尚,使稍縱即逝的愛情變成可歌可泣的,使一對彼此利用的情夫情婦成為知己。張愛玲有一句名言,“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她不憚于描繪那些虱子,而李安則仿佛小心地把虱子一一摘除,給我們看一襲經(jīng)他加工后更加華美的袍。
張愛玲的小說很短,說的是在她的作品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一個主題:一女子為愛獻身,而她為之獻身的,是一個并不值得她獻身的男子。在這場愛的博弈中,男女雙方地位是不平等的。誰先愛上誰就輸,誰愛得多誰就輸?shù)枚啵數(shù)目偸桥浴!秲A城之戀》里男女雙方是對等地走近的,最后結(jié)局圓滿,誰都不吃虧。但這在張愛玲的作品里實在罕見,多得多的則是吃了虧的女主人公們,構(gòu)成一個長長的怨女的隊列。男子的薄情總是在電光火石般的一刻,擊破女性的美麗幻想?!都t玫瑰與白玫瑰》中的嬌蕊,居然想到要離開丈夫,著實把情人振寶嚇了一跳。《沉香屑第一爐香》中的葛薇龍微醺地回憶著昨夜與喬琪的溫情,卻從窗口看到喬琪擁著一個女仆走來。怨女的態(tài)度稱不上恨,縱使明白對方的負心,也常常不能改變怨女的癡情。負心男子總是得到原諒。葛薇龍最終仍甘心嫁給了喬琪,雖然明知他是那樣一個人?!督疰i記》中的曹七巧恨自己何必戳破談著愛情、實際為錢而來的姜季澤,自欺欺人又有什么不好。從這些女性人物身上,我們多少可以看到張愛玲自己的影子。
她的《色·戒》中的王佳芝也是這些女性中的一個。一開始,在這場試圖暗殺汪偽高官易先生的美人計中,她與她勾引的易先生還是對等的。易先生以她為曾有過的眾多情婦中的一個,她恰好也是執(zhí)行任務(wù),并未有多少情感投入。而在那家珠寶店局促的樓上,當兩人買好一顆鉆石,而王佳芝知道暗殺即將發(fā)生時,她突然動了心:不免感到成交后的輕松,兩人并坐著,都往后靠了靠。這一剎那間仿佛只有他們倆在一起。
那,難道她有點愛上了易先生?她不信,但是也無法斬釘截鐵地說不是,因為沒戀愛過,不知道怎么樣就算是愛上了。……但是就連此刻她也再不會想到她愛不愛他,而是——他不在看她,臉上的微笑有點悲哀?!谒磥硎且环N溫柔憐惜的神氣。
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然后她就讓易先生逃走,導(dǎo)致刺殺失敗,自己和同志也為此送命。而在這致命的一刻,樓上這二人的關(guān)系是微妙的。王佳芝的感情發(fā)生在那特殊的時間和地點。易先生不過仍把她當做歡場女子中的另一個。更關(guān)鍵的是,他那“溫柔憐惜的神氣”,是“在她看來”。二人單獨相處的親密,是在她覺得。易先生那方面,誰知道呢?而他事后追殺這些學(xué)生(包括王佳芝)的手段之迅捷,足以說明他即便有溫柔憐惜,也只是一剎那。他對她的愛,更可能是王佳芝的幻想與錯覺。而她在這一剎那的幻想與錯覺,已足以讓她付出生命的代價——雖然她大概想不到代價是這樣大的。何況,張愛玲筆下的王佳芝跟易先生一樣也是情場老手,熟諳感情游戲之道(雖然并非性愛之道),“她自從十二三歲就有人追求,她有數(shù),”所以兩人才堪堪打個平手。就這樣一個見多識廣的女子,最后仍不能逃脫張愛玲為女性設(shè)計的命運。
在張愛玲的筆下,王佳芝參與美人計的動機很復(fù)雜,主要是因為她喜歡在舞臺上的風(fēng)光感覺,以前是在話劇的舞臺,現(xiàn)在是在生活的舞臺。在香港一次比較成功的舞臺演出后,“下了臺她興奮得松弛不下來,大家吃了宵夜才散,她還不肯回去”。在易先生家的表演重新給了她明星般的體驗,于是,當她終于成功地給易先生留了一個電話后,她頗為得意,“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臺還沒下裝,自己都覺得顧盼間光艷照人?!痹谶@種興奮的表演狀態(tài)中,連與同學(xué)梁閏生的做愛演習(xí),也不顯得討厭了。在上海,當她終于成為易先生的正規(guī)情婦后,她覺得,“事實是,每次跟易先生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郁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梢姴慌c易先生在一起時,她是空虛的。與易先生在一起之所以能沖掉積郁,也并非因為她愛上易先生,離了他就失魂落魄,而是他為她的生活確定了方向——演員在未上臺時茫然不知所措,上了臺就聚精會神了。而張愛玲這個不乏虛榮、不乏狡猾的女主人公,在李安的電影中變成了一個愛國學(xué)生,不諳世事,因為愛國,主動而勇敢地承擔(dān)了美人計的使命,她令人敬佩也令人痛惜,其中是不含任何諷刺的。
同樣,男主人公易先生在李安的電影中也有很大的變形。張愛玲小說中,易先生是一個怡然自得于自己在汪偽政權(quán)中的地位的人。在他與王佳芝的關(guān)系中,“不去找他,他甚至于可以一次都不來……他是實在誘惑太多,顧不過來,一個眼不見,就會丟在腦后。還非得釘著他,簡直需要提溜著兩只乳房在他跟前晃?!睆垚哿釠]有細述易先生的工作性質(zhì),而李安大大擴充了易先生作為特務(wù)部門頭目這一維度,賦予了易先生以深邃的內(nèi)心世界。在電影中,他對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有著深刻的體認和批判。他在刑訊逼供時有時需要親自上陣,受害者的血會濺他一皮鞋。他辦公的地方陰森可怖,甚至在他自己眼里都如同魔窟。他深知他的同僚們都生活在恐懼之中,他也如此。他深知他們和日本人的末日即將到來,大家不過是在荒腔走板地唱戲。他成了一個絕望而寂寞的、情感饑渴的人。與王佳芝在一起的他才是真正地活著,他迫切需要她的肉體和靈魂。她不是他眾多情婦中不那么要緊的一個,而是時時刻刻在他心上的惟一的知己。他可以跟她談可怕的工作,談自己未來必然的悲劇命運,讓她看見自己在燒文件。總之,他幾乎朝她徹底敞開,正如她也朝他逐漸敞開一樣。
如此而來,在電影中,他們的感情發(fā)展就是真正的愛情在培養(yǎng),是兩人真誠地走近。電影中安排了幾場他們獨處的戲,使他們的愛情更加動人。如果說他們第一次在餐廳里的單獨對話,也許還有調(diào)情的成分,而且當時王佳芝目的明確,就是引他到家中以實現(xiàn)暗殺,那么,在日本藝伎館中,當王佳芝含淚唱出“患難之交恩愛深”的時候,他也幾乎落淚,兩人的手握在了一起,便是真情流露了。當然,大陸的版本是剪掉了一些分鐘的,而若添上那些分鐘,只有更加強他們之間靈與肉的紐帶。
易先生為王佳芝買的那枚戒指,在電影中獲得了定情信物般的意義。易先生主動讓王佳芝去
取那顆碩大的鉆石,王佳芝與同志們猜疑著他的動機,結(jié)果他是跟正常的情人一樣,只想送女朋友一個禮物、一個驚喜。鉆石代表了易先生的誠意。鉆石嵌好在戒指上的那一天,王佳芝的臉映著鉆石的光輝,在痛苦的內(nèi)心斗爭后叫易先生逃走。她和同伴們被捕后,這枚戒指又回到易先生的辦公桌上,提醒著他與她在一起的日子,令他痛心。而在張愛玲的小說中可遠非如此美好了。小說中的王佳芝讓易先生買鉆石給她,是因為他們都明白情夫情婦的游戲規(guī)則,“不是為錢反而可疑”,因為“他這樣的老奸巨滑,決不會認為她這么個少奶奶會看上一個四五十歲的矮子”。那鉆石是他們之間的交換關(guān)系的物化。就是在珠寶店的樓上,她還生怕這家小小的店鋪讓她在易先生面前丟臉,顯得自己敲竹杠都找不到好地方。
在電影中,我們幾次看到易先生流淚,這就遠遠超出逢場作戲的層次了。一次是前面說的日本藝伎館里,還有一次是在電影結(jié)尾王佳芝被捕之后。張愛玲小說的結(jié)尾也是非常震撼人心的,不過震撼人的恰恰不是易先生的傷慟,而是他的無情,越發(fā)襯托出王佳芝犧牲的無謂。張愛玲寫道,易先生在成功逃命后,“馬上一個電話打去,把那一帶都封鎖起來,一網(wǎng)打盡,不到晚上十點鐘統(tǒng)統(tǒng)槍斃了”。他是毫不猶豫、干凈利落的?;氐郊抑校行┢v,“今天真是累著了,一直坐在電話旁邊等信,連晚飯都沒好好地吃”。但他更多的是沾沾自喜,一方面因為逃脫了刺客,另一方面他發(fā)現(xiàn)了王佳芝是愛他的。在這場愛情戰(zhàn)爭中,他大獲全勝。他不僅戰(zhàn)勝了敵人,也戰(zhàn)勝了情婦?!八麄兪窃嫉墨C人與獵物的關(guān)系,虎與倀的關(guān)系,最終極的占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边@里面的情感沒有多少緬懷與感傷的成分,更多的是自鳴得意,所以眼尖的馬太太覺得他“回來了又有點精神恍惚的樣子,臉上又憋不住的喜氣洋洋,帶三分春色??磥磉€是第一次上手”。這次跟第一次上手一樣意義重大,因為這是決定性的一次上手,永遠確保了他對她的占有。他絲毫沒有亂了方寸,迅速算計好了與周佛海等人的利害關(guān)系,編好了對太太的謊話。然后是一場跟開場基本一樣的麻將,雖然王佳芝已不在其中。生活又回到從前,沒有任何改變,王佳芝沒能留下痕跡。
李安電影中的情節(jié)則與此截然不同。電影沒有明說正是易先生下令追捕王佳芝等人,而是表現(xiàn)了易先生的痛心和不忍——如果前面他們的感情有那樣強烈,這樣的痛心和不忍正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他面色灰白,眼神絕望,在王佳芝的房間里憑吊著他們的過去,甚至無法向太太掩飾自己的哀傷。最后鐘聲響起,令他悚然一驚,仿佛這喪鐘也是為他而鳴的。他們的關(guān)系注定要有這樣慘烈的結(jié)局。而一對有情人不能成眷屬總是令觀眾惋惜的。
李安使男女主角都變得單純可愛了,其他人物也發(fā)生了同一方向的變化。在他的電影中,王佳芝所屬的那一群青年學(xué)生真誠地愛國,不惜為此付出高昂代價。他們之間情誼深厚,一起演戲,一起行動,吃住在一處,沒有任務(wù)的時候會在房間里跳舞,過著烏托邦般的集體生活。這些都與我們熟悉的愛國學(xué)生的形象相去不遠。李安又詳細描述了一次愛國劇的演出,演出后觀眾群情激憤,怒吼著“中國不能亡”。就是在這樣的情緒中,王佳芝才接受美人計的任務(wù)。電影中后來又有很多鏡頭敘述了日據(jù)上海的悲慘生活,街上用平板車拉著的死尸,排著長隊買米的市民。王佳芝是這些市民中的一個,每天走在這樣的街上,她的愛國心理只有比香港時更強烈。
然而在張愛玲的小說中,愛國學(xué)生的形象受到了致命傷。關(guān)于他們演的戲劇,張愛玲寫道,“在學(xué)校里演的也都是慷慨激昂的愛國歷史劇?!北杀≈橐缬谘员怼垚哿峁P下的學(xué)生們一開始就設(shè)計了美人計(而非萬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而當家花旦王佳芝是當仁不讓的人選。他們的行動與其說是為了愛國,毋寧說是青年人的起哄。在張愛玲筆下,更突出的是這些學(xué)生之間的裂痕。王佳芝對給予她第一次性教育的梁閏生一向討厭和鄙視,但“既然有犧牲的決心,就不能說不甘心便宜了他”,即使在這時候王佳芝也還在計算著成本。而且他們在一起也不止這一夜,就不能只說是自我犧牲了。易家回了上海,學(xué)生們在香港的計劃失敗后,“大家都知道她是懊悔了,也都躲著她,在一起商量的時候都不正眼看她”。同學(xué)們都回了上海后,“她不但對梁閏生要避嫌疑,跟他們這一伙人都疏遠了,總覺得他們用好奇的異樣的眼光看她”。這里的“大家”是分裂的、彼此猜忌的一群。而在電影中,這個“大家”成了令身在虎穴的王佳芝懷戀的溫暖團結(jié)的小集體。
李安的有情,襯托出的是張愛玲的無情。她的筆像鋒利的刀子一樣,一個人也不饒過。也并非她本人無情,而是她覺得人生就是如此無情。她筆下的人物之間有著遙遠的距離,如果有感情也是脆弱、短暫的。但她并非因此而嘲笑他們。她仿佛有些無奈地在說,他們都是人,人都是這樣不純正,何必有更高的期許呢?而經(jīng)過溫柔敦厚的李安之手,張愛玲小說中刺目的棱角都圓潤了,反諷(irony)都清除了,更符合了人情的期待和需要。美國詩人狄更生(Emily Dickenson)有一首詩中說,“說出所有真理但曲折地說”(Tell aU the Truthbut tell it slant),否則真理之光會令人失明的。張愛玲顯然要比李安深刻,但她從深處掘出來的多是冰冷與黑暗。如果現(xiàn)實真如張愛玲所述,那么也許不知道也罷。李安則不是目光如炬的怪異天才,而是親切溫暖的普通人。恰好普通觀眾也還是喜歡常見的情感,只想欣賞華美的袍,不愿看到上面的虱子,而電影同文學(xué)相比又更傾向于抒情化。不管怎樣吧,《色·戒》的小說和電影有一點是共同的,它們都說明美人計實施起來多么困難,因為,且不論男子如何,女性哪怕一瞬間愛上,也常有些奮不顧身的味道的。
責(zé)任編校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