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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手

我們朋友里面有兩個人一直都是大家議論的焦點，一個是李回真，一個是柯依娜。很有趣，說李回真的一般都是溢美之詞，說柯依娜的則都是笑話。

李回真有很好的點子才能，還有叫人心服口服的調(diào)解魅力。我們曾叫她擺平過一件事情。就是，我們曾答應(yīng)過一個親戚到公司來當(dāng)部門經(jīng)理，年薪十五萬，但使用過后覺得這人不值。這事牽涉到親戚關(guān)系，改口有點困難。我們請來了李回真，說是聘用的會計主管，讓她和親戚談一談。李回真問，你親戚識字嗎?我們說，讀書到大專。李回真又問，脾氣犟不犟?我們說，道理講得通，還是聽的。李回真說，這就好，最怕就是胡大海。“胡大?！痹谖覀冞@里兼了不少意思，有莽撞、愣頭青、無理講，等等。李回真談話的大意是：十五萬是一個意向，不是一句簡單的許愿，這樣不科學(xué)。要完成這個意向，需要有一個公式來成立它，即股份比例加完成績效加基礎(chǔ)工資，才能夠兌現(xiàn)。這說法乍一聽有個噱頭，就是我們接納了親戚，愿意視親戚為股東了，其實暗藏了溫柔一刀，承諾的性質(zhì)已發(fā)生了變化，固定的年薪已變?yōu)椴还潭ǖ姆旨t了。假如入股，風(fēng)險是明擺著的。假如不投資，就要扣回股金的利息。這扣回就是文章，而效益也是個文章。這是個有章可循的說法，同時也把球踢給了親戚，讓親戚慢慢去琢磨吧，除非親戚說，這碗飯我不要吃了。

柯依娜和老公辦一個小廠，做出口文具，三角板和鉛筆刨之類，沒什么氣候。沒什么氣候有產(chǎn)品的原因，也有夫妻經(jīng)常吵架的原因。經(jīng)常吵架并不是都有什么事，是屬于習(xí)慣吵，是也吵，不是也吵。吵架還有個原因是猜疑。老公這天為什么嗜睡啊?老公怎么突然留意手機啊?車油怎么用得特別多啊?一切的猜疑都指向老公外面有人。有一天夫妻吵架，吵得莫名其妙，說的是接電話的態(tài)度，說老公與別人電話時細(xì)聲細(xì)語，耐心又周到；說與她電話時就像發(fā)電報，短促而簡單。老公說，細(xì)聲的耐心的那是客戶，客戶總不能打拳一樣吧?而你我，老夫老妻了，性格和脾氣本來就粗，突然地說溫柔了，怕把你嚇著。這話似乎沒有說服力，有點詭辯性質(zhì)，于是就繼續(xù)吵。老公被吵得暈頭轉(zhuǎn)向，想想認(rèn)輸最大，不吵最大，回避最大，于是轟的一聲門，出去了?？乱滥纫灿凶约旱南敕ǎ憧矗硖澚税?，一槍打中了吧，去找情人訴苦了吧。就悄悄地尾隨老公，看是不是現(xiàn)實掉入她的口中。

其實，老公哪里有什么地方好走呢?他只是想到廠里坐一坐，靜一靜，歇一口氣。這天是星期天，廠里休息，冤生孽結(jié)，巧事成書，年輕的女會計在往來的賬目上有三毛錢軋不攏來，正偷偷地在廠里加班返工。這還不是野鴛鴦嗎?這還不叫野合嗎?這還不是什么什么捉雙嗎?熊熊怒火燃燒著柯依娜的胸膛，她呼天搶地地撞進去，抓住會計就打了起來。

笑話吧?這事就是李回真調(diào)解的。

柯依娜自己的婚姻混混沌沌，但她很喜歡替別人做媒，不過，大多做不成。主要原因是柯依娜沒眼力，明明頻道不對的，也要勉強地說說看說說看。當(dāng)然也有成功的，女的矜持，男的內(nèi)向，以為是性格對路，但很快還是分了。為什么?后來才知道，女的是冷陰，男的有“斷背”傾向。

柯依娜最近又說了一對。女方是柯依娜的朋友，男方是朋友的朋友，說得很順。很順不是柯依娜看得準(zhǔn)，而是二婚。二婚就少了許多廢話，很快就進入議事日程，策劃去寧夏旅游了。

朋友邀柯依娜和老公一起去，說這樣氣氛寬松一點?？乱滥葐柪瞎囊馑?，老公說，我怎么走得開啊?我們廠又不是全自動的，要走你走?？乱滥染椭缓靡粋€人去了。她沒有別的想法，就是去陪陪朋友，朋友初識對象，過程中肯定會有很多不便的，有了她，就好像飛機的跑道上有了緩沖地帶，多了一些安全系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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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機場，柯依娜還是傻了一傻。她見到了一起去旅游的其他人，朋友和對象就不用說了，還有朋友的姐姐姐夫，還有朋友對象的男伴!加上她!開始的時候，柯依娜并沒有覺出什么，她哈哈哈的很開心，是啊，旅游多有趣啊，人眾多熱鬧啊，三男三女多和諧啊。但突然的，柯依娜想到了各人的關(guān)系，想到了進進出出的身份，想到了晚上的住宿，她在心里亂下了一通棋，感到了不妙和別扭。但她已經(jīng)沒退路了，她不能煞風(fēng)景是不是?大家都在高興的氛圍里，高興淹沒了她的情緒，高興捆綁了她，也推搡著她一點點地往前走。

寧夏是個好地方，柯依娜以前只是在想象里折騰過。她對旅游的記憶，是一次老公帶她去揚州，瘦西湖的嫵媚，個園的清幽，她覺得這個地方漂亮，適宜人類居住。寧夏卻是截然不同的風(fēng)格，大漠孤煙，戈壁荊棘，有點像異域，柯依娜不叫異域，叫番邦。番邦就是不一樣，明長城多氣魄啊，沙坡頭多雄奇啊，西夏陵多神秘啊……這些，柯依娜都一一拍了照片。

柯依娜沒有感覺出先前擔(dān)心的別扭，那些別扭好像也挺小心的，始終沒有露面。在那些旅游的情境里，他們散淡，漫不經(jīng)心，柯依娜和朋友走在一起，對象和男伴走在一起，姐姐和姐夫走在一起。但姐姐姐夫多了一份心思，一會兒穿針引線，一會兒插科打諢，像溫度計一樣調(diào)節(jié)著，沒有不方便的。想想也是，能有什么不方便呢?大家是出來旅游的，不是出來睡覺的。就是睡覺也不是什么洪水猛獸，很好解決的，無非是少一個房多一個房的問題，活人還會被房憋死不成?

接下去，大家像奇襲一樣插到內(nèi)蒙。感覺上內(nèi)蒙應(yīng)該在遙遠(yuǎn)的邊陲，其實，從寧夏拍馬過去，兩小時就到。這次，他們要深入沙漠腹地，去看一看有著美麗傳說的月亮湖。他們換乘了一種大馬力吉普改裝的沙漠車，有點像裝甲車，里面包了厚厚的海綿，裝了許多讓人抓握的扶手，也就是說，空間小了，坐的人少了，連副駕帶后座只能坐三個人。怎么辦?包三個吉普?沒必要!貴!這話是柯依娜說的，她沒說她可能會和誰坐到一起，她想的是自己的角色。包兩個車就出現(xiàn)了“夾生”問題。姐姐姐夫表現(xiàn)出雍容和大度，說，我們無所謂，搭誰都可以。女朋友及時抓住了柯依娜的手，意思是顯而易見的。柯依娜也想，讓朋友在對象和男伴的包圍之中，是不合適的。她搶先說，我就陪陪新人吧。這樣就把男伴推給了姐姐姐夫。其實也沒什么，大家高興地各就各位。

沙漠車開起來了。為了體現(xiàn)出旅游的特質(zhì)，駕車的故意往刺激里開，一會兒爬上峭壁，一會兒又沖下懸崖，當(dāng)然都是沙漠的懸崖和峭壁，掉下去也摔不著的。駕車的還開出許多雜技花樣，不是在沙漠的谷底里開，也不是在沙漠的背脊上開，他在沙漠的腹壁上開，車和人都完全傾斜了，這就要求快，刺激立刻就升騰起來。柯依娜在副駕上哇啦哇啦亂叫，她以叫來陪襯刺激，以叫來抵擋害怕。后座的朋友和對象也哇啦哇啦地叫，聽得出，朋友的叫里有矯情的成分，而對象的叫則是在瞎起哄。在整個乘車的過程中，柯依娜一直被顛簸得顛來倒去，身不由己，但她盡力控制著，因為她坐在司機身邊，她不能倒得太夸張了。她的朋友顯然是完全放開了，真正叫顛三倒四，不僅隨波逐流，甚至是順?biāo)浦?。而對象，看似不動聲色，心里卻求之不得，一直在笑納?？乱滥认耄绻寣ο蟮哪邪樵谲嚿?，朋友還會有這么開心嗎?柯依娜像做了很多好事一樣踏實和舒服。

在月亮湖，大家拍了很多照片，還騎了駱駝。駱駝可不是隨便能騎到的，那種駱駝把人背起來的感覺真叫妙，先是盡力地往前一傾，再是盡力地往后一仰，這才坐平穩(wěn)了。大家陶醉在悠揚的駝鈴里，在沙漠深處一聳一聳地走，大家都說值。

回到家里的柯依娜第一件事就是把照片印了出來，照片很多，好在都是剛剛經(jīng)歷的，不至于搞得一塌糊涂。她把照片擺在客廳的茶幾上，一疊疊的，為了防止很快就忘了，她想在每一處的拍攝地都注上說明，這樣，如果有人問起，她就可以像講解員一樣介紹得清晰自如。她按照自己的意思編排著照片，水洞溝遺址，永寧納家戶，沙湖，中衛(wèi)高廟，青銅峽108塔，鎮(zhèn)北堡，賀蘭山，阿拉善旗……其間有兩個地方她詢問了一下老公，一個是鎮(zhèn)北堡的“堡”，明明寫的是“堡”，為什么大家都讀“鋪”?老公說，這話你在家里問問還可以，出去千萬別問，會被人笑掉大牙的，知道嗎，“堡”在有些地名上就讀“鋪”。另一個地方是阿拉善旗，是哪個阿哪個拉哪個善?柯依娜問的時候老公就覺得奇怪，說，那是在內(nèi)蒙，你們跑那邊去啦?老公還開玩笑說，那里的騰格里沙漠一望無際，你要像彭加木那樣走，可以一直走到新疆。說著老公就過來看柯依娜的照片，一看，出問題了。

老公說，怎么有這么多人的?我以為就是你陪他們兩個?于是，老公就指著照片的人物挨個地問，這兩個是誰?柯依娜說，就是介紹的那對。這兩個呢?是朋友的姐姐姐夫。那么這個呢?柯依娜猶豫了一下，小聲地說，是朋友對象的男伴。老公說，他算什么?姐姐姐夫一對，朋友和對象一對，這么說他是和你一對?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就不好回答了。老公也不要柯依娜回答，他站起身，把手里的照片往茶幾上一扔，照片溜滑，好幾張照片直接從茶幾的另一頭奔了出去，撲到地上。

柯依娜想哭的情緒都有了。她知道，老公這么一站，扔下的潛臺詞是很多的：我看你怎么編理由吧!你趕緊找那些人串供吧!你還寫什么照片說明，我看你還是把照片說說清楚吧!柯依娜完全沒有意識到照片里面的危機，她這人沒心沒肺的，笑話多多，只有別人給她制造危機，她哪里還會危機到別人?

這件事后來也是李回真去調(diào)解的。

李回真怎么說服了柯依娜老公我們不知道，我們相信李回真的智慧，相信她的口才，這事確實是擺平了，因為我們看到，柯依娜和老公的小廠還在辦，而且越辦越好，他們做的文具，原先只出口俄羅斯，現(xiàn)在要出口捷克和匈牙利了。

李回真后來當(dāng)著我們的面說柯依娜了，說柯依娜啊，你這人就是笨，這種微妙的旅游怎么能去呢?去了肯定是有麻煩的。又說，你其實有很多借口可以開溜的：一，你完全可以借機上一趟廁所，出來時說自己摔了一跤，說腳不能走了，瘸子裝好腳難裝，好腳裝瘸子還不容易嗎?瘸子還怎么旅游呢?二，你在換登機牌的時候不能驚呼嗎?說自己機票忘家里了，這種事?lián)Q了誰都有可能發(fā)生，誰還一定要懷疑你，把你的兜兜翻個底朝天呢?然后你裝作慌里慌張地搭車回家，然后說自己趕不上了，只好誤了。三，去了也就去了，玩了也就玩了，回來把照片刪刪掉也不是什么很難的事，還攤開來寫什么說明，這不是自己給自己做套嗎?自己念自己的緊箍咒嗎?我們也乘機奚落柯依娜，說我們知道寧夏你是百分百會去的，你不是擔(dān)心誰跟誰的關(guān)系，你才想不到這些呢，你是舍不得那張機票是吧?柯依娜啊，你啊就是笨就是笨。

另外我們還在心里感慨，這就是李回真啊，只有李回真的肚子，才會有這么多的點子。

現(xiàn)在李回真和柯依娜仍舊是我們朋友里面議論的話題，我們曾經(jīng)斷言，李回真這么能干，她老公一定被李回真捏得像一個粽一樣，她要是紅杏出墻，她老公連個屁也不敢放。我們還說，柯依娜是遲早要離婚的，說她和老公差距太大了，她老公就是退一萬步，退退退退退，碰到的女人也比柯依娜要強。這說法大家都認(rèn)可。

但是有一天，柯依娜帶來了一個驚天的秘密，說李回真早就被她老公離了。她老公好了一個開鞋店的女人，那女人要他，要帶他到外地去開店。她把他當(dāng)寶貝一樣。具體的事還是那女人出面和李回真談的，問李回真有什么條件。李回真根本就沒有一點思想準(zhǔn)備，她在心里說，笑話!但羞愧馬上襲上心來，她居然是被老公離了!居然是老公先提了出來!居然還讓這個女人來和她談!不過，李回真不愧為李回真，她瞬間作出了一個反應(yīng)，她要捉弄一下這個女人，她說，這個人是很沒有用的。那女人說，我認(rèn)了。李回真笑一笑說，那好，你拿五十萬來，我把他讓給你。你們猜怎么著?那女人轉(zhuǎn)身到車上拎了五十萬出來，扔下就走。

柯依娜還說，她那天還說我傻，還說了我一二三，我今天也說說她的一二三。你們想想看，李回真其實是有很多疑點的：一，最近的幾年，你們見過她老公嗎?二，最近的幾年，她邀過你們?nèi)ニ彝鎲?三，最近的幾年，她主動和我們談起過家庭嗎?就是她兒子考上一中，請我們吃飯，也把我們安排到包廂里，悶在屋里頭，根本見不到人，我們見過她老公嗎?我們回想了一下，微微點頭，但嘴里不知說什么好。

柯依娜又說，其實，我們說說啊，和她這樣的人一起生活是很可怕的，是不是?

責(zé)任編校逯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