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現(xiàn)代女作家中,張愛玲以她冷靜的眼光,細膩、獨特的筆觸,揭示出女性在社會生活中的真實生存狀態(tài)。無論是《金鎖記》中變態(tài)、陰戾的曹七巧,《傾城之戀》中智慧、運氣的白流蘇,還是《連環(huán)計》中潑辣、粗礪的霓喜,這些女人的一生其實都是在為取得或維持合法的婚姻而努力,因為婚姻是她們求得生存的唯一出路。
[關鍵詞]張愛玲;女性;婚姻;生存狀態(tài)
[中圖分類號]1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08)02-0124-02
中國在幾千年的封建社會歷程中,形成了一套完整、深刻的以男權為中心的文化傳統(tǒng)。在這種文化背景下,女性既無獨立的經(jīng)濟地位、更無獨立的社會地位?;橐鍪桥私Y合于社會的唯一手段,如果沒有人娶她們,從社會角度來看,他們簡直就是廢品;從個人角度來看,她們作為依附物結合于父親或兄弟所支配的家庭,只能被一些男性作主嫁給另一些男性,婚姻是女人獲得供養(yǎng)的惟一方式。也是證明其生存正當性的唯一理由。女人從出生那一天起,便學習種種關于女人氣質的規(guī)定,以期完成婚姻的冒險。
“五四”時代,女性意識覺醒的一個鮮明特點是女性走出家庭,步入社會公共生活,在社會上尋找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五四作為人的解放時代,愛情作為獲得個人幸福的重要內容,成為“五四”文學一大主題。在“五四”女作家筆下,愛情被上升到獲得人生自由的高度。然而,在男女兩性尚未成為真正平等的主體之前,愛情只是一種虛妄。張愛玲以世俗世故消解了愛情的神圣性。揭露出日常生活中女性生存的本相。
在現(xiàn)代女作家中,從沒有一個人象張愛玲那樣真正看清女性生存的真實狀態(tài),幾千年的封建意識所造成的生生世世為男性附屬的女性世相被她展示的淋漓盡致。她以獨特、細膩的筆觸,為我們塑造了一組女性群像。這些女性的故事各不相同,但命運——通過婚姻謀求生存,卻是一致的。本文以《金鎖記》、《傾城之戀》、《連環(huán)套》為例,對其筆下女性的真實生存狀態(tài)加以探析。
一
女性獲得生存的物質依賴,或者說得更明白——獲得吃飯權利的惟一出路既然是婚姻,于是先有《金鎖記》中的曹七巧為了“啃到金子的邊”,嫁給了門第頗高的姜家害有“骨癆”的二兒子做二奶奶,再有《傾城之戀》中離了婚流落娘家、被窮酸兄嫂及自己的一無所能逼得無立足之地,只有憑借自己殘存的青春及一點女性的機巧和賭徒的膽量,以謀得再次婚姻的白流蘇,更有《連環(huán)套》中為了生計一而再、再而三與人姘居的廣東下等養(yǎng)女霓喜。不論她是沒錢的小家碧玉,或是破落的大家閨秀,還是卑微的貧家養(yǎng)女,她們作為傳統(tǒng)意義上毫無生存能力的個體,為了維護自身基本的生存,而不得不做出各種費盡心機、飽含苦痛的艱難努力,她們或倚仗金錢,或借助機巧,或憑靠肉體,方式不同,卻都在為了同一個人類最原始的愿望——生存而苦苦掙扎,不管是金錢也罷、婚姻也罷、肉欲也罷,其實都只是她們獲取必要的物質依靠以保障生存的一種方式和手段。生計問題是如此迫切地擺在面前,以至各種形式的愛及其它種種的精神生活對張愛玲筆下的女性而育,都是一件遙遠的、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
曹七巧原是麻油店老板的女兒,出身寒微,天真而有姿色,向往純真的愛,但沒有等到這愛的降臨,便面臨著愛情與金錢的選擇。哥哥把她賣給高門大戶的姜家二少爺做偏房,她雖有苦悶,但敵不住金錢的誘惑而順從了。曾經(jīng)愛過的肉店伙計朝祿,從此被鎖進思念的黑箱,睡在身邊的是一個從小就殘廢的軟溜溜的肉體,但在這個大家庭中她不必為衣食所憂,且兄嫂每每來看她時總能拿出豐厚的體已相送??梢姡蚣业母挥胁粌H對于娘家人,即使對于七巧本人,也是極有吸引力的。
對于金錢的占有欲和依賴,在分家之后更成為七巧生活的核心,且愈演愈烈。這份黃金欲是如何深入到七巧的靈魂深處,成為她行為、性情的主宰呢?七巧在分家時借以撒潑的一段話道出了實情:“我們須比不得大哥大嫂——我們死掉的那個若是有能耐出去做兩任官,手頭活便些,我也樂得放大方些……丟下我們孤兒寡母,就指望著這兩個死錢過活。我是個沒腳蟹,長白還不滿14歲,往后苦日子有得過呢。自此以后,一無所能的七巧得帶著她一雙“紙糊般的小兒女”獨自承受著一份日子了。日子漫長的似乎永無盡頭,而錢就這么一些,正是這種獨立生存、無所倚仗的恐懼使七巧一下子就抓住了黃金,這是她生存的根本,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依靠。她只不過想活下去,這有什么可指責的?可是從生存的欲望中引出來的,卻是一個人生的悲劇。
白流蘇是一個出身微式舊家庭的小姐。受過西式教育,稱得上是新式女子,她甚至同敗家子的丈夫離了婚。當娘家兄弟在搜刮完她的錢財之后,娘家便無了她的立身之地,“流蘇聽不得‘吃飯’這兩個字,心里一陣刺痛……”吃飯——生存成了當務之急。她不愿回到夫家去守寡,以換得一個合法的吃飯的身份,更不甘就此墮落,到頭來只有走婚姻的老路,只不過內中沒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育”。流蘇單槍匹馬,憑的是自己殘存的28歲的青春及一點女性的機巧和賭徒的膽量,來賭一場并無勝算把握的婚姻。
如果不是香港之戰(zhàn)成全了她,流蘇最好的命運也不過是作為范柳原長期而穩(wěn)定的情婦,一個人住在香港一幢大而空的房子里,房里“沒有人影兒。一間又一間,呼喊著空虛……”。剛在平常人的生涯中,突然的戰(zhàn)爭實在是一種災難,而對于白流蘇則成為了意外的僥幸。白流蘇因此被眾多的評論家們定格為以婚姻為職業(yè)的惡俗者,果真如此的話,那她也是將婚姻當成了一項迫不得已的職業(yè):維持自己生存的職業(yè),男權社會所賦予女性的惟一職業(yè)。
如果說七巧還“啃到了黃金的邊”,流蘇還拽住了婚姻的衣角,那么霓喜求生存的道路是最艱辛和漫長的了。她原是廣東鄉(xiāng)下的農(nóng)家養(yǎng)女,先后與三個男人姘居,每一次都費盡心思,想鞏固自己的地位,想成為合法的“妻”,但都無一例外的失敗了。第一次年輕氣盛,一心想做印度商人的合法妻子。在為對方生了兩個孩子后,時間過去了10年,她還是被逼迫拖了一雙兒女離了家門。第二次跟的男人是個在鄉(xiāng)下有家室的老頭子,無法給他做正室了,卻仍想著“要做個天長地久的打算”,并與老頭子“一心一意過起日子來”,但她耍盡性子,使盡手腕,到頭來仍是一場空。幸虧她那份粗礪的美有人欣賞,她得以在另一個男人手里繼續(xù)討生活……如果說七巧的生存有伴著她的整個性情、精神面貌的巨大改變,有著一些生存之外的別的意義上的故事;如果說流蘇的求生存的過程有著許多“現(xiàn)代人的機智與裝飾”,充滿著一些生活的外在的“華彩”,那么霓喜的故事則是純純粹粹過日子的故事。她既沒有婚姻做保障,也沒有金錢做倚持,生存問題每時每刻擺在她面前,需隨時下死勁去解決。所以冕喜的不長的故事就是一段不斷地用肉體及一些小小的狡猾甚至撒潑來換取“吃飯——生存”的過程。正如張愛玲自己所說:“霓喜的故事,使我感動的是冕喜對于物質生活單純的愛,而這種物質生活卻需要隨時下死勁去抓住……”從單純求生存的角度而言,身份、地位最低的冕喜求生的道路也最艱辛而漫長。
二
曹七巧們?yōu)榱酥\得吃飯的去處、生存的依賴,不得不壓抑自己的真性情,不得不扭曲自己的心靈去屈從于男權文化,以求得生的權利。
為了尋找生活的捷徑,七巧不得不把朝祿鎖進記憶的深處;為了能夠“扶正”,為了真正抓住用半生的性命和幸福換來的金子,她又把季澤鎖進了心靈的暗箱。當年七巧置禮教于不顧,沖破叔嫂大防,大膽熱烈地追求小叔子季澤,她向往過屬于人的有情有欲的健康生活。作者沒有美化她的愛情,也沒有鄙視她等而下的欲的追求,只是同情地寫出不人道的婚姻給女性造成的心理創(chuàng)傷,寫出人物對過一種正常人生活的企盼及為之所忍受的屈辱與不平。
姜老太的“扶正”及其后的財產(chǎn)分配這把金鎖鎖死了她的一切非份之想,愛和欲處于永久的饑渴中。被痛苦的壓抑、殘殺,人性在這種永久的壓抑中變得扭曲、瘋狂。分家后,她獲得了應得的財產(chǎn)。獲得了家族中的地位,但捍衛(wèi)這點孤兒寡母血淚換來的財富又成為她人生的責任。當已屆中年的季澤向她表白眷愛之苦時,心中的情欲之燈重被捻亮,但當意識到對方是以此來騙她錢財時,就病態(tài)地暴怒起來,連打帶罵趕走了季澤。自發(fā)隨著歲月爬上兩鬢,愛成為越來越遙遠的過去,金錢也就成為越來越現(xiàn)實的利益,擔心家產(chǎn)被女兒、媳婦弄走,竟不擇手段、用心刻毒地破壞兒女的婚姻與愛情,殘酷的用金鎖將他們鎖在身邊,最終活活鎖死了三條生命。公寓里,銅臭伴著孤魂鬼影。
正因為七巧生命中對金錢——生存的依賴是通過毫無人道的婚姻實現(xiàn)的,因此她不能也不敢擺脫這無道的婚姻,在這兩難中不斷被扭曲,沿著自虐和他虐的惡性軌跡無可阻擋地往下滑,一直滑到人性扭曲的最低層。愛是不可靠的,只有沉默的黃金才最忠實。在她的生命中,只有生存需倚仗的金錢。
新式女子自流蘇對男權社會的反抗也是以表面的勝利而實質的失敗而告終的。她在香港同華僑富商范柳原的全部“戀愛史”,猶如危險而僥幸的走鋼絲把戲。一方面,她同范柳原保持親密的、如影隨形的關系,如果失掉了他,也便失掉了再嫁的可能和生活的希望;另一方面。她必須保持身份,稍一不慎,落做情婦或姨太太的地步,則前功盡棄。范柳原對她,雖然不乏風儀和魅力,卻高深莫測,始終沒有一句扎實的話,這使白流蘇焦躁不安,苦惱萬分,意識到,“他要她,可是他不愿意娶她?!倍龥Q不甘貶低身份,因此,曾一度跑回上海。白公館里等待她的。自然是更冷淡的面孔和更刻薄的言說,“本來,一個女人上了男人的當,就該死;女人給當給男人上,那更是淫婦;如果一個女人想給當給男人上而失敗了,反而上了人家的當,那是雙料的罪惡,殺了她還污了刀?!痹谶@種情形下,范柳原自然可以對她“召之即來”,一封電報,自流蘇二下香港。這一次,她已無優(yōu)勢可育,只剩下做范柳原情婦一條路。
在這當口,香港爆發(fā)了戰(zhàn)爭。這場意外的戰(zhàn)爭隔絕了男性文化的時空,男性身上所依附的財產(chǎn)、地位以及文化變得不確定了,而這些恰恰是男性在婚姻中控制女性的資本。戰(zhàn)爭使男女實現(xiàn)了平等,也使這對平凡的男女產(chǎn)生了真摯的愛情。然而戰(zhàn)爭的結束意味著男性文明的回復,女性又成為受支配的他者。所以流蘇雖然贏得了夢寐以求的婚姻,但她只是贏得了一個名份——生存的保證。自始至終,白流蘇不能站在同范柳原同等的地位上??梢韵胍姡诔蔀楹戏ǚ短院蟮淖粤魈K,在范柳原將“俏皮話省下來給旁的女人聽”的日子里,與在香港時獨守“好大的空房子,一間又一間,呼喊著空虛……”的白小姐是無異的。香港之戰(zhàn)只是帶給她一個名份而已。
霓喜這個人物因物欲而自我扭曲,而更大更多的扭曲則是評論家們所賦予的“惡俗的不真實”。除了從小說本身的構思、人物塑造而言,更深層的原因可能是因為這個人物身上體現(xiàn)出的與傳統(tǒng)貞潔婦道有逆背的因素過多,使得站在男權角度審視女性的評論家們產(chǎn)生了深深的嫌惡。
絕望與蒼涼,是張愛玲作品總的背景?;橐鲂问浇^不等同于它自身。特定的婚姻關系,反映著人們賴以生存的物質條件,反映著統(tǒng)治生活的總的法則。正如張愛玲所言:“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她作品中的女人在生命中爬滿了蚤子也得頑強地活下去,無論婚姻,還是戀愛,最終都要完結在絕望與蒼涼的底座上,無法逃脫。
[責任編輯:秦玉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