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張藝謀的武俠電影《英雄》是一部旨在詮釋中國傳統(tǒng)文化哲學中最基本的文化原理,盡情展示與謳歌這種文化所熏陶出來的一群俠士之詩意人生的浪漫主義影片。而中國傳統(tǒng)文化哲學體系是一種高度隱喻化的思想體系,這就促使張藝謀采取了一種高度隱喻化的敘事方式和電影語言策略,來講述這個浪漫英雄故事。在影片中,不僅“棋”、“劍”等基本意象元素被賦予了較為豐富的隱喻內(nèi)涵,作為故事邏輯基點的核心文化概念“道”,更被導演以一種高度抒情高度寫意化的電影語言,進行了較為透徹、直觀的隱喻化呈現(xiàn)。
關(guān)鍵詞 張藝謀 《英雄》 隱喻
張藝謀的武俠電影《英雄》不是一般性的武俠故事片,而是一部旨在詮釋中國傳統(tǒng)文化哲學中最基本的文化原理,盡情展示與謳歌這種文化所熏陶出來的一群俠士之詩意人生的浪漫主義影片。這一點,從它那高度抒情高度寫意的電影語言風格即可略見一斑。而中國傳統(tǒng)文化哲學體系是一種高度隱喻化的思想體系,其核心思想“道”(亦即《英雄》的故事邏輯基點),就是一個很難用理性語言來表達的概念,由“道”所衍生的所謂“武功琴韻。原理相通”、“書法劍術(shù),同源同理”等等,也同樣是一些難以用理性話語來徹底闡述清楚的文化原理。更遑論用直觀的視聽語言來呈現(xiàn)了。但這些文化哲學思想,又恰恰是《英雄》的故事和主題賴以基本成立的理論基石,若不能將它們有機地融入文本肌體,《英雄》就必定會成為一部概念化的、內(nèi)容和形式相剝離的失敗之作。這就逼得張藝謀必須采取一種高度隱喻化的敘事方式和電影語言策略。
1、“棋”的隱喻意味
“棋”是《英雄》中最重要的意象之一,也是片中最基本的隱喻性符號之一。因為從隱喻層面講,影片所講述的故事,說穿了就是一個關(guān)于“棋”的故事——影片中的主要人物,各自都在自己內(nèi)心里下著或大或小但都精妙之至的一盤圍棋。比如無名(決定放棄刺秦之前)自小籌劃周密的刺秦計劃,并為其中關(guān)鍵一環(huán)“十步一殺”劍法而十年練劍:長空和飛雪等為實現(xiàn)自己的刺秦愿望而甘愿冒著生命危險。與無名合演騙局。以協(xié)助無名實施刺秦計劃:秦王為了活命而費盡心思地步步算計、對無名大打心理戰(zhàn),試圖迫使他放棄刺殺自己:殘劍和無名(決定放棄刺秦之后)為了天下和平而放棄刺秦(包括殘劍毅然組織刺秦)……眾所周知,圍棋是一種典型的意念之戰(zhàn),而影片故事中的主要沖突,亦都是在人物的心理層面(意念)中展開的。正因為如此,編導不僅數(shù)次讓打斗在人物的意念中進行。而且,在表現(xiàn)片中第一段武打場面,即無名和長空的意念之戰(zhàn)時,一開始就連用三個表現(xiàn)圍棋(棋局)的鏡頭。來暗示二者在意念之中進行的打斗。這本身便體現(xiàn)了片中“棋”的一種隱喻功能。更重要的是,“棋”的存在,還對整個故事有著統(tǒng)攝性的隱喻作用,因為“棋”不僅能隱指意念中的打斗,它還暗示了棋盤、棋局的存在,以暗示片中各主要人物所面臨的人生棋局,包括片中的故事主干——殘劍和無名的“天下”棋局。
金庸小說《天龍八部》中有一個“珍瓏棋局”,乃天山派掌門人逍遙子所設(shè)的一個幾近死局的殘局,天下黑白兩道高手均無人能解。最后卻被小和尚虛足誤打誤撞地解開了。虛足對圍棋本來一竅不通,情急之下盲目填了一子。結(jié)果擠死了自己一大片棋,不料在眾人看來無異于自殺的這步棋,恰恰是解開死局的唯一辦法,它反而使得自己整個棋局頓獲生機。這正應(yīng)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哲學中的一個道理:“置之死地而后生”。
在《英雄》故事中,殘劍等人也同樣面臨著這樣一個“珍瓏棋局”。影片一開始就用字幕的方式,將這一棋局擺了出來:“戰(zhàn)國時期……七國為了爭奪霸主地位,連年征戰(zhàn),百姓備受煎熬”。在這種局面下,如果沒有一個國家強大到迅速滅掉其他六國。那么。這種混戰(zhàn)局面將無止無休地持續(xù)下去,百姓將永無寧日?!捌邍?,秦最強”,故只有秦國能做到這點。對于這群立志刺秦的英雄來說,這一棋局的死結(jié)在于:如果放棄刺秦,則不僅不能替被秦所殺的親友與百姓復仇雪恨,還會繼續(xù)有無數(shù)百姓被秦所殺:但如果將秦王刺殺掉的話,則必然會削弱秦國的實力,導致七國實力變得相對均衡,混戰(zhàn)局面必將無限期地持續(xù)下去,天下百姓只會死得更多。這就使得要不要刺秦成為一個兩難的問題。面對這一“棋局”,英雄們各有各的下法。其中,飛雪等走的是常規(guī)下法,即選擇復仇——既然秦王是“趙國的敵人”(無名語),則自己身為趙人,當然要替趙國復仇,也阻止趙人繼續(xù)被秦所殺。殘劍則選擇走“天下”這盤大棋,故而選擇虛足式的非常規(guī)走法。寧愿自傷一大片棋子,而試圖盤活整個棋局。因此,從隱喻意義上講,秦國(包括秦王)只不過是殘劍“天下”計劃中的一顆棋子,是那顆落下去必然會擠死自己一大片棋、卻能盤活整個棋局的棋子。這可能就是張藝謀何以要采取一種相當符號化的電影語言。來表現(xiàn)秦國的整體形象、使之看起來就像是一架龐大的戰(zhàn)爭機器的根本原因所在,同時,也是他在正式講述這個浪漫英雄故事(即無名開始回顧他和長空的意念之戰(zhàn))時。一開始就連用三個棋(棋局)的特寫鏡頭、進而又將之反復凸顯的根本原因之一。
2、“劍”的隱喻意味
我們知道,殘劍之所以會堅決地阻止刺秦,一個直接原因就是他從書法中悟到了最高的劍法,并從最高劍法中悟到了“天下”的道理。這樣,“劍”就成為故事中最重要的元素之一,像“棋”一樣。只不過和“棋”相比。“劍”與影片的敘事肌體有著更為密切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首先,由殘劍所寫的、融書法與劍術(shù)為一體的那個“劍”字,被導演懸掛在秦王的身后上方,成為空蕩而陰森的秦宮中一種極為醒目的視覺元素。這個高懸著的巨幅“劍”字。無疑是殘劍的化身。它象征著殘劍“缺席的在場”,使得表面上只有無名和秦王在場的秦宮中的故事變得尤有意味:一方面,這個“劍”字是殘劍因無名的到來而重新面臨要不要阻止刺秦的問題時所寫的,其中既隱含著殘劍的痛苦心理抉擇,也隱含著他的堅定意志。它的在場,對于無名最后的心理抉擇過程,無疑就構(gòu)成了某種隱喻性的對位。另一方面。它作為殘劍的精神化身,對于為了保命而步步算計的秦王,則構(gòu)成了一種反諷式的存在。導演數(shù)次用大遠景鏡頭,來凸現(xiàn)巨大的“劍”字和渺小的秦王之間的對比效果,使得看似鎮(zhèn)定自若、慷慨激昂、光明磊落的秦王。頓顯其虛弱與陰暗本質(zhì)。
其次,劍作為一種利器,當然是用來殺人的,但根據(jù)本片的故事邏輯,最高的劍法卻是“不殺”,這就使“劍”成為“殺與不殺”的矛盾混合體,從而與影片的故事和敘事層面形成了某種隱喻性的對位關(guān)系——在故事層面上,要不要刺秦的問題,是殘劍和無名反復思考并痛苦抉擇著的主要問題,也是故事中最基本的矛盾沖突所在:在電影敘事層面,“殺與不殺”正是《英雄》貫穿始終的一種潛在的敘事聲音,它反復在各個敘事段落中隱喻性地出現(xiàn)。比如說,在第一段武打中,無名和長空之間表面上的生死之戰(zhàn)(“殺”),實際上卻不過是一場心理默契的騙秦假戲(“不殺”),背景音樂更明確在暗示二者之間心意相通、惺惺相惜的手足情誼:在第二段武打(擋箭)中,秦軍和無名、飛雪之間是真殺(殺人與阻殺),最后以秦軍暫時退卻(“不殺”)而結(jié)束。在無名、飛雪的身后,還有一個再次面臨著要不要阻止刺秦(“殺與不殺?”)的問題而百感交集的殘劍:在第三段武打中,如月和飛雪之間的生死相搏(“殺”),也很快被證明又是一場由無名虛構(gòu)出來的假戲(假殺,即“不殺”):在第四段武打中,殘劍和無名之間的打斗(“殺”),更純粹是一場為了祭奠飛雪而進行的精神之戰(zhàn)(“不殺”)。這樣一來,導演用來表現(xiàn)這群英雄的四個主要武打段落,都是自“殺”始而以“不殺”終,或表為“殺”而里為“不殺”。影片中這個潛在敘事聲音,最終凝結(jié)為一個意象或象征符號,這就是殘劍所寫的那個巨幅的“劍”字。故而在故事的高潮處,當無名做出最后抉擇之時,它被導演以極為醒目的方式凸顯出來——即從無名的視角仰拍,使龐大的“劍”字成為畫面的主體,同時借秦王之口說出了“劍”之寓意:“劍有三重境界……”,其中,前兩重境界是“殺”。是凌厲之至的“殺”,但其最高境界卻是“不殺”與“和平”。這顯然是“俠之大者”殘劍和無名,在悟劍、悟字并領(lǐng)悟“天下”之道時,內(nèi)心里曾盤旋不散的一個聲音,令人久久回味。在這里,故事進入了高潮,敘事層面匯聚已:久的潛在聲音“殺與不殺”,也借秦王之口浮現(xiàn)出來。變得清晰而響亮。那個巨幅的“劍”字,則赫然成為這一高潮處的醒目標志。
3、“道”的隱喻化呈現(xiàn)
本文所說的“道”,是指張藝謀在影片中著力表現(xiàn)的一種萬物運作的基本原理。和一種終極性的詩意存在圖景與人生理想境界。這種基本原理和理想境界,正暗合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哲學思想中“道”的原理及其所指稱的境界。張藝謀在創(chuàng)作《英雄》時,未必腦子里就有一個清晰的“道”的概念。在很大程度上,這可能只是他的一種藝術(shù)直覺所然。當然,反過來說,這并不意味著他就完全是無意識地:在表現(xiàn)“道”——他在構(gòu)思故事時,將故事發(fā)展的內(nèi)在動機。主要設(shè)定在無功之道和書法之道、天下之道的內(nèi)在相通,依據(jù)舍個人之小道而求天下之大道的主線來推進故事的發(fā)展,試圖在基礎(chǔ)上確定兩個主要英雄人物的英雄意義,并在片中反復強調(diào)“武功琴韻……都追求一種‘大音希聲’的境界”、“劍法的最高境界,就是‘不殺’”,以及反復用隱喻化的電影語言來表現(xiàn)武功與琴韻、書法和劍術(shù)的“原理相通”等等。這一切足以說明他在創(chuàng)作《英雄》時,腦子里是有一個“道”的概念在朦朧閃現(xiàn)的,而從片中那高度抒情寫意的電影語言風格中,觀眾可以強烈地感受到對古人所說的那種“近乎道”的人生理想境界的向往和藝術(shù)表達欲望。
上文說過,“道”是一個很難被具象化的東西。它無處不在而又無影無形。那么,在電影語言層面,張藝謀是如何來表現(xiàn)這種“近乎道”的理想境界的呢?——正如古人所云“道”之不可說只能悟,對于《英雄》中的“道”,讀者恐怕也只能靠自己去靜心體悟了,筆者在此只選一兩個角度來稍作解釋。
在中國傳統(tǒng)審美文化中,用詩意化的藝術(shù)語言去表現(xiàn)大自然的天籟之音和無言之美,常常是表現(xiàn)這種近乎“道”的理想境界的有效路徑。在《英雄》中,我們就能看到導演的這種努力。如在第一段武打中,張藝謀對“雨”的處理。就能讓我們領(lǐng)略到這種天籟之美。而他對敦煌的土、九寨溝的水、漓江的山水等自然元素的利用和處理,則更鮮明地體現(xiàn)出他這種藝術(shù)意圖和自覺追求。影片中,這些頂級自然元素被充分激活。成為一種有效的電影語言元素。比如在表現(xiàn)飛雪那“只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人生理想境界時,導演就用山水相依相溶的漓江山水來表現(xiàn):在殘劍、無名為“祭奠飛雪”而進行的打斗場面中,九寨溝的水的靈性與純凈本性,更被他發(fā)揮到了一種極致,水幾乎成了這個段落中的靈魂,這對于“紀念”飛雪那純凈之至的終極人生理想來講是高度對位的。除此之外。從影片的總體意境效果來看,張藝謀對大自然的無言之美的著意發(fā)掘與詩意呈現(xiàn),還使得整個故事獲得了一種審美底色。它的存在,不僅使這個浪漫英雄故事得以在一種更富詩意的情境中演繹,還能直接喚醒觀眾對于某種終極性理想圖景的情緒記憶與審美想象。這種理想圖景,說穿了便是中國古人所說的“近乎道”的世界存在圖景。
同時,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哲學思想中,由于世間萬物起源于道而又道生一,一生萬物而萬物歸一,故一個近乎道的世界,是一個萬物交感相互融通的世界。具體點說,在這一世界圖景中,萬物盡顯其元素性。以其本真狀態(tài)而存在,由此而能萬物交感、相互融通,并最終呈現(xiàn)出一種萬事萬物全息運轉(zhuǎn)而生生不息的存在景象。在《英雄》中,導演試圖向觀眾呈現(xiàn)的便正是這樣一幅世界圖景。其中,不僅風、雨、水、土等自然元素被拍得極富元素性,棋、琴、武、書法、戲曲等文化元素,更被有機地融合為一體,在這些自然元素和文化元素之間,明顯存在著一種內(nèi)在對應(yīng)關(guān)系。如在表現(xiàn)無名長空的意念之戰(zhàn)時,就充分體現(xiàn)出這一特點。這種電影語言風格幾乎貫穿全片。此外,從總體畫面質(zhì)感和聲音效果等角度看,《英雄》的聲畫世界,總體上被處理得高度純凈、絢麗、飄逸而空靈。有的甚至給人以如臨仙境、如聞仙樂之感。從而讓人深刻體會到,一個“近乎道”的世界是多么純凈而又絢麗多姿的詩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