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8至20日,四川汶川地震的余威還在肆虐,由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音樂美學學會發(fā)起,上海音樂學院音樂學系和西北民族大學音樂舞蹈學院聯(lián)合主辦的“音心對映論爭鳴”專題筆會在蘭州如期舉行。
人類與音樂的關系,從來都是音樂美學、音樂哲學的中心課題。來自全國各地的音樂美學、音樂哲學專家、學子,一方面密切關注著抗震救災的進程,一方面深入探究著人類感受音樂的機制。
5月19日下午14點28分,與全國人民一起默哀的音樂學家們,耳際鳴響起巴伯的《柔板》。此時此刻,徐徐展開的音流在感同身受的音樂學家心中,引起了和而不同的種種反應。淚流滿面者、抽泣唏噓者、眼含熱淚者、神情肅穆者,滿懷對震亡之靈的哀悼、對傷殘同胞的痛惜、對災區(qū)難民的牽掛、對祖國命運的關切。同時,音樂學家們也在思考:人心和樂,有何機制?和而不同,奧妙究竟在哪里?
“音心對映論爭鳴”,起自1985年牛龍菲(隴菲)對1984年李曙明“音心對映論”的批評。爭鳴的主要場所,是《人民音樂》。自此之后,爭鳴延續(xù)至今,長達23年之久。當年論辯的主將之一蔡仲德先生,其間已經(jīng)故去。此次會中,有年輕學子感慨而言:“當時還沒有我呢。”“爭鳴”之久,竟然經(jīng)歷一番生死輪回,真是恍若隔世。
正因如此,金兆鈞有感而發(fā)。他提請音樂美學學會注意組織年輕學子做身邊的“田野”工作,及時記錄前輩學者的學術軌跡、心路歷程,以免造成新的遺憾。
23年過去,由于“爭鳴”的觸發(fā),有關“音樂感受”乃至“音樂存在”,除“音心對映論”(李曙明)之外,又有“同態(tài)轉換論”(隴菲)、“音樂符號論”(黃漢華)、“召喚應答論”(趙宋光)、“音心映和論”(卜錫文)、“音心不二論”(羅藝峰)等等言說。
所有論者,都不否認音樂藝術引起人心感受的現(xiàn)象。但是,現(xiàn)象的列舉,并不是理論的證明和機制的揭示。
理論的證明和機制的揭示,有不同的理路。對各自理路同情的理解,是進一步深入討論的前提。各是其是之后,尤其需要彼此理解“其是”之理,并真正把握其中差異。“如果此次會議能夠厘清爭鳴各方對象之定義、標準之選擇,以及其間的實質差異,如果此次會議能夠真正了解討論深入之后各自對相關問題究詢的不同理路,那將是真正的進展和成功。”(隴菲)
學術爭鳴,當如廖輔叔所言:“唇槍舌劍不傷人,無礙寒光閃爍?!贝舜螘h,多次展開“花岡巖對花崗巖的碰撞”(隴菲語)。即就是中年骨干、青年后進,也不愿做“從石如流”(隴菲語)的“雞蛋”,而以“恐龍蛋”(楊賽)和“鋼蛋(彈)”(葉明春)的氣概,和花崗巖般的“音心對映論”論者,展開了激烈論辯。
會議論辯的焦點之一,是對古典文獻的理解。
由于專業(yè)訓練逐步走上正軌,由于其它學科特別是歷史學、文獻學、版本學等等學科學子進入音樂學領地,年輕學子對某些前輩學者“六經(jīng)注我,經(jīng)我互注,以我為主”的主張?zhí)岢隽思怃J批評。這種批評,無疑有其合理性。不過,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闡釋,畢竟只是思維的借鑒,而不是思維的終點。真正的困難在于,打開法眼,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資源中可能生發(fā)新創(chuàng)思維的節(jié)點。正如白化文先生所說:“讀善本書并不難,只要你有機遇。難的是從普通版本中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出身樂界的音樂學家,理應逐漸熟悉、逐漸掌握文獻學、版本學等等學科經(jīng)過長期時間檢驗的成熟方法。出身史界的音樂學家,也必須逐漸熟悉、逐漸了解音樂學特殊的基礎理論、基本知識。二者互補,才能開創(chuàng)音樂學的簇新未來。
學術不相信眼淚。版本、文獻、訓詁、音韻、章句、注疏等等考據(jù)功夫的失誤,必然危及由此而得結論的生命。音律、音階、和聲、復調、曲式、曲體等等音樂修養(yǎng)的欠缺,必然影響音樂文獻闡釋的精度與深度。
《易經(jīng)》有言:“玩辭得其實”。學術論辯,即使學術內核堅硬如石,也依然需要準確表述。特別是全稱命題式的斷語,尤其要慎之又慎。否則,稍不留意,便會遭遇對手狙擊。此次會議,高手過招,眼花繚亂之中,年輕學子對此已經(jīng)刻骨銘心。
前輩學者中,精于修辭煉句、長于咬文嚼字者,尤其值得后學留心。
比如,茅原先生關于“對映”的討論,便著眼于“對映”之“對”。此次會議提交的論文中,茅原先生《“音心對映”是如何可能的?》特別關注“反映究竟是單向的還是雙向的”?無疑,這是不同于“反映”之“對映”的關鍵所在。然而,進一步言之,所謂“反映”乃是指稱人類“能動認識”的特殊術語。如果僅僅是茅原所說之相互的“映象”,所謂“音心對映”和“音心對應”、“音心對稱”甚至和化學術語的“對映”等等表述,也還毫無實質差異。如此,它也就有悖人類藝術實踐的能動性質。因此,李曙明理應回答楊賽的問題:“音心對映論和反映論究竟有什么關系?”如果,確如李曙明所說,他的“音心對映論”是建筑在反映論的基礎之上,那么,音樂又何以“能動地反映”人心?如果他的“音心對映論”不是建立在反映論的基礎上,那么,為什么一定要不同于“對應”而自造“對映”的術語?
相關爭鳴,涉及一系列音樂美學、音樂哲學的根本。因此,此次會議代表尤其是身居院校領導崗位的代表,特別關注“學科建設”問題。對此,前來旁聽會議的海外學子王萌女士發(fā)表了自己的見解:“有創(chuàng)造性的學者,有創(chuàng)造性學者的論著,自然就會形成學說、學派、學科?!保ù笠猓┖痛箨懏斍案叩仍盒K^“學科建設”的路數(shù)不同,此說強調了學者個體的主導作用,無疑會對我們有所啟發(fā)。
中國傳統(tǒng)音樂美學、音樂哲學資源和西方外來資源的關系,歷來是當代中國音樂美學家、音樂哲學家矚目的課題。和“爭鳴”相關,此次提交會議的中青年學者論文,高調發(fā)表了建設“中國傳統(tǒng)音樂美學體系”的倡言(馮長春)。面對強勢西方文明,針對“如何建設”的問題,他們分別提出了“認真學習西方音樂美學理論以改造中國傳統(tǒng)音樂美學”(葉明春)、“將傳統(tǒng)美學思想分析與傳統(tǒng)音樂分析有機地結合起來”(馮長春)、“以中國音樂美學原范疇和西方音樂美學對話”(楊賽)等不同的主張。這些主張,都還有待論者奮力“志行”(墨子),才能最后見其究竟。
此次會議,還有年輕學子,在前輩學者立論基礎之上生發(fā),拈出“審美中的立美”之新穎命題(武文華)。此論,已經(jīng)出離“爭鳴”樊籬,顯示別樣旨趣。
2008,國家多難,災難考驗著中國,災難考驗著華人。汶川挺住!中國挺住!全球化的當今,國運、族運都處在轉折關口。學者不是軍人,學者不是醫(yī)生,學者不是工人,學者不是農民。學者就是學者,學者以學立身、以學為民、以學報國、以學參天下萬物。音樂學者,當此關口,自當更加專心研習音樂。
全球化的當今,世界亦中亦西、亦古亦今。新體新用,日日新,茍日新,又日新?!耙粜膶τ痴摖庿Q”已經(jīng)23年,理應生新局面,出新成果?!跋踩酥跫憾鴲喝酥惡跫骸钡拿。ā肚f子·在宥》)理應克服。“不見其誠己而發(fā),每發(fā)而不當;業(yè)入而不舍,每更為失”的惡習理應革除。“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莊子·天下》)的局限理應突破。
《莊子·養(yǎng)生主》說: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
“音心對映論爭鳴”,殆而已矣!中國音樂美學、中國音樂哲學研究,必須再度處于“零度寫作”狀態(tài),才能在以往爭鳴基礎上,展開新論爭,開拓新勝境。
隴菲(牛龍菲)文化史學家,音樂學家
(責任編輯 金兆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