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毛詩序》;孔子;子夏;毛亨;儒家;賦詩言志
摘要:對歷史上有關《毛詩序》的觀點進行梳理后可以發(fā)現,《毛詩序》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不能強分出大小,各首詩前面的闡釋文字,既可以整體指稱《毛詩序》,也可以單獨指稱每篇詩的序;《毛詩序》是在一定歷史時期內成于眾手,而以孔子、子夏傳授為主流,同時兼收后學觀點的集體性著作;《毛詩序》的產生與先秦賦詩言志的風氣有很大關系,它由孔子加以搜集整理并傳授給弟子,而且一直在儒家學派中流傳,并進而成為《詩》的正式內容,被后人視為與詩句同樣重要的經典。
中圖分類號:122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08)04-0074-05
在《毛詩》的研究中,首先遇到的就是《毛詩序》的諸般問題,若不好好把它理解清楚,會直接影響到對下面具體詩歌的解讀。因此筆者不揣冒昧,就《毛詩序》的幾個問題發(fā)表點粗淺的認識,就正于諸位方家。
一、關于大小序問題的探討
閱讀《毛詩序》首先涉及到的是大小序的問題。文論家談到《毛詩序》時,一般都認為《毛詩序》應該分為兩部分,一為大序,一為小序。但何者為小,何者為大,所說卻有不同,略述如下。
大小之說起于唐代陸德明的《經典釋文》,《毛詩序》首句云:“關雎,后妃之德也?!标懙旅髯ⅲ骸芭f說云,起此至‘用之邦國焉’名《關雎序》,謂之小序。自‘風,風也’訖末名為大序,沈重云?!贝丝蔀榈谝徽f。
宋人程大昌則以為:
“凡《詩》發(fā)序兩語,如‘關雎,后妃之德也?!廊酥^小序者,古序也。兩語之外,續(xù)而申之,世謂之大序?!?/p>
此可為第二說。
宋人朱熹在陸氏的基礎上進一步說,從“風,風也”至“是謂四始,詩之至也”是大序。從“然則關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風”至末尾,再加上開頭的幾句,合起來是小序。此可為第三說。
宋人李樗、黃櫄則說:“先儒以謂關雎為大序,葛覃以下為小序?!贝丝蔀榈谒恼f。
元代許謙又別出心裁,他說:
愚謂自“后妃”至“用之邦國”,下接“是以關雎樂得淑女”,是《關雎》正序?!帮L,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至“詩之至也”,是《國風》序?!瓣P雎麟趾”至“王化之基”是《二南》序。
此說較奇,聊呵為第五說。
以上幾家可以算是大小之說的代表,今天的文論家多尊朱說,而且往往拘泥于大小之論,不可開交。其實我們把整篇《毛詩序》拿過來仔細研讀一下,就會發(fā)現問題。這篇文章開頭講的是有關《關雎》的內在含義,即朱子以為的小序,下面似乎又拋開了《關雎》去講詩的社會功用,即朱子以為的大序,回過頭來再次講到《關雎》,又變成了小序。按照這種說法,只能造成結構布局混亂,后人也因此而爭論不休。
至此我們不禁會產生一個疑問:古人會這樣寫文章嗎?我們認為,古人不應該也不會寫這樣的文章。朱子的分法存在這樣的問題,其他人的分法也同樣存在這種問題。古代的學者實際上已經認識到了這一點,如清錢大昕說:“《釋文》所分與語意尤為割裂,且必變易毛鄭之舊,別立總序之名,另為一篇,古書亦無此體?!鼻鍑烙葶R舱f過:“‘教化’以下即接‘然則關雎麟趾之化’,文義亦未妥帖。”可見大小之說是值得懷疑的。
我們從謀篇布局的角度看《毛詩序》,它的結構應該這樣分析:文章從《關雎》開始,再由《關雎》聯(lián)系到《詩》的社會作用,最后再以《關雎》為落足點而結束全篇,如此來看,《毛詩序》的結構是很嚴謹的。于是我們就會產生這樣一個疑問:《毛詩序》要不要分出所謂的“大小”?其實古代有的學者已經表示了類似的觀點。陸德明在引用沈重的觀點之后就明確說:“今謂此序止是《關雎》之序,總論詩之綱領,無大小之異解。見《詩》義序并是鄭注,所以無箋云者,以無所疑亂故也?!鼻孱欐?zhèn)也曾說過:“朱子割其首尾以為小序,而自‘詩者志之所之’以下為大序,亦似于諸序中多添一序,不若盡去大小之名而但別日古序,經師之說則得失判然,無庸費辭矣。”清陳啟源進一步發(fā)表見解,說:“詩敘本自為一篇,毛公分置篇首,本欲便于讀耳,無他意也。”所以說《毛詩序》本來只是一篇完整的文章,不能橫生割裂。
《漢書·藝文志》記載:“《毛詩》二十九卷,《毛詩故訓傳》三十卷?!蹦洗宋覀兛梢酝茢唷睹姽视杺鳌范喑鰜淼囊痪響摼褪恰睹娦颉贰0凑展艜木幣欧椒?,序是放在全書末尾的,嚴虞惇引用葉適的觀點說:“大抵古書未有無序者,皆系之篇末,蓋以總其凡也。今《書》有序,孔安國以為孔子作,自安國始遷至諸篇之首,亦猶序卦彖象爻辭,王輔嗣遷之逐卦之中,至太史公《自序》、揚子云《法言》皆其遺法。”朱熹也認為:“古本詩序別做一處”,“及至毛公引以人經,乃不綴篇后而超冠篇端,不為注文而直作經字,不為疑辭而遂為決辭,其后三家詩又絕,則其抵牾之跡無復見”。所以最初的詩序也應該是作為全部《詩》的總綱放在正文的最后,后由毛亨將之拆散分置于各篇之首。《周南·關雎》為全經首篇,所以就把概括性最強的一段文字,即《文選》所收的《毛詩序》放在《關雎》之前??追f達《正義》說:“諸序皆一篇之義,而此為篇端,故特以《詩》之大綱總舉于此?!边@樣一束,其余各首詩的前面就只剩下了較短的闡釋文字。所以,我們可以整體指稱《毛詩序》,也可以單獨指稱每篇詩的序,如《關雎序》、《葛覃序》、《卷耳序》,對大小序的名稱應該廢除不用。但有人還認為《關雎序》是大序,其他如《葛覃序》等是小序,這同樣是受到了大小之說的限制。
二、《毛詩序》的作者及時代
《毛詩序》的作者是誰,歷來也是眾說紛紜。對此,《四庫全書總目》曾經作過很好的總結:
詩序之說紛如聚訟,以為大序子夏作,小序子夏、毛公合作者,鄭玄《詩譜》也;以為子夏所序詩即今制《毛詩》者,王肅《家語》注也;以為衛(wèi)宏受學謝曼卿,作《詩序》者,《后漢書·儒林傳》也;以為子夏所創(chuàng),毛公及衛(wèi)宏又加潤益者,《隋書·經籍志》也;以為子夏不序《詩》者,韓愈也;以為子夏惟裁初句,以下出于毛公者,成伯玙也;以為詩人所自制者,王安石也;以小序為國史之舊聞,以大序為孔子作者,明道程子也;以首句即為孔子所題者,王得臣也,以為《毛傳》初行,尚未有序,其后門人互相傳授,各記其師說者,曹粹中也,以為村野妄人所作,昌言排擊而不顧者,則倡之者鄭樵、王質,和之者朱子也。
如此多的說法,到底要遵從哪一家呢?陳啟源曾經指出:“司馬相如《難蜀郡父老》云:‘王事未有不始于憂勤而終于逸樂’,此《魚麗序》也;班固《東都賦》云:‘德廣所及’,此《漢廣序》也?!边@兩個人生活的時代都在衛(wèi)宏之前,可見《毛詩序》不會是衛(wèi)宏的作品。鄭玄在為《南陔》作注時說:“子夏序詩,篇義各編,遭戰(zhàn)國至秦而《南陔》六詩已亡,毛公作傳各引其序冠之篇首,故詩雖亡而義猶在也。”根據他的描述,我們也可以認為《毛詩序》并不是毛公的作品。宋程大昌曾經這樣說過:“班固之傳毛也,曰:毛公之學自謂出于子夏,則以古序之來不在秦后,故以子夏名之云耳。毛亦未必能得的傳而真知其出于何人?!边@句話應該是比較客觀的。毛亨恐怕只能算是一個對前人《詩序》進行整理的功臣。另外,清錢大昕又提出:“愚考孟子說《北山》之詩云:‘勞于王事而不得養(yǎng)父母?!础缎⌒颉氛f也。唯《小序》在孟子之前,故孟子得引之?!彼藻X氏傾向于子夏是《毛詩序》的作者。
但是這些人都只是把《毛詩序》看成一個整體,并沒有深入分析過它的內部情況。其實《毛詩序》并不是一個簡單的平面式的整體。清陳澧說:“今讀小序,顯有續(xù)作之跡,如《載馳序》云:‘許穆夫人作也,閔其宗國傾覆,自傷不能救也?!艘颜f其事矣,又云:‘衛(wèi)懿公為狄人所滅,國人分散露于漕邑,許穆夫人閔衛(wèi)之亡,傷許之小,力不能救,思歸唁其兄,又義不得,故賦是詩也?!艘陨衔娜浜喡?,故復說其事,顯然是續(xù)也?!队信囆颉吩疲骸毯鲆?,鄭人刺忽之不昏于齊?!艘颜f其事矣。又云:‘太子忽雖有功于齊,齊侯請妻之齊女,賢而不取,卒以無大國之助,至于見逐,故國人刺之?!艘陨衔娜浜喡裕室鄰驼f其事,顯然是續(xù)也。鄭君雖無說,讀之自明也。”所以《毛詩序》應該是在很長時期內經過若干經師加工而成的。
《詩》是儒家經典,要想弄清楚《毛詩序》的源流脈絡,必須從儒家學派的流傳人手??鬃邮侨寮覍W派的創(chuàng)始人,據《史記·儒林列傳》記載:“孔子閔王路廢而邪道興,于是論次《詩》《書》,修起禮樂?!孕l(wèi)返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雖然孔子不是眾多典籍的作者,但這些典籍肯定經過他的整理。由于“述而不作”的態(tài)度,孔子自己并沒有關乎這些典籍的著作,他只是將有關思想通過耳提面命的方式講給了他的學生們,今天我們見到的《論語》就是這種講授的集成。在他的學生里面,“授業(yè)身通者七十有七人”,其中“文學:子游、子夏”,“孔子既沒,子夏居西河教授,為魏文侯師”(《史記·仲尼弟子列傳》)?!犊鬃蛹艺Z》說:“卜商,衛(wèi)人,字子夏,少孔子四十四歲,習于詩,能通其義。”孔子自己也說:“商始可與言《詩》矣?!彼院笕税选睹娦颉氛J定為子夏的作品是有一定道理的。
但實際上受孔子“述而不作”思想的影響,子夏也沒有相關著作留下,仍然只是通過教學的方式把孔子對先代典籍的認識流傳下來,其中當然主要包括對《詩》的見解。清范家相對此有非常清楚的闡釋,他說:“《漢志》但云毛序自謂出于子夏所傳,未嘗謂是子夏所作也,即毛公亦不言子夏作序,其日傳者經師遞以傳授,蓋講論口授之大旨也,經師聞見異辭,記錄舛錯,故得失時見,豈子夏筆之于書以授學者哉?!薄端膸烊珪偰俊芬懎^《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曰:“孔子刪詩授卜商,商為之序以授魯人曾申,申授魏人李克,克授魯人孟仲子,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趙人荀卿,旬卿授魯國毛亨,毛亨作《故訓傳》以授趙國毛萇?!睉撜f儒家對《詩》的理解主要是由子夏這一派傳下來的。
但自子夏之后,對《詩》的理解就出現了分歧。如《周頌·維天之命》:“維天之命,于穆不已?!泵珎鳎骸懊现僮釉唬骸笤?,天命之無極而美,周之禮也?!边@里毛亨特別指出是孟仲子的解釋,說明此時對該詩的文義已經有了不同的認識,毛公斟酌各家之說,最后選用了孟氏之說。這一點在《毛詩序》中也有反映,如《周頌·絲衣序》:“絲衣,繹賓尸也。高子曰:靈星之尸也?!睋追f達《毛詩正義》推斷,高子大約是與孟子同時代之齊人。此處毛公除像其它詩序一樣,說明該詩內涵,還另外引用了高子的觀點。這說明對該詩的序也有了不止一種的認識,毛公兩存之而備讀者甄選。其他詩序如上文所提到的《載馳》、《有女同車》,因為毛公沒有指明另外的作者,我們也就不得而知了。所以,我們可以說《毛詩序》是在一定歷史時期內成于眾手的作品。但從整體來看,《毛詩序》的編排又不是雜亂無章的,其中的主流非常清晰,應該是以故老相傳的內容為主體,又收錄了其他人的少量解釋。大體總結一下,《毛詩序》的形成大約是這樣一個過程:追溯其根源,可以直接聯(lián)系到孔子,孔子講授經義,子夏受之,又傳給曾申等人,一直口耳相傳,主要在子夏傳授的基礎上,加上子夏后學的一些理解,到毛亨之前集結成卷,最后由毛亨分散置于各篇詩之首。
三、“賦詩言志”造成的分歧
我們把《詩序》所說與詩的正文相比照就會發(fā)現,一部分《詩序》和詩的正文是吻合的。朱自清先生曾經有過考證:
1.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衛(wèi)人所為賦《碩人》也。(《左傳·隱公三年》)
2.衛(wèi)之遺民男百有三十人,益之以共、滕之民為五千人。立戴公以廬于曹。許穆夫人賦《載馳》。(《左傳·閔公二年》)
3.鄭人惡高克,使帥師次于河上,久而弗召。師潰而歸,高克奔陳。鄭人為之賦《清人》。(《左傳·閔公二年》)
4.秦伯任好卒,以子車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針虎為殉,皆秦之良也。國人哀之,為之賦《黃鳥》。(《左傳·文公六年》)
《碩人序》云:“閔莊姜也。莊公惑于嬖妾,使驕上僭。莊姜賢而不答,終亦無子,國人閔而憂之?!薄遁d馳序》已見前引?!肚迦诵颉吩疲骸肮铀貝焊呖诉M之不以禮,文公退之不以道,危國亡師之本,故作是詩也。”《黃鳥序》云:“哀三良也。國人刺穆公以人從死而作是詩也?!边@幾篇序與《左傳》記載相同,可見序文和正文文義是一致的。
但是也有相當一部分詩的序與正文記載并不相符,所以后代《毛詩序》才會受到攻擊,例如朱熹堅決抵制小序,對于《國風》各序尤甚。他認為這些序附會書史,依托名謚,鑿空妄說以欺后人。其他如朱鶴齡、曹粹中也都指出,《陳風·宛丘》、《召南·羔羊》、《曹風·鸤鳩》、《衛(wèi)風·君子偕老》等詩的序和文義不相符合。但即使如此,朱子之說仍未免武斷,因為先秦人對《詩》和后代人有著不同的理解。比如《周南·關雎》,朱子直言之為愛情詩,我們今天也認為是合乎該詩原意的。但是如果用先秦人的眼光看,恐怕并非如此。孟子曾經說過:“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如以辭而已矣?!鼻迳虻聺摗豆旁娫础だ浴氛f:“《詩》之為用甚廣,范宣討貳,爰賦《揉梅》;宗國無鳩,乃歌《圻父》。斷章取義,原無達詁也?!?謹按:沈氏所說之事見《左傳·襄公八年、十六年》)用朱自清先生的話來說,就是“隨心所欲,即景生情”,是一定語言環(huán)境下的產物,所以《詩序》與正文有矛盾是正常的,它是特定歷史時期的產物。
其實,無論序文與正文相符與否,每一篇詩的序都是先秦人們現場賦《詩》言志(著重號為筆者所加)時的想法和目的的體現,《詩序》就是這些想法和目的的總結??鬃訉⒅畢R總并傳授給弟子,然后流傳下來。只是后代人不再明了先秦“斷章取義”的做法,反而過分指責《詩序》和正文的脫離,以致產生誤解。上文我們說《毛詩序》可以追溯到孔子,實際是指孔子是《詩序》的收集和整理者,而非作者。也正是因為先秦才存在這種賦詩的現象,我們才把《詩序》的產生推溯到先秦去。
四、結語
綜合以上的觀點,我們的結論是:《毛詩序》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不能強分出大?。弧睹娦颉肥窃谝欢v史時期內以孔子、子夏傳授為主流,同時兼收后學觀點的集體性著作;《毛詩序》的產生與先秦賦詩言志的風氣有很大關系,孔子加以搜集整理并傳授給弟子,而且一直在儒家學派中流傳,并進而成為《詩》的正式內容,被后人看成與詩句同樣重要的經典。
責任編輯 武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