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文化提倡以“和”的方式處理人與自然之間的關(guān)系,“天人合一”是中國文化關(guān)于人與自然關(guān)系的基本態(tài)度。在中國價值哲學(xué)視野中,“敬天”是實現(xiàn)“天人合一”的前提,“齊天”是實現(xiàn)“天人合一”的基礎(chǔ)?!皭厶臁笔菍崿F(xiàn)“天人合一”的動力,而“用天”則是實現(xiàn)“天人合一”的目的。
[關(guān)鍵詞]人與自然;天人合一;中國文化
[中圖分類號]B21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1—511X(2008)02—0013—04
英國大哲學(xué)家羅素曾說:“人類自古以來有三大敵人:其一是自然,其二是他人,其三是自我?!比伺c自然、他人、自我的關(guān)系是人類共同面對的三種關(guān)系,不同的文化由于其價值系統(tǒng)的不同對待這三者的態(tài)度也就迥然有異。從某種意義上說,西方文化正如羅素所說,視“自然”、“他人”、“自我”為“敵人”。既然“自然”、“他人”、“自我”是人類的“敵人”,那么,人類為了達成自己的目標(biāo),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就要戰(zhàn)勝“自然”,就會迫害“他人”,就會“自我”分裂。反觀中國傳統(tǒng)文化,自古以來,中國的先賢們不取敵視的態(tài)度來對待面對的對象,而是提倡以“和”的方式處理人類與這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中國的先賢們念茲在茲的是“和為貴”、“和實生物”、“和而不同”。在他們看來?!昂汀笔嵌鄻有耘c差異性的存在,是多元統(tǒng)一的整體,是社會存在與發(fā)展的基礎(chǔ),是社會安定與團結(jié)的保障,是人類社會進步的最高境界;先賢們用“國泰民安”、“政通人和”、“安居樂業(yè)”、“怡然自樂”等詞句來描繪這一如畫如歌、穩(wěn)定祥和的美好境界。今天黨中央提出“建設(shè)社會主義和諧社會”這一理論命題,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又一重大的理論創(chuàng)新,是對馬克思主義關(guān)于社會主義建設(shè)理論的豐富和發(fā)展;同時也是對千百年來中華民族孜孜以求的最高境界的高度概括,是對中國傳統(tǒng)和諧思想的汲取和借鑒,蘊含著豐厚的文化意涵。在價值哲學(xué)視野中,主體是人,一切價值關(guān)系的構(gòu)成都是由人引起的,那么,“和諧社會”當(dāng)指人與社會的各個方面包括自然、他人、自我等都配合得適當(dāng)和勻稱。和諧的自然環(huán)境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家園,和諧的人際關(guān)系是人身心愉悅的氛圍,和諧的心理狀態(tài)是人類健康發(fā)展的動力。
在這三大關(guān)系中。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是和諧社會的基礎(chǔ),中國的先賢們關(guān)于人與自然關(guān)系的基本態(tài)度可以用“天人合一”(《張子正蒙·乾稱篇下》)來概括。正式提出這一命題的是張載,不過,這一觀念最早是由名家的惠施提出的,即“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莊子·天下》)。實際上,“天人合一”(郭象說“天者,自然之謂”)是中國傳統(tǒng)各家、各派的共同觀念,在他們看來,天人本不相分,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最為親和,是息息相關(guān)而不可分割的整體。在中國先人的想法中,天地萬物都是一“氣”所化,在未分化之前天地萬物同屬一“氣”,分化以后則形成各種“品類”,在這些“品類”中,人只是萬物之一“分子”而非萬物之“主子”。雖然有人說“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荀子·王制篇》)但是,“貴”之“人”或者說“萬物之靈”之“人”并未以“宰制”自然為能事,而是以“愛物”為天職。所以,在西方科學(xué)理性影響中國之前。中國傳統(tǒng)社會森林茂密、動物類多、河水清澈,人與自然和諧發(fā)展??梢哉f,“天人合一”是中國先人所追求的最高境界,那么,如何實現(xiàn)“天人合一”?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此的闡述主要包括敬天、齊天、愛天、用天四個層面,本文擬對這四個層面略作疏解。
一、敬天:天人合一的前提
許慎《說文解字》釋“天”曰:“天,顛也。至高無上”。許慎的這一解釋說明,幾乎從一開始,天就在中國文化中占據(jù)著非常重要的位置。在中國先人的心中,天是神秘的,又是偉大的;天是人類的生命之源,又是人類的價值之本。《史記·孔子世家》載:“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懼??鬃釉唬骸耐跫葲],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去曹適宋,與弟子習(xí)禮大樹下,宋司馬桓魑欲殺孔子,拔其樹??鬃尤?。弟子曰‘可以速矣?!鬃釉唬骸焐掠谟?,桓(鬼隹)其如予何!”’孔子在匡人和桓(鬼隹)面前為何有如此“其如予何”的膽量?其力量之源就是“天”??鬃铀^的“天”當(dāng)然不是上帝,也不是絕對超越的精神實體,更不是某種神秘的外在力量,而是“自然”或曰“自然之道”(“天道”)??鬃雍茏孕抛约簱碛小疤斓馈?。但是,當(dāng)他最賞識的顏回死后,孔子感嘆道“天喪予!天喪予!”(《論語·先進》)并由此認為,人的一生是“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論語·顏淵》)因此,孔子要求君子對“自然之道”采取“敬而無失”的態(tài)度。敬畏自然可以說是儒家的基本態(tài)度,孔子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陽貨》)在孔子的想法里,四時運行、萬物生長就是“天”,它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鬃诱J為,獲得“天道”就擁有了戰(zhàn)勝一切困難的力量;相反,違背“天道”就會失去希望。走入絕境。所以,孔子說“畏天”。漢儒董仲舒也說:“天之道,有序而時,有度而節(jié),變而有常,反而有相奉?!?《春秋繁露·天容》)“天地者,萬物之本,先祖之所出也,廣大無極。其德昭明,歷年眾多,永永無疆?!?《春秋繁露·觀德》)“天覆蓋萬物,既化而生之,有養(yǎng)而成之,事功無已,終而復(fù)始?!?《春秋繁露·王道》)董仲舒認為,人類應(yīng)當(dāng)敬畏“天”。否則就不能得到天的賜福。為此董仲舒指出:“天者,百神之大君也,事天不備,雖百神猶無益也。何以言其然也?祭而地神也,春秋譏之。孔子曰:獲罪于天,無所禱也。是其法也。故未見秦國致天福如周國也。”(《春秋繁露·郊祭》)《中庸二十六章》說:“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辈┖瘛⒏呙?、悠久是天地之“大德”。但是,并不是任何人都會“敬天”、都有資格“事天”,在孔子看來,“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論語·泰伯》)就是說,只有天是最高、最大的;但只有大德如堯者,才能效法天,才能把握有生命的自然秩序,才能“究天人之際”。《乾·文言》說:“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天且弗違,況于人乎,況于鬼神乎?!币簿褪钦f,只有“大德”之人才能與天之“大德”合,才能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我們要自覺修德以成“大人”,才能對自然保持敬畏之心。宋儒張載說;“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張子正蒙·乾稱篇上》)乾坤就是天地、自然界。在張載看來,“無論從吾人之形體生命還是從吾人之內(nèi)在價值而言,都是由天地自然界賦予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天地是吾人之父母?!睆堓d稱天地自然為父母,正表明人與自然不僅是不可分的,而且人在自然面前是渺小的,如嬰兒一樣是“混然中處”。所以,人對待自然如同對待父母一樣,應(yīng)持敬畏之心。蒙培元先生說:“孔子以來的儒家有敬畏天命的思想,張載將其發(fā)展為乾坤父母之說,使孔子的這一學(xué)說更有生命情感的意味,人對自然界就如同對待父母那樣有一種親近而敬畏之情,也有報本之意。如果有了這種親近、熱愛與尊敬之情,就能夠很好地處理人與自然以及萬物的關(guān)系”。
道家是崇尚自然的?!白匀弧边@一重要范疇最早是由老子提出,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在這里,老子將“自然”懸于其最根本的哲學(xué)范疇——道——之上?!暗馈钡拇嬖谑恰蔼毩⒍桓?,周行而不殆”(《老子·二十五章》)的,但它又是效法“自然”,以“自然”為法則的。蒙培元先生說:“‘道法自然’歸根到底是‘人法自然’”。因為萬物皆為自然造化的結(jié)果,而自然又是不為任何“有為”所宰制,即使是圣人也只能“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老子·六十四章》)。主張“自然為性”的玄學(xué)家王弼在注《老子·二十五章》時說“道不違自然,乃得其性。法自然者,在方而法方,在圓而法圓,于自然無違?!蓖蹂鲇谩坝谧匀粺o違”來解釋老子的“道法自然”,從而說明“道”乃“自然之道”,“道”不僅以“自然”為法則,而且不可違背自然固有之本性。王弼進一步說:“自然者,無稱之言,窮極之辭也”(《老子·二十五章注》)。這表明,“自然”在王弼心中是至高無上的,所以,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于自然無違”,在王弼看來,只有“圣人達自然之至,暢萬物之情”(《老子·二十九章注》),因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三國志·魏志·鐘會傳附》)而圣人所以“神明”,在于圣人“含德之厚者,不犯于物,故無物以損其全也?!?《老子·五十五章注》)這個意義上說,“道法自然”、“于自然無違”與孔子的“唯堯則之”是相通的。
儒、道、玄對待自然的相同觀念告訴我們:自然是偉大,無限的;人類是渺小的,有限的。人類的物質(zhì)和精神資源都來自自然,是自然哺育了人類、涵養(yǎng)了人類。因此,人類要獲得大自然的恩賜而不被大自然懲罰,就必須敬畏自然,敬畏自然是人與自然和諧的前提。
二、齊天:天人合一的基礎(chǔ)
“齊天”即莊子所說的“齊物”。在儒家看來,“萬物”是“一體”的,也是平等的,平等是人與自然對話的基礎(chǔ)。所謂“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中庸·三十章》)這就是“天地之道”,它告訴我們,天地萬物是平等的,人沒有權(quán)利凌駕于自然萬物之上。孟子說:“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孟子·離婁下》),就是說,人與動物只有那么一點點的不同,甚至是一樣的,都是有生命、有知覺、有情感的。用張載的話說就是“萬物本一,故一能合異”(《張子正蒙·乾稱篇下》)。在張載看來,“天地生萬物,所受雖不同,皆無須臾之不感”(同上),就是說,萬物是無差別的,是相通相感的。程顥說:“人在天地之間,與萬物同流,天幾時分別出是人是物?……人能放這一個身公共放在天地萬物中一般看,則有甚妨礙?……放這身來,都在萬物中一例看”(《二程遺書》卷第二上)。所謂“一般看”、“一例看”,就是平等地對待。在程顥看來,“一天人,齊上下”(《二程遺書》卷第三),人應(yīng)該像孔子那樣“與萬物同流”、“與天地同流”(《二程遺書》卷第六)。因此,人在自然萬物面前,只能是“唯天下至誠”(《中庸·二十二章》),只有這樣,才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同上)。
老子則認為,要實現(xiàn)人與自然的和諧,就不能用“知”于自然,而是要以“素樸”之心“無為”于自然。自然是“素樸”的,人類在自然面前當(dāng)然應(yīng)懷著“素樸”的心態(tài),這樣才能平等對待自然。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莊子是力倡平等對待自然的,平等思想貫穿《莊子》全書,尤其是《齊物論》,全面闡述了莊子的平等觀。莊子平等對待自然的概念是“萬物一齊”。在莊子看來,“物無貴賤”,人在自然界僅“處一焉”(《莊子·秋水》),因此,對自然就不能“隨其成心而師之”(《莊子·齊物論》),如果人人都依據(jù)“成心”(“成見”)作為評判事物的標(biāo)準(zhǔn),那么“誰獨且無師乎?”(《莊子·齊物論》)陳鼓應(yīng)先生注釋說:“引發(fā)無數(shù)主觀是是非非的爭執(zhí),產(chǎn)生武斷的態(tài)度與排他的現(xiàn)象,歸根究底是由于‘成心’作祟”。莊子認為:“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莊子·齊物論》)就是就說,“一切事物本來都有它是的地方,一切事物本來都有它可的地方”。而且“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是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莊子·齊物論》)人與自然也是“是亦彼也,彼亦是也”(《莊子·齊物論》)的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是“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莊子·齊物論》),就是說,彼此既有分別又沒有分別。所以,人類面對自然“莫若以明”(《莊子·齊物論》),即必須用明靜的心境去觀照萬物。那么人何以“明”?莊子認為“吾喪我”(《莊子·齊物論》)。陳鼓應(yīng)先生的解釋是:“‘喪我’的‘我’,指偏執(zhí)的‘我’?!帷?,指‘真我’?!盓213s由“喪我”即去除“成心”,揚棄我執(zhí),打破自我中心,而達到忘我,臻于“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或曰“形全精復(fù),與天為一”(《莊子·達生》)的境界。莊子“萬我與我為一”的思想是中外文化中的“罕論”,余英時先生說:“在‘戡天役物’的觀念已瀕臨破產(chǎn)的今天,莊子的話卻大足以發(fā)人深省?!伺c天地萬物一體’的態(tài)度誠然不是‘現(xiàn)代的’,然而卻可能具有超現(xiàn)代的新啟示。”玄學(xué)家郭象則通過注《莊子》闡述了自己的天人觀——“與物冥合”(《莊子·逍遙游注》)。郭象的這一觀點,徹底取消了人的主體性?!叭绻f,莊子是站在‘超然物外’的道的立場看待萬物,使萬物得以‘齊一’;那么,郭象則是站在萬物‘自性’的立場看待萬物,在殊異之中同樣得出了萬物平等的結(jié)論”。在郭象看來,萬物“大小雖殊,而放于自然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dāng)其分,逍遙一也,豈容勝負于其間哉?!?《莊子·逍遙游注》)“天地萬物各當(dāng)其發(fā),同于自得而無是無非?!?《莊子·齊物論注》)。概言之,萬物無大小之殊,無勝負之分,無是非之別。因此,人對待萬物,只能“各適其性”、“各安其性”,最終達致“本末內(nèi)外暢然俱得,泯然無跡”(《莊子·大宗師注》)的境界。
三、愛天:天人合一的動力
“愛天”就是“愛物”。儒家學(xué)說的核心是“仁”。孔子說:“仁者愛人”??鬃硬粌H愛人,還以其仁愛之心對待山水草木、飛禽走獸。錢穆先生說:“道德本乎人性,人性出于自然?!比绻f“知者樂水,仁者樂山”(《論語·雍也》)是仁智的孔子所認為的自然萬物給人以快樂和長壽的生命意義;那么,積極人世的孔子所贊同的“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零,詠而歸”(《論語·先進》),則是孔子所向往的人間和諧的理想社會。這個生命意義和理想社會的實現(xiàn)正是基于人對自然的熱愛?!叭收邜廴恕痹谥鲝垺巴贫鳌钡拿献幽抢飫t發(fā)展為“仁民而愛物”(《孟子·盡心上》)。對危及人身安全的禽獸,孟子認為,要像周公那樣“驅(qū)虎、豹、犀、象而遠之,天下大悅?!?《孟子·滕文公下》)在重“祭禮”的時代,面對“將以寡鐘”與“不忍其觳觫”(《孟子·梁惠王上》)的矛盾,孟子認為,唯一的辦法就是“君子遠庖廚”(《孟子·梁惠王上》)。愛是人類生存和發(fā)展的動力。對齊宣王“恩足以及禽獸”(《孟子·梁惠王上》)的表現(xiàn),孟子認為他具有“不忍之心”、“惻隱之心”等道德情感,所以能“保民而王,莫之能御”(《孟子·梁惠王上》)?!都蓝Y·王制》說:“諸侯無故不殺牛,大夫無故不殺羊,士無故不殺犬豕,庶人無故不食珍?!薄抖Y記·玉藻》在《祭禮》的基礎(chǔ)上補充說:“君子遠庖廚。凡有血氣之類,弗身踐也?!比寮摇叭拭駩畚铩钡乃枷朐趶堓d那里則發(fā)展為“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張子正蒙·乾稱篇上》)。張載的“民胞物與”雖然仍有人與物的主客之分,但在張載的想法里,物是人的兄弟朋友,是同一片藍天下的大地之子,是息息相通相關(guān)的。與孟子的“推恩”于他物之愛相比,張載視“物”為兄弟朋友,其愛之程度當(dāng)然更深、更濃也更真切。程顥則進一步將“仁”與萬物打通相連。他說:“仁者,渾然與物同體”;“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認得為己,何所不至?”(《二程遺書》卷第二上)在程顥看來,天地萬物如同人的手腳一樣:“若夫至仁,則天地為一身,而天地之間,品類萬形為四肢百體。夫人豈有視四肢百體而不愛者哉?”(《二程遺書》卷第四)也就是說,愛天地萬物如同愛自己的“四肢百體”。但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有這種認識,只有那些達到“至仁”境界的“圣人”才會視萬物為自己的“肢體”。這種愛完全出于本能,其程度又比張載更深一層。所以程顥要“學(xué)者須先識仁”(《二程遺書》卷第二上)。在宋明新儒家這里,“仁”成為處理人與自然關(guān)系的最高原則。朱熹正是從這一原則出發(fā),將“萬物一體”視為“仁”的結(jié)果。為了實現(xiàn)這一結(jié)果,朱熹認為要“克己復(fù)禮”,要去除私欲,要有“公”的理念。他說:“若能公,仁便流行?!薄肮侨手椒ǎ魺o私意間隔,則人身上全體皆是仁?!薄叭收咝闹?,在我本有此理,公卻是克己之極功,惟公然后能仁。”(《朱子語類》卷九十五)朱子之學(xué)的重要內(nèi)容就是“格物致知”,但是朱子的“格物”不是認識論,也不是知識論,用蒙培元先生的話說就是“‘格物’之學(xué)就是‘愛物’之學(xué)”??梢?,不論方法如何、程度如何,“愛物”是歷代儒家學(xué)者的基本理念,在儒家學(xué)者的想法里,愛是人類視物為己的動力和源泉,也只有愛才能帶來人與自然的和諧。反觀今天在一些地區(qū)流行的“天上飛的,飛機不能吃;地上跑的,汽車不能吃;水中游的,潛艇不能吃”,人類對大自然的“戰(zhàn)勝”到了何等令人痛心的程度!
儒家是以“仁”待物,以仁愛之心滋潤人與自然的和諧;而老子則說:“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老子·六十七章》)“慈”、“儉”、“不敢”是老子對待自然的態(tài)度。對自然以慈愛之心,要儉嗇(愛惜、保護)自然而不盡用,不凌駕于自然,要像水一樣“利萬物”(《老子·八章》)、“衣養(yǎng)萬物”(《老子·三十四章》),這是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動力。
四、用天:天人合一的目的
中國文化的核心問題之一是“究天人之際”,即探究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當(dāng)然應(yīng)該是和諧、統(tǒng)一的。但是,人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必須是雙向的、互動的、互助的、回環(huán)的。也就是說,不僅有人對自然(天)敬畏、博愛的一面,還應(yīng)該有自然被人所用的一面;或者說,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不僅是道德的、審美的,還是實用的,即自然為人類提供生存資源。人類不能也無法“制天”,但不得不“用天”,因為畢竟生存才是人類活動的第一要務(wù),很難想象缺少生存資源的人類能與自然實現(xiàn)和諧。中國文化雖然反對“為自然立法”,但也相信人類能“知周乎萬物”(《系辭上》),具有“極深研幾”、“當(dāng)名辨物”(同上)的能力,不僅能“贊天地之化育”、“與天地參”(《中庸·二十二章》),而且能“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賁·象傳》)能“裁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泰·象辭》)因此,“天人合一”的價值目標(biāo)不僅是“知物(天)”、“觀天”,而且應(yīng)該在“裁成”、“輔相”自然的同時“利用”自然,以滿足人類生存的需要,從而實現(xiàn)更高層次上的“天人合一”。
那么,如何“知天”而“用天”呢?孟子說“順天”。所謂“順天者存,逆天者亡”(《孟子·離婁上》)。就是要按照自然事物固有的性質(zhì)和規(guī)律行事。大禹治水的做法令人稱道,孟子說:“當(dāng)堯之時,水逆行,泛濫于中國,蛇龍居之,民無所定,下者為巢,上者為營窟?!稌吩弧唷?。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驅(qū)蛇龍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漢是也。險阻既遠,鳥獸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孟子·滕文公下》)禹為什么能治水成功呢?孟子對此從理論的高度進行了總結(jié)。孟子說:“天下之言性也。則故(事物的本來面目)而已矣。故者以利(順)為本。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茍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孟子·離婁下》)在孟子看來,禹之所以能治水成功正在于他善于“利(順)”而非“鑿”,在于他善于“求其故”、知“自然之道”,從而出現(xiàn)使“人得平土而居之”的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美好景象。由此我們可以看出人類的“裁成”與“輔相”能力在人與自然和諧社會建設(shè)中的作用。孟子對人類應(yīng)“順天”的論述是多方面的,孟子反復(fù)強調(diào)的是:只有“順天”人類才能合理地“用天”;只有“順天”人類才有可能不用“智”于自然,才能避免造成對大自然的破壞。但“順天”必先“知天”,“順天”才能“知天”。不了解自然就不能順應(yīng)自然,尤其是在人類向大自然索取生存資源的時候更應(yīng)了解自然的內(nèi)在特性和自然資源的有限性,從而合理地利用自然資源。了解自然特性的孟子,在回答梁惠王有關(guān)“王道”問題時用具體事例闡明了“用天”的基本原則。他說:“不違農(nóng)時,谷不可勝食也;數(shù)罟不入灣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谷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yǎng)生喪死無憾也?!?《孟子·梁惠王上》)山林不是“取之不盡”的,動植物不是“用之不竭”的,孟子對自然生態(tài)良性循環(huán)的認識上升到國家長治久安——王道——的高度加以認識。孟子的這番話很樸素,卻含義深刻,具有豐厚的現(xiàn)代生態(tài)學(xué)思想。
荀子雖然提出了“制天命而用之”(《荀子·天論篇》)的觀點,但是,荀子并未將“天”視為人類的“他者”,他強調(diào)的依然是“群道當(dāng)則萬物皆得其宜,六畜皆得其養(yǎng),群生皆得其命。”(《荀子·王制篇》)他所理解的天人關(guān)系還是“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參也。”(《荀子·禮論篇》)也就是說,君子與天地是互為彼此的,君子能與天地“參”而完成其化育,并且因其“貴”而能“理天地”。荀子還特別強調(diào)要“致善用其材”(《荀子·君道篇》)。那么,如何“致善用其材”?荀子說:“草木榮華滋碩之時,則斧斤不入山林,不天其生,不絕其長也。黿鼉魚鱉鰌鱧孕別之時,罔罟毒藥不入澤,不天其生,不絕其長也。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時,故五谷不絕而百姓有余食也。汗池淵沼川澤,謹其時禁,故魚鱉尤多而百姓有余用也。斬伐養(yǎng)長不失其時,故山林不童而百姓有余材也?!?《荀子·禮論篇》)荀子的“善用”原則和孟子的“用天”原則是一致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從“知天”、“順天”到“用天”是儒家實現(xiàn)“天人合一”這一最高境界的基本進路。這一進路及其原則正是我們今天“可持續(xù)發(fā)展”理念的文化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