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在《高興》后記(一)中寫到劉高興第一次拜訪他時的一段對話:
我說:是你呀,幾時進城的?
他說:我已經(jīng)城市生活了!
為什么要“城市生活”?在《高興》文本中,“城市生活”左右了劉高興的言行舉止,活著在城市里拾破爛,死了終于成為城市里的鬼。
一、城市表征:生活方式和言說方式
追求幸福是人的權利,然而對幸福的判斷卻是以外在的尺度為標準的,當一種生活成為另一種生活的向往之鄉(xiāng),社會開始出現(xiàn)分層?!陡吲d》中劉高興以穿西服為榮,以生活的整潔、以個人癖好向城市標準靠攏為成功的標志,其生活方式以文化符號的形式承認了城市作為判斷尺度的合法性。鄉(xiāng)村在這里已經(jīng)不是田園烏托邦,鄉(xiāng)村徹底淪為沒落和頹敗的象征,五富所代表的土坷垃一樣的生存狀態(tài)那樣晦暗、那樣尷尬,就像那塵土飛揚的垃圾堆,破敗而頹唐。
但是,這種以城市生活作為判斷尺度的選擇,還有另外一層含義,即在劉高興身上,并不是完全的城市人的城市尺度,而是農民理解的城市尺度,因此,在劉高興的一系列行為中,就明顯地帶有過去文化的痕跡,比如民間形式的鎖骨菩薩、簫和對權力的崇拜:領導、毛主席……
1.簫
在《高興》中,作為樂器的“簫”既是劉高興心情的表達媒介,更是一種文化符號,聯(lián)系到《廢都》中周敏的“塤”,我們會發(fā)現(xiàn)賈平凹選擇的樂器本身帶有了明顯的“幽怨”“哀婉”的特質,作品中主人公演奏的情景在我們眼前呈現(xiàn)的是一幅遙遠而晦暗的畫面,那樂聲仿佛是壓抑許久的長長的嘆息。在“簫”和劉高興之“高興”的自我命名之間,我們體會到了那種矛盾之處,正是這種壓抑在心底的痛楚在自我表達和自我尋找的錯落中顯現(xiàn)出來,如果失卻了“簫”的哀怨,“高興”的命名意義就會消失;同樣是面對沒落,周敏坐在古老的西安城墻頭的身姿和劉高興坐在城郊臨時搭建的“剩樓”前的身姿是如此相似,我們可以從那綿延悠遠的樂聲中體會出賈平凹心底的落寞:面對潮水般涌來的現(xiàn)代化,除了演奏前朝舊曲,我們還能干什么?在高高興興的表象中,內心的荒涼就像那幽怨的簫聲一樣,在城市的角落,在看不到霓虹燈的地方,古老的田園欲哭無淚。
2.領導
“領導”是一種“名稱形象”。在《高興》中,“領導”的影子經(jīng)常出現(xiàn),無論是劉高興、五富、還是小飯店的老板、門衛(wèi),都對“領導”青眼有加,劉高興也便欣欣然以別人眼中的“領導”而沾沾自喜,這都是我們中國社會的世俗圖景,不奇怪;問題在于,這一“名稱形象”的使用,揭示了我們中國這一社會語境在現(xiàn)代化的路途中的獨有景觀,多元的意識形態(tài)景觀展現(xiàn)了多種意識的交叉映現(xiàn),人物性格、話語和行動便有了我們社會的獨特表現(xiàn);落寞的封建文化意識和現(xiàn)代化的城市意識同時并存,在《高興》中,“毛主席”已經(jīng)不僅是一種稱呼,而是一種象征;劉高興的形象在“毛主席”、西服、簫、高跟鞋和五富所代表的農民形象的符號等多種文化觀念中焦慮地穿行,一如他在西安城的街道中穿行,由此我們可以看到,文化轉軌時期,尋找身份乃是一種多么痛苦的記憶和忘卻的過程。
3.西服
西服不過是一種服裝,然而“衣者依也”,“衣”與“依”之間透露了人類行為的“符號”意義。在《高興》中,賈平凹把劉高興身上的“西服”的意義演繹得淋漓盡致,并且與西服配套,再加上從五富那里掠奪過來的“皮鞋”,共同來完成劉高興內心深重的身份惶恐,在使用“能指”的過程中似乎便具有了這一“能指”的“所指”意義——讀者當然知道:穿西服的并不就是城里人(附加指明的是,賈平凹之給劉高興穿上西服不同于電視小品中趙本山和范偉的穿上西服,賈平凹應該是沒有戲諷農民的味道),這種表達僅僅在于強調劉高興意識中“城鄉(xiāng)差別”的焦慮,在自尊和自卑中的彷徨——借助對立物以呈現(xiàn)自身,這是一種痛,是一種人類社會和人性深處的悖論:當背面和正面在一張紙上呈現(xiàn)的時候,我們會看到這種痛的緊張和無奈。
簫、西服和領導不過是一種表征,重要的是我們可以通過這些形象的體會看到附著在生活方式和言說方式中的人的焦慮,劉高興對西服的在意,使得附著在西服這一符號中的城市意指功能放大了,劉高興失去了自由——西服成為城市符號的枷鎖將他緊緊地捆綁起來,成為夢魘。
二、城市夢魘:五富的魂和孟夷純的鎖骨菩薩
《高興》在平實的白描中,一群人的生活狀貌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但是文學不同于繪畫,他的想象空間還有更富于語言特色的表達,我更愿意把作品中的一些內容理解為是一種象征。在我理解中:我看到了徘徊在西安城上空的五富的魂——那是劉高興的另一面;我也看到了面目模糊的孟夷純哀傷地走過來,一會兒又幻化成了鎖骨菩薩。
1.孟夷純與高跟鞋
飲食男女是生活的內容,也是文學的內容?!陡吲d》在男男女女的書寫方面,著墨并不多,和當下沒有男女故事則不成書的模式比較起來,似乎寡淡了一些;而且,《高興》之寫“孟夷純”與其說是在寫男女故事,不如說是在完善故事中的生活組成;我認為,這部分內容的安排,其意義在于使得劉高興這一人物的生活世界完整化,而且是在欲望方面的完整。從作者的安排中,孟夷純和高跟鞋豐富了劉高興的城市想象,是劉高興這一人物尋找身份的必不可少的一個組成部分。而“鎖骨菩薩”的安排加重了作品的苦難意識,亦是在為孟夷純的“妓女”身份尋找合法性——為什么劉高興的戀慕對象偏偏是一個妓女呢?這樣的安排意在何處?拯救?暴露?賈平凹不是在“巴爾扎克”的意義上寫妓女——暴露這個世界的無恥和傷痛——作品起碼在這一意義上沒有進行充分地展開,作者沒有把孟夷純被淪落為妓女的原因充分的引導到社會層面,而是很匆忙地把孟夷純的形象和“鎖骨菩薩”聯(lián)系在一起,這和艾偉的《愛人有罪》中處理“俞智麗”這一人物的手法很相似,它反映出了我們作家在當下語境中的“曲折”和“無奈”,但是這樣的“曲折”和“無奈”就使得我們當下的作家與巴爾扎克之間出現(xiàn)了天壤之別;也減少了我們創(chuàng)作的含金量和對人類靈魂的警醒力量。所以,這樣的安排必然導向劉高興與城市之間的疏立——那種既愛又恨的感情,其實城市對于劉高興們來說還只是表象,歷史的真正意義在于:那種經(jīng)濟模式的轉軌業(yè)已被證明帶有著暴力和原始的血污,在這一層面,作者安排孟夷純,甚至聯(lián)系到鎖骨菩薩都是無法解決的,社會的問題只能還給社會,也只能去社會尋找原因;《高興》這部文本也因此啟示我們:巴爾扎克那樣的膽識還需要我們作家去努力。
2.五富與另一個劉高興
劉高興和五富雖然是兩個人物,可是在作品中卻是一個人的不同側面。劉高興的身份變化起于賣腎,五富便是賣腎之前的劉哈娃。有人敏感地覺察到五富是劉高興的另一面,而我則認為五富是劉高興的內心世界,是劉高興的身份記憶。劉高興帶著五富去西安城仿佛是一個象征:一個人是無法斬斷自己的影子的;而《高興》的末尾對五富的處理則加固了這一象征的意義,也使得作品的探索力度得以加強,向悲劇境界跨進了一步——影子消失了,魂將何依?按照民間神秘主義的傳說,此時的劉高興真的成了城市里的鬼:以失去自我的方式取得了城市身份。賈平凹有著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的熏染和修養(yǎng),傳統(tǒng)文化的魂已經(jīng)打入到他的文筆深處,筆端的自然流露已不可止,“五富”是多么具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味道的名字啊,然而在《高興》中,我們分明的看到了這一象征的頹唐、破敗和可憐。因此,在貌似“高興”的敘述中,我們看到了內心的荒涼。所以,五富這一形象成功在人性力度的探索,特別是結合中國當代現(xiàn)代化進程特色的成功描寫,他寫出了血脈中無法抹去的幾千年文明的沉重烙印。
對城市夢魘的描寫在人性深度的探索方面頗見功力,而在社會深層關注方面呈現(xiàn)出了賈平凹一貫的文化依戀者的面貌。
三、城市暴力:六棵樹與鄉(xiāng)愁
賈平凹在他的《高興》一書中,用“六棵樹”為題作了后記(二),在這段文字中,他記述了家鄉(xiāng)的六棵樹的生命輪回,實際是六棵樹的死亡。
一般我們很容易把這六棵樹的死亡記述看作是一種象征,因為在記述中,平凹先生傾注了濃濃的懷舊色彩,而且將這六棵樹與過去的歷史結合在一起,圍繞著每一棵樹,都有一段故事;需要我們注意的是,樹的死亡和城市化進程之間的暗合關系,它暗示了城市化的暴力過程。
皂角樹寫了名叫禿子的人的故事,這是一個又有辛酸又有快樂的故事。禿子的小氣、無奈、快樂和掙扎,寡婦的大度和癡情,鄉(xiāng)村生活的樸實和樂趣。這棵樹隨著禿子的死亡被砍掉了。
藥樹的記述中摻雜了“文革”中的鄉(xiāng)村記憶,在一棵樹中看到了時代的痕跡,武斗兩派的荒唐斗爭,被炸掉的藥樹流出了暗紅色的水,把掩埋的土都浸濕了,在鄉(xiāng)村記憶中,這種大歷史下的活動與百姓的因果報應觀念聯(lián)系了起來,這棵樹也被砍掉了,解成了板,這些板做了橋板架設在村前的丹江上,仿佛連接著歷史的兩頭。
楸樹成了風水的標志,兩家的歷史便被演繹在對這棵樹的迷信之中,然而樹被砍掉了,并沒有如愿的被做成棺材,兒子和老一輩之間已經(jīng)失去了聯(lián)系,這個兒子是進了城的,鄉(xiāng)村記憶對于他來說,是盡快的失去。
香椿樹和更遠的記憶有關,甚至到了劃分階級成分,我們看到人們在忙忙碌碌地分田分地,也分樹,為了分得公平,不惜把樹砍倒。當然這棵唯一的香椿樹還和泥水匠的老婆有關,三嬸砍的不僅是一棵樹,還有不為己知的原始怨恨。
三棵苦楝樹見證了鄉(xiāng)村被侵蝕的歷史,特別是最后一棵樹的傳奇經(jīng)歷,然而終究逃不過一級公路、高速公路的纏繞,這些公路像絞繩一樣,將鄉(xiāng)村和鄉(xiāng)村記憶榨干,暴曬,變成路旁的風景、干枯的回憶。
癢癢樹沾滿了人氣,和人已經(jīng)密不可分;被兒子賣到城里以后,成為城里豪宅邊虛假的風景,但是這樹因為有了靈氣,所以不活,鄉(xiāng)村文明做不了城市的陪襯,陪襯的,只是沒有了生命的枝干。
這個后記沒有說與《高興》文本的任何聯(lián)系,但它是一種隱喻,與《高興》成為一種互文本的關系:面對城市文明,鄉(xiāng)村這棵樹紛紛走向了死亡;而且,死亡不是一瞬間的事情,是個過程。從民間傳說、土改、武斗、進城,一直寫到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的緊張關系,城市化進程像一個巨大的夢魘,蠶食著鄉(xiāng)村記憶,慢慢地、慢慢地浸濕著懶洋洋莊稼的生長和泥土般的鄉(xiāng)村生活。那種與神秘、傳說、血脈相連,那種與粗糙、欲望和掙扎相關的變化史,籠罩了賈平凹的敘述。所以從互文角度來說,《高興》是一部悲傷的文本,是一首鄉(xiāng)村的挽歌,在城市化的風雨中,敞開鄉(xiāng)村記憶的蒼白、無奈和痛楚,在尊嚴和屈辱中撿拾著喜樂的碎片,身份的焦慮、欲望的表達,苦中作樂的清醒和欺瞞,都通過賈平凹殘酷的白描一一展現(xiàn),仿佛在說:
——我將那巨大的悲哀藏起,慢慢地和你說話。
——有一種描述沒有喜怒哀樂,因為我已經(jīng)欲哭無淚。
這是現(xiàn)代化進程中終將被歷史淹沒的一群人的雕像,是小說給默默無言的塵土打造雕像,盡管這樣的雕像無人緬懷,然而作為塵土,它已經(jīng)參與了我們的生活,不管我們是否抬頭抑或低頭,它都在我們身邊。
生命如同塵土,在歲月的河流和風沙中淘洗,被沖蝕、被凝固,涂抹或者飄散為粉末;所有的塵土在塵土的命名中平等了,塵埃落定,請為我們和平相處慶幸吧,在尋找中,城市和鄉(xiāng)村握手言歡。
在《高興》一書中,這種面貌以一些表征展現(xiàn)出來,而且與“農民”這一身份和附著在其上的身份意識具體的形象化出來。關于“廢都、廢鄉(xiāng)、廢人”的話題,有很多人都在提到,在這樣一個思路中,賈平凹的身影漸漸呈現(xiàn)出一種文化依戀者的面貌。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田忠輝,北京師范大學文學博士,廣東商學院中文系副教授;李淑霞,碩士,廣東商學院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