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蕭紅小說 感性 智性
摘 要:蕭紅的小說,基于人們對現實生活中原始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命的體驗,又融合了作家的思想情感和經歷體驗的特質,因而顯得真切動人,呈現出震撼生命的感性敘寫和自然深沉的智性言說。
被譽為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東北第一才女的作家蕭紅,給世人留下了許多令人深味的文學作品。這位在30年代就深受魯迅好評的作家,在小說方面的獨特成就得到人們的曾高度贊賞:“在堅持啟蒙立場,揭發(fā)民間的愚昧、落后、野蠻的深刻性上和展示中國民間生的堅強、死的掙扎這兩方面都達到了極致。所以,我毫不猶豫地認為,蕭紅是中國現代文學最優(yōu)秀的作家?!雹偈捈t的小說,在細膩中透出逼真,于凡俗中顯現深刻,表現出特有的感性和智性特色。
一、震撼生命的感性敘寫
小說,以其獨有的情節(jié)和人物的感性描述來感染讀者,從而使讀者在感性的體悟中獲得理性的認識,從而深入到作品的內蘊。作品的感性特色,往往由于影響因素的不同而顯示出差異。蕭紅的小說,基于人們對現實生活中原始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命的體驗,又融合了作家的思想情感和經歷體驗的特質,因而顯得真切動人,呈現出震撼靈魂的感性特色。
作為本質上傾向自傳型和情感型的作家,蕭紅在小說中滲透了自己的切身體驗,所以顯得細膩逼真、動人情懷。她六歲跟著祖父學《千家詩》,就把自己幼年學詩的經歷和體驗融入《呼蘭河傳》中。小說中那“喊”詩的情景、與祖父就詩對話的情形,寫得形象細致,活現了孩童學詩時必有的天真、任性和直率的心態(tài)。而“我”誤把“黃鸝”作“黃梨”,又因好吃桃子就喜歡“人面桃花相映紅”“桃花依舊笑春風”的詩句,更呈現出濃郁的趣味,貼合兒童的心理和思維特征。又如《生死場》里寫麻面婆在外面汗流如雨地洗衣服后,回到那和洞一樣的門里找另一件要洗的衣服,“可是在炕上,她抓到了日影,但是不能拿起,她知道她的眼睛是暈花了!好像在光明中忽然走進滅了燈的夜?!边@樣細致真切的描寫,非有實際的一些相似的生活體驗,是難以描摹的。
蕭紅小說中最觸目驚心的是她對生命的惡劣生存形態(tài)的逼真摹寫?!渡缊觥返诰耪轮心嵌嗡朗榈?、野狗活躍、蚊蟲充塞的亂墳崗讓人毛骨悚然:
過年,二里半的婆子把小孩送到亂墳崗子去!她看到別的幾個小孩有的頭發(fā)蒙住白臉,有的被野狗拖斷了四肢,也有幾個好好的睡在那里。
野狗在遠的地方安然的嚼著碎骨發(fā)響。狗感到滿足,狗不再為著追求食物而瘋狂,也不再獵取活人。
野狗與活人之戰(zhàn),本就是生命與生命間殘酷相搏,是惡劣生存狀態(tài)下生命求活的一種本能戰(zhàn)斗。然而現在野狗則“安然”而“滿足”,它的“食物”竟被本應與之相搏的人源源不斷地運來,那些原應活蹦亂跳的孩子們卻靜靜地被野狗兇殘地撕扯和吞噬。這里死寂一片,唯有野狗咀嚼人骨的聲響接連不斷。這是怎樣恐怖而殘酷的場面!蘊含著人生在原始狀態(tài)中特有的荒涼與悲哀。
對生命的深切關愛是蕭紅小說感性特色中熔鑄進的永久光澤。蕭紅小說中對生命內在情感敏感而細膩的揭示,對生命于本能中的覺悟和思想矛盾的具體顯現,讓她小說中的感性敘寫有了震撼靈魂的深厚功力?!渡缊觥分型跗旁诠ぷ髦?,盡在訴說她的命運,尤其是訴說她那個三歲的小女孩被自己摔死的血淋淋情形,王婆在向人們“興奮”而細致地描繪著那令人悸顫的凄慘情景。王婆為什么要這樣不厭其煩地重復、細說?這自然會讓人聯想到魯迅塑造的祥林嫂的形象,王婆的訴說猶如祥林嫂向人說她的阿毛一樣,只是兩人表現出的性格和言語有所不同,心態(tài)卻極為相似。在生存這個嚴峻的現實問題面前,王婆那個慘死的三歲女孩似乎微不足道。麥子是王婆生存的必需條件,于是她把自己淹沒在忙碌的農活中,那個像連口氣也沒得喘似的秋天,讓她的感情在現實生存中變得更加粗糙和麻木。當看到鄰人的孩子長大起來,王婆心中那作為母親最柔軟的地方開始顫抖起來:“到那時候,我好像忽然才想起我的小鐘?!逼鋵嵞亲钌畹膫丛鐗涸谒男牡?。王婆擺脫不了那慘劇帶給自己的傷害,而又要頑強地擺脫,結果有了更大的悲哀。曾經那么看重麥粒,甚至覺得麥粒重于孩子的王婆,現在卻不怎樣看重麥粒了。不僅如此,如今“也不把什么看重”。這種看輕一切,冷漠處事的心態(tài)是在悲痛之極后的變態(tài),這是王婆似乎得以解脫的一條歧途。而王婆那時“才二十歲”。正該朝氣蓬勃時節(jié),卻早早地暮氣沉沉。這里寫出了生命在生活的磨難中變得冷漠、麻木的困境,這是一種無奈的“看輕”,似乎是命到絕境的一種解脫,而它卻依靠冷酷和麻木來解脫,它是以削減活力、磨損美好人性和犧牲美好情感為代價的。
在敘寫中,體現人物出于生命本能的覺悟和思想矛盾,也是蕭紅小說的感性敘寫具有自然力度的重要原因。這種敘寫,因其基于小說中人物群體的生活處境和體驗而更具深度和廣度,也更切合生活本質和人物特征?!渡缊觥纺懏敃r東北人民極度艱難困苦的生存狀況,寫了趙三等人對地主加租的反抗動機:那是一種出于生命本能的覺悟,不是因為什么人的啟蒙。王婆痛心地去賣那匹皮包骨頭的老馬,就是這一張馬皮,地主也等著從王婆的手中奪去。人們這樣難以為生,地主卻還要強迫加租,生命的求生欲望也同時帶來了生命的本能反抗,趙三等人開始抗拒地主加租。悲哀的是趙三打斷腿骨的不是地主,而是一個小偷。趙三因此被抓,地主假意說情,忠厚的趙三卻被地主所蒙蔽,因所謂的“良心”而終于不再堅持反抗加租。蕭紅沒有概念化地去圖解道理,而從人的生命本能出發(fā),寫出了當時東北人民自發(fā)的反抗和本身所受的局限。正因此,才更合乎實際而令人信服,也因而具有深刻的啟蒙意義。《生死場》中還寫到當時東北人民的抗日斗爭,具體表現了中國人民被逼而生的強烈反抗。面對日本侵略者的燒搶奸掠,胡子已白的趙三鼓動自己的兒子:“你們年輕人應該有些膽量。這不是叫人死嗎?亡國了!麥地不能種了,雞犬也要死凈?!彼麑χ贻p的小伙子莊嚴地說:“救國的日子就要來到。有血氣的人不肯當亡國奴?!边@種出于生命本能的愛國情感雖算不上多么壯烈,卻富有感染力和沖擊力。雖然趙三這類人只知道自己是中國人,“無論別人對他講解了多少遍,他總不能明白他在中國人中是站在怎樣的階級”,但是,“他可以代表整個的村人在進步著”。村里那些寡婦們和獨身漢無怨無悔地在宣誓,李青山說出了大伙的心聲:“我們去敢死……就是把我們的腦袋掛滿了整個村子所有的樹梢也情愿”。這與時代共應、與生命同在的反抗意志同樣震撼著人的靈魂。
二、自然深沉的智性言說
作為來自于中國社會底層的作家,蕭紅既具有現代先進知識分子的文化思想特征,又耿耿不忘自己親歷和體驗的民間生活。她坎坷的生活經歷和敏感、深沉的內心世界,使得她的小說在反省民間生活的同時又極其貼近民間的現實生存狀態(tài)。這樣,“憑著她對民間世界的了解和對底層人的情感,以她特有的藝術直感,寫出了民間生活的自在狀態(tài)”②,這使得她的小說具有了生活原有的活力和強烈的生命力。蕭紅的小說,總體而言,可以說是在啟蒙視角下對現實生活的描述和對生命本質的表現。在蕭紅的小說中,啟蒙視角與民間視線并存,兒童眼光與成人思想共有,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互用,可以說是在多重視角下的構建。其中,最突出的一點是蕭紅把自己的思想情感自如地融入到自在的場景、人物或事件中去,不是極力渲染而其情自出,不用虛張聲勢而其意自明,不是用心做作而其境自成,讓讀者沉思在一種社會、歷史和人生交融而致的深邃境界。
首先是多重視角下的智性表述。《生死場》以啟蒙視角批判了趙三身上表現出的農民文化的軟弱性,批評了當時東北民間愚昧、落后、混亂不堪的生活狀態(tài),同時也以憐憫、同情和體諒的心態(tài)描寫了農民的天性,如二里半在抗日宣誓中以雞換羊的事。③小說中蕭紅同時以生命的視角對被封建思想和生活壓迫下的生命給以更多的關愛和熱情,尤其是對于被壓迫和摧殘的女性。《生死場》中寫了大量不幸的女子,如飽經滄桑的王婆,努力自尊的麻面婆,不幸慘死的月英,備受磨難的金枝等等。蕭紅是站在生命本質的高度來關注民間生命的,因此她把王婆的老馬寫得那樣有情有義,那樣孤獨悲哀,王婆離開屠馬場時,馬跟在王婆后面,“屠場中出來一些男人,那些惡面孔們,想要把馬抬回去,終于馬躺在道旁了!像樹根盤結在地中。無法,王婆又走回院中,馬也跟回院中。她給馬搔著頭頂,它漸漸地臥在地面了!”“惡面孔”的用語極見作者的憎惡之深,這是要活活屠殺一條生命呀!作者以樹根盤結于地,比喻馬作為生命的堅韌,對良善生命的贊美和痛惜之情溢于筆端。引文中那兩個用了感嘆號的句子更把作者的憐惜之情和悲哀之心表達得淋漓盡致,而作者的情意卻全融在王婆的心理和情感中,極具感染力,又無絲毫斧鑿之痕,可以說是在生命視角下的智性表達。
《呼蘭河傳》里的智性啟蒙更是在多視角下進行。它在感性表述上,比《生死場》多了些啟蒙視角。不僅從國民性和人性的審視方面來啟蒙,而且以兒童與成人交叉的視角來呈現內涵,還以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交疊互用,形成獨特的立體美感效果。這樣多重的視角交匯,凸現了豐富內蘊。如“我”認為“怪好”的小團圓媳婦卻天天受到婆婆的毒打,以“我”純真的心靈映襯出人間的畸態(tài)和冷酷。又如,對“我”家那三間破草房和其中窮人的一些精彩敘寫:
可曾有人聽過夜里房子會叫的,誰家的房子會叫,叫得好像個活物似的,嚓嚓的,帶著無限的重量。往往會把睡在這房子里的人叫醒。
被叫醒了的人,翻了一個身說:
“房子又走了?!?/p>
真是活神活現,聽他說這話,好像房子要搬了場似的。
從一個幼小孩童的視角,以第一人稱寫出對所見所聞的感想和想象,其中又以第三人稱“他”、“他們”寫出了成年人的心態(tài)和作為,兩相比襯,趣中蘊苦。這里的情調有趣而苦澀,是帶著眼淚的微笑,“我”越是感到有趣和不解,粉房中人命運的無奈和艱辛就越突出,特別是后文又極寫了他們怕死的許多細節(jié),兩相映襯,內涵就突出地顯現出來,曬粉條的桿子還沒有椽子粗,卻對尚未砸到身上的桿子怕得要命,而卻仍然要睡在椽子垂下來的草房里,生活的困苦可想而知,社會的黑暗也可見一斑,矛頭直指社會現實。而粉房中的這些窮苦人,雖然極其窮困,卻并不去思考改變自己的人生,只是安天順命,一切憑天照應,桿子差點砸到自己,老在琢磨的是上天的心思,莫不是自己積了點德?莫不是老天在警告自己?莫不是那桿子有靈氣?顯得意味深長。他們窮得懇求租住別人岌岌可危的破草房,卻寧愿過河時送給莫須有的河神兩個銅板。小說的意蘊同時也指向人們的思想痼疾。這樣,作者無言而內蘊自現,小說智慧地融多重視角為一體,內涵豐厚蘊藉,又特具美感。
蕭紅小說智性言說的另一大特色是對文學手段的嫻熟而恰切的運用,如對比、映襯、反諷、婉曲等藝術手法的運用,自然而動人地傳達出小說的深刻意蘊?!渡缊觥分袑懙浇鹬Y婚前后景況的變化,于無形的對比中寫出了男權主義下婦女們的悲慘命運,同時以麻面婆、月英、成業(yè)的嬸娘等女人們的命運相互比照,以群體悲劇言說社會的黑暗和生存的殘酷?!逗籼m河傳》中以“我”作為孩童的純真、活潑、敏感和生趣,反襯出成年人的復雜、遲鈍、麻木、枯燥和悲涼等,于自然敘寫中顯露深意。
反諷是蕭紅小說常用的藝術手法之一,尤其是在《馬伯樂》《呼蘭河傳》等小說中。但是蕭紅小說的智性特色表現在,她不是故作夸張地寫人物、敘事件,她常常是以生活的自然形態(tài)來表現生活的本質特征,以人物在生活中的自然作為來揭示人物思想的矛盾和荒謬,從而達到自然而濃郁的反諷效果,以至于有學者認為:“《呼蘭河傳》中看似濃重的寂寞,雖然有漂泊、懷鄉(xiāng)、多病、念舊情緒的自然流露,但更主要的則是作品主題表達、藝術營構的需要,是蕭紅為小說喜劇性的特色,亦即幽默反諷藝術素質鋪設的必要背景?!雹苋欢钤鷳B(tài)的悲劇色彩在蕭紅的《呼蘭河傳》中是占據有主體地位的,并不僅僅是作為喜劇性的背景出現的?!逗籼m河傳》是一出悲喜劇,以喜劇的手段加強了悲劇的意味。蕭紅小說的智性言說在《呼蘭河傳》里得到了經典性的展現。
“優(yōu)秀的小說家,必須重視形式,并處心積慮地在形式上顯示自己的智慧和對形式做出別出心裁的處理?!雹菔捈t小說的多視角啟蒙和文學手段的運用,雖都體現在凡人俗事上,但作者采擷生活自然形態(tài)中人物的言語、心態(tài)和行為進行巧妙設計,重現出生活的自然流程,因而呈現出化凡入圣的智性言說個性,其對國民性的愚弱痼疾和民族缺陷的揭批更力透紙背,入木三分。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楊傳明(1960- ),河南焦作師范高等??茖W校副教授,研究方向:語境學應用研究。
①②③ 陳思和.中國現當代文學名篇十五講[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12).
④ 王科.“寂寞”論:不該再繼續(xù)的“經典”誤讀[J].文學評論,2004,(4).
⑤ 曹文軒.將小說放置在文學的天空下[J].名作欣賞.2007,(1).
參考文獻:
王品.感性體悟與理性闡釋[D]. 河北大學.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