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當代性 羞辱 異己 跨文化
摘 要:本文闡述了《示眾》文本的當代性價值,并就小說文本所蘊涵的示眾文化特征進行了探討,同時挖掘了小說文本具有的跨文化批判意義,肯定了文本具有的開放性特征。
魯迅小說《示眾》寫于1925年3月18日,發(fā)表于1925年4月13日北京《語絲》周刊。這篇小說發(fā)表雖已逾八十年,但在今天讀起來,依然給人以強悍的震動。小說所批判的“示眾”文化現(xiàn)象并沒有在當代中國人的生活中消失,反而呈現(xiàn)出綿延不斷的景象,甚而在市場經濟頗為繁榮的和諧社會背景下,愈加復活。在此,我們不妨摘選幾個“示眾”案例。
案例一:2006年2月底,武漢某公司一名年輕女員工因“違反了公司規(guī)定”,受到的處罰是“當街示眾”:身披寫有“我違反了公司規(guī)定”的紅綬帶,站在公司門口20分鐘。
案例二:2006年5月18日,福建省晉江市一婦女涉嫌盜竊超市衣物,被超市員工抓獲。趕赴現(xiàn)場的巡邏隊員在該婦女臉上用黑紅兩色墨水在兩只眼睛邊畫圈,在額頭和臉頰上寫著“我是小偷”四個大字,并將其頭發(fā)剃成“陰陽頭”,綁上雙手,在胸前掛上寫著“張××,我是小偷”的紙牌,責令其站在超市門口示眾。
案例三:2006年11月29日下午,深圳福田警方召開打擊整治涉黃違法犯罪公開處理大會,100名涉案疑犯被公開示眾,其中男子60人,女子40人,他們全部戴上口罩,面部幾乎全部遮住,僅留一雙眼睛。一名被捕香港人更用雙手將眼遮擋,擔心被人認出。
案例四:2006年4月24日,沈陽市和平區(qū)一市民因為一只流浪貓咬死了他的兩只鴿子,將其勒死后示眾,貓的死狀非??植馈8浇木用裾J為把死貓“示眾”是鴿子主人為了“震懾”其他野貓。①
案例五:2004年11月2日,南京華僑路街道一名城管執(zhí)法隊員在王府大街抓獲一名張貼“牛皮癬”廣告的婦女,將收繳的“牛皮癬”廣告反貼在被抓獲婦女的臉上,并令她蹲街示眾。②
這些案例令我們感到震驚的是,80年前的小說《示眾》竟與80年后的現(xiàn)實生活有著如此驚人的契合,我們在遙遠的后文本時代又一次見證了《示眾》的生命力和它的真理性內涵。
返觀《示眾》文本誕生以來的中國歷史,“示眾”文化現(xiàn)象總是有著可圈可點的記錄。
在國共兩黨政治斗爭的時代,“示眾”幾乎成為常用的一種政治形式,起到打擊對方的作用,如1928年4月6日,《申報》登載題為《湘省共產黨省委會破獲》的通訊,文章對當時的一場示眾情形做了如下報道:“……是日執(zhí)行之后,因馬(淑純,十六歲;志純,十四歲)傅(鳳君,二十四歲)三犯,系屬女性,全城男女往觀者,終日人山人海,擁擠不通。加以共魁郭亮之首級,又懸之司門口示眾,往觀者更眾。司門口八角亭一帶,交通為之斷絕。計南門一帶民眾,則看郭亮首級后,又赴教育會看女尸。北門一帶民眾,則在教育會看女尸后,又往司門口看郭首級。”③這里記述的是國民黨對共產黨人的鎮(zhèn)壓和示眾。熟悉中國現(xiàn)代史的人們對此恐怕都不陌生。自然,作為“以牙還牙”的回答,共產黨在革命戰(zhàn)爭中對那些剝削人民的地主、破壞中國革命的頑固資產階級分子,也有過“示眾”的打擊形式。
歷史翻到人民當家做主的新的一頁,中國進入了社會主義的文化時代,但“示眾”這一游戲形式卻并沒有與時俱退,而是經過新的包裝,轉化為了新的文化形勢下的一種“批斗”形式,與我們的當代生活結伴而行。從“反右”到“文革”,大批判的“示眾”甚至釀成了慘烈的人間悲劇??屡d在《語言大師在沉默中死去》中曾這樣描述著名作家老舍被“示眾”的場面:“文聯(lián)門口,東西各有一個花壇,將近半人高。一張桌子放在東面的花壇上,老舍就跪在上面,胸前掛著三合板做的方牌子,牌子上寫著‘反動權威——老舍!’打著紅叉?!雹艽朔N場合自然少不了圍觀的人群。老舍正是無法接受這樣的侮辱,才選擇了死亡之路,以死來表明自己的抗爭。像老舍一樣因“示眾”而受到身心傷害的人自然不是少數(shù),他們作為歷史標本給后人印證著歷史的一頁。
我們在此想強調表明的是,自《示眾》文本誕生以來,現(xiàn)實對小說的回應與小說對現(xiàn)實的回應就沒有中斷過,后《示眾》文本時代的歷史事實一直是以一種“當代性”的時態(tài)顯現(xiàn)著,與此相回應的《示眾》文本因而獲得了一種深刻的“當代性”,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賦予《示眾》文本以強烈的“當代性”品格,高度肯定《示眾》文本顯示的“當代性”意義。
在魯迅那里,《示眾》是抓住了中國文化的一條根,而加以符號化、漫畫化、象征性地典型表現(xiàn)。這條根,扎于古代文化的土壤,蔓于現(xiàn)代人們的生活。所以,小說文本張力的指向性就具有了超文本的跨文化批判意義。
示眾現(xiàn)象不僅存在于中國文化,同時也存在于非中國文化之中。魯迅《吶喊·自序》敘述日俄戰(zhàn)爭的時候,日軍把一個中國人作為俄國的偵探,加以砍頭示眾?!妒ソ洝酚涊d,在一個名叫髑髏地的地方,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周圍有百姓、官長、兵丁在那里觀看。⑤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對駝背、獨眼龍、瘸子的敲鐘人卡西莫多的示眾情形做過精細的描述,卡西莫多在經過血淋淋的鞭刑后,被綁在廣場的恥辱柱上示眾,周圍擁擠著發(fā)出噓聲、笑聲、申斥聲的人群。由這些材料看來,“示眾”可以說是一個國際性的文化現(xiàn)象,在這個視野中來衡量魯迅的《示眾》,我們就可以毫不夸張地斷言,小說《示眾》穿透的不僅是一國文化現(xiàn)象,它同時也是對一個超國界文化現(xiàn)象的穿透,是人類文化的一個批判性寓言。
《示眾》文本集中揭示了示眾文化的三個特征,即羞辱性、懲罰性和異己性。
羞辱性涉及人的尊嚴損害問題,“示眾”通過在大庭廣眾之下讓示眾者丟面子的行為,造成示眾者心理上的羞辱感。在《示眾》中,小說對示眾者的臉有兩次集中的描寫,第一次集中的描寫是:“這男人戴一頂新草帽,帽檐四面下垂,遮住了眼睛的一帶?!钡诙渭械拿鑼懯牵骸安菝遍芟掳雮€鼻子,一張嘴,尖下巴?!眱纱蚊鑼懚际菢O具漫畫化的勾勒,讀者始終難以捕捉到這張臉的全貌,但這張臉傳遞出的羞辱神韻卻是讀者能夠歷歷感受到的。與“臉”的缺席形成分明對照的是,示眾者的服飾很耀眼,“藍布大衫上罩白背心”,“背心上一行一行地寫著些大大小小的什么字”,成為示眾者的醒目標識,這樣的表現(xiàn)策略更進一步強化了示眾者的羞辱感。
與羞辱性作用于人的精神層面相異,懲罰性針對的是人的身體層面,示眾者注定要遭受肉體之苦?!妒颈姟氛故窘o我們的“示眾”環(huán)境是那樣的毒辣,“火焰焰的太陽雖然還未直照,但路上的沙土仿佛已是閃爍地生光;酷熱滿和在空氣里面,到處發(fā)揮著盛夏的威力?!边@樣的炎熱季節(jié)里,“許多狗都拖出舌頭來,連樹上的烏老鴉也張著嘴喘氣”。示眾者就在這個時候被拉出來“示眾”,經受烈日下的暴曬。更主要的是,示眾者沒有了人身自由,不能自主支配自己的身體,要遭受身外約束之苦。
異己性涉及的是示眾文化中看客之于示眾者的態(tài)度。《示眾》文本中的看客只是“看”,想從示眾者身上尋出趣味來,“阿,阿,看呀!多么好看哪!……”一句話,把看客的心態(tài)揭穿無余。圍觀的人們對示眾者并無同情心,他們只是把示眾者作為無事時消閑的看料,他們也并不關心“示眾”的是非,大家在這種場合共同遵守了一個漠然的潛規(guī)則,誰要打破這個規(guī)則,誰就會受到排斥。小說中那個工人似的粗人,只問了一句“他,犯了什么事啦?”僅僅是一句低聲下氣的質疑,就立刻引起了大家的愕然,陷入眾人眼光的討伐之陣,結局是這個工人仿佛自己是罪犯似的逃離看客圍成的圓陣。
上述三個特征證之中外示眾文化案例,均有生動的映現(xiàn)。本文開頭引述的五個案例中,“示眾”無一例外是被作為處罰和羞辱的手段來使用的,圍觀“示眾”的人群,大多不脫看戲的心態(tài)。魯迅在日本痛感日軍以斬首示眾的形式來羞辱和懲罰中國人,受此刺激而改變了自己的人生志向。魯迅在《吶喊·自序》中提到賞鑒示眾的人們,體格雖然強壯,神情卻很麻木,對于自己同胞的死很漠然,魯迅說這些人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他從這些看客賞鑒示眾的神情中看到他們的精神需要改造?!妒ソ洝分杏涊d耶穌受難,也體現(xiàn)了示眾文化的特征。耶穌被釘反映出周圍的人對他的不同態(tài)度:漠不關心的人,站在那里觀看;喜歡捉弄耶穌的領袖嗤笑他;暴徒譏誚他;貪得無厭的人坐在十字架前進行骯臟的勾當;知罪的罪人在那里禱告。十字架因此成了對世人的“審判”。雨果在描寫卡西莫多“示眾”的場景時,沒有忽略那些“看客”的神情儀態(tài),“看到他(指卡西莫多——引者注)押上恥辱柱,人人歡喜雀躍。他剛才受的酷刑以及刑后罰跪示眾的可憐處境,非但沒有打動群眾的惻隱之心,反而為他們的仇恨增添幾分歡樂,從而變得更加惡毒?!雹蕻斂ㄎ髂嗤纯酂o比、揪心裂肺地喊出一聲“渴”的時候,這聲慘叫非但沒有打動觀眾的同情心,反而更加逗樂了梯子四周的巴黎平民。小說家對這些“看客”進行了尖銳的評論,說“巴黎的好百姓作為整體而言或聚集成群的時候,其殘酷程度不亞于流氓無賴的可怕團伙”⑦。同時又指出:“民眾,尤其是中世紀的民眾,在社會內部的行為猶如兒童在家庭里。只要他們仍舊處在這種蒙昧狀態(tài),道德上和智力上均未成熟,對于民眾可以像對于兒童一樣有個說法:這個年齡不解同情心。”⑧雨果的這些評論令我們回到了魯迅思想世界,東西方兩位文化巨人對“看客”的審視是如此的一致!
對《示眾》文本現(xiàn)實構成更為花樣多變的回應是民間文化生態(tài),這一點是我們在考察小說生命力時需要注意的。我們都知道,隨著人類文明的進步,“示眾”作為一種違背人權、有辱人格的不文明形式被明令禁止,中國政府發(fā)布了一系列法律法規(guī),包括憲法、訴訟法和司法解釋在內的法律文本,都不難找出禁止示眾的相關規(guī)定。比如《憲法》明確規(guī)定,“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第33條),“公民的人格尊嚴不受侵犯”(第38條);比如《刑事訴訟法》明文規(guī)定,“執(zhí)行死刑應當公布,不應示眾”(第212條)。在《行政處罰法》所具體列明的七類處罰種類中,也無“示眾”,《治安管理處罰法》重申了憲法確認的“尊重和保障人權”以及“保護公民的人格尊嚴”的原則,未規(guī)定示眾。1988年6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關于堅決制止將已決犯、未決犯游街示眾的通知》中指出,少數(shù)地方將已決犯、未決犯游街示眾的做法是違法的,在國內外造成很壞的影響,必須堅決制止?!锻ㄖ凡⑶抑厣辏焊鞯毓矙C關、檢察機關和審判機關務必嚴格執(zhí)行刑事訴訟法和有關規(guī)定,不但對死刑罪犯不準游街示眾,對其他已決犯、未決犯以及一切違法的人也一律不準游街示眾。上述國家的法律規(guī)定能夠嚴格落實的話,我們就不會看到本文開頭列舉的那么多“示眾”案例。這里就出現(xiàn)了一個悖論式的問題,為什么法律明文廢止的“示眾”形式,在我們的生活中卻不能絕跡呢?這說明主流政治文化與民間世俗文化認知的價值標準并不一致,在民間世俗文化生活中,約定俗成的認知的價值標準甚至高于主流政治文化認知的標準。民間社會只要存在,民間世俗文化所承傳的東西就不會沒有市場。立足此種文化視角來考察魯迅的小說《示眾》,其超前批判性無論給予多高的評價都不過分。更進一步說,“示眾”這一形式即使能夠從根本上消除,但“示眾”形式背后存在的人們之間“看”與“被看”的關系卻依然不會消失,除非人類社會徹底消亡,否則這種關系會以別種形式繼續(xù)存在下去,這正是《示眾》文本給予我們的偉大啟示。
《示眾》的文本魅力還體現(xiàn)在小說家在精悍有限的格局內,創(chuàng)造了超文本的表達效果。小說為讀者制造了三重未知:看誰,不知道;看什么,不知道;誰看,不知道。與魯迅其他小說中出現(xiàn)的示眾者相比,《示眾》里面的示眾者是極其模糊的,他的面貌始終處于遮蔽狀態(tài),讀者也難窺其性格??纯蛡冄郯桶偷淖聊ケ承纳系奈淖?,卻不甚了然,小說給出的答案只有“嗡,都,哼,八,而,……”
圍成圓陣的看客,小說家只是給予了漫畫式的勾勒。這三重未知似乎造成了文本的空白,其實正相反,文本空白以一種特殊的修辭作用把文本的意義域拓展得更寬。另外,小說在人物表現(xiàn)方面采取了高度抽象與簡約化的方法,像“白背心”,“禿頭”,“紅鼻子”,“橢圓臉”,“死鱸魚”,都是以人物面貌特征指代人物,我們在這里不必追究人物的真實名號,因為指代性的符號更具有豐富的能指性,使小說文本的邊界充滿開放性。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雷世文,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博士后,中國勞動關系學院文化傳播系副教授。
① 以上案例來源:www.hexun.com 【2006.12.11 09:04】,《南都周刊》記者謝海濤的《從革命時游街到嚴打時示眾》。
② 案例來源:http://www.sina.com.cn 2004年11月03日09:25。
③ 引自魯迅《鏟共大觀》,《魯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06頁。
④ 鄭實、傅光明編著:《太平湖的記憶——老舍之死》,海天出版社,2001年版,第199頁。
⑤ 《圣經》,中國基督教協(xié)會印發(fā),南京愛德印刷有限公司,1997年12月版,第1475頁。
⑥⑦⑧ [法]雨果:《巴黎圣母院》,施康強、張新木譯,譯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2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