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三別”詩初探

杜甫是我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組詩“三別”和“三吏”是杜甫現(xiàn)實主義詩篇的代表作，達到了現(xiàn)實主義的高峰。

杜甫出身于“奉儒守官”的家庭。他的一生，正處于李唐王朝由盛轉衰的歷史時期，安史之亂是這一轉變的關鍵。他經(jīng)歷了開元盛世，也經(jīng)歷了安史之亂。仕途挫折，使他無法實現(xiàn)“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政治理想，對腐敗政治有了深刻認識。安史之亂，又把他卷入了顛沛流離的底層人民之中，對國破家亡有了切身體驗。杜甫作為儒家思想文化薪火的傳承者，奉儒家經(jīng)典為圭臬，以積極入世的態(tài)度，用如椽之筆將其對祖國的深摯熱愛、對人民的無限同情、對統(tǒng)治階級罪行的強烈憎恨熔鑄于詩歌創(chuàng)作中。他自覺地繼承我國詩歌從《詩經(jīng)》、《樂府》以來的現(xiàn)實主義優(yōu)良傳統(tǒng)，同時又廣泛地吸取前代和當朝詩人的藝術技巧，一并加以發(fā)揚光大，在轉益多師、貫通古今的基礎上，終于成為一代“詩圣”。杜甫的詩歌也因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面貌，歷來被譽為“詩史”。

“三別”，即《新婚別》《垂老別》和《無家別》，與“三吏”同作于唐肅宗乾元二年（759）春。當時，安史叛軍首領安慶緒據(jù)守鄴城，唐朝派郭子儀等九節(jié)度使率六十萬大軍圍攻，因未設統(tǒng)帥，指揮不統(tǒng)一，是年三月三日，被叛軍擊潰。為扭轉戰(zhàn)局，加強戰(zhàn)備，朝廷到處征兵拉夫。杜甫于乾元元年（758）六月由左拾遺出任華州司功參軍，冬末，到洛陽探望故鄉(xiāng)。鄴城敗后，由洛陽回華州任所，途中親見親聞百姓疾苦，創(chuàng)作了“三吏”、“三別”六首“即事名篇”的新樂府詩。

尋找個人的精神家園，表現(xiàn)人類的情感世界，是一切詩人詩歌創(chuàng)作的永恒的主旋律?！叭齽e”有一個共同的主題，即分別以新婦、老者和單身漢的獨白，深刻反映了安史之亂給人民帶來的深重災難，全面揭露了黑暗殘暴的兵役制度，表現(xiàn)并歌頌了人民高度的愛國精神，同時也充分體現(xiàn)出作者內(nèi)心的復雜矛盾和巨大傷痛以及深摯的愛國愛民的思想感情。

杜甫作為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其詩歌的最大藝術特色是現(xiàn)實主義，這一藝術特色在他的敘事詩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

杜甫敘事詩的現(xiàn)實主義特色首先表現(xiàn)在他善于選擇有典型意義的人物和事件，加以高度的藝術概括，“三別”就是典型概括的范例。在“三別”中，杜甫塑造了三種不同類型的深明大義、熱愛祖國的底層勞動人民的典型形象。連年戰(zhàn)亂和大肆征兵拉夫使老百姓痛苦不堪，但為了平息叛亂，老百姓又隱忍痛苦奔赴前線?！缎禄閯e》通過“暮婚晨告別”送郎出征的新娘獨白，陳述了新娘的不幸命運、生離死別的哀傷、痛苦矛盾的心理、忠貞不渝的愛情和鼓勵丈夫報國出征的決心，塑造了一個“勿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的新娘子形象?！洞估蟿e》通過“子孫陣亡盡”告慰老妻的老者獨白，抒寫了老者投杖從軍的辛酸無奈、慷慨倔強的英雄氣概、與老妻的互憐互勉、戰(zhàn)爭殺傷的殘酷慘烈和內(nèi)心的極度悲痛，塑造了一個“棄絕蓬室居，塌然摧肺肝”的老征夫形象?！稛o家別》通過“人生無家別”再次被征的單身漢獨白，敘寫了殘破農(nóng)村的荒無人煙、歸鄉(xiāng)所見的凄慘景象、依戀故土的辛勤勞作、再次被征的痛苦無告和憶及老母慘死的無盡悲哀，塑造了一個“人生無家別，何以為蒸黎”的單身漢形象。杜甫詩中塑造的三個人物形象，是當時現(xiàn)實生活中千百萬黎民百姓的典型代表；他們催人淚下的痛苦遭遇，是天下蒼生悲慘命運的高度概括；他們舍家衛(wèi)國的崇高行動，是底層人民愛國主義精神的集中體現(xiàn)。通過這三個人物形象的塑造，也充分表現(xiàn)出杜甫愛國愛民、憂國憂民的深沉而偉大的情懷。

在對現(xiàn)實生活作典型的藝術概括方面，杜甫還善于用一兩句詩概括豐富的社會內(nèi)容。“積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垂老別》），極言殺傷之多，反映戰(zhàn)爭之慘烈?！按嬲邿o消息，死者為塵泥”（《無家別》），敘說百姓各奔東西，存亡不知，表現(xiàn)戰(zhàn)爭給人民造成的巨大災難。如此容納豐富社會內(nèi)容而又凝練的詩句具有震撼人心的藝術感染力。

個性化的人物語言，是“三別”的又一藝術特色?！叭齽e”均采用了第一人稱的口吻，在層層深入的訴說中曲折而深刻地展示了人物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和思想感情的發(fā)展變化?！缎禄閯e》全詩都作新娘語氣，敘述了新娘送新郎應征去前線的復雜矛盾的心情。《垂老別》全詩都作垂暮老人的語氣，寫被征老者與其老妻惜別的情景?！稛o家別》全詩都作單身漢的語氣，敘寫了敗陣歸鄉(xiāng)后所見的家破人亡的景狀和再次被征內(nèi)心的傷痛。此外，在韻腳的處理上，“三別”均是一韻到底，一氣呵成，便于主人公訴說，也利于讀者傾聽。

比興、俗語和口語的運用，也增強了人物語言的個性化?！巴媒z附蓬麻，引蔓故不長”（《新婚別》），用比興引起，以兔絲子依附蓬麻，來比喻嫁給征夫得不到長久的依靠，語氣矜持羞澀，完全符合新娘的特定身份和心理狀態(tài)。“仰視百鳥飛，大小必雙翔”（《新婚別》），以鳥兒雙飛起興，期盼丈夫早日平叛歸來?！熬眯幸娍障?，日瘦氣慘凄”（《無家別》），把太陽比作氣息奄奄的瘦病老人，與單身漢歸鄉(xiāng)所見人去巷空的荒蕪景象而產(chǎn)生的悲涼心境完全吻合?！八搌B戀本枝，安辭且窮棲”（《無家別》），以鳥戀本枝喻人戀故土，雖窮困也不能不在故鄉(xiāng)暫時活下去。比興貼切，增強了人物語言的生動性、形象性。“三別”中還運用了一些俗語和口語，“生女有所歸，雞狗亦得將”、“嫁女與征夫，不如棄路旁”（《新婚別》），“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無家別》）等，既符合主人公勞動人民的身份，也有助于人物語言的個性化，同時使語言具有通俗自然的特色。

“三別”的細節(jié)描寫和環(huán)境描寫也很出色。作者善于選取一些能表現(xiàn)人物精神品質(zhì)的生活細節(jié)展現(xiàn)人物性格。“自嘆貧家女，久致羅襦裳。羅襦不復施，對君洗紅妝”（《新婚別》），通過“不復施”、“洗紅妝”的細節(jié)，既表達了新娘對丈夫堅貞專一的愛情，也是在鼓舞丈夫放心出征?！袄掀夼P路啼，歲暮衣裳單。孰知是死別，且復傷其寒。此去必不歸，還聞勸加餐”（《垂老別》），以夫傷妻寒、妻勸夫餐的細節(jié)寫老夫妻的繾綣深情，感人肺腑。作者還善于通過環(huán)境描寫，渲染氣氛，烘托人物心境?！叭f國盡征戍，烽火被岡巒。積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垂老別》），以舉國從軍平叛，山岡烽火連綿，積尸成腥流血染土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描寫，深刻暴露了安史之亂造成的慘不忍睹的災難現(xiàn)實?！凹拍鞂毢?，園廬但蒿黎……久行見空巷，日瘦氣慘凄。但見狐與貍，豎毛怒我啼”（《無家別》），手法多樣，有白描，有渲染，還有對典型事物的鋪陳描摹，再現(xiàn)了戰(zhàn)亂中田園荒蕪、人煙絕滅的農(nóng)村圖景，反映了處于國破家亡中的人民對當時社會的不滿。

“三別”結構嚴謹，章法各異?！叭齽e”都脫胎于樂府，都是借主人公的獨白來結構全篇，都可分為三層，結構十分嚴謹?！缎禄閯e》先敘新娘新婚即別的痛苦；再敘新娘對丈夫的關心和愛情，欲和丈夫一同去出征；后敘新娘既勉勵丈夫，又自我勉勵。《垂老別》先敘老者投杖出門、憤而從軍；再敘與老妻互憐互勉、含淚訣別的場面；后敘老者自嘆自慰?！稛o家別》先敘單身漢亂后歸鄉(xiāng)之所見；再敘歸而無家，分敘故里荒涼之景和勞作之苦；后敘無家又別，分敘無家之情和亡母之痛。詩篇緊緊圍繞一個“別”字，逐層轉折翻進，渾然天成，在層層訴說中將人物的復雜心理刻畫得細致、深切?！叭齽e”在章法上又各有獨特之處?！缎禄閯e》實寫一青年結婚次日被征從軍，卻借新娘之口虛寫出來，是新娘對丈夫的獨白，用兔絲蓬麻比興引起，用飛鳥雙翔的比興之詞作結，具有浪漫主義色彩，增強了藝術感染力。《垂老別》是老者對老妻的獨白，又加入一些老妻的敘述之語，用直敘法引起，用告別作結?！稛o家別》因單身漢無家、無告別的對象，似自言自語，又似對客人訴說，用追敘法引起，加用了鋪敘式的手法，借景、物、事寄情抒懷，用點題作結。手法多樣，章法各異，卻異曲同工，舒卷自如。

總之，“三別”與杜甫其他杰出詩篇一樣，不僅具有高度的思想性，而且具有高度的藝術性，是內(nèi)容與形式完美結合的典范。

（責任編輯：古衛(wèi)紅）

作者簡介：李文良， 石家莊信息工程職業(yè)學院副教授；陳 新，石家莊信息工程職業(yè)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