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北這地方,在一般人的眼里,脫不了窮困二字。窮歸窮,可發(fā)生在這塊土地上的故事,卻異常的豐富多彩。且不說周秦漢唐,金戈鐵馬,長煙落日,無定河畔的累累白骨,引得文人騷客唱出千古悲歌。也不說明末的驛站漢子,一呼百應,從這里出發(fā),占領了北京城。上個世紀三十年代,陜北“鬧紅”,又將中國革命的焦點,定在了這里。
“二月里來刮春風,江西上來個毛澤東”,陜北根據地,為中央紅軍的北上,確定了最后的方位。吳起鎮(zhèn)、瓦窯堡、棗園、楊家?guī)X。這些埋藏在深山溝里的古鎮(zhèn)村落,原本無人知曉,自從印上領袖們的足跡,便成為中國革命的地標,從此熠熠生輝。
黨中央在陜北扎下了根,臥薪嘗膽十三年,終于奪得了天下。毛澤東雖然再也沒有回過陜北,可他臨別時的一句話:陜北是個好地方,為這塊土地定了性。圣地的革命光環(huán),給了這里的人們崇高的歷史地位,盡管日子過得貧困,但心中的榮譽與自豪,卻如豐厚的精神食糧,抵消著囊中的羞澀。
我們到陜北插隊,處處能感受到革命歷史的痕跡。那些出了名的遺址自不在話下,你就是跑到偏遠的小山溝里,也能見到有的土窯洞門上釘著一個紅牌牌,上寫著某某領袖某某年曾在此居住過,頓時叫人肅然起敬。
我插隊時住的窯洞,就曾住過赫赫有名的獨臂將軍賀炳炎。我的房東當時還是個孩子,他說那會兒窯頂上架著電話線,警衛(wèi)員、參謀們跑里跑外的,很是熱鬧。賀將軍很和氣,還拿出魚肉罐頭請老鄉(xiāng)們吃,我想這一定是從日本鬼子那兒繳獲來的。只不過陜北的老鄉(xiāng)不吃魚,覺得“一滿不好吃”,辜負了人家的美意。前不久看電影《太行山上》,見到劇中那個揮刀劈賊,血光之中不變色的賀炳炎,方知能集殺氣與和氣于一身者,才是真將軍。
幾乎陜北的每一個村子里,你都能找到當過紅軍或八路軍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經歷。正如傳統(tǒng)文化在民間,主要靠口頭流傳一樣,“鬧紅”的故事,也被長輩們在燈前飯后,言談話語之間,叫后輩們聽了去。相對于整理成文字的歷史,老鄉(xiāng)們聊的,更生動,更形象。也許因其瑣碎,因其微小,并不能人專家們的眼簾,但我想,老鄉(xiāng)們之所以擁護紅軍,首先不是因為搞懂了革命的道理,民間流傳的故事,興許起了更大的作用。
我們隊里的老郭顏,年輕時就當過兵。他說,他那個連隊,連長十七歲,而指導員三十多歲,甭看倆人年紀相差很多,合作還挺好。團長也是個年輕人,火爆脾氣。有一次部隊趁黑夜從敵人鼻子底下突圍,團長站在崾崄邊上,眼睛瞪得明溜溜的,一手端著盒子炮,一手攢著把苗子(匕首),向著戰(zhàn)士們低聲喝道,快跑,不許說話,誰說話我就捅了誰!那夜自然突圍成功。事隔多年,老郭顏講起團長的樣子,還有點膽戰(zhàn)心驚。一句話,一個動作,那個團長的形象躍然而出,遠比我在許多書上看到的精彩,難怪老郭顏記憶猶新。
村里年紀大一點的婆姨們還記得,八路軍向她們借鍋做飯的情景,她們說,那些南方人根本就不會做小米飯,米也淘不干凈,常常弄得半生不熟,一邊吃飯一邊吵,說的那話“一滿解不下”。不過他們對老百姓很客氣,嘴上大娘大姐地叫著,每次也總是把鍋刷干凈了才還。陜北女子向來熱情,我從她們對待知青的勁頭,就知道當年姐姐們是如何幫助這些南方人做飯的了。
參加革命的人雖然多,但命運卻各有不同。我插隊時遇到的老紅軍,哪一個不是三幾年就參加了革命。我曾見過一對紅軍夫婦,江西人,經過二萬五千里長征到陜北。男的已經當了團長,騎著馬帶著警衛(wèi)員,因為負過傷,身體不行,便在邊區(qū)“精兵簡政”的時候復了員,夫妻雙雙落戶到延安城外的七里鋪村,當了農民。此后幾十年,他們再沒有挪動地方,團長變成了生產隊長,握槍的手改握了老镢把子。他們的樣子,黑瘦黑瘦的,除了口音變得南腔北調,其他一切,和陜北老農無異。
陜北人戀家是出了名的,他們扛槍鬧革命,只求將來能過上好日子,并沒想得高官厚祿,所以,一旦革命成功,便卸甲歸田,老婆孩子熱炕頭,繼續(xù)吆牛種地。我的朋友久娃,他的父親曾給首長當警衛(wèi)員,也是出生入死,立了功的。后來首長進了城,要把他帶去給個科長干。他死活不肯,哭著喊著要回家種地。首長雖然覺得遺憾,但也不好強求,就隨了他的愿。每當講起這事,久娃總是耿耿于懷,他雖然后來也上了大學,當上了城里人,“我可是付出了比城里孩子多幾倍的努力”。我知道,他是靠在縣城給人家做小工,一邊掙錢養(yǎng)活自己,一邊去學校補習,堅持了四五年,終得金榜題名。
然而比起延妮兒,久娃還算個幸運者。延妮兒的生父是個老革命,勝利后在城里當干部??上]幾年就病故了,延妮兒的媽就帶著她回了陜北,改嫁給老家的一個農民。我想當時在陜北人心中,干部和農民之間還沒有那么大的距離,延妮兒媽本來就是從村里出來的,再回到熟悉的生活環(huán)境中去,也是很自然的事。我見到延妮兒的時候,她就是一個地道的農村女子,看不出一絲城市生活的影子。她后來和其他女子一樣,出嫁生孩子當了莊戶人的婆姨,身世中的那一點點別樣的色彩,并不能給她的命運帶來別樣的變化,她也從來沒想過應該有什么樣的變化。
當然還有更不濟的。通往縣城的石橋邊,有一個提著小籃子賣雜貨的老漢,好像是姓段。有一次聊天才知,他老人家年輕時也曾當過兵,而且是在中央警衛(wèi)團。干了沒幾年,家里頭要給他娶親,他便回了家。也許是新婚燕爾,小伙子樂不思蜀,竟然自行脫隊,當了逃兵。解放后,他的戰(zhàn)友,很多都當上高級干部,他在家鄉(xiāng),依舊過著窮日子。這是自找,怨不得他人。只不過“文革”清理階級隊伍時,他便倒了楣。他說:“好懸吶,差一點兒就把我選成叛徒了!”我覺得好笑,只聽說有選代表選模范的,哪里還有選叛徒的?他說:“可不是,隊里開會,討論我是不是叛徒,吵吵了半夜,也定不下來,最后隊長說,干脆舉手表決。結果,反對的比同意的多一票。險些就選上了?!?/p>
當年邊區(qū)大生產,出了個鼎鼎大名的勞動模范,聽說姓吳。吳一天開荒好幾畝,又為主席代耕,成為軍民學習的榜樣,他的事跡都被編到了歌里,被人傳唱,一時占盡風光。四七年胡宗南進攻延安,中央撤退時,怕他因名氣太大,被敵人通緝,便把他編入部隊,封了個軍需部長的官兒,安排了警衛(wèi)員,配了馬,跟上隊伍一起行動。戰(zhàn)場風云莫測,一日軍部突遭胡宗南襲擊,首長急令轉移,警衛(wèi)員拉馬護著吳撤退,不料,一顆炮彈飛來,在不遠處爆炸,戰(zhàn)馬受驚,把吳掀翻在地,徑自跑了。吳是農民出身,丟了匹大馬還了得,便不顧警衛(wèi)員勸阻,只身去追馬,結果被敵人俘了去。
吳是名人,雖說入伍不久,好歹也是個高級干部。胡宗南如獲至寶,將他當成重大的戰(zhàn)利品送至南京,以顯示其輝煌戰(zhàn)果。國民黨也利用他大造宣傳攻勢,蔣介石親自接見,好言撫慰,上馬金,下馬宴,又帶他參觀國軍裝備,飛機大炮坦克一通展示,這吳的思想就起了變化。不久,南京的報紙登出了他的反共聲明。
這一根稻草并不能挽救蔣介石的命運,沒過幾年,江山易主,老蔣跑到了臺灣。他可沒想起帶上吳,把他一個人撂在了南京。吳只得回到陜北老家,繼續(xù)種地。好在共產黨也沒有為難他,讓他善終,只不過對這段歷史的表述中,再沒提到過他。我也是從別人的口述中,才聽到這個故事。陜甘寧邊區(qū)勞動模范甚多,沒了吳,還有郝樹才、楊步浩,寫歷史并不缺乏典型。
在陜北,毛澤東的遺跡最多。人們把他住過的窯洞一一找到,哪怕轉戰(zhàn)陜北時只住過一晚,也掛上了紅牌,成為路線教育的基地?!拔母铩睍r人們稱呼毛澤東,必須加上“四個偉大”的頭銜,否則就會被人認為不忠??稍S多陜北老鄉(xiāng),還依然如故地稱他作“老毛”。傳說老毛在延安時,每到傍晚,總愛只帶一個警衛(wèi)員,在延河邊上溜達,經常是作沉思狀,但有時還操著湖南腔和當?shù)匕傩樟牧奶?,所以老鄉(xiāng)們說,當時見老毛并不難。
老毛有輛吉普車,據說是美國人送的。延安修了飛機場,就在東關外邊,除了起降飛機,還經常用作群眾集會的場地,老毛講完了話,要坐吉普回棗園,中央機關的那些大姐們,就紛紛把自己的孩子抱到車上,讓老毛給捎回去,省得自己累贅。老毛也惹不起這幫大姐,就帶著一車的孩子,在延安城里“招搖過市”。我想這場景,一定非常有趣,雖不見文字記載,可我不止一次聽人說過,當不會有錯。
老鄉(xiāng)們把老毛的成功,賦予了很多神秘色彩,說他在佳縣白云山上抽得了上上簽,自有上天護佑,這才東渡黃河,取了北平,得了天下。這話在白云山一帶傳得很廣,不排除當?shù)厝擞薪璐颂嵘鹊钠髨D,白云山至今香火不衰,持西北五省道觀之首,誰說沒借了老毛的光呢。不過老毛在白云山上看戲、歇息,倒是確有其事。你現(xiàn)在去白云山,在戲臺子前的石柱邊,還會有人指給你看,那是毛澤東站立看戲處。
老毛下了白云山,東渡黃河不復還。從此,這里的山山水水就再沒有見過老毛的面。解放后,陜北的鄉(xiāng)親進京去看過老毛,帶回與他的合影照片,卻沒有帶回對老區(qū)的任何經濟上的幫助。陜北百姓雖然在政治上翻了身,卻依舊過著貧窮的日子。直到六十年代末北京知識青年到延安插隊,才陸續(xù)向北京傳回了真實的信息。周恩來聽到了,曾沉痛地說:“延安的問題這么多,大人沒反映,孩子們反映了。陜北人民哺育了我們,全國解放二十多年了,一些群眾生活還這樣困難,我心里非常難過?!?973年,周恩來總理陪同越南的范文同總理到延安訪問,親眼見到了陜北的貧窮狀況,傷心地流下了眼淚。
其實周恩來在延安,還發(fā)生過一件事,更加深了他的印象??偫硪蠈毸娇囱影踩?,可當時延河上并沒有通向寶塔山的橋。汽車只好從河床上往過開,不料途中竟陷到了泥里。這也許是周恩來當了總理之后,在全國各地都不會遇到的尷尬事。多虧延安的鄉(xiāng)親們,一擁而上,生生用手將車抬了出來。我想周恩來一定非常感慨,一是陜北百姓依舊熱情,二是陜北如此落后。從此,北京加大了對陜北的支持力度,延河上,也多了一座橋。
許多傳說,已隨著年輪的滾動,在有些人的心中,慢慢的淡去了??蓪τ陉儽眮碚f,卻是人們精神世界里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陜北也因了這些傳說繼續(xù)保持著獨有的色彩。我們難以分清傳說與歷史真實之間的界限,但是有必要去分嗎?有了傳說的歷史,才是豐富的歷史。相對于有限的史籍,更多的活在老百姓心里的,恐怕還是這些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