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來自東歐的德語詩人保爾·策蘭的“語言柵欄”一詩,是詩人中期創(chuàng)作的代表詩作,引來眾多解釋。研讀該詩,可窺策蘭中期詩風之一斑。本文分別從主題結構、詞語結構和詩文結構三個角度對這首詩文進行文本細解,運用詮釋學的基本原則,視文本為無上權威,從基本詞義出發(fā),把文字的多元意向性規(guī)整到詩文的涵義一體性中。同時,尊重文理的開放性和多維性,力圖避免牽強和過度的解釋。
關鍵詞:策蘭;語言柵欄;文本分析
中圖分類號:I516.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08)06—0001—09
中文讀者十分熟悉策蘭的早期詩文力作“死亡賦格”,而對他創(chuàng)作中期的標志性詩作“語言柵欄”則稍感陌生。策蘭創(chuàng)作的第二階段由三本詩集構成:《語言柵欄》(1959)、《無人玫瑰》(1963)和《呼吸轉換》(1967)。主題漸從死亡、痛苦轉向言說和沉默;視角從外向轉為內向;文風上,語句開始破碎,詞句不再華美;韻律不再流暢;語言緊縮,圖像式微;隱喻、圖像更為陌生難解而成為密碼。詩的對象由被感知物轉為感知本身;語言從表達媒介變?yōu)榉此紝ο?,由此進人語言表達的危機階段。
詩在尋找出路,尋找生的希望。希望與出路到了詩集《語言柵欄》,尤其是在《無人玫瑰》和《呼吸轉換》中,無法再走下去了,語言表達能力似乎到了極限。故有評論者懷疑詩人如何再往下寫,是不是意味著結束。有人不禁發(fā)問,策蘭的“詩堅稱寫在語言和不再是語言之間的無人之境。到底還能維持多久?”感官的損害、語言的危機在“語言柵欄”一詩中表現(xiàn)得極為透徹。對該詩進行分析,可窺策蘭中期詩風之一斑。策蘭詩文是一座值得花費時間和精力去探索的人類精神寶藏,潛心研讀“語言柵欄”一詩所獲得的詮釋性理解便是一個極好的例證。
一、“語言柵欄”一詩的產生
1957年,“語言柵欄”一詩首次發(fā)表于《年輪》(Jahresring)雜志(57/58),同時刊出的有包括“黑暗”(Tenebrae)在內的其他七首詩。1959年,策蘭在法蘭克福的菲舍爾(S.Fischer)出版社出版同名詩集《語言柵欄》,可見詩人對它重視的程度,也表明了策蘭詩文的語言轉向。起草時間可能是1957年初,詩人在一個信封背面速記思緒而成,先寫下數(shù)行,轉了個向,在同一面寫下另一個文本,這是“語言柵欄”的雛形。策蘭詩文的蒂賓根版所展示的從草稿到終稿的修改演變過程,有利于我們精確理解策蘭的詩緒和文理,為合理詮釋策蘭詩提供了可靠的研究版本。
二、主題結構
先錄德文全詩如下,旁附中文譯文(本文分析作品時則依據(jù)德語原文,譯文僅作參考):
我們首先就遇到確定主題的困難,一般的文學作品只有一個主題,而這首詩卻有交錯并行的雙重主題:盡管隱埋頗深,我們仍然認定這是情詩;也可以說是關于語言(詩學)的詩。策蘭則解釋說是詩人與讀者之間關系的詩,就策蘭詩學和詩文而言,他對“語言柵欄”做如此解釋,于文理不通,我們似難以接受。
首先是情詩。詩文中的“我”去水中世界(冥府)尋找死去的愛人,他們之間阻隔著“語言柵欄”。我看見柵欄后,愛人的眼睛朝著光的世界(人間)流淚。我企望能和你在一起,并提醒美好的往昔。最終,我從夢幻跌落到現(xiàn)實,懷有失語之痛。其二,以語言為題的詩。意欲交流的人不用語言器官——口、舌、唇——而是視覺器官——眼睛。眼睛不會說話,卻是最為敏感的知覺器官,能表露許多內在情感。或許,分屬不同世界的人交流時無法說話,只能用眼神意會。因為那一場災難,和諧親善的往日一去不返,能用語言交流的人間卻不能使用已有的表達方式,沉默是唯一的選擇。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理解阿多諾“奧斯維辛后寫詩是野蠻的”這句話。歐洲作家受到極為嚴峻的挑戰(zhàn),策蘭對此也應有意識,他向往與語言有過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親密關系。只是他太清楚:破鏡難圓,創(chuàng)口不愈。
三、詞語結構
詞語結構的任務是按照詞語的不同詞性,即動詞、名詞、形容詞或副詞把它們從詩文中取出,確定它們詞典學意義上的含義。然后考察詩中所選詞語(詞性)之間是否構成關系,如果有,那么是怎樣的關系。通過這種分類方法,我們或許可以發(fā)現(xiàn)詩文的側重和傾向,詞語結構的構造是理解詩文的必要前提。因此,詩中的語詞也就由私人意義的領域進入到公共意義的領域。
1、動詞的選擇與運用
動詞的選擇和運用會告訴我們,詩以何種方式運行?!罢Z言柵欄”一詩動詞用得較少,總共九個,它們主要分布于詩的前面部分。除去情態(tài)動詞、助動詞,剩下五個動詞:“劃動”(rudern),“釋放”(freige—ben),“猜出”(errǒtseln),“站”(stehen),“在”/“是”(sein)。它們由行為動詞(劃動,釋放,猜出)經(jīng)過狀態(tài)動詞(站,在/是)一直到最后詩節(jié)無動詞的狀態(tài),透露了全詩由動到靜的內在走向。
三個行為動詞本身,也按動態(tài)質量的強弱,漸趨平靜。動態(tài)質量較輕于“劃動”的是“釋放”,前者著重表現(xiàn)主體的主動性(肢體動作),后者則是主體的放開行為。“猜出”則是一個心理活動的動詞,不在形體或面部上有所表現(xiàn),其動態(tài)質量顯然不及前兩個動詞。
最后一節(jié)詩的行數(shù)最多,竟沒有出現(xiàn)一個動詞。詩完全進入靜止狀態(tài)。為了避免動詞的出現(xiàn),用了一個動詞形容詞“煙熏火燎”(blakend),把兩個名詞“沉默”(Schweigen)和“笑”(Lachen)設定成名詞,透出極其微弱的動態(tài)。就動詞而言,全詩展示了由運動、活力經(jīng)平緩趨向靜止的過程。
2、名詞的選擇與運用
如果說動詞的選用透露詩文的運行方式,名詞則表現(xiàn)詩文的實體部分。我們把詩中名詞進行分門別類,觀察它們都來自哪些門類,并對個別名詞進行必要的解釋。從中,我們可以把名詞分為以下九個門類:(1)天文:天(Himmel)。(2)氣象:信風(Passat)。(3)人際:陌生人(Fremde)。(4)視覺:眼圓(Augenrund),眼瞼(Lid),一瞥(Blick),虹膜(Iris),光感(Lichtsinn)。(5)動物:熒光蟲(Flimmertier)。(6)宗教/心理:靈魂(Seele)。(7)神話:伊麗絲(Iris),古希臘神話中的彩虹女神,上帝的信使。(8)體育:女游泳者(Sehwimmerin)。(9)表情:笑,沉默。(10)物事:語言柵欄(Sprachgitter),欄桿(Stǒbe),鐵插口(Tǖlle),木屑(Span),磚塊(Fliesen)。
一首以語言為題的詩使用最多的名詞不是語言器官,而是視覺器官眼睛及其對光的知覺。名詞展示三個空間:天,海(信風),地(磚塊),各有不同的象征。物事形狀以條狀為多,加上方(磚塊),與眼睛之圓形成對立關系。語言(柵欄)與沉默構成一對矛盾。
3、形容詞的選擇與運用
本詩的形容詞一共五個:“無夢的”(traumlos),“陰郁的,渾濁的,模糊的”(trüb),“心灰色”(herzgrau,出現(xiàn)兩次),“鐵的,鐵制的”(eisern)和“斜的”(schrǒg)。詩中形容詞多傾向于選擇中間色,質地堅硬,方向不正,確定了詩的基本色調,透露出沒有希望的情緒?!靶幕疑痹诘抡Z中是個生造的詞,在中文中碰巧有“心灰”一詞,然作為顏色,卻也陌生。
四、詩文結構
名詞解釋:“語言柵欄”本意是指,修女院里修女與塵世間人說話時,中間所隔的一道有柵欄的窗子。克勒塔特的解釋似乎窮盡了“語言柵欄”的意義,我們扼要陳述他列出的四重意義:(1)修女院中小窗上的柵欄,修女只能通過這層柵欄與世俗的人說話,或稱說話窗。(2)據(jù)格林的《德語詞典》,該詞只有讓·保爾多次使用過它的引申義,如:一個老人在睡眠的語言柵欄后與死者說話;風雨欲來時,夜鶯在芬放的語言柵欄后響亮拍翅;除了在地墓的語言柵欄后面,無處找到蓮娜;因為她眼睛的糊裱門和語言柵欄被遮蔽。在讓·保爾那里,女友的眼睛就是語言柵欄,越過柵欄男友想聽到愛聽的話,類似的表述有“目語”,“說話的目光”或“眼睛不會沉默”等。(3)也許語言本身就是柵欄,穿過柵欄別的東西在說話,包含可能與限制。(4)從詞源學角度看,柵欄還有交叉、編織等意義?;蛟S與詩的結構有關聯(lián)。以下我們對全詩的五個詩節(jié)分別進行詮釋。
眼睛之圓在欄桿之間。
詩文顯微鏡般觀察視覺器官——眼睛的狀態(tài),準確地說是流淚的情形。第一詩行是一幅因沒有動詞而顯得靜止的圖像:眼圓與欄桿組成的幾何圖形。“眼睛之圓”是指包括上下眼瞼在內的整個眼睛,它和欄桿的關系頗為突顯,詩中沒有說眼睛之圓在欄桿(喻睫毛)之前,也不說在其之后,而是說在無數(shù)根垂直的欄桿之間?!爸g”一詞說明了眼圈和欄桿的距離極近,可以說它們幾乎粘貼在一起,它提供了一幅被欄桿分割的眼睛圖像?!把劬χ畧A”一詞既不是科學術語也不是日常用語,由詩人自造,這種陌生化的手法產生了物化效果,好像眼睛不是一個生命器官,而是一個圓形的無生命的東西。這一由垂直線(欄桿)和圓(眼睛)構成的幾何圖形表現(xiàn)了阻攔和監(jiān)禁,一個意欲表達的人被阻隔在另一個世界。
熒光蟲——眼瞼
向上劃動,
釋放出一瞥。
虹膜——女游泳者,無夢又陰郁:
天,心灰色,一定很近。
靜止不動的畫面在第二節(jié)得到改變,這只正在慢慢睜開的眼睛使畫面產生動感;簡直是“秒風格”對圖像的精細描述在詩中的體現(xiàn)?!皠潉印痹馐莿澊?,水面上的平行運動;在口語中也有雙手劃動之意,是否可以理解為從水底向上的直線運動呢,抵達水面時“釋放出一瞥”呢?兩重意義或許都存在,并沒有排他性。“熒光蟲”與“眼瞼”是同位語,眼睛周圍長有睫毛的眼皮(眼瞼)隱喻成一只閃光的纖毛蟲。熒光(Flimmer)主要意義是“不安的、顫動的光點反射”?!皠潉印北砻餮鄄€在水中活動,暗示熒光是液體與光接觸時閃耀出的反射。這是一只飽含淚水的眼睛。眼瞼的翻動使這個靜止的器官復活,釋放出的一瞥,讓它獲得本來的視覺功能。這一切發(fā)生得如此沉重、緩慢且短暫,使人幾乎難以察覺,釋放出的短暫的目光表明主體感官與客體世界發(fā)生關系這一事實。
詩的顯微鏡頭追隨那目光,靠近對象,近得無法再近。對眼睛內部的細節(jié)進行描寫:虹膜。虹膜轉換成游泳者,圖像暗示了眼淚的流量。與第三句中的“劃動”聯(lián)系起來看,就是淚流成河了,在詩語的顯微鏡下,微觀對象被描寫成宏觀現(xiàn)象?!癐ris”除醫(yī)學術語之外,還是古希臘神話中的女神伊麗絲,神的信使,能攜帶暴風雨,常在冥河邊,也能下冥界,人海底,冥界和水讓人聯(lián)想到策蘭詩中常出現(xiàn)的奧爾弗斯母題,詩的文理又在以十分隱晦的方式指向那穿越水域,去冥界追回死去戀人的故事嗎?虹膜和女神雙重意義在這里合而為一,難以分解?!盁o夢又陰郁”又是一語雙向,即是描寫虹膜,又是伊麗絲。現(xiàn)在伊麗絲呈現(xiàn)出“無夢”的狀態(tài)。在策蘭詩中,夢經(jīng)常是“我”,一個活人,進入冥府去見死者的門檻或大門。所以夢是活人才具備的能力,失去(-los)夢的人是否就是死者呢?如果我們能這么認定,那么這里暗示的或許是一個失夢者的眼睛。形容詞“trüb”的德語本意指液體被攪動而渾濁,氣體因灰塵飄浮而不明,固體因積淀細微物質而不凈,也形容本來有光澤的事物失卻了光澤,如燈光昏暗,天空陰沉;引申義才形容人的心情之憂郁、沮喪、沉悶等?,F(xiàn)譯為“陰郁”,一方面淚水使虹膜無法讓光線正常進入視網(wǎng)膜,因而眼神變得陰暗模糊,另一方面表示情緒的抑郁。
第五行結尾以冒號表示與第六行的緊密關系,首先是在第五行中用主要修飾事物的形容詞描寫主體心理,然后第六行反過來,用修飾感情的形容詞“心灰”來描寫天之灰,把內在感受投放到外在客體,使得天與內心的顏色相吻合。修飾語的互換使用暗示了這兩行詩的密切聯(lián)系。第六行中沒有用陳述句(如“天很近”)來斷定,而是用了情態(tài)動詞“一定”。一定,在這里表示“假定的必然性”,是說話人認為可能性極大的猜測,或許也表露了眼睛對光向往的迫切性。天光停留在眼球淚水層面上,看去只是一片模糊的光亮,以為那就是天空。
斜著,鐵插口里,
熏煙的木屑。
靠光感
你猜出那靈魂。
對眼睛的描述到此結束。第四節(jié)呈現(xiàn)出一幅不接上文的陌生圖像:斜插在鐵插口里的熏煙的木屑。這幅圖像通常被認為難以理解,解釋者面對它真是束手無策了,至今沒有圓通的說法。策蘭詩中確實出現(xiàn)太多難以理解的隱喻、密碼、圖像、詩句或詩節(jié),一時難以解釋,完全正常。我們想給讀者提供一個理解的思路,試圖說通這一詩節(jié)。對插口的理解是比較統(tǒng)一的,用它可插蠟燭或火炬。動詞形容詞熏煙的(blakend)引起了我們的注意,解釋者對此一般采取回避的態(tài)度。一把燃燒不起的火炬,正是一個不祥的預兆,我們又想起奧爾弗斯母題,這段古希臘神話說:奧爾弗斯與歐里迪克的婚禮在不祥之星照耀之下:雕鶚,不吉利的使者,停落在房頂;歡慶的火炬燃燒不起,只是冒煙。隨后新娘歐里迪克就被毒蛇咬死,沉入冥府;新郎奧爾弗斯追去要人,想要新娘起死回生……。詩中斜插在鐵插口里的冒煙而不燃的火炬預示了那場悲劇,你和我的世界因而被一割為二。這個圖像是回憶,也是提醒。下一句中出現(xiàn)的“你”強調了這一點。
“猜”是指對一個問題或一個謎給出最有可能是正確的答案;猜出就是通過猜和設身處地的感受來找到一個正確答案。光感中的感(Sinn)在德語中有多層意義,詞源上指尋找蹤跡者,現(xiàn)代德語中指感覺,意識,反應,意向,思念的能力;此外還有內容,意義,目的,價值等意思。靈魂(Seele)在德語構詞中有湖(See)的意思,原先可能是指屬于湖的人,在古代日爾曼人的觀念中,未出生者和死人的靈魂都居住在水里。現(xiàn)代德語中主要指人的感覺,感受,思想的全部;宗教信仰中,肉體中不死的那一部分。水的形態(tài)又一次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回到那只在淚中張開的眼睛,它能模糊感受到光。說話人這時才把它的主人“你”提出來:你猜對了。猜出了什么呢?靈魂(指這個詞的多層含義)。你明白存在著兩個世界,一個是光中世界,一個是水中世界;一層水,一道柵欄阻隔你和我,分離了我們;你也感受得到我的全部情感。這是一次靈魂與靈魂的面對,是感受,而不是對話。
(假如我像你。假如你像我。
我們不是曾站在
一個信風里嗎?
我們是陌生人。)
第五節(jié)由括號框住,這里全是說話人對你說的話,加了括號似乎就沒有說出口,連獨白都不是,更沒有對話;詩人想通過詩的形式把實際分離的兩個人框在一起。第一行詩包含兩個整句,在詩中獨一無二。我渴望我歸于你,你歸于我,你我同一,消除你和我之間存在的一切障礙和阻隔。虛擬式則表明,這只是不可實現(xiàn)的夙愿。這里還有另一層涵義,我和你互換位置,我到你這里,你到我這里,那將是一個怎樣的狀況呢?虛擬式同時也說明這兩個世界的不可互換性,沿著這個思路才能理解下文的“陌生人”。接著是一個過去時的反問句:“我們不是曾站在/一個信風里嗎?”這個問句與其說是一個問句,不如說是對過去共同經(jīng)驗的追憶和提醒,也是“我”提出位置互換這個夙愿的理由?!拔覀儭钡某霈F(xiàn)不僅在語法層面上把我和你合并一處,而且在內容上證明曾經(jīng)有過的共同體。信風,風力勻稱,方向穩(wěn)定,把帆船帶回港灣,給人安全感,信任感,人稱“幸福之風”。信風隱喻是“我”對我們共有的往昔進行質量上的認定,同時,反問句也說明了“我”內心稍有不安,不能完全確定,作為對方的“你”是否也持相同的看法;曾經(jīng)的那一段時光是否真的那么幸福、美好,“我”似乎希望得到對方的確認和首肯。這一詩節(jié)是全詩唯一句法完整的一節(jié),也從語言形式上肯定了“我”對往昔的完滿性肯定。
本節(jié)最后一句是現(xiàn)在時陳述句,說明了一個當下不容置疑的事實:“我們是陌生人”。陌生人是不是指我們不認識,不了解對方了?前兩句還透露了許多溫情和渴望,還小心翼翼地提醒對方回憶過去,怎么現(xiàn)在就成了“陌生人”呢?這讓許多解釋者無所適從,有的放棄了解釋,有的用空洞的概念來描述,有的試圖具體去理解卻選錯了方面。從小處說,他們沒有從“陌生(人)”這個詞的本意出發(fā)去理解,而是按照自己既定的模式去分解。陌生人(Fremde)意即從另外一個地方,另外一個國度來的人,他不住在這個地方,也不屬于這個地方。由此說明,你和我分屬不同的世界。也印證了上文水中世界(死)和光中世界(活)的說法。我們又能回溯地理解,我和你之間的不可置換性,我們相互熟知卻又陌生的矛盾性。
磚塊。上面,
緊挨著,這兩個
心灰的笑:
兩個
滿口的沉默。
“磚塊”一個單詞完成一個句子。句號之后才用一個代副詞表示地點,把讀者從水一液體世界突兀地帶到磚一固體世界。磚塊通常指由石料、石頭、人造材料或玻璃制成四方形板塊,用來貼在墻面或地上以防水、衛(wèi)生。這個詞在策蘭創(chuàng)作中也出現(xiàn)過,一次是在其早期的“瑪麗安娜”一詩中:“現(xiàn)在,在世界的磚塊上,夢之硬幣擲地有聲?!?I.14)這一所屬格隱喻告訴我們人類世界的堅硬和冷漠(磚塊也有冰涼之意)。1959年8月的散文“山中談話”隱晦地談及了詩人與猶太人和猶太教的微妙關系,其中提到了“石塊”(Steinfliesen),我和他們都躺在石塊上。我給你講述著(現(xiàn)在時)睡與不睡,夢與不夢,愛與不愛。我與周圍的他們處在一起,有著共同的現(xiàn)實命運。根據(jù)本詩語境,并與“山中談話”和“瑪麗安娜”的詩句結合起來,我們可以把“磚塊”理解為現(xiàn)實世界,或者如策蘭所說的(否定意義上的)人的世界?!按u塊”從夢一般的境界中,陡然切換或跌落到陰冷、堅硬的現(xiàn)實。
這一節(jié)的“心灰”是對第六行的重復,從而與上文建立了某種關系并暗示:兩個心灰的笑來自布滿淚水的雙眼,表現(xiàn)出無奈、尷尬和放棄,“緊挨著”突出兩者相依為命。繼冒號之后出現(xiàn)“兩個/滿口的沉默”,嘴里塞滿了沉默,語言的器官被非語言所塞滿?!皟蓚€”獨立成為一行,顯示其重要性。兩張嘴是語言交往(對話)的基本單位,現(xiàn)在卻是無言以對,無話可說?;蛘哒f,在這個世界上,面對這樣的世界,語言失去了表述能力。
詩以“語言”開端,以“沉默”結束,構成悖論式的框形結構。從言說走向無言的歷程由此完成。言說還是沉默,這是個問題。1960年給友人的信中策蘭寫道:“一個一次性的、會死的靈魂生物,用他的聲音和沉默尋找一條路。……我們生活在黑暗的天空下,而且——這里人很少。所以詩也很少。希望,我還有的希望并不大;我試圖抓住僅存的一點東西?!笔曛?1970年),詩人以嚴肅的行為藝術回答了這個問題:放棄言說,選擇沉默,放棄人的世界,選擇水的世界——投巴黎塞納河而辭世。
五、結語
我們從主題、詞語和詩文結構詳細分析了,并對其他學者的解釋提出了質疑和不同的看法。這三個角度勾畫出了這首詩晦澀、多義、矛盾等基本特征。詩的總體傾向是明顯,它指向一個難以言說的語言對象,無論是詞匯的選擇還是詩文的運行都朝著雙重主題方向輻輳:渴望和失望,語言和沉默。
解釋策蘭的詩是語文一詮釋學的冒險旅行。誘惑與困境并存。策蘭的語言有獨特的吸引力,閱讀幾遍,讀者被旋入到一種情緒之中,產生進一步了解和理解的愿望。真要去具體解釋時,就會遇到巨大困難,語詞指向多個方向,隱喻輻射多個層面,把詮釋者引向無限遙遠,引向多個岔道,引到黑暗深淵。似乎策蘭的詩文拒絕詮釋,至少拒絕平庸單維的解釋。但愿我們的努力有些成效,我們的分析和詮釋能夠幫助中文讀者透過語言柵欄,接近和理解策蘭的詩文。
(責任編輯:周淑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