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食貨派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國社會史問題論戰(zhàn)之后形成的以中國古代社會經濟史為研究旨趣的學術團體。食貨派形成以陶希圣為主要代表的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的學術隊伍,注重系統(tǒng)搜集和整理中國古代社會經濟專題史料,并以此基礎,在寺院經濟史等方面開辟中國古代社會經濟史研究的新領域。
〔關鍵詞〕社會史論戰(zhàn);食貨派;社會經濟史研究
〔中圖分類號〕 K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2689(2007)01-0105-06
食貨派是活躍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以中國古代社會經濟史為研究旨趣的學術團體,在史學界有相當?shù)挠绊憽H欢L期以來由于種種原因,大陸學術界對食貨派的學術活動和學術成果的研究仍然十分有限,這一研究現(xiàn)狀與其在三十年代的學術影晌是不相稱的,因此本文擬就食貨派對三十年代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的學理貢獻問題作一探討。
一、三十年代中國社會史論戰(zhàn)與食貨派的學術緣起
食貨派作為三十年代社會經濟史研究的一個重要學術派別,其形成有著內在的學術淵源,即三十年代以中國社會史問題為中心的學術論戰(zhàn)為食貨派的形成提供了學術環(huán)境和歷史契機,從而推動了社會經濟史在原有基礎上的深化研究。顧頡剛先生在《當代中國史學》中評述三十年代“社會經濟史研究的成績”時追溯了食貨派的學術緣起,認為“社會經濟史的研究,是隨著社會革命運動而興起的,當國民革命軍北伐的先后,社會主義勃興于中國,為探索革命的正確前途,一般革命家都努力于中國社會經濟的研究,尤其是集中精力于社會經濟史分期的討論,這樣就產生了所謂‘中國社會史的論戰(zhàn)’”[1](100)。這表明,三十年代社會經濟史的研究與這一時期關于中國社會史問題的學術論戰(zhàn)之間有著內在的學理聯(lián)系。
中國現(xiàn)代意義上的經濟史研究發(fā)端于清末民初西方近代歷史學、社會學、經濟學等社會科學理論的傳入,梁啟超等試圖用西方近代社會科學改造中國的傳統(tǒng)史學,提出傳統(tǒng)史學“因范圍太狹,事實闕略,不能予吾僑以圓滿的印象”[2](6),新史學應當突破傳統(tǒng)史學“一人一家之譜錄”[2](1)的模式。他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一書中列舉了“欲成一適合于現(xiàn)代中國人所需要之中國史”的“重要項目”,其中包括“經濟基件——衣食住等之狀況,自初民時代以迄今日,其進化之大勢何如?”、“農工商業(yè)更迭代嬗以占經濟之主位,其推移之跡何如?”、“經濟制度——例如貨幣之使用,所有權之保護,救濟政策之施行等等,其變遷何如?其影晌于經濟狀況者何如?”、“人口增殖移轉之狀況何如?其影響于經濟者何如?”、“與外國交通后所生經濟之變動何如?”[2](8)等一系列問題,這實際上提出把社會經濟也納入史家的視野之中。在研究方法上,他在《歷史統(tǒng)計學》一文中第一次提出把統(tǒng)計學的方法引入歷史研究之中。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廣泛傳播的同時,唯物史觀也在歷史學等社會科學領域中得到運用,“自從所謂‘唯物史觀’輸入以后,更使過去政治中心的歷史變成經濟社會中心的歷史”[1](3)。這表明,到二十年代末期經濟史研究已經有了一定的基礎。
二十年代末由中共黨內關于中國社會性質問題的爭論引起社會科學界的關注,并從中國社會性質問題的爭論進一步引發(fā)對中國社會史的探討。1928年10月,“新生命派”的陶希圣發(fā)表《中國社會到底是什么社會》一文,認為“從最下層的農戶起到最上層的軍閥止,是一個宗法封建社會的構造,其龐大的身分階級不是封建領主,而是以政治力量執(zhí)行土地所有權并保障其身分的信仰的士大夫階級”[3]。陶希圣對中國社會性質的見解,引發(fā)了學術界的大爭論。1930年郭沫若出版了《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一書,運用唯物史觀深入研究中國歷史發(fā)展的全過程,肯定了中國歷史上存在過奴隸制時代,引起強烈的震動和反響,“確是一樁破天荒的工作”[4](313),托派的李季、陳邦國、王宜昌、杜畏之等以及以中間派自居的胡秋原、王禮錫等也先后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從論戰(zhàn)的主要論題看,核心在于如何通過對大量的歷史資料特別是對經濟史料的考察來證實中國社會的性質。正如主編《讀書雜志》的王禮錫在《中國社會史論戰(zhàn)序幕》中所提出:“經濟的結構,是一切精神文化的最基礎的結構,要理解中國一切精神文化的結構,必須徹底的理解中國的經濟的結構。所以,要理解中國的整個社會,決不能零碎的去理解,而必需先理解其基礎,然后能把握其整個”。[5](3)對中國社會性質及社會史分期問題的研究首先是一個經濟領域內的問題,要做出站得住腳的結論客觀上要求研究者必須用充足的史料進行精細的分析以得出結論。對于這一點,論戰(zhàn)的參加者在一定程度上運用了大量經濟史料來支持自己的觀點。
然而,論戰(zhàn)各方盡管也運用了大量的史料進行論證,但同古史派微觀考據(jù)和細致研究相比,則顯得粗糙簡陋。特別是由于中國古代歷史相當漫長,史料繁多雜亂而又缺乏系統(tǒng)地爬梳考稽,因此在爭論中國古代社會性質問題時存在公式化、簡單化的毛病。對于這種重方法輕材料的普遍傾向,當時學術界不少人提出尖銳批評,如馮友蘭在為馬乘風著《中國經濟史》一書所作的序言中有感于其缺陷而發(fā)出感慨:“現(xiàn)在有些講歷史的人,往往對于史料毫不審查,見有一種材料,與其先入之見解相合者,即無條件采用”;[6](374)錢穆也提出類似的批評:“革新派之于史也,急于求知識而怠于問材料”, “其于史,既不能如記誦派所知之廣,亦不能如考訂派所獲之精。彼于史實往往一無所知”。[7](4)盡管錢穆所言過重,但忽視史料的搜集卻是不爭的事實。
二十年代末至三十年代中期中國思想界關于中國社會史問題的大論戰(zhàn)進一步激發(fā)了人們研究中國社會經濟史的興趣和愿望,人們不滿足于論戰(zhàn)中那種粗枝大葉的或公式化的論述,迫切要求在進一步發(fā)掘史料的基礎上把研究深入下去,從而推進了中國經濟史學科的形成和發(fā)展,直接導致三十年代初中期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熱潮的出現(xiàn)。當時正當論戰(zhàn)高潮之時,王禮錫己經發(fā)現(xiàn)論戰(zhàn)重論不重史、以論代史的弊病并提出細化研究的愿望,他說:“在這個大問題之下,分為若干問題,每人或每組對于其中的一個問題或幾個問題負材料的搜集,材料的審查,以及對于這些材料的組織與問題的試解的責任,然后由大家加以細密的討論。這樣才可以免除‘流于空疏’的毛病?!薄拔覀兛梢灶A料著將有一個更熱烈的研究空氣會為這個論戰(zhàn)所誘發(fā)?!盵5](10)事實恰如王禮錫所希望的,雖然中國社會史論戰(zhàn)因1933年9月《讀書雜志》的??良畔聛?,但它開啟了經濟史研究的新趨向,即從理論的爭論轉入史料的搜求。學術界在論戰(zhàn)后不約而同地把注意力轉向史料的搜集整理,食貨派正是在這樣的學術氛圍下應運而生。作為三十年代中國社會史論戰(zhàn)平息不久后形成了的一個以中國古代社會經濟史為研究旨趣的學術活動組織,食貨派在三十年代中國學術界特別是經濟史學界較有影響,其學術活動和研究成果進一步推動了中國社會經濟史學科的形成。
二、形成以陶希圣為主要代表的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的學術隊伍
1934年12月1日,在古史辨派大師顧頡剛的提議下,時任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的陶希圣創(chuàng)辦了《食貨》半月刊,以“中國社會經濟史專攻刊物”作為其學術定位, 在二十年代眾多的刊物中,陶希圣“所主編的《食貨半月刊》更是一個最著名的社會經濟史雜志”[8],為從事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的食貨學會會員提供學術交流的園地。同時,陶希圣等還在北京大學法學院組建中國經濟史研究室,以北平地區(qū)學者為主體,如陶希圣直接指導的在北京大學法學院中國經濟史研究室工作的鞠清遠、武仙卿、曾謇以及后來與陶希圣有工作關系的連士升、沈巨塵、何茲全等人,在此基礎上發(fā)起成立食貨學會作為中國社會經濟史的專業(yè)學術團體。食貨學會完全是一個學術組織,在其《食貨學會會約》第二條明確提出:“凡是志愿或正在研究中國經濟社會史的師友們,皆得任意為本會會員”,會員可以在《食貨》上發(fā)布在研選題、提出未經研究題目,甚至“研究的心得成績,互相通知,互相批評”。[9]《食貨》的創(chuàng)刊和食貨學會的成立使從事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的學者之間進一步加強了相互聯(lián)系和溝通交流,其中既有遍及全國各大學和研究部門的學者,還吸收海外研究中國社會經濟史的專家,如日本東京帝國大學專攻唐代經濟史的鈴木俊教授等,推動了社會經濟史的研究氛圍,后來中山大學法學院等高校也相繼成立了中國經濟史研究室,并在《現(xiàn)代史學》雜志開辟“社會、經濟史”專欄。
三十年代的陶希圣作為社會經濟史研究的主要發(fā)起人和推動者,勤于治學,著述豐富。早在二十年代末他就發(fā)表了一系列社會史方面的論文,并匯集成《中國社會之史的分析》一書于1929年初出版。該書出版后立即在學術界引起強烈反響并。30年代中期中國社會史論戰(zhàn)走向低潮之后,陶希圣開始進行經濟史的考證與分析,這一階段的社會經濟史研究實際上是其二十年代社會史研究的繼續(xù)與深入。他不僅主持《食貨》編輯的工作,而且還是主要撰稿人,自1934年12月創(chuàng)刊至1937年7月???,《食貨》共出版5卷(每卷12期)零1期,幾乎每期都有其撰寫的經濟史論文,內容遍及中國古代各個時期,如《戰(zhàn)國至清代社會史略說》、《十六七世紀間中國的采金潮》、《西漢時代的客》、《盛唐戶口較多的州郡》、《五代的都市與商業(yè)》、《王安石以前田賦不均與田賦改革》、《金代猛安謀克的土地問題》、《元代佛寺田園及商店》、《明代彌勒白蓮教及其他“妖賊”》《順治朝的逃人及抗充問題》等等。陶希圣以其豐富的著述和在經濟史研究領域的學術成就,成為三十年代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的主要代表。
陶希圣在主編《食貨》半月刊時十分注重發(fā)掘新人,發(fā)表他們的研究作品,從而在社會經濟史研究領域培養(yǎng)了一批青年學術骨干。后來成為歷史學家的何茲全先生就是在此時嶄露頭角,對其一生的學術生涯產生重要影響。對于在北大史學系的這一段治學道路,他認為陶希圣給予其深刻的影響:“我走上研究中國社會史的道路,是受陶希圣的影響。我在北京大學史學系讀書時 (1931-1935年), 陶先生正在北大教書。他開中國政治思想史、中國社會史的課,我都選昕?!盵10]1934-1936年何茲全受陶希圣的影響開始專攻魏晉南北朝隋唐社會經濟,撰寫《中古時代之中國佛教寺院》(《中國經濟》第2卷第9期)、《魏晉時期莊園經濟的雛形》(《食貨》創(chuàng)刊號)、《中古大族寺院領戶研究》(《食貨》第3卷第4期〉等論文,在學術界引起廣泛注意,并為以后的學術發(fā)展奠定基礎。三十年代的全漢升就發(fā)表了《宋代都市的夜生活》、《中國廟寺之史的考察》《中古佛教寺院的慈善事業(yè)》、《宋代女子職業(yè)與生計》等一系列有新意的論文。1949年以后到臺灣后,他曾先后在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臺灣大學、香港中文大學新亞研究所任職,專攻明清社會經濟史,出版了《中國經濟史論叢》和《中國經濟史研究》等重要著作。三十年代另一位成名的楊聯(lián)升也出版了《中國貨幣與信貸簡史》、《中國政治經濟社會制度研究》、《國史探微》等重要社會經濟史著作,在海外都具有較大影響。
《食貨》在其近兩年半左右的存在時間內,共發(fā)表了包括150多位作者的340多篇經濟史論文,深化了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培育了一批新人,成為中國社會經濟史領域的專家。1971年,???0多年的《食貨》復刊,陶希圣仍然兼任主編。復刊后的《食貨》改為月刊,擴大了社會經濟史研究的時間跨度,從以古代為主擴展到包括近現(xiàn)代,在臺灣等地仍然發(fā)揮重要影響。
三、系統(tǒng)搜集和整理中國古代社會經濟專題史料
偏重理論而忽視史料是三十年代中國社會史論戰(zhàn)存在的明顯偏向?!妒池洝吩趧?chuàng)刊之初主編陶希圣就聲明:“這個半月刊出版的意思,在集合正在研究中國經濟社會史尤其是正在搜集這種史料的人,把他們的心得、見解、方法,以及隨手所得的問題、材料,披露出來。大家可以互相指點,切實討論,并且進一步可以分工進行。這個半月刊用意只是這樣,并不像過去所謂‘中國社會史論戰(zhàn)’那樣的激昂,那樣的趨時?!盵11]這表明《食貨》的辦刊旨趣不同于社會史論戰(zhàn),而是組織、集合研究人員共同致力于中國社會經濟史史料的搜集工作。
食貨派在史料方面的獨特貢獻在于拓寬了社會經濟史研究的史料范圍,對于這一突出的優(yōu)點,何干之在回顧與評述中國社會史論戰(zhàn)時給予肯定:“《食貨》的好處,是向有志于中國社會史的朋友,提供豐富的史料”[4](356)。在三十年代社會經濟史研究中,二十四史歷來作為研究的基本史料來源,然而,這對于深化研究顯然是不夠的。中國歷來有修地方志的傳統(tǒng),在漫長的歷史發(fā)展中積累了卷帙浩繁的地方志史料,其中包含大量有關人口、食貨、風俗、財政經濟制度等原始記錄,長期以來卻沒有得到史學研究者的重視。對此,顧頡剛曾向食貨派提議“從地方志里找經濟材料”,陶希圣深表贊同,認為“方志是研究一地的歷史的最方便的書”,要注意地方志的經濟史料價值,“下功夫從地方志里搜求經濟的社會的材料”。[12]他還初步談了如何搜讀地方志的想法:一是“先讀有大都會的地方的縣志”,如宋代的姑蘇志起至于明清的蘇州志、宋代的臨安志起以至于明清的杭州志,以便從中了解“大都會的發(fā)達史”、“從前的大都會的衰弱過程”、“現(xiàn)代大都會的起源及發(fā)達經過”;二是“分工的辦法”,建議最好是由本省人來讀本省的地方志。[12]同時,鞠清遠也發(fā)表了《地方志的讀法》一文,他認為“有許多經濟史料,在他處很不易于找到,而在方志書中,可以找到”[13],從而可以彌補經濟史料的不足。由于地方志數(shù)量浩繁,通讀不易,于是他提議可以先讀歷史上重要的經濟都市的方志、在水路交通線附近的府縣方志以及歷代重要工業(yè)或礦業(yè)區(qū)域的府縣方志。在讀地方志時,特別要注意不要忽略了一些不易引人注意的內容,如方志中關于驛路、寺院、廟會、市、集會、水利事項、橋梁建設等內容的記載。陶希圣向讀者推薦鞠清遠的《地方志的讀法》一文并提出:“我們要讀的兩種基本書,一是廿四史,二是地方志”[14],要把兩者結合起來以擴大經濟史料的搜討范圍。陶希圣、鞠清遠提出“搜讀地方志”的提議在經濟史學界引起注意,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的湯象龍贊同《食貨》提出的利用地方志史料,并進一步提出除了二十五史和地方志外,還可以再拓寬史料搜集范圍,如明清兩代中央政府的檔案、各地方政府的卷宗檔冊、社會上的各種賬簿,如農民或家庭的流水賬、店鋪的生意賬,公司的營業(yè)賬以及其他關于量的性質的記載,只有這樣精細地搜集史料,以精確的史實為立論的根據(jù),“將來也不會發(fā)生以前那樣空洞的論戰(zhàn)”[15]。他還專門介紹了自己正從北平故宮所藏明清檔案中摘抄社會經濟史資料的工作。在陶希圣的倡導下,《食貨》雜志發(fā)表了一些有研究深度的利用地方志經濟史料而撰寫成的論文,如李光信在《食貨》第4卷第3期上發(fā)表的《山西通志中的山川崇拜》利用山西地方志中的史料,對山川祠廟進行系統(tǒng)歸納,從中概括山西山川崇拜的特點。此外,劉興唐在《食貨》第4卷第8期上發(fā)表《福建的血族組織》的論文,主要依據(jù)陳盛韶的《問俗錄》,并結合《泉州府志》等地方志資料,對清代福建宗族的祠廟和財產、械斗進行了探討,考察了血族在對于弱小族人的保護和對政府以及官僚的對抗方面所起的作用。
由于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在三十年代中期“還在初步”[16],一般學者想做中國經濟通史而不愿做專題研究,其原因在于初學者不了解這一領域的研究動態(tài)因而無從下手。這一現(xiàn)象引起陶希圣的注意,《食貨》開始有意識地倡導對社會經濟史研究作學術史的考察,注重對索引的搜集整理,陸續(xù)刊登了近三十年來國內學術界已發(fā)表有關社會經濟史研究的論文索引,如《南方各大學雜志中中國經濟社會史論文索引》、《北京大學刊物中關于中國經濟社會史論文索引》、《三十八種刊物中中國經濟社會史論文目錄索引》、《中國經濟社會史重要論文分類索引》等,供研究者選題參考。同時,食貨派還搜集整理某些專題經濟史料,如在二十年代敦煌文獻十分珍貴有限,但食貨派仍然不遺余力地多方搜求?!妒池洝返?卷5期出版《唐戶籍簿叢輯》專刊,將當時見于中日文書籍、雜志的二十件敦煌戶籍、丁籍收集在一起,這些資料在此后幾十年內一直是史學工作者利用敦煌文獻的重要史料來源。陶希圣在《小序》指出:“戶籍丁籍是多方面重要的經濟史料”[l7],對研究均田制、百姓負擔和社會組織都有重要意義。中山大學的曾了若發(fā)表在《食貨》第4卷第2期上的《隋唐之均田》是最早嘗試利用敦煌戶籍研究均田制的專題論文,加深了人們對均田制的了解,其研究方法在學術史上亦有積極意義。陶希圣發(fā)表在《食貨》第4卷第7期上的《唐代管理水流的法令》,利用敦煌寫本《水部式》結合唐代文獻探索了唐代關于灌溉用水的管理、水碾的管理、河上交通的管理及海上運輸?shù)挠嘘P規(guī)定。此外,《食貨》在“研究資料”專欄連載馬非百整理的《秦漢經濟史資料》十余萬字的珍貴史料,內容涉及秦漢時期農業(yè)、手工業(yè)、商業(yè)、貨幣制度、租稅制度、奴隸制度、人口及土地等各個方面,這些對于進一步研究秦漢時期和唐代社會經濟史奠定了學術基礎。
四、開辟中國古代社會經濟史研究的新領域
食貨派在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領域是相當活躍,不僅搜集整理了一批富有學術價值的經濟史料,而且在秦漢以來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方面,尤其是那些長期以來為學術界所忽視或冷落的某些歷史時期,如魏晉南北朝、五代和元朝的社會經濟史,開辟了新的研究領域。
首先,對寺院經濟史的研究是三十年代食貨派對中國古代社會經濟史領域的一項開拓性的研究。
寺院是一種宗教性的社會組織,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是佛、道鼎盛時期,食貨派比較早開展對寺院經濟的研究,其中三十年代何茲全先生對寺院經濟史的研究做出奠基性的貢獻。他從社會史的新角度研究寺院經濟,在三十年代就發(fā)表了《中古時代之中國佛教寺院》和《中古大族寺院領戶研究》兩篇重要的寺院經濟的論文。他認為,從社會史角度看,中古時代的佛教寺院不但是宗教的組織而且是政治的組織,寺院是當時社會的一個縮影。要全面考察中古中國社會的構造,要徹底了解中古中國社會的性質,必須要把寺院作為一個主要的研究對象。而且因為寺院是披著一件宗教外衣,所以在封建關系的表現(xiàn)上也特別顯著,如政權的分割等,在俗界莊園不甚顯著, 在寺院便非常顯著。對寺院的研究更能使我們容易認識整個中古社會的性質。 寺院經濟成為他“研究中國社會史的兩翼”[18]之一。此外,全漢升的《中古佛教寺院的慈善事業(yè)》、鞠清遠的《唐宋元寺領莊園研究》,對中古寺院經濟的一些問題作了研究。陶希圣的《元代佛寺田園及商店》、鞠靖遠的《元代的寺產》還對元代的佛寺田園、商店、寺產問題,搜集了一些史料,作了初步論述。三十年代食貨派開辟的寺院經濟史這一新的研究領域,突破了當時經濟史側重士地制度、門閥士族等問題的視野局限,在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具有拓荒性質,直至今天,對這一領域的研究仍然具有相當?shù)膶W術價值。據(jù)何茲全先生1985年6月時統(tǒng)計認為,盡管對中國寺院經濟史的研究發(fā)端于三十年代中期,但從1934年至1984年近五十年間,學術界對此的研究仍然是薄弱的,以漢唐寺院經濟為例,學術界就這個問題發(fā)表的論文不過二十七、八篇,其中較有份量的僅僅十七篇左右。[19](1)
其次,深化對中國古代賦役制度的研究。
賦役制度是社會經濟史研究的一個重要方面,食貨派在古代賦役制度研究的一些選題具有開拓性。在秦漢賦役制度研究方面,劉道元在《食貨》第1卷第3期發(fā)表《商鞍變法與兩漢田賦制度》則屬較早根據(jù)傳世文獻資料較全面地考辨漢代賦役制度的論文。在唐代賦役制度研究方面,鞠清遠的研究比較有特色,他在《唐代經濟史》(與陶希圣合作,1936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唐代財政史》(l940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以及《唐代的戶稅》(《食貨》第1卷第8期)、《唐代的兩稅法》(《北京大學社會科學季刊》第6卷第3期)等論著中,對唐代的租庸調、地稅、戶稅、色役、雜儒、兩稅法和商稅等做了較系統(tǒng)全面的闡述,提出不少獨立見解。關于魏晉南北朝、元朝的特定人戶的社會身份地位及賦役負擔役問題的研究,自三十年代即有研究成果問世。如鞠清遠在《食貨》第3卷第4期上發(fā)表《三國時代的“客”》,歸納了“客”的四種構成形式:在《食貨》第2卷第12期上發(fā)表《兩晉南北朝的客、門生、故吏、義附、部曲》,對兩晉南北朝時期的“客”的構成作了重要補充,指出有平民自賣為客的,如“十夫客”等,文章特別對佃客進行分析;在《食貨》第1卷第9期發(fā)表《元代系官匠戶研究》,引用豐富的資料全面探討了元代系官匠戶的地位、待遇、工作形式等問題。何茲全在《食貨》第1卷第11期上連續(xù)發(fā)表《三國時期國家的三種領民》,分別論述州郡領民、屯田客和軍戶的賦役負擔與身份地位。武仙卿在《食貨》第5卷8期和第10期上連載《南北朝色役考》,分析南北朝各種特定人丁所承擔的種種名目的特種徭役。
再次,開辟了從社會經濟史的視野研究中國古代宗族制度的新領域。
我國率先研究宗族史的是呂思勉先生,他于1929年由中山書局出版了《中國宗族制度小史》,從宗與族的概念入手,論述了大小宗、祭祀、姓氏、譜牒、合族而居、族長與族產、立后等問題。之后,商務印書館1934年出版了陶希圣《婚姻與家族》一書對宗法及宗法之下的婚姻、婦女及父子,大家族的形成、分解、沒落作了比較細致的考察。與呂思勉的宗族史研究相比,陶希圣對宗族的研究有其獨特之處,即把宗族問題與各時代的生產組織、交換方式、社會關系、政治制度聯(lián)系在一起進行分析,先從生產工具生產力水平著眼,探討當時社會的經濟發(fā)展狀況,然后再研究在這種情況下的家族發(fā)展變遷。陶希圣這一開創(chuàng)性研究直到今天仍得到后人的充分肯定,馮爾康認為:“此書篇幅不大,但把生產關系演變與家族、婚姻的變化聯(lián)系一起分析,有一定的深度”。[20](315)其他一些學者還從不同歷史時期探討宗族問題,如北京大學國文系曾謇在《食貨》雜志連續(xù)發(fā)表《殷周之際的農業(yè)的發(fā)達與宗法社會的產生》、《周金文中的宗法紀錄》、《古代宗法社會與儒家思想的發(fā)展——中國宗法社會研究導論》等論文,其研究成果超越前人之處在于他借鑒了西方民族學的理論,并使用了金文資料進行研究。關于豪族問題,中山大學的陳嘯江《魏晉時代之“族”》(《史學專刊》1卷1期)是一篇較早也較為系統(tǒng)地研究魏晉時期宗族的論文,論述了“族”的來源及魏晉時代重視宗族的原因、勢族和寒門、宗族內部生活狀態(tài)、魏晉人重視宗族的一般情況及入族與出族問 題。專門研究魏晉宗族的論文至今仍然少見。曾謇《三國時代的社會》(《食貨》第5卷第10期)考察了當時豪宗大族的活動,認為三國政權的建立,都基于大族的勢力。此外,武仙卿在《南朝大族的鼎盛與衰落》(《食貨》第1卷10期)對南北朝門閥士族問題也進行了研究。
最后,從都市經濟的角度深化了對唐宋時期社會經濟史的研究。
研究唐代集市的有鞠清遠在《食貨》第3卷第6期發(fā)表《唐宋時代四川的蠶市》指出,唐代成都及其附近的蠶市,有一種是由崇拜圣地而構成的季節(jié)性市場,另一種則毫無宗教意義,只是季節(jié)性市場。宋代是中國城市發(fā)展的重要階段,不僅有一批人口超過l0萬的大城市,還有成千上萬小市鎮(zhèn)的勃興?!妒池洝冯s志中發(fā)表了若干涉及宋代都市經濟的論文。全漢升吸收西方經濟理論,包括馬克思《資本論》的論述,在研究宋代經濟史方面,取得了突出成就,他的論文先后編成《中國經濟史論叢》和《中國經濟史研究》兩部論文集,涉及了宋代農業(yè)、商業(yè)、行會、市場、貨幣、物價、漕運、經濟重心南移、城市、海外貿易、寺院經濟等諸多問題,是近代的宋代經濟史研究的開創(chuàng)者。
1937年7月由于盧溝橋事件全民族抗戰(zhàn)爆發(fā),《食貨》在出完第6卷第1期后停刊,食貨學會亦解散,盡管后來其成員的政治活動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然而其在推動三十年代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方面的學術貢獻卻是不可忽視的。正如時人高耘暉在給《食貨》的通信中是這樣評價:“我以為現(xiàn)在國內對于中國社會史從事研究的人,雖然不少,可是真正有具體組織的,還只是食貨學會。事實上,食貨學會在現(xiàn)在或不久的將來一定會成為中國社會史研究的一個重心。”[21]1947年顧頡剛在《當代中國史學》中系統(tǒng)回顧和總結了近百年中國史學的發(fā)展,對以陶希圣為代表的食貨派在三十年代所開創(chuàng)的社會經濟史研究給予較高評價,認為他與郭沫若是“研究社會經濟史最早的大師”,“事實上也只有他們兩位最有成績”,“陶希圣先生對于中國社會有極深刻的認識,他的學問很是廣博,他應用各種社會科學和政治經濟學的知識,來研究中國社會,所以成就最大”。[l](100)“雖然他的研究還是草創(chuàng)的,但已替中國社會經濟史的研究打下了相當?shù)幕A”。[1](101)正如顧頡剛所說,三十年代社會經濟史研究雖然還處于學科的草創(chuàng)時期,但是與前期的中國社會史論戰(zhàn)相比,精細的學術研究與考證己經成為一種歷史研究的趨勢,“已經漸漸脫離宣傳革命的窠臼而走上了研究學術的大路,在這點上,陶希圣先生的功績實豐不可埋沒”[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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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北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