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正統(tǒng)觀,在古代中國,指的是關于天下最高統(tǒng)治權之合法性的觀念?!罢y(tǒng)”(關于“正統(tǒng)”一詞的含義,可參見拙作《五德終始說與歷史正統(tǒng)觀》,載《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04年第2期)一詞出現(xiàn)較晚,大概是在漢代,但關于天下最高統(tǒng)治權之合法性的思想,據(jù)可信的資料,則可以追溯到殷商時代,《書》、《詩》中的天命思想是其代表。
一研讀今文《尚書》,可以看到,在商代,就有王朝合法性的意識形態(tài),那就是最高統(tǒng)治的合法性可以溯源于天和天命的思想。《盤庚》三篇是關于商朝遷殷過程中商王盤庚對部眾的幾次訓話,以文告的形式保存下來。學者根據(jù)出土殷墟卜辭,證明《盤庚》的內容基本上是可信的。在該篇中,盤庚多次以天或天命的名義,教訓大臣部眾,要求他們服從自己的意志,遷到新的都城,并定居在那里。他說:“先王有服,恪謹天命,茲猶不常寧?!笨讉鳎骸跋韧跤兴校粗斕烀?,如此尚不常安,有可遷輒遷?!北P庚又說:“今不承于古,罔知天之斷命,矧曰其克從先王之烈?!笨讉鳎骸疤鞂⒔^命,尚無知之,況能從先王之業(yè)乎?”盤庚又說:“天其永我命于茲新邑,紹復先王之大業(yè),礛綏四方。”孔傳:“言天其長我命于此新邑,不可不徙?!保?](《盤庚》)從這些談話可知,在盤庚看來,上天以“不常寧”提醒殷人必須遷徙,這種“不常寧”表示“天將絕命”;而遷徙到新的都城,就是“天其永我命”。可見,這里的天是一意要遷徙的,與盤庚的意志相同。通過這段訓話可知,在商人的心目中,王朝的施政措施應該順從天意。不用說,王朝統(tǒng)治的合法性當然也是由天命決定的。
據(jù)《商書》另一篇《西伯戡黎》記載,周文王剪商,打敗了商的與國黎,這時候,商朝的大臣祖伊十分恐懼,向殷紂王進言:“天子,天既訖我殷命……非先王不相我后人,唯王淫戲用自絕,故天棄我……”上天已經終止了授予我殷人的大命,這不是我們的先王不保佑我們這些后人,只是大王您淫逸、懈怠,自絕于天,所以天才拋棄了我們。對于這些話,紂非但不聽,反而狂妄地宣稱:“嗚呼!我生不有命在天!”[1](《西伯戡黎》)從祖伊的話,可看出,王朝統(tǒng)治是由天命決定的;殷紂王迷信天命永遠站在自己一邊,不會改變。后世儒家經典《禮記》記載:“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2](《表記》)。可見,殷人迷信鬼神,到了后代,在人們的記憶中仍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同時也說明,殷人以天命作為自己擁有天下統(tǒng)治權的合法依據(jù),他們中的某些人(如紂)相信他們的正統(tǒng)地位將永世長存,這在宗教信仰上是有根基的。
不過,祖伊卻認識到“唯王淫戲用自絕,故天棄我”,天是根據(jù)天子的表現(xiàn)來決定是否支持其統(tǒng)治的,因此王朝合法統(tǒng)治的根據(jù)中就有了人為的因素。這說明,部分殷人對流行的天命永佑的神話,產生了懷疑,是一種理性的覺醒。
二據(jù)《尚書》可知,在殷周遞嬗過程中,周人又對天命觀念進行了改造,使傳統(tǒng)的天命正統(tǒng)觀念增加了更多的理性內涵,奠定了后來中國文明發(fā)展的基礎。
《史記》記載,武王滅商以后,回到鎬京,夜不能寐。弟弟周公來訪,問為什么睡不著。武王說:“我未定天保,何暇寐!”[3](卷4,《周本紀》)原來,商是天下共主,是統(tǒng)治萬邦的王朝,在周人眼里,是“天邑商”(《多士》)、“大邦殷”、“大國殷”(《召誥》),而自己則是“我小國”(《多士》)、“我小邦周”(《大誥》)[注:①《詩·大雅·大明》也稱商朝為“大商”。]??墒?,就是這樣一個看起來不可戰(zhàn)勝的“大邦殷”、“天邑商”,卻在牧野一戰(zhàn)中被消滅,這怎能不令“小邦周”震驚呢?如果說統(tǒng)治天下一定是天命的體現(xiàn),那么,殷周遞嬗不恰恰說明,當初在商朝那一邊的天命此時卻轉到周人這一邊了嗎?天命不就是可以轉移的了嗎?如果這個道理說得通,那么,總有一天周朝也會面臨失去天命,從而失去天下的危險呀。怎樣才能避免這種厄運呢?怎樣才能永保天命呢?想到這些,作為周朝的統(tǒng)治者,當然不會睡踏實了。不過,對于這場歷史變局,武王和周公,特別是周公,進行了深刻的反省,發(fā)現(xiàn)了背后的歷史原因,并為周朝的正統(tǒng)地位,為周朝的施政原則,找到了合乎理性的解釋。這些思想,主要保留在今文《尚書》的《大誥》、《康誥》、《酒誥》、《梓材》、《召誥》、《多士》、《無逸》、《君睪》等篇里面,可以歸納為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唯命不于?!?,“天不可信”。殷紂王迷信天命,以為天命不變,永遠站在自己一邊??墒菤v史事實無情地打破了他的迷信。天命無常,它更改了。于是,傳統(tǒng)的正統(tǒng)觀念出現(xiàn)了危機。怎樣重新認識王朝統(tǒng)治的合法根據(jù)呢?怎樣重建王朝統(tǒng)治的合法基礎呢?怎樣重新確立正統(tǒng)觀念呢?為了回答這些問題,周公進行了深刻的反省,對此作出了重大貢獻。在周初諸誥中,他反復強調一個重要發(fā)現(xiàn):“若天蓒忱……天命不易,天難諶……天不可信”(《君睪》),“天蓒忱辭”(《大誥》),“唯命不于?!保ā犊嫡a》)。原來榮膺天命的王朝,可以失落天命,降為邦國,這叫做“墜厥命”;原來的邦國,可以獲得天命而成為統(tǒng)治天下的王朝,這叫做“受厥命”。殷周遞嬗就是商朝“墜厥命”和周邦“受厥命”的過程。
第二,“天蓒忱辭,其考我民”。那么,天命變化有沒有一定的根據(jù)呢?周公的回答是肯定的。他認為,天只有一個,天命也只有一個,周所得到的天命,就是原來在殷人那里的那個天命[注:①參閱《尚書·君睪》:“弗?,天降喪于殷,殷既墜厥命,我有周既受……唯時受有殷命哉”;《酒誥》:“唯天降命……故我至于今,克受殷之命。”]。天命具有民本精神,天愛一個統(tǒng)治者,不僅是為了這個統(tǒng)治者本人,更是為了被他統(tǒng)治的人民?!洞笳a》所謂的“天蓒忱辭,其考我民”[1](《大誥》),民是天命的根據(jù)。擁有天命的,必是符合人民利益的統(tǒng)治者,不然,就被唾棄。
第三,“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在周公看來,上天之所以要以民為本,天命之所以會轉移,原因在于,所有的人都是天之子,而天子不過是天的長子。國家治理得好壞,要以民的評價為準,而責任,則由當家的長子(即天子)來負,如果總是治理不好,那就要換一個當家的?!盎侍焐系郏呢试印型蹼m小,元子哉!”[1](《召誥》)這段話說的正是殷紂王失去元子地位,而周成王年紀雖小,卻有元子身份。
第四,“有冊有典”,“殷革夏命”?!抖嗍俊纺酥芄娉赏鯇σ筮z民的訓話。在這篇文告中,周公指出:上天降大喪于殷,命周致王者之誅。不是我們小邦周敢于妄自取代殷命,實在是上帝之命,不敢違抗。誠如你們所知,當年有夏淫逸,廢棄天命,上天便命你們殷人的先祖成湯革夏。從成湯到帝乙,無不明德恤祀,不敢失常。只是到了殷紂王,“誕淫厥氵失,罔顧于天”,這樣,上帝不保,降下如此大喪。告訴諸位殷人,如今我們周王,奉上天之命,割絕殷命,就像你們殷的先人對夏所做的那樣。你們的先人“有冊有典”,明明寫著“殷革夏命”呀?。?](《多士》)周公在這里是用“殷革夏命”的歷史來說明殷周遞嬗的合理性,有把夏商周三代更替的歷史哲理化、普遍化的意味,具有天命史觀的特點(《召誥》中也有類似論述)。
第五,“敬德”“保民”?!墩僬a》曰:“我不可不鑒于有夏,亦不可不鑒于有殷。我不敢知曰:有夏服天命,唯有歷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唯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我不敢知曰:有殷受天命,唯有歷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唯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今王嗣受厥命,我亦唯茲二國命,嗣若功?!跗浼簿吹隆沂芴烀?,丕若有夏歷年,式勿替有殷歷年,欲王以小民受天永命?!保郏保荩ā墩僬a》)《無逸》:“昔在殷王中宗,嚴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祗懼,不敢荒寧,肆中宗之享國,七十有五年。其在高宗……其在祖甲……自時厥后立王,生則逸,生則逸,不知稼穡之艱難,不聞小人之勞,唯耽樂之從。自時厥后,亦罔或克壽,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周公曰:嗚呼!厥亦唯我周太王、王季,克自抑畏。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文王受命唯中身,厥享國五十年。”[1](《無逸》)“唯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不敢侮鰥寡,庸庸,礻氏礻氏,威威,顯民,用肇造我區(qū)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唯時怙冒,聞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誕受厥命,越厥邦厥民?!煳飞{忱,民情大可見,小人難保,往盡乃心……亦唯助王宅天命,作新民?!保?](《康誥》)這三段文字意義相近,總的意思是說,夏商周三代得失興亡全在是否敬德,而敬德在保民,敬德保民者,才可受天命。
三《詩經》中的正統(tǒng)觀念,主要是周人的,與《尚書》的天命論基本一致。如,《大雅·文王》:“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有周不顯,帝命不時;文王陟降,在帝左右。……穆穆文王,於緝熙敬止;假哉天命,有商孫子。商之孫子,其麗不億;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聿修厥德,永言配命。……殷之未喪師,克配上帝。宜監(jiān)于殷,駿命不易?!保?](《大雅·文王》)其中有天命無常(“天命靡?!保⒕葱挢实拢ā绊残挢实隆保?、以殷為鑒(“宜監(jiān)于殷”)等思想?!洞笱拧ご竺鳌罚骸拔耐跤忻鞯拢侍鞆兔渫跻??!祀y忱斯,不易維王,天位殷適,使不挾四方?!S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懷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國?!忻蕴?,命此文王,于周于京,纘女維莘,長子維行。篤生武王,保右命爾,燮伐大商。”[4](《大雅·文明》)其中有以德受命(“文王有明德,故天復命武王也……厥德不回,以受方國”)、天不可信(“天難忱斯”)、改厥元子(“天位殷適,使不挾四方……有命自天,命此文王,于周于京,纘女維莘,長子維行”[注:②《大雅·公劉》:“食之飲之,君之宗之。”毛傳:“為之君,為之大宗也?!薄洞笱拧ぐ濉罚骸按笞诰S翰?!泵珎鳎骸巴跽咛煜轮笞凇!笨梢?,在周人傳統(tǒng)中,君主的確是作為元子(即大宗,或稱宗子)看待的。])、代天伐商(“篤生武王,保右命爾,燮伐大商”)等思想。
此外,像《大雅·皇矣》:“帝謂文王……度其鮮原,居岐之陽,在渭之將,萬邦之方,下民之王?!保?](《大雅·皇矣》)文王受命為王,周為萬邦之邦?!洞笱拧な帯罚骸笆幨幧系?,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天生?民,其命匪諶。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匪上帝不時,殷不用舊,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型。曾是莫聽,大命以傾。……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保?](《大雅·蕩》)以民為本,以商湯割夏的歷史,說明周代殷命的合法性。《周頌·昊天有成命》、《周頌·桓》等篇中也有相近思想?!洞笱拧ど瘛?、《魯頌·?宮》則是周人對上帝降生周族祖先棄到武王取得天下的歷史的詠嘆。
《商頌》中有《那》、《烈祖》、《玄鳥》、《長發(fā)》、《殷武》諸篇,從上帝立子生商,到商湯奪取夏朝政權,到商朝統(tǒng)治天下,多以天命思想頌揚商朝祖先的功烈。這些詩篇都是宋國廟堂中的頌歌,系對祖先功業(yè)的緬懷。在周人看來,這些詩篇從敬德和天命的普遍意義上,為周人榮膺天命,獲得正統(tǒng)資格,從而取代商朝對天下的統(tǒng)治,提供了理論上的支持。
根據(jù)以上對《書》、《詩》的考察,可知,殷周之際,人們開始相信天命是天下的最高統(tǒng)治權——王權——的合法依據(jù)。靜止地看,天只有一個,天下只有一個,天命也只有一個,天子也只能有一個,但歷史地看,天命是可以轉移的,天子也不會總是一家一族來做,天命轉移的根據(jù)在于能否敬德保民。這樣的正統(tǒng)思想在古代其他文明中還不曾見到。中國文明所具有的統(tǒng)一性和連續(xù)性的特點,在某種意義上說,得益于殷周之際形成的天命正統(tǒng)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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