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特約主持人:北京師范大學向燕南教授
● 主持人簡介:向燕南,男,1955年出生,湖南衡東人。1983年獲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學士學位并留校工作,擔任白壽彝教授的學術秘書,后轉入史學研究所從事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的研究。2000年獲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博士學位?,F(xiàn)任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史學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史學史研究》編委。自1984年以來,先后在《中國史研究》、《史學理論研究》等學術刊物發(fā)表學術論文60余篇,出版《中國史學思想史·明代卷》等著作?,F(xiàn)主持和參加的國家及省部級項目有:中國古代歷史編纂思想研究、17-19世紀中西史學比較研究、中外史學理論比較研究、中國史官制度研究、魏晉南北朝儒學案、明清民國北京地區(qū)方志編纂等。
● 主持人話語:思考和分析古代中西文明的特點,不僅對于認識古代社會具有重大學術意義,而且對人類的前途走向的思考也具有一定意義。如果說文明的出現(xiàn),是對野蠻的否定,那么,在文明出現(xiàn)的那一刻,各種文明也就脫離了原初的“一”而走向“多”,形成了各自的規(guī)定性?;蛟S,人類文明畢竟曾淵源于共同的“一”,所以人類的心靈深處,始終懷有突破文明的規(guī)定性,重新建立“一”的渴望。于是,文明的比較,尤其是古代不同文明的比較,便很自然地成了建造文明“巴別塔”(Babel Tower)的不可或缺的基礎。但是按照辯證邏輯,任何具體的存在都是有限的,事物的規(guī)定性總是如影隨身,同它的限定性相即并存。這也就是說,任何文明的建立,在形成它的規(guī)定性的同時,也就劃出了與其他文明之間的界線。而這種不同文明所具有的規(guī)定性和限定性,只有在文明的相互比較中才能清楚地顯現(xiàn)。從這種意義上講,不同文明的比較,既是認識文明自身,克服其限定性,獲得發(fā)展的必要前提,也是尋求世界文明之共性及其規(guī)律、推動世界文明發(fā)展的重要前提。正是鑒于各類文明比較的重要性,早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系就成立了中外古史比較研究所,展開古代文明比較研究的理論探討和實踐。這里發(fā)表的一組文章,所反映的就是他們對于古代中西文明若干特點的部分思考。
古代世界的奴隸占有制是不是普遍存在?它的存在是否體現(xiàn)著歷史的必然性?這是一個認識古代社會形態(tài)發(fā)展規(guī)律的重大問題。對于這個問題,廖學盛教授的文章,根據包括考古發(fā)掘在內的史學研究成果,從世界文明比較的視域,指出,“公元之前的三千多年中的人類文明史說明,無論是在亞洲、非洲,還是在歐洲,所有由于原始社會自行瓦解而自然產生的階級社會,都是奴隸占有制社會”。而奴隸占有制社會在古代世界中普遍存在,具有深刻的經濟原因和社會原因,體現(xiàn)了歷史的必然性?!吧羁陶J識早期國家等級階級結構大同小異的情況和原因”,是“理解公元前的古代世界奴隸占有制社會普遍性的鑰匙”。
如果說廖學盛教授的文章,是通過對世界各古代文明的比較,尋覓出古代社會普遍存在的共性,那么,楊共樂教授的《羅馬早期文明的特點》和蔣重躍教授的《從〈書〉、〈詩〉的天命論看中國古代的正統(tǒng)觀》,則是在比較的視域下,彰顯出中西不同古代文明的某些個性或特殊性,并循此指出這些古代文明之個性所造成的深遠歷史影響。其中楊共樂教授的文章指出:羅馬人在其早期文明中所創(chuàng)立的共和政體、公民等級劃分和成文法典等三個重要文明成果,不但開啟了羅馬早期文明向前發(fā)展的大門,而且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羅馬的發(fā)展方向,架構了羅馬文明傳統(tǒng)的核心,成為羅馬早期文明區(qū)別于其他文明的關鍵。蔣重躍教授的文章則從觀念比較的角度,研究了中國殷周之際,因天命觀念的變化而導致的正統(tǒng)觀念的出現(xiàn)及其所具有的特點,認為中國古代的“這樣的正統(tǒng)思想在古代其他文明中還不曾見到。中國文明所具有的統(tǒng)一性和連續(xù)性的特點,在某種意義上說,得益于殷周之際形成的天命正統(tǒng)觀”。
與上述比較文章不同,易寧教授的《秦漢郡縣制、羅馬行省制與古代中西文明的特點》一文,屬于平行比較類的文章。該文通過比較秦漢與羅馬兩大帝國的地方行政制度,探討古代中西文明發(fā)展的共性以及其共性中所蘊含的個性,指出兩大文明的發(fā)展異中有同、同中又有異。這一研究思路對于理解古代中西文明的特點是有意義的。
我想,看到這組比較的視野下對中西古代文明特點思考的筆談,對于我們認識古代文明發(fā)展的普遍性規(guī)律及其限定性,肯定會是有所裨益的。
中圖分類號:G0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07)03-0123-11收稿日期:2007-03-01
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偉大貢獻之一是創(chuàng)立并且不斷豐富和發(fā)展唯物史觀。唯物史觀說明,“歷史的進化像自然的進化一樣,有其內在規(guī)律”[1](P391)。人類歷史的進化表現(xiàn)為,隨著社會生產力的不斷發(fā)展,人類社會經濟形態(tài)依次從低級向高級發(fā)展。社會經濟形態(tài)學說構成唯物史觀的基石。關于奴隸占有制社會經濟形態(tài)的學說,是馬克思和恩格斯整個社會經濟形態(tài)學說的不可分割的重要組成部分。關于奴隸占有制社會經濟形態(tài)的概念和內容,隨著馬克思、恩格斯整個社會經濟形態(tài)學說的不斷豐富而深化、發(fā)展。
1887年,恩格斯在《美國工人運動〈英國工人階級狀況〉美國版序言》中,以十分明確的語言,說明了奴隸占有制社會在世界歷史中的地位和基本特征。他寫道:“在亞細亞古代和古典古代,階級壓迫的主要形式是奴隸制,也就是說,群眾不僅被剝奪了土地,甚至連他們的人身也被占有?!谥惺兰o,封建剝削的根源不是由于人民被剝奪而離開了土地,相反地,是由于他們占有土地而離不開它?!保?](P391)
公元之前的三千多年中的人類文明史說明,無論是在亞洲、非洲,還是在歐洲,所有由于原始社會自行瓦解而自然產生的階級社會,都是奴隸占有制社會。適應奴隸占有制社會發(fā)展需要的國家,都是奴隸主階級占統(tǒng)治地位的國家。這種國家的等級階級結構,十分明顯地說明了在奴隸占有制度下,奴隸是怎樣受剝削的,身份自由的平民為什么會隨著剝削奴隸制度的發(fā)展也逐漸遭到奴隸主階級的剝削。
20世紀在西亞重見天日的多部公元前的法典,特別是編定于公元前18世紀的《漢謨拉比法典》、稍后問世的《中亞述法典》、《赫梯法典》,都說明奴隸占有制度是古代西亞國家普遍存在的起決定性作用的社會經濟制度。
從古代法典規(guī)定的社會等級階級結構的角度考察,出現(xiàn)于公元前18世紀的《漢謨拉比法典》和于公元533年最后編成的查士丁尼的《法學總論——法學階梯》之間,有驚人的相似之處。無論是對古代巴比倫的法典中以十分鮮明的語言和條文規(guī)定的等級階級結構的仔細分析,還是對古代羅馬關于人的法律、關于生來自由人和被釋自由人的法律條文的認真研讀,都可以使人準確、清晰地認識到,在古代世界諸國中,奴隸占有制度是憑借特定的等級階級結構而得以施行,是以獨特的等級階級結構體現(xiàn)它的存在,表現(xiàn)其本質特征。
在古代巴比倫,在奴隸主階級和奴隸階級對立的基礎上,根據源于原始社會的血緣關系的氏族部落內外劃分,存在三個等級:擁有土地和政治權利的自由民(阿維魯)等級;沒有土地和政治權利的自由民(穆什根努)等級和奴隸(瓦爾杜姆)等級。在古代羅馬相應的三個等級是:羅馬公民等級,沒有羅馬公民權的自由民等級和奴隸等級。
值得指出的是,在奴隸占有制國家中,正是公民集體享有政治權利,并且壟斷了占有土地的權利,尤其是在奴隸占有制社會的早期發(fā)展階段。
在古代奴隸占有制諸國中,奴隸來自不同于奴隸主的氏族部落,處于奴隸主所屬氏族部落之外;沒有公民權的自由人也處于有公民權的奴隸主所屬氏族部落之外。統(tǒng)治者和被統(tǒng)治者、剝削者和被剝削者分別屬于不同的氏族部落這樣一種狀況,是古代世界奴隸占有制社會的根本特色。正是這種狀況決定了在奴隸占有制社會中,奴隸之所以受剝削,首先是因其人身被占有;這決定了能夠把奴隸看成不同于自由人而可以任意處置的“物”。奴隸主階級控制的國家既借助神意又依靠人間暴力規(guī)定的等級關系,使得奴隸等級處于被集體占有的地位。國家的重要任務是不允許奴隸逃亡和嚴厲鎮(zhèn)壓敢于反抗的奴隸。
在古代世界普遍存在過像斯巴達的黑勞士一樣的分居奴隸,便是奴隸主階級集體占有奴隸的具體表現(xiàn)。按劉家和先生的說法:“黑勞士是奴隸,是奴隸中的國有奴隸,是國有奴隸中的與城邦土地所有制緊密結合在一起的城邦所有的奴隸。”[2](P206)
值得指出的是,公元前4世紀雅典的奴隸主階級的代表人物伊索克拉特斯,在其鼓吹由馬其頓國王聯(lián)合希臘人侵占亞洲地區(qū)的著作中,追求的目標正是使敢于反抗的被征服者“變成所有希臘人的黑勞士”[3](EpistulaIII)。而在亞洲和非洲的希臘化諸國中,侵略者們的確是這樣做了可參閱А.г.Бокщанин ,Партия и Рим,смра110,Московский Госу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Университет,1960.。離開對經濟狀況和經濟發(fā)展趨向的分析,離開對經濟發(fā)展所需要的社會關系變動,首先是等級階級的產生和相互關系方面的演變的考察,就不可能清楚地理解,為什么在古代世界,繼原始社會而出現(xiàn)的必然是奴隸占有制社會。
在《反杜林論》中,恩格斯從生產力進一步發(fā)展的需要的角度,十分詳細地解釋了奴隸占有制必然出現(xiàn)的原因,指出,在原始社會瓦解的地方,各民族“最初的經濟進步就在于借助奴隸勞動來提高和進一步發(fā)展生產”[4](P525)。而奴隸制在這種情況下的出現(xiàn),是因為它“既成為必要,同樣又得到公認”[4](P524)。
在批判杜林的錯誤說法時,恩格斯寫道:“魯賓遜‘手持利劍’把星期五變成了自己的奴隸。但是魯賓遜為了做到這一點,除利劍之外還需要別的東西:第一,奴隸勞動所需要的工具和對象;第二,維持奴隸困苦生活所需要的資料。因此,先要在生產上達到一定的階段,并在分配的不平等上達到一定的程度,奴隸制才會成為可能。”[4](P503)
現(xiàn)代史學研究說明,在公元前4世紀下半葉,在亞洲和非洲的一些定居農業(yè)發(fā)達地區(qū),例如蘇美爾和埃及,先后出現(xiàn)了在原始社會瓦解過程中萌生和發(fā)展奴隸占有制的條件,而奴隸占有制國家的出現(xiàn)則是奴隸占有制社會確立的標志。
人類社會歷史上最早的劃分階級和等級的社會必然是奴隸占有制社會,這是有深刻的經濟和社會原因的。從經濟層面上看,在人類剛剛步入文明之際,生產力的發(fā)展水平還很低,能夠生產出來供剝削榨取的剩余產品數量不多,只有通過對被剝削者的人身占有,剝削者才能最大限度地攫取到所需物品。而從社會層面上看,由于整個社會生產和交換規(guī)模的狹小,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氏族部落內外劃分,在人們的社會生活中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這種內外劃分,決定了最早的奴隸只能是來自別的氏族部落,即最早的奴隸只能是外來人。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書中,仔細研究了易洛魁人的氏族,指出:“氏族作為社會單位出現(xiàn)以后,氏族、胞族和部落這整個社會的組織就怎樣以幾乎不可抗拒的必然性(因為是天然性)從這種單位中發(fā)展出來。這三種集團代表著不同層次的血緣親屬關系”[1](P94)。恩格斯還說:“勞動越不發(fā)展,勞動產品的數量、從而社會的財富越受限制,社會制度就越在較大程度上受血族關系的支配?!保?](P2)在易洛魁人中間,“凡是部落以外的,便是不受法律保護的”[1](P96)。正是上述一系列的情況,使得原始社會的瓦解,早期奴隸制社會等級階級的形成,始終與氏族部落血緣關系內外的劃分相伴相隨。因此,在早期奴隸占有制國家中,居于統(tǒng)治地位的公民集團中每個成員公民權的確定,都與源于原始社會氏族部落內外的血緣關系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公元前451年在雅典通過的公民權法,便是這方面的鮮明例證。古代世界各國中每個公民正式婚姻的合法性和血統(tǒng)純正性,受到國家和社會的高度重視,原因即在于此。
古代世界奴隸占有制社會普遍存在的歷史必然性,既包含在原始社會經濟繼續(xù)向前發(fā)展的內在要求之中,又存在于原始社會低下生產力水平決定的氏族部落血緣關系的極大作用以及氏族部落內外區(qū)分的決定性作用之中。深刻認識早期國家等級階級結構大同小異的情況和原因,便可找到理解古代世界奴隸占有制社會普遍性的鑰匙。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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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劉家和.論黑勞士制度[A].北京大學、東北師范大學歷史系世界古代史教研室.世界古代史論叢(第一集)[C]. 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2.
[3]Isocrates[M].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4.
[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