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 長期以來,差不多所有的戲劇研究者都將弋陽腔視為地方聲腔,甚至是“土腔”,對明代“錯用鄉(xiāng)語”一語的片面理解,是形成這一觀念的關(guān)鍵。本文認為“錯用”即“雜用”,有主次之分,“錯用鄉(xiāng)語”是以官語為主、“官語+鄉(xiāng)語”的雜用方式,而不是“鄉(xiāng)語+鄉(xiāng)語”的方式。“鄉(xiāng)語+鄉(xiāng)語”雜用的戲曲,不同方言區(qū)的觀眾是聽不懂的,不可能“四方士客喜閱之”?!板e用鄉(xiāng)語”是弋陽腔官語化的表現(xiàn),但官語化不是弋陽腔特有的現(xiàn)象。任何聲腔劇種在其雛形階段都是地方戲,無論哪一種地方戲要發(fā)展成全國性的聲腔劇種,都需要經(jīng)歷官語化的過程。史料記載弋陽腔“錯用鄉(xiāng)語”時就已經(jīng)開始了官語化,只是相比之下海鹽腔“多用官語”,而弋陽腔少用官語而已。
關(guān)鍵詞 明代 弋陽腔 “錯用鄉(xiāng)語”“官語+鄉(xiāng)語” 官語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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弋陽腔作為一種古老的戲曲聲腔,對中國戲曲的發(fā)展產(chǎn)生過極其重要的影響。盡管弋陽腔在發(fā)展過程中逐步走向全國,成為一個極具影響力的全國性聲腔劇種,但是,長期以來由于研究者對史料的片面理解,以至于將弋陽腔視為一種地方聲腔,甚至是“土腔”。其中,對“錯用鄉(xiāng)語”一語的誤解,是形成這一觀念的關(guān)鍵所在。
涉及弋陽腔聲腔屬性的史料主要有以下幾條,我們不妨來看看。明代嘉靖時期湯顯祖在《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中寫道:
此道有南北。南則昆山之次為海鹽。吳浙音也。其體局靜好,以拍為之節(jié)。江以西弋陽,其節(jié)以鼓,其調(diào)喧。①
萬歷時期顧起元在《客座贅語》中稱:
大會則用南戲,其始止二腔,一為弋陽,一為海鹽。弋陽則錯用鄉(xiāng)語,四方士客喜閱之;海鹽多用官語,兩京人用之。②
明末,凌蒙初《譚曲雜札》也稱:
江西弋陽土曲,句調(diào)長短,聲音高下,可以隨心入腔,故總不必合調(diào),而終不悟矣。③
清代,乾隆四十年成書的李調(diào)元《劇話》稱:
“弋腔”始弋陽……向無曲譜,只沿土俗,以一人唱而眾和之,亦有緊板、慢板。④
乾隆四十五年江西巡撫郝碩的奏折稱:
……其名“高腔”又名“弋陽腔”。臣檢查弋陽縣舊志,有“弋陽腔”之名……隨據(jù)稟稱:“……現(xiàn)今所唱,即系‘高腔’,并無別有弋陽詞曲?!薄榻宜小案咔弧钡劝啵湓~曲悉皆方言俗語,俚鄙無文,大半鄉(xiāng)愚隨口演唱,任意更改。非比“昆腔”傳奇,出自文人之手,剞劂成本,遐邇流傳,是以曲本無幾。⑤
“弋陽土曲”、“節(jié)以鼓,其調(diào)喧”、“錯用鄉(xiāng)語”、“向無曲譜,只沿土俗”、“一人唱而眾和之”、“方言俗語,鄙俚無文”和“隨口演唱,任意更改”,這些都被視為弋陽腔的特點。如果我們將這些特點綜合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有一個共性,那就是“土”?!巴痢币嗉础八住?,即非官方性。如果我們對這些特點進行分類,可以發(fā)現(xiàn),所謂“土曲”屬概括性的主觀判斷,“向無曲譜、只沿土俗”屬傳承方式,“隨口演唱”、“一唱眾和”屬表演形式,“節(jié)以鼓,其調(diào)喧”屬音樂形態(tài),“錯用鄉(xiāng)語”、“方言俗語,鄙俚無文”說的是語言文辭的使用情況,其中真正屬于戲曲本體的,只有音樂形態(tài)和語言文辭兩個方面。如果我們作進一步縮簡,就具體到“其調(diào)喧”和“錯用鄉(xiāng)語”這兩點之上。
2
長期以來,由于戲曲界對弋陽腔的偏見,導致對“其調(diào)喧”和“錯用鄉(xiāng)語”的片面理解,尤其是對“錯用鄉(xiāng)語”的片面理解。
所謂“其調(diào)喧”是指歌唱時聲音大、調(diào)子高。戲曲,是以方言為基礎(chǔ)形成的表演藝術(shù),“從最廣泛的意義來說,任何一種戲曲,其起源都局限于一定地域,采用當?shù)氐姆窖裕脑飚數(shù)氐拿耖g歌舞而成”⑥。而“唱”是“說”的延伸,歌唱深受語言的影響和制約。《毛詩正義》:“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雹摺把灾蛔恪本汀班祰@”,“嗟嘆之不足”最終發(fā)展成歌詠演唱?!抖Y記正義》從音樂的角度說得更清楚:“歌之為言也,長言之也。說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嗟嘆之?!雹嗨^“歌”,就是把說話的腔調(diào)拖長形成的。顯然,聲音的高低與所屬聲腔劇種的語言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方言的不同、字音調(diào)值的不同,必然會導致行腔的變化。但是,有的方言區(qū)說話聲音高,有的方言區(qū)說話聲音低,這是語音的自然屬性,我們不能將因語音的高低而形成的不同聲腔區(qū)別為“雅”與“俗”、“土”與“洋”,因為雅俗、土洋是一個文化觀念,是一種社會屬性,而不是自然屬性,我們不能將戲曲的雅俗歸于天然?!捌湔{(diào)喧”只要合乎劇情、只要合乎劇中人的身份,只要它不超出正常的音高范圍而形成噪聲,我們就不能簡單地說它“俗”,說它“土”。
戲曲界長期以來誤認為弋陽腔使用的是“鄉(xiāng)語”,與“錯用鄉(xiāng)語”有直接關(guān)系,沒有人提出過疑義。早在20世紀30年代,王古魯在《中國近世戲曲史》的《譯著者敘言》中就對“錯用鄉(xiāng)語”一語進行過解釋,指出:“從顧起元《客座贅語》了解了弋陽腔的特點是‘錯用鄉(xiāng)語,四方士客喜閱之’,所以徐渭《南詞敘錄》提及它流布地域比較其他腔調(diào)為廣?!辈⒃凇板e用”二字后面打上括號,用小字特別注上一句話:“錯用是‘雜用’之意?!雹岬?,如何“雜用”,王古魯并未作進一步的說明。二十多年后,張庚、郭漢城主編的《中國戲曲通史》,對“錯用鄉(xiāng)語”也進行過論述,指出:
弋陽腔在演出活動中隨著流傳地區(qū)的不同,常雜用各地的方言土語,這種情況盡管在上層社會的觀眾看來不免失之鄙俚,但卻為一般中下層觀眾所普遍歡迎。反之,正因為觀眾喜聞樂見,也就會繼續(xù)促進這種特點的保持和發(fā)揚。藝人在演唱中“錯用鄉(xiāng)語”,有利于它每到一地,很快就能與當?shù)卣Z言結(jié)合起來,而語言上的變化也就會促使音樂上的變化。因此,當弋陽腔在民間廣為流傳以后,更使它易于在某些地區(qū)生根,演變?yōu)楫數(shù)氐穆暻粍》N。⑩
這一論述,也只說到弋陽腔“雜用各地的方言土語”,并沒有明確、也沒有論及“錯用鄉(xiāng)語”時弋陽腔本身的語言屬性。
何為在《從弋陽腔到高腔》一文中沿用了《中國戲曲通史》的這一觀點,稱:
這里所說的“鄉(xiāng)語”,是與“官話”相對應(yīng)的,因為弋陽腔可以雜用各地的方言土語,所以能受到來自四方的“士客”的歡迎。這種“錯用鄉(xiāng)語”的特點,使得弋陽腔每到一地,就能與當?shù)氐姆窖酝琳Z相結(jié)合。在中國戲曲聲腔的形成與演變過程中,語言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因素,語言的變化也促使音樂的變化,從而形成聲腔的變異。因此,當弋陽腔在民間廣為流傳以后,它很易于在當?shù)厣?,演變?yōu)楫數(shù)氐穆暻粍》N。(11)
所謂“可以雜用各地的方言土語”,與《中國戲曲通史》中論述的文字是完全一致的,同樣沒有涉及到弋陽腔的語言屬性問題,即對弋陽腔使用的究竟是“方言土語”還是“官語”缺乏明確性;“士客”歡迎的究竟是“鄉(xiāng)語”還是“官話”抑或是其他,并不明確,只好由讀者自己去領(lǐng)會。從“這里所說的‘鄉(xiāng)語’,是與‘官話’相對應(yīng)的”這句話來看,也看不出對“錯用鄉(xiāng)語”的解釋有將“鄉(xiāng)語”“錯用”到“官話”中去的意思,而弋陽腔依然散發(fā)著一股子“土”氣。
顧起元《客座贅語》所說的“弋陽則錯用鄉(xiāng)語,四方士客喜閱之;海鹽多用官語,兩京人用之”,是將弋陽腔和海鹽腔作了一個對比,對比的結(jié)果表明:一個受到不同地區(qū)“士人”的歡迎,一個在“兩京”這樣的京都大邑中流行,但是,這并不表明弋陽腔是用演出地的“鄉(xiāng)語”演唱的。此時的弋陽腔本身究竟是“鄉(xiāng)語”還是“官話”,非常重要,而對“鄉(xiāng)語”之前的“錯用”二字的理解,又非常關(guān)鍵,對其不同的理解,會得出完全不同的結(jié)論。
那么,“錯”字是什么意思呢?《中文大辭典》是這樣解釋的:錯,“雜也,與逪通?!墩f文通訓定聲》錯,假借為逪?!缎栄拧V訓》錯,雜也?!稄V雅·釋古四》錯,廁也?!稌び碡暋坟寿x惟上上錯;《傳》錯,雜也。《詩·周南·漢廣》翅翅錯薪;《傳》錯,雜也?!稘h書·谷永傳》相疏相錯;《注》師古曰:錯,閑雜也?!?12)從辭典收集的大量實例可見,王古魯“錯用是‘雜用’之意”的解釋,大致是沒有什么問題的。如果我們對它作進一步的詞性分析,就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錯”為動詞,“用”為介詞,“錯用鄉(xiāng)語”即“錯以鄉(xiāng)語”,亦即“以鄉(xiāng)語錯之”,“用”為憑借手段?!半s用”卻有“雜著用”的意思,“用”作動詞,“雜”為狀語,也未嘗不可,只是語法上有些出入。然而,“雜用”是有主次之分的,以誰為主以誰為輔、究竟是誰“雜用”了誰?這是問題的關(guān)鍵所在,而這個至關(guān)重要的問題卻被以往的研究者忽視了。
弋陽話是一種方言,這是毫無疑義的。如果站在弋陽人或弋陽周邊地區(qū)的人的立場上,所謂的“雜用”就是在弋陽方言的基礎(chǔ)上的“雜用”,也就是“方言+方言”的“雜用”,亦即“鄉(xiāng)語+鄉(xiāng)語”的“雜用”,是以弋陽方言為主、以其他演出地方言為輔的。如果站在第三者的立場上,或站在研究者的立場上,以公共的規(guī)范語言來看待“錯用”一詞,所謂的“雜用”就成了在公共語言(即標準語,亦即官話)的基礎(chǔ)上進行的“雜用”,也就是“官話+方言”的“雜用”,亦即“官語+鄉(xiāng)語”的“雜用”,是以全國通行的官話或者以一個較大的區(qū)域(如官話方言區(qū))通行的公共語為主、以其他方言為輔的雜用。我們不妨來設(shè)想一下,如果以弋陽話為基礎(chǔ)雜用北方三晉之地的方言,盡管山西人聽到其中的鄉(xiāng)音確實有親切感,可是,又有幾個山西士子能聽懂這種用兩地方言演出的戲曲呢?試想,如果弋陽腔流傳到廣東,廣東人在弋陽話的基礎(chǔ)上雜用一些廣東話,廣東人對其中的廣東話當然是倍感親切,可是,對其中的江西方言弋陽話卻是難以聽懂的。請問,采用這種“方言+方言”方式“錯用鄉(xiāng)語”的弋陽腔戲曲,又如何能達到“四方士客喜閱之”的效果呢?最合理的解釋應(yīng)該是:弋陽腔采用了“官話+方言”的雜用方式。
然而,在上述所引顧起元《客座贅語》的史料中,還有一句非常重要的話被忽視掉了,這句話很不起眼地使用了“錯以”一詞。史料中,“以”、“用”都是介詞,“以”即“用”的意思,“錯以”與“錯用”在意思和用法上是完全相同的。同時,我們也可以從中很明顯地看出“錯以”和“被錯以”二者是有主次之分的,二者間具有一種明顯的主次關(guān)系?,F(xiàn)將該史料全文引用如下:
南都萬歷以前,公侯與縉紳及富家,凡有宴會,小集多用散樂,或三四人,或多人,唱大套北曲,樂器用箏、、琵琶、三弦子、拍板。若大席,則用教坊打院本,乃北曲大四套者,中間錯以撮墊圈、舞觀音,或百丈旗,或跳隊子。后乃變而盡用南唱,歌者只用一小拍板,或以扇子代之,間有用鼓板者。今則吳人益以洞簫及月琴,聲調(diào)屢變,益為悽惋,聽者殆欲墮淚矣。大會則用南戲,其始止二腔,一為弋陽,一為海鹽。弋陽則錯用鄉(xiāng)語,四方士客喜閱之;海鹽多用官語,兩京人用之。后則又有四平,乃稍變弋陽而令人可通者。今又有昆山,校海鹽又為清柔而婉折,一字之長,延至數(shù)息,士大夫稟心房之精,靡然從好,見海鹽等腔已白日欲睡,至院本北曲,不啻吹篪擊缶,甚且厭而唾之矣。(13)
很顯然,這種主次關(guān)系表明:教坊打院本時是以“北曲大四套”為主的,“撮墊圈、舞觀音,或百丈旗,或跳隊子”是用來配戲的,“錯以”就是要將“撮墊圈、舞觀音,或百丈旗,或跳隊子”這些節(jié)目夾雜到“北曲大四套”中去表演。而且,“錯以者”與“被錯以者”是不同性質(zhì)的二者,不能因為“錯以者”的出現(xiàn)而改變“被錯以者”的主導地位。在弋陽腔“錯用鄉(xiāng)語”的過程中,弋陽腔同樣不能因為演出地“鄉(xiāng)語”的出現(xiàn)而改變其主導地位,亦即官語的主導地位。弋陽腔也不會被“鄉(xiāng)語”“錯用”一把而變成鄉(xiāng)語方言。
在古代,官話大致相當于今天的普通話,可以在全國通行。古代官話是官員在官場上使用的語言。也就是說,每個官員都是會“打官腔”的,不管他說得是否標準、是否地道,但卻是為官的必修課。這些人在為官之前,都是讀圣賢書的,也就是顧起元《客座贅語》中所說的“士人”。既然弋陽腔能使“四方士客喜閱之”,這就說明來自全國不同方言區(qū)、以不同方言為母語的士子都能聽得懂弋陽腔——當然是指聽得懂作為“官語”的弋陽腔,而不是聽得懂作為“鄉(xiāng)語”的弋陽方言。如果有那么一兩個士子不經(jīng)學習就能聽懂異地方言江西弋陽話,那他算得上是聰明絕頂。但是,即使再聰明,士子們的智力水平斷不至于達到同一個高度,不可能每個士子不經(jīng)學習就能聽懂弋陽的方言土語。對于不同方言區(qū)的人來說,聽弋陽話無異于現(xiàn)代人聽外語,從某種意義上說,異地方言就是一種“外語”,這種“外語”同樣是需要經(jīng)過學習才能掌握的。
弋陽腔要想讓“四方士客喜閱之”,按照“方言+方言”的雜用方式,真不知道需要加入多少種不同地方的方言。事實上,雜用的方言種類越多,觀眾就越難聽懂。因此,“錯用鄉(xiāng)語”絕不會是“方言+方言”即“鄉(xiāng)語+鄉(xiāng)語”的“雜用”方式,而只能是“官話+方言”即“官語+鄉(xiāng)語”的“雜用”方式。也就是說,“錯用鄉(xiāng)語”是以官話為基礎(chǔ)的“錯用鄉(xiāng)語”。李葆嘉在《論明清官話的市民文化內(nèi)涵》一文中對中外諸家所揭明代文獻中所含“官話(語)”一詞的文句進行了匯總梳理,也說明了這一點。有關(guān)顧起元和“錯用鄉(xiāng)語”的敘述如下:
顧起元(1565—1628,江寧(南京)人),《客座贅語》:“弋陽則錯用鄉(xiāng)語,士客喜閱之。海鹽多官語,兩京人用之?!保ㄠ嚺d鋒1992)顧說表明吳語區(qū)海鹽人通行官話,當時南北兩京的官話的一致?!?14)
并在全文總結(jié)時明確指出:“明清官話或明清兩代漢民族共同語就是:以南京語音為標準音,以江淮話為基礎(chǔ)方言,以通俗的明清白話小說為語法楷模的通行語?!?15)而這種將南京話視為中國官方標準語的狀況,直到清光緒二年(1876)才告終止。2003年,李葆嘉在出版《中國語言文化史》一書時,在“顧起元”之后又特別加上一句:“母語為南京話”,(16)并對原說明進行了補充,指出:“顧說表明江西弋陽腔官話中夾雜贛語,吳語區(qū)的浙江海鹽腔多用南北兩京通行的官話。根據(jù)明代的移民情況,兩京通行的官話,不可能是南京人使用北京話,而只能是北京人(由江淮遷往的官吏和百姓)使用南京話?!睆恼Z言學和音韻學的角度對“錯用鄉(xiāng)語”的弋陽腔語言屬性作了進一步的明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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弋陽腔“錯用鄉(xiāng)語”是弋陽腔官語化的結(jié)果,但是,弋陽腔官語化的初始時間,當在此“錯用鄉(xiāng)語”之前。我們知道,任何聲腔劇種在其雛形階段都是地方戲。需要特別說明的是,無論哪一種地方戲要發(fā)展成全國性的聲腔劇種,都需要經(jīng)歷一個官語化的過程,這種現(xiàn)象并不是弋陽腔特有的。周振鶴、游汝杰《方言與中國文化》一書在論述“戲曲地理和方言地理的關(guān)系”時指出:
地方戲曲是用方言演唱的,雖然它也吸收書面語成分和某些別地的方言成分,但是它畢竟是以某一地的方言為基礎(chǔ)的,它的聽眾一般也只限于該方言地區(qū)或跟該地方言相近的地區(qū)。如果當?shù)赜^眾聽不懂戲劇中的唱詞和說白,那么這種戲曲在該地自然是沒有多大生命力的。(17)
二十年后,游汝杰在其主編的《地方戲曲音韻研究》一書中對“方言地理和戲曲地理的關(guān)系”作了進一步的總結(jié),將其歸納為以下三種情況:
第一,地方戲流行地區(qū)與方言區(qū)基本重合,即以某一種方言演出的地方戲大致只流行于該方言區(qū)。(18)
第二,地方戲流行區(qū)和方言區(qū)交疊,即用甲種方言演唱的地方戲不僅流行于甲方言區(qū),而且也流行于鄰接的乙方言區(qū)。造成這種交疊關(guān)系的前提是甲方言能為乙方言區(qū)的居民所接受,即有一定的可懂度。
第三,地方戲的流行超越方言區(qū),即形成于某一方言區(qū)的地方戲流行于地理上并不一定鄰接的方言區(qū)。
雖然不同方言居民雜居的地區(qū)和不同方言區(qū)的交界處往往會形成雙語現(xiàn)象,操不同方言的居民能聽懂對方的語言,地方戲演出時并不需要官語化,但是,當其中的一個方言區(qū)的戲曲跨越到另一個方言區(qū)的腹地演出時,其語言就必須官語化,而深入到不鄰接的方言區(qū)演出,實行官語化就更是戲曲傳播必不可少的前提。對上述三種情況,游汝杰以當代的京劇、越劇、黃梅戲三個劇種進行了舉例說明:
京劇和黃梅戲都是用官話演唱的,所以尚能為現(xiàn)代的各方言區(qū)所接受。在吳語區(qū)以外,越劇的可接受性沒有其他兩種劇種強。為了適應(yīng)超方言區(qū)的發(fā)展前景,實際上現(xiàn)代越劇的舞臺語言越來越向官話和書面語靠攏。(19)
這充分證明歷史上以“錯用鄉(xiāng)語”的方式走向全國的弋陽腔,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個官語化的過程,但是我們的戲曲研究者卻一直認為弋陽腔是“只沿土俗”的“土腔土調(diào)”,并不遵循規(guī)范的音韻,從而忽略了弋陽腔的不同發(fā)展階段,也忽略了弋陽腔的官語化過程。例如,有研究者指出:
在用韻的問題上,以往有“北協(xié)中原,南遵洪武”之說,按北曲填詞必恪守《中原音韻》,用南曲填詞則必遵《洪武正韻》,但弋陽腔卻沒有這些限制,方言俚語皆可入曲協(xié)韻,詞句的多寡長短亦無定格,可說純粹是民間口頭創(chuàng)作的土腔土調(diào),演唱上也有極大的靈活性。(20)
這是極具代表性的觀點。事實上,弋陽腔曲詞作為一種長短句曲牌體的韻文,雖然不一定很雅,但是,即便是方言俚語入曲,即便是純粹的民間口頭創(chuàng)作的土腔土調(diào),也不管它在演唱上有多么大的靈活性,但協(xié)韻卻是曲牌體的起碼要求。而且,只要它是全國通行的戲曲,就必須協(xié)全國通行的官韻,否則,演唱時就會給不同方言區(qū)的觀眾帶來極大的不便,理解時形成諸多歧義。明崇禎時期沈?qū)櫧棥抖惹氈で\隆衰》在講到南曲的情況時,對各聲腔的用韻敘述得很清楚,指出:
詞既南,凡腔調(diào)與字面俱南,字則宗《洪武》而兼祖《中州》;腔則有“海鹽”、“義烏”、“弋陽”、“青陽”、“四平”、“樂平”、“太平”之殊派。雖口法不等,而北氣總已消亡矣。(21)
這其中就包括了弋陽腔。這說明弋陽腔等一大批新興的聲腔當時用韻是以明代《洪武正韻》為主,兼顧元代《中原音韻》、《中州樂府音韻類編》的中州韻的。《洪武正韻》是明初樂韶鳳等奉詔編的韻書,成書于洪武八年,從它的反切來看,它還保存全濁聲母,可能是根據(jù)當時南曲的用韻編成的,(22)但顯然是一部官話系統(tǒng)的韻書。所謂《中州韻》主要是指周德清的《中原音韻》,大致是代表元代大都(今北京)的音系的,(23)屬曲韻北派的代表,也是官話系統(tǒng)的音韻。盡管這種協(xié)韻方式未能繼承北曲的傳統(tǒng)和原有風格,但還是非常嚴格地在按照官韻譜曲,說明弋陽腔在用韻方面并非不受限制?!爸谎赝了住闭f的是南戲早期的情況,并不適合弋陽腔發(fā)展的所有時間段。
應(yīng)該說,弋陽腔至少在顧起元《客座贅語》一書形成的明代萬歷時期,就已經(jīng)使用了官語。清順治年間張牧《笠澤隨筆》記載的“萬歷以前,士大夫宴集,多用海鹽戲文娛賓客……若用弋陽、余姚則不敬”。(24)這是后人的追述,可信程度相對要差一些,更何況弋陽腔的情況很復雜,很難說張牧所說的弋陽腔屬于哪一種情形。另外,還有一個時尚問題?!安痪础辈⒉灰馕吨鸵欢ú皇褂霉僭?,也可能當時并不崇尚弋陽腔。作為官語化的聲腔,弋陽腔之于海鹽腔,只是相比之下“海鹽多用官語”,弋陽腔“少用”官語而已,而“少用”的原因主要體現(xiàn)在二者流行的區(qū)域不同。海鹽腔流行的地區(qū)是南京和北京兩地,南京是明初的舊都,北京是當時的京城,而京都是天子腳下,是官員最集中的地方,自然也是官話最普及的地方,所以,流行于這兩個地方的“海鹽多用官語”,也是情理中的事情。退一步講,即使是“海鹽多用官語”,那也是“錯用鄉(xiāng)語”的一種特殊形式,因為官話也是某一特定地區(qū)的語言,或以某一特定地區(qū)的語言為主形成的語言,即以某一地點方言的語音為標準音的“地點方言”,(25)“多用官語”至少也是兩種語言在“錯用”。而弋陽腔之所以能進入京城,并在京城以外的全國許多城鎮(zhèn)鄉(xiāng)村流行,無疑是要借用官方的語言、音韻,要以官話為主,在官話基礎(chǔ)上進行“錯用鄉(xiāng)語”,等流行到不同的方言區(qū)后,方可雜用當?shù)氐姆窖?,以便當?shù)鼐用衤牭枚_@種“聽得懂”,最初在很大程度上僅限于那些懂官話的文人士子,而作為土著居民的當?shù)乩习傩帐锹牪欢?,還需要一個傳播的適應(yīng)過程,但這種官語化的戲曲,卻是普及官話的極好媒介。正因為如此,才會有研究者再三指出:“舊時代方言區(qū)的許多人對于官話的感性認識大多得益于地方戲,特別是晚近流傳到方言區(qū)的京劇。”(26)在古代社會里,地方戲?qū)嵲谑蔷S系漢語內(nèi)部一致性的積極因素”。(27)所謂“錯用鄉(xiāng)語”,并不等于弋陽腔的語言完全地方化,“錯用鄉(xiāng)語”不能完全脫離“官語”這一基礎(chǔ)。否則,弋陽腔就會被同化掉,不再是弋陽腔了。明代范濂《云間據(jù)目抄》中有一條史料,記述的是萬歷之前嘉靖、隆慶年間發(fā)生在松江的一件事。該史料稱:
戲子在嘉隆交會時,有弋陽人入郡為戲,一時翕然崇高,弋陽遂有家于松者。其后漸覺丑惡,弋陽人復學為“太平腔”、“海鹽腔”以求佳,而聽者愈覺惡俗。故萬歷四五年來遂屏跡,仍尚土戲。(28)
松江與弋陽相距遙遠,分屬于不同的兩個方言區(qū),弋陽地處江西東部,這一地區(qū)在語言系統(tǒng)上屬中州語系,而松江屬吳浙音,二者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語系,在語音上的差別是很大的。(29)地處江南之地的江西弋陽縣,明代隸屬廣信府,今屬上饒地區(qū),歷史上的饒州所轄與今天的上饒地區(qū)大致相同。江西在唐代中葉曾接受過大量的北方移民,而饒州地區(qū)更是數(shù)量巨大。據(jù)《元和郡縣志》記載,饒州在“安史之亂”前的開元年間有戶一萬四千,至百年后的元和年間,戶數(shù)猛增到七萬左右,凈增達四倍之多?!爸刑埔院筮@樣大量的北方人民進入江西,使贛客語基本形成,而且隨著北方移民逐步向贛南推進,贛客語這個楔子也越打越深,不但把吳語和湘語永遠分隔了開來,而且把閩語限制在東南一隅”。(30)贛客語在江西的形成,是弋陽地區(qū)“在語言系統(tǒng)上屬中州語系”的直接原因,但這是唐朝的事,與明代相去數(shù)百年,官話也在發(fā)生變化。
弋陽腔能流行到吳語地區(qū)的松江一帶,需要走出弋陽話所屬的中州語系地域,進入另一個方言區(qū)域,這說明它使用了當時的官語、官韻。如果弋陽腔不經(jīng)過官語化,不使用官韻,松江人是聽不懂的。事實上,弋陽腔不僅能在松江令松江人聽得懂,讓他們“一時翕然崇尚”,而且,弋陽藝人竟然“遂有家于松者”,在松江安家落戶定居下來。這種情形,弋陽腔采用“方言+方言”的方式是行不通的,顯然是在官語的基礎(chǔ)上“錯用”了松江話。那么,弋陽腔后來為什么會讓松江人“漸覺丑惡”?弋陽腔藝人又為什么要“復學為太平腔、海鹽腔以求佳”呢?大致可能有這樣三種情形:其一,弋陽腔官語化的程度不夠,觀眾在聽戲時仍不甚明了,仍有諸多不便,感覺不夠親切;其二,過于低俗,品位不夠,如范濂“其后漸覺丑惡”之說。而第二種情況,在很大程度上與語言的官語化程度不夠有關(guān),因為官語化的過程也是一個適當雅化的過程。以我們現(xiàn)在的國語普通話為例,它是“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以北方話為基礎(chǔ)方言,以典范的現(xiàn)代白話文著作為語法規(guī)范”的現(xiàn)代漢語標準語,亦即中國當代的“官話”,但是,“北京語音”主要是指北京的語音系統(tǒng),并不包括個別的土音部分;在“以北方話為基礎(chǔ)方言”的同時,也舍去了北方話中某些過于土俗的詞語;其語法也是以經(jīng)過提煉加工的書面語為標準的。(31)官語化、標準化的過程,顯然也是一個雅化的過程,盡管官語化、標準化與雅化并不一定是同步的。其三,音樂唱腔過于嘈雜。由于吳語地區(qū)是“低腔”昆曲流行的地區(qū),而弋陽腔是“高腔”。如果弋陽腔藝人不考慮觀眾的因素,不作相應(yīng)的改革以適應(yīng)觀眾,聽慣了低腔的觀眾對高腔產(chǎn)生反感也是很自然的。應(yīng)該說,弋陽腔未能在松江落根、未能形成具有松江特色的弋陽腔分支,其主要原因在于弋陽腔的語言未能達到適應(yīng)松江地方需要的官語化程度、在于不夠雅化。這種官語化和雅化的程度,完全取決于松江人的接受程度,而這一“接受程度”又取決于他們的文化素養(yǎng)和民風。不同的地區(qū)、不同的人群,其接受程度是不一樣的。不同的弋陽腔戲班掌握官話的水準不同,受到的待遇也不一樣。松江的情況還是比較好的,也許是時間較早,觀眾的要求還不高。可是,到了萬歷年間,同樣是在吳語地區(qū),卻出現(xiàn)了完全不同的情形。萬歷文人蘇元儁《呂真人黃粱夢境記》中有這樣的凈丑諢白:“吳下人曾說,若是拿著強盜,不要把刑具拷問,只唱一臺青陽腔戲,與他看,他就直直招了,蓋由吳下人,最怕的這樣曲兒。又說唱弋陽腔曲兒,就如打磚頭的教化一般,他若肯住了聲就該多把幾文錢賞他?!?32)這顯然是在指責弋陽腔的粗俗,而青陽腔也是弋陽腔系的聲腔,如果弋陽腔的官語化、雅化程度能有進一步的提高,更接近于吳人能接受的程度,絕不至于受到這種待遇。
4
弋陽腔使用“官語”,并不始于顧起元《客座贅語》成書的明萬歷年間,還可向前推至更早的時期。徐渭在明嘉靖三十八年成書的《南詞敘錄》中記載了有關(guān)弋陽腔等聲腔流播的情況,該書稱:
今唱家稱“弋陽腔”,則出于江西,兩京、湖南、閩、廣用之……(33)
當時的弋陽腔不僅流傳到了北京、南京新舊兩都,而且,還遠播南方的湖南、福建、廣東等地。弋陽腔在兩京之地演出,自然要“入鄉(xiāng)隨俗”,要進行官語化,而弋陽腔能遠播南北諸省,跨入多個方言區(qū),不借助于通行全國的官話,是很難實現(xiàn)的。只是到了明萬歷年間,弋陽腔在使用官語方面有了較大的發(fā)展。顧起元《客座贅語》成書于明萬歷年間,“所記皆南京故實及諸雜事。其不涉南京者不載”。(34)南京為明初京城,永樂十九年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后,盡管明代的政治、軍事中心北移了,但是,南京仍然作為“南都”而存在,不僅依然擁有京城的地位,而且還長期保留了行政等方面的一些建制。據(jù)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記載:
弘治九年,孔廟春祭,太常寺奏祭先師孔子,已用天子禮,增為八佾之舞,惟樂器之數(shù),尚用諸侯為未稱,請增文廟樂器人數(shù)為七十二人,如天子制。禮部復請通行天下,并南京國學一體遵行。上謂所言良是,如擬以副朕肅奉先師之意。閱五日為丁祭,即如擬行之。(35)
南京依然稱“京”,還設(shè)有國學,政府在發(fā)放文件時還要特別將其單列出來,可見其地位之特殊。這種現(xiàn)象一直延續(xù)到入清。清康熙年間劉廷璣《在園雜志》“順天府應(yīng)稱京師”條稱:
明洪武建都江寧,改為應(yīng)天府,稱直隸。及永樂遷都北平,改為北京,曰順天府。江寧改為南京,曰應(yīng)天府。稱順天為北直隸。應(yīng)天為南直隸。本朝定鼎順天,仍其舊稱。蓋京有南北者,明南京亦置部院,群臣以洪武舊都命名也。今版圖已無南北之分,應(yīng)天既改江寧府,亦何南京之有乎!既無南京,又何北京之有。順天應(yīng)稱京師、京都為是。無奈道路傳呼,日訛一日,即士大夫亦習焉不察,可為謬誤之甚。(36)
盡管明成祖遷都北京,可是南京依然是按中央行政機構(gòu)的建制設(shè)置了部院,連官員的職名都是按中央政府的官職名稱命名的。可見,明代的“南京”并不是虛設(shè)的。顧起元在《客座贅語》中提及,萬歷以前南都演唱是使用北曲的,只是到了萬歷年間,情況發(fā)生變化,才開始使用南曲,上演南戲。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中也多處提到弋陽腔在北京的演出情況。例如:
京師……至若京官自政事之外,惟有拜客赴席為日課……若套子宴會但憑小唱,云請面即面,請酒即酒,請湯即湯,弋陽戲數(shù)折之后,各拱揖別去,曾得飲趣否?(37)
由此可見,萬歷年間的弋陽腔已經(jīng)在北京的文人士大夫之間大為流行,乃至受到官方的器重。作者沈德符對北京的情況是很熟悉的,他萬歷六年生于北京,《萬歷野獲編序》自稱“余生長京邸,孩時即聞朝家事,家庭間又竊聆父祖緒言,因喜誦說之”,(38)《續(xù)編小引》又稱“德符少生京國”。(39)該書本、續(xù)兩編皆于萬歷間著成,雖多被后人列為筆記小說,它所提供的史料卻很有價值,而且,書中的重點又在正德、嘉靖、隆慶、萬歷四朝。上引史料雖未言明是哪一朝的事,但地方卻在北京,明確京官的宴會小唱弋陽腔是必不可少的,在當時已經(jīng)成為一種時尚。那些小唱所用弋陽腔,我們雖然還不能確切地知道它是否是純正的官語,但是,可以斷定至少是經(jīng)過官語化的。
另外,《萬歷野獲編·補遺》也稱:
至今上始設(shè)諸劇于玉熙宮,以習外戲,如弋陽、海鹽、昆山諸家俱有之,其人員以三百為率,不復屬鐘鼓司。頗采聽外間風聞,以供科諢,如成化間阿丑之屬,以故恃上寵,頗干外事。近日圣意頗覺之,進膳設(shè)劇頓減于舊,此輩亦少戢矣。(40)
萬歷朝在玉熙宮設(shè)劇,從宮外引入民間的弋陽、海鹽、昆山諸戲,而且藝人多達300人,可見其規(guī)模之大。不論萬歷皇帝引戲入宮的目的何在,也不用考慮引進外戲后“進膳設(shè)劇頓減于舊”的因素,但是,這對于弋陽腔研究來說,卻具有劃時代的意義。進入宮廷的弋陽腔由此正式進入了皇家的視野。盡管早在嘉靖年間徐渭《南詞敘錄》中就記載了嘉靖三十八年之前弋陽腔“兩京、湖南、閩、廣用之”的流行情況,盡管“兩京”“用之”與“玉熙宮設(shè)劇”都發(fā)生在京城,但是,京城和宮廷卻有著本質(zhì)的差別,前者屬民間性質(zhì),后者屬官方性質(zhì),而且,宮廷是最具權(quán)威的官方。因此,宮廷演劇所使用的聲腔也理應(yīng)是官話。這并不僅僅是因為弋陽腔作為“外戲”曾經(jīng)進入過宮廷,更為重要的是,弋陽腔以此為起點,后來發(fā)展成為純正的宮廷聲腔——弋腔,與之同時入宮的昆山腔后來也發(fā)展成為純正的宮廷聲腔,而且,昆弋兩腔長期占居宮廷。應(yīng)該說,玉熙宮設(shè)劇開始了弋陽腔全面官語化的進程,標志著弋陽腔開始正式步入純正的官話體系。但是,必須加以說明的是,并不是所有的弋陽腔都被官語化、雅化了,流行于不同地區(qū)或不同人群的弋陽腔,其官語化、雅化的程度也是不一樣的,弋陽腔出現(xiàn)雅俗分化后,在發(fā)展的過程中始終是“雅”、“俗”兩條道路并行的。
弋陽腔所屬的中州語系是北方語系。有明一代,不管是定都南京還是遷都北京,使用的官方語言都是以北方話為基礎(chǔ)的,即便是南京,也是處在下江官話的區(qū)域內(nèi)。歷史上,在由西晉末年延續(xù)到南北朝時期的第一次大規(guī)模移民中,西晉永嘉喪亂引起了大量北方流民南遷洞庭湖、鄱陽湖、太湖流域定居。為了安頓這些流民,東晉南朝當局在建康(今南京)以西至洞庭湖北的大江兩岸設(shè)置了許多僑州、僑郡。這次大移民使?jié)h語方言地理的基本格局已見雛形。在寧(南京)鎮(zhèn)(鎮(zhèn)江)地區(qū),北方方言取代了吳方言,奠定了該地區(qū)的下江官話的最初基礎(chǔ),并將吳語推到鎮(zhèn)江以東。(41)因此,到了明代,弋陽腔向官話轉(zhuǎn)化或?qū)嵭泄僬Z化的過程,有著天然的優(yōu)勢。一個聲腔劇種的向外發(fā)展和擴張,是以使用全國通用的官話為基礎(chǔ)的,官語化是地方戲曲向外發(fā)展和擴張的必要前提。
從傳播途徑來說,弋陽腔由南方到北方,明代遷都和南京的王府與北京的往來是極為合理的解釋。魏良輔《南詞引正》云:
自徽州、江西、福建俱作弋陽腔;永樂間,云、貴二省皆作之;會唱者頗入耳。(42)
有關(guān)永樂年間的記載,似乎是弋陽腔向南發(fā)展的情況,但是,弋陽腔能在南方諸省盛行,顯然是官語化的結(jié)果。明成祖朱棣自永樂元年入主南京至永樂十九年遷都北京,歷時近二十年之久,由其帶來的文臣武將及兵士在南京的生活,讓他們沾染了弋陽腔的“氣息”。當朱棣北遷時,隨他到北京的數(shù)十萬部眾自然要將他們在南京形成的一些生活習性和嗜好一并帶到北京,其中也包括對弋陽腔的喜好,而這種弋陽腔正是后來北京宮廷弋陽腔的前身。
和其他封建王朝一樣,明代也實行分封制,朱元璋在位期間就封王二十五人,包括二十四個兒子和一個從孫,有明一代全國有王府300余處。南京作為明初的都城和“南都”,也是明代王府較為集中的地方。按照明代的規(guī)定,王府都享有專業(yè)樂工的賞賜,據(jù)《續(xù)文獻通考》記載:“勅禮部曰:昔太祖封建諸王,其儀制服用具有定制,樂工二十七戶,原就各王境內(nèi)撥賜,便于供應(yīng)。今諸王未有樂戶者如例賜之,有者仍舊,不足者補之。”(43)另,明人李開先《張小山小令后序》也稱:“洪武初年,親王之國,必以詞曲一千七百本賜之?!?44)而且,這些受封的王府擁有大量的戲班從事演劇活動。此外,南京還曾是北曲的著名演劇中心,據(jù)沈德符《萬歷野獲編》記載,北派“有金陵,有汴梁,有云中。而吳中以北曲擅場者,僅見張野塘一人”。這大概是魏良輔時代嘉靖時期的事,三大派別南京有其一。至萬歷年間,“惟金陵存此調(diào)”。(45)南京是明代戲曲的繁盛地之一。
永樂遷都以后,由于南京“南都”的特殊地位,與北京往來頻繁,為弋陽腔北上提供了比歷史上任何形式的“商路”、“水路”等傳播途徑更多的便利,也更為快捷,而且能更多地保留弋陽腔的藝術(shù)本色。
5
明嘉靖時期湯顯祖所說的弋陽腔“其節(jié)以鼓,其調(diào)喧”,清乾隆時期李調(diào)元所說的“只沿土俗”,以及江西巡撫郝碩奏折所載弋陽腔“其詞曲悉皆方言俗語,鄙俚無文,大半鄉(xiāng)愚隨口演唱”的這些特點,說的只是弋陽腔“俗”的一面。弋陽腔與其他許多藝術(shù)形式一樣,在“俗”的同時,也同樣具有“雅”的一面。明萬歷間顧起元所說的“錯用鄉(xiāng)語”以及“玉熙宮設(shè)劇”,即是“雅”的體現(xiàn)。官員們例行公事時的演劇也屬于這一類,焦循《劇說》所載康熙三十五年之事即是一例:
王阮亭奉命祭江瀆,方伯熊公設(shè)宴餞之,弋陽腔演《擺花張四姐》。問所本,阮亭默然。公語人曰:“誰謂王阮亭博雅?今日為我難倒!”(46)
周貽白《中國戲劇史長編》認為:“宴客演劇用‘弋陽腔’,在明代萬歷間,已認為不敬。迨‘昆腔’勃興,則更不掛于人口,到清初居然用于士大夫之餞筵,其為當時盛行可知?!?47)所謂“明代萬歷間,已認為不敬”,與前述清順治間張牧《笠澤隨筆》所載萬歷以前士大夫宴樂用弋陽腔即為不敬相合。但是,在弋陽腔的發(fā)展進程中,“明萬歷以前”與“清順治間”是兩個不同的時間段,萬歷以前弋陽腔的官語化程度較低,甚至有些地方的演出還處在土腔時期,大體上還屬“俗”的一類,文人用它來待客當然會被認為“不敬”。但是,到了清康熙年間王阮亭奉命祭江瀆、方伯熊公設(shè)宴演劇,情況就大不相同了。在清雍正元年樂籍制度被終止之前,衙門迎來送往例行公事,樂籍中人有義務(wù)承應(yīng)執(zhí)事,其中也包括演劇活動,這些受專業(yè)訓練的職業(yè)藝人,都具有很高的技藝,又屬官方性質(zhì),所以,在公共場合舉行的演劇活動中以弋陽腔登場,并不失風雅。公宴演劇說明弋陽腔盛行,更說明弋陽腔當時受到官方的重視,是一種經(jīng)過官語化的雅調(diào)。另外,王芷章《腔調(diào)考原》認為:“阮亭先生,久住京華,官居貴顯,金魚賦詩,具見風流……設(shè)康熙朝都中既行弋陽腔,則阮亭對于常演之劇,焉有不知出處之理;故知都中,舊無此腔調(diào)也?!?48)并據(jù)此指出康熙朝北京沒有弋陽腔流行,這在對原文的理解上的偏頗,更影響到后學對弋陽腔的進一步研究。不知道出處只能說明王阮亭對劇目未作過考究,并不能說明他沒有看過弋陽腔的戲,更不能以此推斷北京沒有弋陽腔流行,因為看戲的可以不去考究每一個劇目出處,考究劇目出處與看戲也可以不同步,更何況方伯熊公的提問是為了驗證王阮亭“博雅”與否的,有相當?shù)碾y度,所以,當王阮亭回答不上來時他才會有“為我難倒”的慶幸,可見他的提問并不是看過《擺花張四姐》的一般人能回答得上來的。
從音樂體制上說,弋陽腔屬南曲系統(tǒng),但是,從弋陽腔的語音上說,卻屬于北方語音系統(tǒng),并經(jīng)歷了官語化的過程。因此,弋陽腔本質(zhì)上是一個使用官語唱南曲的聲腔劇種。
①湯顯祖:《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湯顯祖集》(二),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1128頁。
②顧起元:《客座贅語》卷九“戲劇”條,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303頁?!跋查喼被蜃鳌跋猜勚?。
③凌蒙初:《譚曲雜札》,《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四),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第254頁。
④李調(diào)元:《劇話》,《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八),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第46頁。
⑤《史料旬刊》第二十二期,轉(zhuǎn)引自周貽白《中國戲劇史長編》,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版,第432頁。
⑥(17)(26)(30)周振鶴、游汝杰:《方言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64頁,第167頁,第168頁,第42頁。
⑦⑧《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69—270頁,第1545頁。
⑨王古魯:《譯著者敘言》,《中國近世戲曲史》(上),作家出版社1958年版,第7頁。
⑩張庚、郭漢城主編《中國戲曲通史》,中國戲劇出版社1981年版,第38—39頁。
(11)(20)何為:《從弋陽腔到高腔》,《戲曲音樂散論》,人民音樂出版社1986年版,第59頁,第60頁。
(12)中文大辭典編纂委員會(臺灣)編纂《中文大辭典》第三十四冊,第314頁。
(13)顧起元:《客座贅語》卷九“戲劇”條,第303頁。
(14)(15)李葆嘉:《論明清官話的市民文化內(nèi)涵》,載《南京社會科學》1995年第6期。
(16)參見李葆嘉《中國語言文化史》第七章,江蘇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18)參見游汝杰主編《地方戲曲音韻研究》,商務(wù)印書館2006年版,第2—3頁。
(19)(23)(27)游汝杰主編《地方戲曲音韻研究》,第3頁,第9頁,第13頁。
(21)沈?qū)櫧棧骸抖惹氈で\隆衰》,《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五),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第198頁。
(22)唐作藩:《音韻學教程》,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二版,第211頁。
(24)轉(zhuǎn)引自陶慕寧《明教坊演劇考》,載《南開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6期。
(25)參見馮春田等著《王力語言學詞典》“普通話”條,山東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28)范濂:《云間據(jù)目抄》卷二“風俗”條,轉(zhuǎn)引自張庚、郭漢城主編《中國戲曲通史》,中國戲劇出版社1992年第二版,第472頁。
(29)參見張庚、郭漢城主編《中國戲曲通史》,第479頁。
(31)馮春田等:《王力語言學詞典》“普通話”條。
(32)蘇漢英:《重校呂真人黃粱夢境記》第九出《蝶夢》,明繼志齋刻本上卷,頁十九。
(33)徐渭:《南詞敘錄》,《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三),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第242頁。
(34)《四庫全書總目·子部》小說家類存目一,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223頁。
(35)沈德符:《萬歷野獲編·補遺》卷二“孔廟禮樂”條,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8年版,第918—919頁。
(36)劉廷璣:《在園雜志》,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44頁。
(37)(38)(39)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四“京師名實相違”條,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8年版,第652頁,第17頁,第18頁。
(40)沈德符:《萬歷野獲編·補遺》卷一“禁中演戲”條,第857頁。
(41)參見周振鶴、游汝杰《方言與中國文化》,第41頁。
(42)《婁江尚泉魏良輔南詞引正》,載《戲劇報》(雜志)1961年第7、8期合刊,第60頁。
(43)王云五:《續(xù)文獻通考》第一冊卷一○四《樂考》“賜諸王樂戶”條,商務(wù)印書館(上海)1936年發(fā)行,萬有文庫本。
(44)《李開先集》上冊《閑居集》之六,路工輯校,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70頁。
(45)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五“北詞傳授”條,第691頁。
(46)焦循:《劇說》,《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八),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第154頁。
(47)周貽白:《中國戲劇史長編》,第368頁。
(48)王芷章:《腔調(diào)考原》,雙肇樓部圖書1934年版,第38—39頁。
(作者單位: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戲曲研究所)
責任編輯 容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