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落花”主題,乃是中國古代詠物詩的重要品類。明代沈周、唐寅的《落花》組詩,無疑自標一格。他們的作品緣情尚趣、不計工拙,真率地抒發(fā)自我情感,既擺脫了白居易、李商隱寫作范式的影響,拓展了該主題寫作的內(nèi)容和手法,又表現(xiàn)出與同時的“格調(diào)派”截然不同的審美理想,從一個側(cè)面揭示出明中葉詩界多樣共生、復線發(fā)展的特征;不僅在明代詩壇,而且在中國古代詠物詩史中,均具有不能忽視的價值。
關鍵詞 沈周 唐寅 落花組詩 價值
弘治十七年春,七十八歲的沈周賦《落花》詩十首;自此以后,其弟子、友人紛起倡和。一時間,吟詠落花,令吳門詩壇熱鬧非常①。最終,堪稱吳門文苑領軍人物的沈周、唐寅皆寫成七律三十首,數(shù)量之多,非他人可比;在此項文事中,無疑最為引入矚目②。
所謂“落花”主題,乃是中國古代詠物詩中的重要品類。無論唐之白居易、李商隱、韓偓,還是宋之宋庠、宋祁,皆有佳篇傳世。不過像沈周、唐寅這樣的大規(guī)模寫作,似乎并不多見。我們不由得提出疑問:沈、唐這些作品,在寫作上表現(xiàn)出哪些特點?與前人名篇相比,體現(xiàn)出哪些異同?而此種寫作所表現(xiàn)出的審美旨趣和創(chuàng)作風貌,又在詩史流程及其特定時代中有何意義?嘗試解答這幾個問題,也就構(gòu)成了本文的主旨。
一
在三十首《落花》詩的最后一篇,沈周寫道:
盛時忽忽到衰時,一一芳枝變丑枝。感舊最關前度客,愴亡休唱后庭詞。春如不謝春無度,天使長開天亦私。莫怪留連三十詠,老夫傷處少人知。
不難看出,詩中的情感,是頗為曲折的。一方面,沈周寫得出“春如不謝春無度,天使長開天亦私”,這便是故作達觀之語,承認死生循環(huán)乃生命世界不可違抗的規(guī)律;而另一方面,他終歸以“莫怪留連三十詠,老夫傷處少人知”收束全篇,可見至少在這首詩中,傷感戰(zhàn)勝了豁達。而此篇又似乎是有給整個三十首作總結(jié)、定基調(diào)的意味。如此收束,恐怕便是多少要將整個組詩的主旨引到傷時嘆逝、憐香惜玉上了。應該承認,在沈周的組詩中,表達這種感傷情緒,的確是主題之一。細加分析,此種表達,對于他來說,實有兩種途徑。其一便是借吟詠落花散亂飄零的形態(tài)而生發(fā)出對“美好事物難久存”的嘆息。落花在這里,自然不僅僅是物象,更是美麗而脆弱之生命的象征:
芳華別我漫匆匆,已信難留留亦空。萬物死生寧離土,一場恩怨本同風。株連曉樹成愁綠,波及煙江有倖紅。漠漠香魂無點斷,數(shù)聲啼鳥夕陽中。
而另外一種途徑,便是在詩中將自然物之永恒有序與人生的變幻無常對比寫出。如此下筆,便是把落花之“落”看作自然生命周而復始循環(huán)過程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這樣,“落”便不意味著死亡,而是意味著給下一次新生做好準備。可是,與自然之物的生生不息相反,人的生命流程,卻是一去不回的。有此比照,詩人就將對容顏易老、青春難留的感嘆,更刺目地表現(xiàn)出來了:
芳菲死日是生時,李妹桃娘盡欲兒。人散酒闌春亦去,紅消綠長物無私。青山可惜文章喪,黃土何堪錦繡施??沼浬倌牯⑽杼帲h零今已鬢如絲。
然而,沈周的洋洋三十章落花詩,其內(nèi)蘊僅在于此嗎?如果這全部作品皆不過是詠嘆“感傷”二字,則對它們,讀者恐怕也就再無詳析的必要。事實并非這樣,沈周的這組作品,實還有更值得玩味之處。
細讀作品,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盡管沈周以“老夫傷處有誰知”收束組詩,可他在具體的吟詠中,卻常常自然地流露出另外一種意識,那便是隨順自然、委運觀化。前引組詩末篇中的“春如不謝春無度,天使長開天亦私”,最終被傷感吞沒;不過在組詩的其他地方,此種開通、豁達的念頭,是隨處可見的。它們的時時出現(xiàn),其實沖淡了前幾篇作品制造的濃重感傷,從而也就調(diào)節(jié)了整個組詩的氣氛,令其面貌不再單一了。我們先看此首:
香車寶馬少追陪,紅白紛紛又一回。昨日不知今日異,開時便有落時催。只從個里觀生滅,再轉(zhuǎn)年頭證去來。老子與渠忘未得,殘紅收拾掌中杯。
相比前面引過的幾篇作品,此詩的傷感,就遠不是那么濃重?!爸粡膫€里觀生滅”中的一個“觀”字,清楚地拉開了吟詠者與物象之間的情感距離。此處,“落花”不再與詩人主體情感緊密地相系,而更近于一個被觀察的對象。而在這樣一個整體語境中,所謂“昨日不知今日異,開時便有落時催”,也就更近于一種對生命循環(huán)過程的自然體認了。不過此詩以“老子與渠忘未得”結(jié),尚仍顯得沒有徹底擺脫“物”對“我”的感染。而下面這首,意味便確實有所改變了:
打失郊原富與榮,群芳力莫與時爭。將春托命春何在,恃色傾城色早傾。物不可長知墮幻,勢因無賴到輕生。閑窗戲把丹青筆,描寫人間懊惱情。
“恃色傾城色早傾”、“勢因無賴到輕生”,此處,沈周既是在觀看落花的消逝,又是在回憶人世舞臺上一出出變幻莫測的悲喜劇。不過結(jié)末一句“閑窗戲把丹青筆,描寫人間懊惱情”,其實等于是把他那種旁觀者、玩味者的地位確定下來了——以此種表達作結(jié),便說明,這里的創(chuàng)作主體不管怎樣吟詠所謂一出出悲喜劇,卻始終不愿忘我地進入其情境中。可以說,在此詩中,落花意象,已經(jīng)不再單單是脆弱生命的象征。從它的幻滅中,作者想到了某種人生哲理。不過體味此種哲理,與其說是令他產(chǎn)生傷感,不如說是讓他認清生命的真諦,然后依舊從容地生活在現(xiàn)實世界中。在其他篇章中,他同樣有以“譬眼興亡供一笑,竟因何落竟何開”或“來歲重開還自好,小篇聊復記榮枯”作結(jié)者,它們均令詩情不至偏向惜春傷懷的軌道。再舉沈周組詩中的兩首為例:
供送春愁上客眉,亂紛紛地佇多時。擬招綠妾難成些,戲比紅兒煞要詩。臨水東風撩短鬢,惹空晴日共游絲。還隨蛺蝶追尋去,墻角公然有半枝。
十分顏色盡堪夸,只奈風情不戀家。慣把無常玩成敗,別因容易惜繁華。兩姬先殞傷吳隊,千艷叢埋怨?jié)h斜。消遣一枝閑拄杖,小池新錦看跳蛙。
在這兩篇作品中,感傷情緒,似乎已經(jīng)漸漸讓位于對人生樂趣的捕捉。第一首雖然開頭便寫了“供送春愁”,可此后詩情卻是逐漸偏離了“愁”的軌道。尾聯(lián)不是落在感嘆殘紅遍地上,也不是落在平靜地體認生命哲理上,而是通過寫蛺蝶作伴、覓得殘花,流露出一種喜悅的心情。至于第二首,同樣如此。它的首尾兩聯(lián),讓中間兩聯(lián)所包蘊的感傷情緒一下子變得虛弱無力了。首聯(lián)的描寫,在有意無意中帶上了戲謔的味道。“只奈風情不戀家”這樣的刻畫,讓落花意象再無一點悲劇色彩——它在此處,被比喻成了活潑淘氣的思春女孩兒。而從尾聯(lián)的表達中,我們不難看出,在沈周此詩處,對現(xiàn)實生命樂趣的玩味到底壓倒了傷感的情思?!跋惨恢﹂e拄杖,小池新錦看跳蛙”,對他來說,落花固然象征著春天生命的結(jié)束,可隨著時令的變幻,生活中卻又有其他事出現(xiàn),等待他品味——沒有了春花,他還是能自得其樂,安然自在地拄著手杖,去夏天的池塘邊“看跳蛙”。而我們?nèi)糇屑氉聊?,其實不難發(fā)現(xiàn),沈周《落花》濤的字里行間,總是有意無意地流露出對生命世界一種情趣化的觀察以及把握習慣。不管詩歌各自主旨是什么,此種習慣似乎總要不時地跳出來,吸引讀者的視線。它們的無處不在,更讓人感覺到,沈周的三十首《落花》,是不可能真正成為對生命悲劇痛徹心肺的詠嘆的。我們看到,沈周筆下的落花意象,并不總是以娟秀纖弱為特征——有時它更顯得活潑淘氣;而在他眼里,落花和它身邊的景、物,又往往一起人格化了——它們不是無生命的存在,而是扮演著人的角色、演出著一幕幕有趣的生活故事,在他的腦海中,化成無數(shù)有趣的場面:“莽無留戀墻頭過,私有徘徊扇底來?!薄半S風肯去愁新嫁,棄樹難留絕故恩?!薄巴す植菪优f白,窗嫌點易亂新朱。”“紅芳既褪仙成道,綠葉初蔭子養(yǎng)仁。偶補燕巢泥薦寵,別修蜂蜜水資神?!薄凹睌v春去先辭樹,懶被風扶強上樓。魚沫喣恩殘粉在,蛛絲牽愛小紅留。”
這樣的語句頻頻出現(xiàn),其實正是在說明,沈周心中的外部世界,歸根結(jié)底是充滿情趣、值得玩味的;而絕不是灰暗無聊、了無生機的。如此,我們可以講,讀沈周《落花》組詩,讀者絕不至于被鋪天蓋地、無邊無際的愁和怨包圍;因為沈周內(nèi)心深處這種對生活的玩味意識、這種求趣意識,令他的詩即便是存在向感傷的方向上用力的意圖,也到底不能真正傳達出凄神寒骨的幽怨感。還可看到的是,沈周所描畫的這些情境,一方面確實充滿了活力,另一方面也絕無什么“格調(diào)”可言。換句話說,透過這些描寫,我們似乎可以窺得沈周的某種自然流露出的創(chuàng)作意識:他根本無意充分發(fā)揮詩的比興功能,令自己的落花詩真正在內(nèi)容上寄托深遠、意旨幽微;更不想有意地借寫落花而傳達某種高遠的人生境界。在他這里,落花常被想象成女子,而落花和其他自然物的關系,也總是被想象成一種情愛關系。這些,都是最為貼近世俗趣味,而相對遠離雅士情懷的。而他似乎也就以表達這種情緒為滿足,筆筆不離這類世俗的情趣,他的落花詩,也就缺少雅麗的境界,而是在通俗活潑上,表現(xiàn)出自己的特征了。
二
那么,與沈周相比,唐寅的《落花》又有怎樣的風貌呢?唐寅寫落花詩,一個最令人難忘的印象恐怕便是,雖然是在詠物題下?lián)]毫,但他似乎對所詠之物的具體形貌、情態(tài)并不很感興趣。在沈周筆下,少不了對落花本身樣態(tài)的描畫,少不了因之而產(chǎn)生的活潑想象。而唐寅則既不像沈周那樣饒有興致地從自然景致中捕捉情趣,更不想充分發(fā)揮落花本身的象征作用。對他來說,落花似乎只不過是一個寫作名目而已。在這個名目之下,他往往直陳心跡,一邊直白地感嘆著時光的流轉(zhuǎn),一邊盡情訴說著人生的苦悶和煩惱,而沒有細膩的體物意識。沈周的吟詠,不管是傷感的、達觀的、還是充滿情趣的,始終不離自我的小天地;而唐寅一下子就把詩情引到了對外部世界的抱怨上:
今朝春比昨朝春,北阮翻成南阮貧。借問牧童應沒酒,試嘗梅子又生仁。六如偈送錢塘妾,八斗才逢洛水神。多少好花空落盡,不曾遇著賞花人。
至于他對心中傷感的表達,也往往比沈周要夸張得多。在沈周那里,心境最為痛楚時,也不過是寫到“傷春今已鬢如絲”這種程度。而在唐寅處,便大大不然了:
春歸不得駐須臾,花落寧知剩有無。新草漫浸天際綠,衰顏又改鏡中朱。映門未遇偷香掾,墜溷翻成逐臭夫。無限傷心多少淚,朝來枕上眼應枯。
花朵憑風著意吹,春光棄我竟如遺。五更飛夢環(huán)巫峽,九畹招魂費楚辭。衰老形骸無昔日,凋零草木有榮時。和詩三十愁千萬,此意東君知不知?
像上舉第一首“無限傷心多少淚,朝來枕上眼應枯”這兩句,絕不是沈周式的表達方法。而上舉第二首,乃是前引沈周《落花》三十首終章的和作。比起沈周“莫怪流連三十詠,老夫傷處少人知”那種含蓄的表達,“和詩三十愁千萬,此意東君知不知”當然是更直接、更猛烈地刺痛讀者心靈的了。
值得注意的是,唐寅還經(jīng)常通過對一些意象群的描寫,為其作品渲染出一種孤寂清冷的氛圍,如:“收燈院落雙飛燕,細雨樓臺獨囀鶯?!薄苞Q篆遍書苔滿徑,犬聲遙在明月村?!薄盁粽臻芑ㄩ_且落,鴉棲庭樹集還驚?!笨磥碓谒抢?,自然世界似乎并不像沈周眼中那么有趣。他既沒有沈周那般饒有興味地描繪落花情態(tài)的耐心;也多半缺乏沈周那樣的擬人化想象。與沈周的“魚沫喣恩殘粉在,蛛絲牽愛小紅留”那類描寫相比,他上面的詩句,確實少了通俗活潑的氣息,而多了幾分凄涼。而他的有些《落花》詩的意蘊,又不只是“凄涼”二字所能形容的:
能賦相如已倦游,傷春杜甫不禁愁。醉方頭扶殘中酒,面對飛花怕倚樓。萬片風飄難割舍,五更人起可能留。妍媸雙腳撩天去,千古茫茫土一丘。
在詩中,唐寅寫出了頹廢的醉酒才人的形象;而沈周詩中哪怕整體氣氛傷感到極點,也沒有這樣的形象出現(xiàn)。值得注意的遠不止此。我輩心中,總對落花意象的基本特征有一普遍的美感經(jīng)驗。那總是和輕盈、文秀一類樣態(tài)結(jié)緣的。而上詩尾聯(lián)“妍媸雙腳撩天去”一句的想象,沒有一絲美感,更沒有一點情趣可言,真可算是對此類普遍經(jīng)驗肆無忌憚的嘲弄。至于結(jié)句“千古茫茫一土丘”,則為全詩加上了格外陰沉的結(jié)尾。沈周或許未嘗不會想到唐寅所說的這些;可對于生命易逝、命運無常這些永恒的悲劇,他在詩中不過是點到為止。而唐寅的詩句,則坦白、清晰地傳達出一種幻滅感。這在其落花詩的其他篇章中,也有過多次表現(xiàn):“繞樹百回心語口,明年勾管是何人?”“好知青草骷髏冢,就是紅樓掩面人?!薄叭松怨畔呤肪坪握搩r十千。”“仙塵佛劫同歸盡,墜處何須論廁茵?!弊x者亦可品味此章:
春盡愁中與病中,花枝遭雨又遭風。鬢邊舊白添新白,樹底深紅換淺紅。漏刻已隨香篆了,錢囊甘為酒杯空。向來行樂東城畔,青草池塘亂活東(原注:活字疑誤,但活東是蝦蟆聲不誤)。
沈周筆下,也寫人世無常,但“錢囊甘為酒杯空”這樣的疏狂放縱之語,卻是他無論如何都道不出的。至于讀到唐詩結(jié)句時,我們可能會不由想起前面沈周的“小池新錦看跳蛙”。它和這里的“青草池塘亂活東”真在詩情上形成了巨大反差。前者流露出一種寧靜生活中的愉悅,而后者則是一種放肆無羈的凋侃。唐寅此處與沈周相近之處,在于不避俚詞俗語(甚至連模仿蟾蜍叫聲的擬音詞都能人詩)。而與沈周不同的是,同樣是寫求樂,沈周寫得是饒有情趣的,而唐寅便是充滿了宣泄感。他似乎不是在細細品味生活的美與趣,而是在盡情的發(fā)泄中尋求短暫的快慰;這背后,隱藏著一種灰暗的情緒。不過在唐寅的《落花》中,也偶有這樣的作品:
春來赫赫去匆匆,刺眼繁華轉(zhuǎn)眼空。杏子單衫初脫暖,梨花深院自多風。燒燈坐盡千金夜,對酒空思一點紅。倘是東君問魚雁,心情說在雨聲中。
此詩在疏朗流利中略帶蘊藉之致,通篇不著一個愁字、怨字,但心境的煩悶無聊、因時光飛逝而產(chǎn)生的莫名焦慮,卻表現(xiàn)得活靈活現(xiàn);而且,前引幾首中那頹廢甚至充滿幻滅感的情緒,在這里也無影無蹤。無怪乎王夫之讀到它時曾擊節(jié)稱賞③。
三
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不難看出,沈周、唐寅的《落花》組詩,既有近似之處,又各具特點。從語言風格上來看,兩者的作品都通俗活潑、不避俚辭、不尚雕琢。其實上述特點,正是其整體詩歌美學觀念的反映。成化至正德間,吳門文苑存在著一種任情寫心、不計工拙的詩歌創(chuàng)作傾向,而在該文人群體中處于核心地位的沈周、唐寅正是這種傾向的代表人物。沈周自言“畫本予漫興,文亦漫興”④。其詩被文徵明贊為“緣情隨物,因物賦形,開闔變化,縱橫百出,初不拘拘乎一體之長”⑤;在格調(diào)派處,則被認為“如老農(nóng)老圃,無非實際,但多俚詞”⑥。而唐寅為詩,更是遭到了格調(diào)派“如乞兒唱蓮花落”這樣的譏諷⑦,給后人留下“縱筆疾書,都不經(jīng)意”的印象⑧??梢哉f,他們在平日創(chuàng)作中,重視的是詩情隨意不羈的表達,而非形式風格的雅正完美;在這種創(chuàng)作觀念指引下,寫落花之時,他們顯然是有感則發(fā)、很少考慮讓文辭靠近前人典范的。當然,若細加玩味,則二人仍有差別。即便是俚俗,沈周的語言風格,也仍然比唐寅顯得質(zhì)樸、從容;而唐寅就更顯流利疏宕。而進一步來說,二人落花詩的情感內(nèi)蘊,又顯然并不一致。相比之下,沈周雖講愁講怨,卻壓抑不住心底活潑的情趣;而唐寅則哀怨甚深,甚至表現(xiàn)出幻滅意識。探求這方面差異的原因,當然離不開分析他們的生活境況與心態(tài)特征。終身隱居的沈周,乃是不求仕進、但求享受生命樂趣之人。寫作《落花》詩時,他已年近八十,知足保和的意識尤其明顯⑨。這樣看來,他寫出如此風貌的作品,實不足為奇。至于講唐寅的《落花》詩,我們就不能不想到他人生的遭遇。雖然比沈周年小四十三歲之多,可他卻經(jīng)歷了沈周從未體驗過的人生磨難。弘治十二年(1499),他以鄉(xiāng)試解元身份赴京會試,卻因徐經(jīng)科場案而受累下獄,一下被徹底斷絕功名之路。本就性格張揚外向的他,經(jīng)歷這次打擊之后,怨憤情緒不能不屢屢爆發(fā);而極度的怨憤,也會演變成對人生極度的失望⑩。到弘治十七年,借寫落花這一題材,他正好把胸中磊塊傾倒而出;至于是否離題、是否典雅,就不在他的考慮范圍之內(nèi)了。
然而僅僅觀照沈周、唐寅二人作品本身,我們的論題還不算完整。落花主題寫作既然久已有之,則我們便須對這一寫作傳統(tǒng)有所了解;如此,方可知曉沈、唐相關作品在這一傳統(tǒng)中的意義。
色彩繽紛的花朵,乃是自然界中美的精靈。而落花,又往往引起人們心中別樣的情思?;ㄔ陲L中的緩緩飄落,比起在枝頭生機勃發(fā)的怒放,更顯出輕柔、婉約。不過它的隨風而盡,似乎又在訴說一個無可抗拒的生命悲?。好?,往往脆弱易逝。而在詩人筆下,落花這一意象,也就常具有兩方面意蘊。一方面恐怕是表現(xiàn)在“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11)或“細數(shù)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12)等知名詩句中的。在這樣的詩句中,落花意象,主要發(fā)揮的是其輕柔、舒緩的審美特征,主要是起到烘托寧靜、閑適之氣氛的作用。而另一方面,在“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13)或“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14)等詩句里,落花,就主要表現(xiàn)出其飄零孤寂的象征意味。有它在詩句中點染,則詩的整體意境,便進一步加重了惆悵、哀怨的味道。
那么,當落花不再僅僅是一個意象,而是成為詩歌詠嘆的主題后,這類所謂落花詩,又具有哪些基本特色呢?
落花詩創(chuàng)作的真正興盛,恐怕是中晚唐的事情。(15)相比之下,中晚唐詩人整體上缺乏其盛唐前輩那種恢弘闊大、充滿青春活力的生命氣質(zhì);而其作品也在格局上難比盛唐氣象。不過,他們對內(nèi)心世界的表現(xiàn)、對深婉細膩的個人情感的捕捉,卻畢竟更上一層樓。而落花主題的創(chuàng)作,其實就是他們這方面成就的一個典型代表。中晚唐及此后的落花主題詩,基本上可分成兩種不同的類型。一類是白居易式的,其特征是把感傷情懷直接袒露出來,也惟以表達感傷為目的,語言以曉暢流利為特征。如:
漠漠紛紛不奈何,狂風急雨兩相和。晚來悵望君知否,枝上稀疏地上多。(白居易《惜落花贈崔二十四》)(16)
另外一類,就是李商隱、韓偓式的。這類作家立足于“詠物”,充分發(fā)揮詩歌的比興功能。他們的詩情,往往宛轉(zhuǎn)深摯、意蘊復雜,不單是觸物傷懷,而且還時常寄托著對某些帶有普遍意義的生命悲劇的思索;有時,尚流露出對雅潔、執(zhí)著的生命品質(zhì)的謳歌。他們的相關作品體物工切,意脈精細,在章法上策應照顧、開闔對仗、總攬分承等等一一中節(jié);其佳作本身完全當?shù)闷鹪佄锛哑安患床浑x、不粘不脫”的評價標準。其語言風格,也就往往比白居易一派典麗、精工。姑舉其代表作為例:
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參差連曲陌,迢遞送斜暉。腸斷未忍掃,眼穿仍欲稀。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李商隱《落花》)(17)
晴暖感余芳,紅苞雜絳房。落時猶自舞,掃后更聞香。(李商隱《和張秀才落花有感》片段)(18)
皺白離情高處切,膩紅愁態(tài)靜中深。眼隨片片沿波去,恨滿枝枝被雨淋??偟锰φ讵q慰意,若教泥污更傷心。臨軒一盞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綠蔭。(韓偓《惜花》)(19)
后來宋代的宋祁名作《落花》,無疑繼承了此類風調(diào):
墜素翻紅各自傷,青樓煙雨忍相忘。將飛更作回風舞,已落猶成半面妝。滄海客歸珠迸淚,章臺人去骨遺香??赡軣o意傳雙蝶,盡付芳心與蜜房。(20)
同上面所論及的落花主題寫作傳統(tǒng)比較,沈周、唐寅組詩的意義也就更加清晰地凸顯出來了。他們的作品,與李商隱等的傳統(tǒng)并不一致。雖然已有典范可供參照,但是他們似乎仍然更愿意平白、真實地道出自身的想法和感受,而無意以傳統(tǒng)為榜樣,特別追求主題的提升。無論是在沈周還是唐寅的《落花》中,我們都看不到“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落時猶自舞,掃后更聞香”,“已落猶成半面妝”這樣深遠、雋永的立意。他們很少著力營造雅麗的審美氛圍,同時,也無意去從落花意象中提煉高潔的人格精神。再進一步看,就沈周作品而言,他固然有不少“體物”之詩句,不過與李商隱等人作品一比即知,他們體物的方式是截然不同的。沈周總是著力發(fā)掘落花及與其相關之意象的情趣化特征,而且此種情趣一般不脫離世俗人生的男歡女愛、聚散分合,更偏向單純的“緣情”,而缺乏在“興寄”層面下功夫的興趣;同時,也表現(xiàn)出對外部世界的一種玩味意識。而李商隱一派作家一般是要在刻畫落花本身飄零、脆弱的情態(tài)上作功夫,并著力發(fā)掘意象中高潔、孤獨的象征意義;這樣,他們的體物,總還是帶著貴族式的審美追求和人格想象。而若就唐寅作品來說,其風貌又一樣與李商隱不同。他甚至很少在體物上著力,而是把落花詩寫作變成盡情發(fā)泄人生怨氣、苦悶的途徑;至于其詩中的情感,則更顯得狂蕩、放縱、頹廢,而絕無一絲典麗、深婉、雅潔??梢哉f,沈周、唐寅的落花詩,其實是遠離了理想化、古典化的審美追求。不過這也從某種意義上擺脫了一種因“取法乎上”而導致的矯飾,表現(xiàn)出對自我情感之真的坦率表達;如此,便脫離了在詠物詩中擁有強大勢力的李商隱范式,貼近了世俗人間的情感需求。而與同樣是反古典的白居易式落花詩寫作相比,他們依然是具有獨到之處的。白居易式的詠落花,主題一般比較單調(diào),它們基本停留在對嗟老傷時這類人生普遍性情感單純、直白的詠嘆上。相形之下,沈周詩歌的活潑、趣味、想象力,均前進了一步,雖然不夠“雅正”,但顯然要比白居易豐富。而唐寅表達人生虛無、荒誕感受時所體現(xiàn)出的深度和力度,就更是白居易所難以擁有的了。
再進一步看,沈、唐二人的《落花》組詩寫作,又典型地表現(xiàn)出他們與同時期格調(diào)派詩歌思潮截然不同的美學理想,從而也就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明詩在弘治、正德前后多樣共生、復線發(fā)展的事實。所謂明代格調(diào)派,乃是古典詩歌美學精神的守望者。他們希望詩歌創(chuàng)作實現(xiàn)真實情感與古典形式風格的完美統(tǒng)一。因此,他們的詩歌理論與實踐追求,就帶有典型的理想主義精神。與此同時,他們也是用一種嚴肅的眼光看待詩歌創(chuàng)作本身意義的。對于他們來說,詩歌寫作具有莊嚴的使命感,其主題和表現(xiàn)方式均有嚴格的衡量尺度。(21)從現(xiàn)存李夢陽、何景明的詩集中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這些格調(diào)派的領袖人物,確實很少組織大規(guī)模的倡和活動,而他們似乎同樣對“落花”這類容易偏向傷感、偏向輕艷的題材缺乏興趣。至于對世俗生活、世俗情感的體驗,他們亦比較隔膜——他們并非沒有描寫世俗的詩,不過更多地是站在觀察者的角度上;而且,常常要給這類當代的情感披上古典形式的外衣。這樣看來,沈、唐《落花》組詩寫作在其時代中的意義就更為明顯了。從某種意義上說,它代表了日益興旺的格調(diào)派之外的一種詩歌美學趣味,潛藏著格調(diào)派所難以涵蓋的人生理想與追求。對于沈周、唐寅來說,緣情體物是天然合理的,自由表達心中的感受同樣不應遭到質(zhì)疑。如果說格調(diào)派的美學精神趨向于典范化,則他們此處表現(xiàn)出的美學精神就趨向于反典范化;如果說格調(diào)派對詩歌創(chuàng)作持有一種莊嚴、崇高的理解,那么他們就是在消解這種莊嚴、崇高,而在有意無意中令其回歸真實、自然的本色。相對格凋派,尤其是“前七子”,他們的這類詩篇最直接的訴說便是——遠離典范,回歸心靈。從這里,我們自然會看到,明代中期的詩界,實給后期的發(fā)展提供了多種可能性;而日后盛極一時的性靈派思潮,也的確可謂醞釀已久,非驟然而至。
①這些事實,請參看陳正宏《沈周年譜》弘治十七年條諸考證,復旦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
②本文所引沈、唐《落花》組詩,系據(jù)沈周《石田先生詩鈔》卷八(《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影印崇禎刻本)、周道振輯?!短撇⑷肪矶ㄖ袊佬g(shù)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按,原題作《和沈石田落花詩》)所錄,后文不再一一標注。
③王夫之曰:“子畏二十首詩(按,指落花詩)多高脫,要此二章為至?!币娡醴蛑睹髟娫u選》,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7年版,第289頁。
④沈周:《答楊君謙》,沈周《石田先生文鈔》,《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影印崇禎刻本。
⑤文徵明:《沈先生行狀》,《文徵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94頁。
⑥⑦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五,《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037頁,第1037頁。
⑧朱彝尊:《明詩綜》卷三二,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⑨有關沈周相關情況,請參閱拙作《生存困境中的自我調(diào)適——試論沈周恭順、圓通的生活特征及相關問題》,載《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2005年第6期。
⑩關于唐寅科場案后心態(tài),學界多有分析,此不贅述。
(11)王維:《鳥鳴澗》,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40頁。
(12)王安石:《北山》,張鳴《宋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64頁。
(13)杜甫:《江南逢李龜年》,楊倫《杜詩鏡銓》,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017頁。
(14)李賀:《將進酒》,《三家評注李長吉歌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版,第164頁。
(15)楊潔梅有《論落花與傷惜春關系的發(fā)展》(載《黔東南民族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4年第6期),主旨在描畫六朝詩文及唐詩、宋詞中落花意象與傷春情懷的聯(lián)系。據(jù)其統(tǒng)計,中晚唐前有關落花寫作并不多見。唐詩詩題含有惜花、花落、落花等用語者,初盛唐六十首、中晚唐二百七十首;唐詩含落花或有關落花詞句之詩一千余首,中晚唐約占四分之三。
(16)顧學頡點校《白居易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28頁。按,白氏類似作品,尚可參閱《惜牡丹花二首》(同書279頁)、《惜花》(同書1519頁)等。
(17)(18)葉蔥奇:《李商隱詩集疏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54頁,第389頁。
(19)《全唐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影印康熙揚州詩局本),第1714頁。
(20)宋祁:《景文集》卷一三,臺灣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1)在格調(diào)派發(fā)展不同階段,此尺度亦隨個人有所調(diào)整,但整體傾向仍終歸如此。這類事實學界多有分析,此不細論。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 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