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黃仲則是乾隆朝最杰出的詩人之一,鏤心苦吟,“并力作詩人”,以求自異于眾。乾隆中葉,樸學興起,黃仲則徘徊于詩歌與經(jīng)術(shù)之間,面臨著艱難的人生抉擇,最后回歸詩文“小道”。其詩被時人及后世論者推許為“詩人之詩”。然而,在樸學大盛之際,他未能與時代學術(shù)相割裂,深受考據(jù)學影響,以學為詩,以學入詩,開辟出一條融性情與學問合一的詩歌道路。本文考察考據(jù)學興起過程中黃仲則詩心的變化與詩歌藝術(shù)的嬗變,揭示其詩歌與考據(jù)學的關(guān)系及藝術(shù)特征,并對“詩人之詩”的歷史定論進行了辨析。
關(guān)鍵詞 黃仲則 考據(jù)學 詩歌藝術(shù)
清中葉考據(jù)學大盛,詩人以學為詩,以學入詩,乾嘉詩歌呈現(xiàn)出獨特的歷史風貌。黃景仁(1749—1783),字漢鏞,一字仲則,號鹿菲子,武進人。時人論詩或推為第一,極贊賞其才情。吳蔚光《又書仲則詩后》云:‘千秋多逸氣,一往有深情?!雹購埦S屏《聽松廬文鈔》稱其“天才”、“仙才”,自古一代無幾人,近百年以來,僅得一人②。萬黍維稱其“詩人之詩”,《味余樓剩稿序》云:“余嘗謂今之為詩者,濟之以考據(jù)之學,艷之以藻繪之華,才人、學人之詩屈指難悉,而詩人之詩,則千百中不得什一焉。仲則深韙余言,亦知余此論蓋為仲則、數(shù)峰發(fā)也?!雹酆笫莱写苏f,黃仲則詩遂儼然與“學人之詩”各堅壁壘不相侔。事實上,“詩人之詩”與“學人之詩”并非毫不相通,黃仲則自不能與時代學術(shù)隔絕,他深受考據(jù)學影響,以學入詩。因此,有必要從考據(jù)學與文學的互動、沖突上,系統(tǒng)考察黃仲則的詩心變遷與詩歌藝術(shù)。
一、黃仲則的詩心變遷與樸學之興
黃仲則年十五攻詩,至三十五歲卒,賦詩遠在4000首以上,傳世《兩當軒集》存詩近1100首。綜觀其一生創(chuàng)作,有三個高峰期:游歷湖湘,入朱筠幕府,客居京師。探究其詩心變遷,不難發(fā)現(xiàn)有三次大的變化,后兩次都與樸學之興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
(一)初學詩多“苦寒語”,歷湖湘之游,詩風一變而為蒼涼楚音。
黃仲則孤露家貧,早歲嗜苦吟,鏤心肝,以求自異于眾,不屑科舉一第,與世寡諧?!耙骺喾歉!币活惖膭窠潆S之而來,其師邵齊燾博學能詩,不忍看弟子苦吟善病,勸之為學,以吟詠為深戒,《勸學一首贈黃生漢鏞》云:“家貧士之常,學貧古所慮。愿子養(yǎng)疴暇,時復御緗素。博聞既可尚,平心亦有助。”④黃仲則感其知遇,稍自約束,然終不肯放棄不平則鳴的追求,《雜感》云:“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莫因詩卷愁成讖,春鳥秋蟲自作聲。”其初以唐人為宗,取法李白、李商隱,偶染指杜甫、韓愈、李賀?!队^潮行》、《后觀潮行》放筆縱橫,冠絕一時,即學太白而能自出變化,《秋夕》、《感舊》清綺悱惻,大抵取法義山。乾隆三十三年(1768),邵齊燾病歿,黃仲則益感人生奄忽,借山水療憂,翌年冬游湖湘,懷屈原,吊賈誼,謁杜甫墓,徘徊低吟“憂生兼吊古,那不鬢星星”⑤,“由來騷怨地,只合伴靈均”⑥?!俺苏{(diào)澀無佳韻,好譜《離騷》入管弦”⑦。黃仲則很快對楚調(diào)產(chǎn)生了一種偏愛,詩風因之一變,寄洪亮吉詩云:“江山慘淡埋騷客,身世凄涼變楚音?!背诵木w與楚調(diào)相契合,尋覓到精神寄托外,黃仲則還有一大收獲,即堅定了“并力作詩人”的人生道路。
(二)入朱筠幕府,才情為詩,間入學問,構(gòu)成黃仲則詩心的第二次變化。
乾隆三十六年(1771),朱筠督學安徽。十二月黃仲則入幕中校文,偕洪亮吉、邵晉涵、章學誠諸友隨朱筠尋訪山水,憑吊古今,登采石磯,游青山、黃山、齊山,飽覽山水形勝,詩歌盡情展現(xiàn)飄逸的天才,陶寫性靈,宣泄哀怨,“時而龍吟虎嘯”,“如飛仙獨立于閬風之巔”⑧。值得注意的是,詩中多了一些新的內(nèi)容,即“才學”較前為盛,體裁上,五、七言古大量出現(xiàn)?!队葜颐C祠》詠史,紀寫金主完顏亮舉兵南下,虞允文犒師采石,召集散卒,大敗金兵,有云:“氈帳如云甲光黑,飲馬完顏至江北。六州連棄兩淮墟,半壁江東死灰色。雍公倉卒不犒師,零星三五殘兵隨。勤王一呼草間集,督軍不來來亦遲。萬八千人同一泣,卓然大陣如山立。海陵走死賊臣誅,順昌以來無此捷。降旗斫倒十丈長,六飛安穩(wěn)回建康。此時長驅(qū)有八可,以笏畫地言瑯瑯。不可與言言不必,肯復中原豈今日?”風格激楚蒼涼,敘事紀史,事俱按實,非諳熟宋史者,難以如此縱橫捭閹。乾隆三十七年(1772),同洪亮吉、邵晉涵游黃山,《慈光寺前明鄭貴妃賜袈裟歌》詠明季史事,力透紙背,詩云:“當時佞佛成閫教,九蓮衍得椒房名。昭華寵占六宮冠,十方建寺誰能爭?是日君心眷如意,宛轉(zhuǎn)星前誓神器。久看幻海漫陰氛,可奈廷臣與家事。神廟移歸玉合空,百劫難添蠹余字。從可添絲繡佛龕,誰教結(jié)習猶眈眈。漸報蛾群起河北,尚聞蘆稅賜淮南。轉(zhuǎn)眼身肥不能走,賊前請命嗟何有!可憐佛遠呼不聞,有福祈來付杯酒。洛陽宮殿安在哉!珠襦玉匣飛成灰。猶余此物鎮(zhèn)初地,空山閱得滄桑來。”慈光寺始建于明嘉靖間,鄭貴妃佞佛,萬歷三十八年(1610)欽賜寺額。鄭妃生皇三子常洵,深受明神宗寵愛,廷臣疑其謀立常洵為太子,激議立儲,指斥宮闈,“由是門戶之禍大起”⑨。黃仲則將明末數(shù)十年史事運于筆端,如朱綬《題黃縣丞兩當軒詩集》所云:“三千年史入胸鬲,觸撥古今聊一演?!雹馔瑫r所作《黃山尋益然和尚塔不得,偕邵二云作》紀敘汪沐日抗清不果,遁跡為僧,風格質(zhì)實,議論見長,奇事異聞尤多,不獨情文兼到,亦可補史之闕,謂之詩史可也。此外,用典使事繁富,他如《夜起》、《歸燕曲》諸詩,句句用典,堪稱無一句不無來歷。
黃仲則學詩十年而有此變,自非偶然。與朱筠、洪亮吉、邵晉涵、章學誠等人朝夕相處,賓主俱尚經(jīng)術(shù),黃仲則問學精進。朱筠對樸學隆興有開啟之功。乾隆三十七年,朝廷詔訪遺書,令儒臣??薄妒?jīng)》及《二十一史》,朱筠率先響應,購書進呈,奏請從《永樂大典》中采輯逸書。第二年,又奏請開四庫館。梁啟超《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云:“乾隆三十八年,朱笥河筠奏請開四庫館,即以輯《大典》佚書為言,故《四庫全書》之編纂,其動機實自輯佚始也?!?11)迨四庫館開,稽古之風大行,樸學趨于興盛。朱筠主張以漢學辟宋學,黜浮尚實,自上而下崇興經(jīng)學訓詁,《請正經(jīng)文勒石太學以同文治折子》中說科舉文字“樸學未盡,每閱數(shù)卷,俗體別字,觸目皆是。其尤甚者,瑕瑜不分,諍諂莫辨,據(jù)旁著處,適內(nèi)加商,良由經(jīng)訓之未深,以致字體之罔定。江南且然,何況小者?其何以識字通經(jīng),由鄉(xiāng)、會兩試進應殿廷之對乎?臣竊惟書契之作,圣人所以治百官而察萬民,《周禮》、《漢律》,童子試誦,職在小學?!?12)以識字通經(jīng)訓士,乃朱筠督學要法,歲余,六皖之士多通六書及注疏家言。汪中《朱先生學政記敘》云:“故所至常務扶樹道教,以人材經(jīng)術(shù)名義為急?!薄捌湟酝ń?jīng)習小學為大端。”(13)黃仲則幕府校文,遵朱筠之教,以樸學為重,獲益何曾少于安徽士子?其嘗至歙縣,讀書于汪氏不疏園,研討訓詁。汪灼《述懷贈黃仲則》云:“氣欲畢詩書,貴識字義始。訓詁以揮真,音韻以審。披條見根株,隨文析精理……不有卓鄭資,傲散奚能爾。亦猶學問途,中充非外市……邇知識字難,誰與破疑似。一字認偏旁,模糊心謂是。有時前置詞,長者日陋矣。有時動筆札,點畫偽滿紙。遺書五千卷,數(shù)溢善和里?;臉憷Ⅴr宗,見異念輒徙。托交抱區(qū)區(qū),乃今見吾子?!?14)黃仲則《題汪松溪遺集并所著詩學汝為》云:“先生往矣遺稿在,我得讀之從后昆。豈其天意假司命,乃遣大雅來扶輪……坐公讀書秋樹根,不疏之園鄰鄭村。村人往往罕識面,鍵關(guān)晤對惟皇墳。屏除一切可已事,放作百劫難刊文。鑄山煮海富研述,四始六際逾紛綸。上追申克溯遠本,下揖亨萇相討論。十年書成付庭鯉,《六經(jīng)》未有如《詩》尊。乃知文字有元氣,得古獨厚方深醇。瓣香欲祝來已晚,私淑尚有伊川孫……方今幸值右文代,石渠眾彥趨如云。此書一出有目見,先遣雅奏從天聞。一編家置意中事,但恨不及當公身(時詔購藏書,將獻焉)?!蓖糇疲謱嵎?,家有不疏園,富藏書。父梧鳳,字在湘,號松溪。好經(jīng)術(shù),著《楚辭音義》三卷,編《毛詩義編》未成。嘗延江永、戴震讀書其家,斥千金置書,招徠好學之士。江永卒,朱筠盡取其書上于朝。戴震游京師,譽流海內(nèi),后領(lǐng)四庫書局。汪中《大清故貢生汪君墓志銘》云:“是時天下之士,益彬彬然向于學矣,蓋自二人始也。抑左右而成之者,君信有力焉?!?15)汪梧鳳卒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黃仲則徽州之行蓋在明年,由此可知其時究心樸學矣。朱筠的影響是一重要方面,另一方面邵晉涵、章學誠、王念孫、汪中等人的影響也不可小覷。章學誠擅長治經(jīng),王念孫精于小學,邵晉涵則長于禮史,黃仲則黃山諸詠史詩,尚論古今,稱得上是與邵晉涵相互發(fā)明史學了。汪中問學,亦始自入朱筠幕府,其子喜孫《容甫先生年譜》“乾隆三十七年”條載云:“謁朱學使筠于當涂,時幕下多通儒。邵先生晉涵、王先生懷祖洎先君俱以古經(jīng)義、小學相切劘。始與王先生定交,王先生嘗與喜孫書云:‘尊甫與某訂交于笥河先生幕內(nèi),在壬辰之冬。’謹按:先君治小學當在是時?!?16)可以說,黃仲則詩心再變,與博涉經(jīng)史關(guān)聯(lián)密切。當然,其詩受考據(jù)學影響,還遠不及傭書四館庫及入都門詩社后更為顯著。
(三)寄游京師,以學為詩,構(gòu)成黃仲則詩心的第三次轉(zhuǎn)變。
乾隆四十年(1775)冬,黃仲則“自嫌詩少幽燕氣”,(17)北游燕薊。不過,筆者認為詩人北上還包括了游學的想法。明年,津門獻賦,欽取二等,得傭書四庫館。關(guān)于入館校錄事,許雋超小文《黃仲則傭書四庫考略》有比較可信的考證,指出黃仲則的身份是“自備資斧”的譽錄生,年抄三十萬字,五年限寫一百八十萬字。入館動因和其他士子一樣,“冀邀議敘,以為仕進隊梯”。(18)但需要補充的是,詩人衣食拮據(jù),甘于“自備資斧”傭書,還有其他幾點原因:一是朱筠的知遇。乾隆三十八年,朱筠在安徽任上以試士造冊之誤左遷,“天子仍置諸翰林,領(lǐng)四庫書局”。(19)朱筠倡開四庫館,集中一時博學通經(jīng)之士,希望黃仲則能來,黃仲則自不肯辜負朱氏的厚望。二是四庫館名流匯聚,黃仲則賦性孤傲,但對博學之士十分欽佩,既然可廣結(jié)同人,何樂而不為呢?三是黃仲則在朱筠等人影響下,嗜經(jīng)學考據(jù),家貧無力購書,四庫館多聚“逸書”,廁名譽錄,亦是求之不得。
寓京數(shù)年間,黃仲則多交游經(jīng)術(shù)之士如翁方綱、桂馥、蔣士銓、程晉芳、吳錫麒、王昶、紀昀、溫汝適、潘有為、李威、馮敏昌輩。其系出宋人黃庭堅,翁方綱家中藏有黃氏畫像,黃仲則每至輒拜于像前,《翁覃溪先生以先文節(jié)公像屬題,像李晞古筆,藏夏邑彭春衣侍講家,此先生屬山陰朱蘭圃臨本也》云:“家風鮮嗣愧才下,空緬仿像勞心魂。”問題是黃仲則此前難道不是承繼祖風嗎?這答案多半是否定的。翁方綱極推重宋詩,尤贊賞蘇、黃。黃仲則自覺有愧家風,確實是發(fā)自心底的一種“懺悔”。乾隆四十五年(1780),《桂未谷明經(jīng)以舊藏山谷詩孫銅印見贈》云:“我祖詩可祖天下,凡能詩者宜當之?!惫痧ベ浻≈聨缀醭蔀辄S仲則要做“山谷詩孫”的宣誓了。從學唐到宗宋,意味著怎樣的變化呢?除了取法黃庭堅點鐵成金、瘦硬奇峭外,重要的一點即是“以學入詩”。
翁方綱、蔣士銓、程晉芳、吳錫麒結(jié)都門詩社,邀黃仲則入社。都門詩社是一個特殊的詩人群體,社中人物大都通經(jīng)術(shù),而非純粹風流俊賞的文人,諸子交游唱和,多有“注蟲魚”的意味。兩當軒詩如《王蘭泉先生齋頭消寒夜集,觀鄺湛若天風吹夜泉硯作歌》、《丙申冬于王述庵通政齋見鄺湛若八分銘天風吹夜泉研為作歌,今覃溪先生復出鄺書洗研池三字拓本與研銘合裝屬題,池在廣州光孝寺,鄺讀書處也,先生視學廣東曾訪之》、《叢竹圖,為金光祿素中題》、《漢吉羊洗歌,在程魚門編修齋頭作》、《王述庵先生招集蒲褐山房觀劉貫道蘭亭修禊圖作歌》、《集吳香亭太常齋,見所藏孫雪居、董香光書畫合冊作歌》、《蔣心余先生齋頭觀范巨卿碑額拓本》、《冬夜飲程魚門編修齋,觀耶律文正公像》、《題翁覃溪所藏宋槧施注蘇詩原本》、《未谷以漢瓦并天下文拓本屬題》等古體長詩數(shù)十篇,大都是鑒古品畫之作,考據(jù)為詩,多發(fā)議論,近于翁方綱諸子之詩,不必自寫性靈,無“寒苦語”,而有“注蟲魚”之味,不僅與觀潮、太白墓諸作頗異,也與黃山詠史詩差異分明。黃仲則與都門社朋唱和,以學為詩,又精于鑒古、書法,受到翁方綱等人贊賞。也就是說,黃仲則不僅以“逸氣”、“深情”為時人推重,也以博學多識受到博雅君子的器重。按照黃仲則的想法,北游是由于詩中缺少幽并之氣,然始料不及的是兩當軒詩同時增添了濃重的考據(jù)色彩,以學為詩成為黃仲則北游之詩的一大特征。
二、在樸學與文學之間的矛盾抉擇
樸學大興,士風靡然從之,問學儼然為“正途”,詩文漸淪為“小道”的境地??紦?jù)風氣日盛的氛圍里,黃仲則的精神世界存在著很深的矛盾,這種矛盾源自他在詩歌與經(jīng)術(shù)之間的艱難抉擇。
乾隆四十三年,黃仲則悼亡友李文藻,《挽李南澗》云:“吾道頻年氣死灰,海陽新冢亦成堆(謂戴東原)?!边@首詩很值得注意。李文藻乾隆二十六年(1761)進士,累遷桂林同知。窮經(jīng)博古,著《諸城金石略》、《南澗文集》、《嶺南詩集》。戴東原,即戴震,休寧舉人,入四庫館,乾隆四十二年(1777)五月卒。以通經(jīng)被推為大家,開皖學一派。黃仲則與戴震的交往未見載記,從此詩來看,二人是有交往的,“吾道”云云,似乎意味著黃仲則以“學人”自居了。
黃仲則一度想拋開“并力作詩人”的追求,埋首考據(jù)。這種想法很快就遭到袁枚的反對。袁枚極力維護“小道”的尊嚴與獨立,《隨園詩話》卷二云:“近今風氣,有不可解者:士人略知寫字,便究心于《說文》、《凡將》,而束歐、褚、鐘、王于高閣;略知作文,便致力于康成、穎達,而不識歐、蘇、韓、柳為何人。間有習字作詩者,詩必讀蘇,字必學米,侈然自足,而不知考究詩與字之源流。皆因鄭、馬之學多糟粕、省費精神,蘇、米之筆多放縱,可免拘束故也。”(20)袁枚贊賞黃仲則才情,當?shù)弥嘤姼唛w,從事考據(jù)時,《再答黃生》批評說:“近日海內(nèi)考據(jù)之學,如云而起。足下棄平日之詩文,而從事于此,其果中心所好之耶?抑亦為習氣所移,震于博雅之名,而急急焉欲冒居之也?足下之意以為己之詩文業(yè)已足矣,詞章之學不過爾爾,無可用力,故舍而之他?不知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天下無易事,只怕粗心人。詩文非易事也,一字之未協(xié),一句之未工,往往才子文人窮老盡氣而不能釋然于懷。亦惟深造者,方能知其癥結(jié)。子之對文未造古人境界,而半途棄之,豈不可惜?且考據(jù)之功,非書不可,子貧士也,勢不能購盡天下之書,倘有所得,必為遼東之豕,縱有一瓻之借,所謂販鼠賣蛙,難以成家者也?!?21)黃仲則寄書,今已不存,但可以推測信中大抵流露了致力考據(jù)的想法。袁枚之外,吳中七子之一的楊芳燦也是一位不贊同者,在《與黃仲則書》中說:“古人遺集,奚翅百數(shù),談六藝,說五經(jīng),陳言累累,盈緗溢縹,后人視之,惛然欲睡,以塞鼠穴,供蠹糧矣。向亦鏤心刻骨,求其可傳,乃今如是。悲夫!詞賦小道,然非殫畢生之力,不能工也,而好高者,往往失之。子建既小辨破言,子云復老不曉事,強思畫虎,故薄雕蟲,愿足下勿為所誤,幸甚!”(22)無疑,袁、楊竭力勸說毋以詩文為小道而棄之,對黃仲則的人生道路抉擇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黃仲則友人孫星衍亦棄詩文而專事經(jīng)學,袁枚苦心勸說,孫星衍態(tài)度十分堅決,《答袁簡齋前輩書》云:“閣下有為而言,聞者不察,或阻其進學之志,亦不得不獻疑于左右也?!?23)《游隨園贈袁太史》又調(diào)侃云:“我覺千秋難第一,避公才筆去研經(jīng)。”(24)黃仲則回歸“小道”,終未像星衍那樣精于研經(jīng),成為一代名家。
關(guān)于黃仲則的學術(shù)追求,左輔《黃仲則墓表》、洪亮吉、王昶所撰《墓志銘》俱未述及。基于以上分析,可知他向慕考據(jù)學,欲以經(jīng)術(shù)代替詩文,在稽古通經(jīng)上有所建樹。當然,研經(jīng)還包括了逃避人生的想法,貧寒帶來沉重的負擔,促使他別覓心靈的庇護所。然而,也正是貧寒使他在詩歌、經(jīng)術(shù)“兩不成”的矛盾中徘徊,最后歸于詩人一途。問學之途大開,士人放棄沉潛學問,是十分困難的。黃仲則研經(jīng)的熱情逐漸冷卻下來,“詞章雖小道,精妙本天事”(25)似乎也是一種安慰。他臨逝前三年詩,凄涼哀楚,盡管仍以學入詩,但“注蟲魚”之味已經(jīng)淡化。從“并力作詩人”,到以學為詩,專意“注蟲魚”,再到詩多“寒苦語”,黃仲則似乎走過了一條曲折的道路,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事實上卻非如此簡單。
三、考據(jù)學風影響下的詩歌創(chuàng)作
清中葉詩壇的喧鬧,終不能掩飾這是一個詩人沒落的時代。黃仲則“哀猿叫月”、“獨雁啼霜”之調(diào),(26)乃時代使之然。他擅長哀筆寫樂景,引類善喻,寓興深微,工于寫實議論,為世人所稱道,然在考據(jù)風氣影響下以學入詩,融性情、學問為一,卻未能引起較多的關(guān)注。
舉例以觀。乾隆四十五年正月在翁方綱京邸,桂馥以舊藏宋鑄“山谷詩孫”銅印相贈,黃仲則狂喜之際賦詩紀之,翁方綱、吳錫麒皆有詩紀贈印事,閔正齋畫《傳印圖》,趙渭川題詩。黃仲則《桂未谷明經(jīng)以舊藏山谷詩孫銅印見贈》有云:“我友曲阜冬卉子,六書摹印真吾師。鑄金同用范沙法,顛倒斯籀同兒嬉。柳間鍛灶每相過,篋中字書隨所攜。脫囊贈我一銅印,精絕審是潑蠟為。朱文字減土數(shù)一,仿佛西江派中人所遺。不然即是吾家子耕紹谷輩,云山谷孫系以詩。鸞翔虬結(jié)一入手,我欲拜賜心然疑。我祖詩可祖天下,凡能詩者宜當之。若資華胄便竊據(jù),不患造物嗔吾私。雖然一語敢相質(zhì),斯道不絕危累棋?!眳清a麒《桂未谷以所藏山谷詩孫印贈黃仲則,屬余為詩記之》有云:“未谷得之不自有,卻付公家后人手。后人詩好繼前人,如向蘇門見黃九。西江妙語誰討論,心香一瓣今猶存。公于此派為鼻祖,后起毋乃皆兒孫。淵源況復同一線,豈謂工詩例貧賤。夢中彩筆倘能傳,但作詩孫吾亦羨?!?27)翁方綱《未谷得宋鑄銅章曰山谷詩孫以贈仲則,諸公同賦》有云:“六書益友冬卉子,一札囊封昨頻訊。只須黃子詩先就,不患瑤華筆難潤。此微玉父支派系,善權(quán)如何分余閏。淳祐袁州太守賢,咸淳紹谷家風振。敢問黃子奚所安,勿俾此印名空徇。豫章千年拔地起,任史三注登峰峻。松風夢斷笙歌來,石牛洞響雷霆震。”(28)三詩以吳錫麒所作最佳,黃仲則與翁方綱不分伯仲,其以學為詩可見一斑。
在考據(jù)學影響下,黃仲則詩歌形成以下幾方面的特色:
一是厚重質(zhì)實與才情卓絕并有。黃仲則一度以學為詩,風格質(zhì)實,然而終有“注蟲魚”之嫌,厚重有余,詩味不足,融才情、學問合一之詩則兼具厚質(zhì)、詩情?!度⑿小繁粚O星衍稱作“七古絕技”,寫戲虎表演,無意不搜,淋漓盡致地刻畫了趨媚俗狀,寄意深微?!东I縣汪丞坐中觀技》、《元夜獨登天橋酒樓醉歌》妙筆生花,措意亦深。《慈光寺前明鄭貴妃賜袈裟歌》、《余忠宣祠》一唱三嘆,平中見奇。這類詩與前期所作相比,更為遒勁、深沉。如果說前期詩以才情馭氣,跌宕自放,后期詩則是沉著酣暢,非厚積學力不能為也。
二是用典使事點鐵成金。乾嘉詩人,無論肌理派,還是性靈派,都喜愛用典使事,尤其是肌理派,以學為詩,用典極繁,使事生僻,每自加注腳,食而不化,以致獺祭之譏。黃仲則大量用典使事,乃入朱筠幕府后之事,也存在不能盡化的弊端。但總體以觀,能變化自然,“亦用書卷,而不欲炫博貪多,如賈人之陳貨物”。(29)如《癡兒》絕句云:“索栗憐通子,牽窗厭袞師。天心憎早慧,不敢怨兒癡。”前兩句典出陶淵明《責子》,后兩句典出李商隱《驕兒詩》,慨嘆才士多蹇,抒寫人生憂患識字始的憤世之情,化典自然工妙?!稄堹Q柴招集賦得寒夜四聲》詠賣聲云:“負擔爾何物,凄聲絕可憐。正逢說餅客,坐憶賣餳天。嘂夜疑宵警,臚名惱醉眠。《渭城》休更唱,不值一文錢。”抒寫沉至之思,使事不見斧鑿痕跡,得冷雋之趣。黃仲則用典之妙,與蘇、黃相近,由于博學多才,熟于先秦諸子,及漢魏、晉唐諸史,故隨所遇輒有典故供其援引,又能化板重為清新,給考據(jù)為詩的詩壇吹入了一股新鮮的空氣。
三是用字尖新寒硬。黃仲則詩主性情,不以雕琢飾句為能事,但并不意味著不重用字。劉大觀《書黃仲則詩后》云:“《悔存》八卷十萬字,字字經(jīng)營出苦思。”(30)如《山房夜雨》:“山鬼帶雨啼,饑鼯背燈立。推窗見孤竹,如人向我揖。靜聽千巖松,風聲苦于泣?!眲釉~使用十分醒目,“啼”、“立”、“揖”、“立”寫照江湖寒士的落拓人生,詩筆甚妙。黃仲則十分鐘愛一個“立”字,如《別意》:“別無相贈言,沉吟背燈立?!薄赌簹w北山下,叢木頹垣,未知何人祠也,蒼涼獨步,悄然成詩》:“欲讀不能審,悄立回風吹?!薄豆锼瘸ε汲伞菲湟唬骸扒牧⑹袠蛉瞬蛔R,一星如月看多時?!薄对躬毜翘鞓蚓茦亲砀琛罚骸爸怀罡咛庪y久立,乘風我亦歸去來?!薄傲ⅰ弊?,是飄零江湖,無可置身的象征,又是獨懷獨往,淵衷靜止的精神寫照,也是士人失路的長歌當哭。大抵說來,黃仲則用字意取新警,境臻寒瘦,咀如橄欖,別有風味。
考據(jù)學風盛行,乾嘉之詩大都打上了以學入詩的烙印。袁枚反對以考據(jù)為詩,但《續(xù)詩品》仍肯定地說不學無以為詩。趙翼不贊同以訓詁為詩,但所作往往濟之以學?!皩W人之詩”與“詩人之詩”本非不相聯(lián)系的壁壘。黃仲則詩深受考據(jù)學的沾薰,概莫能外。萬黍維盛贊其為“詩人之詩”,自具道理,仍不可否認其創(chuàng)作了大量以學為詩的作品,甚至一度欲棄詩文而專力于經(jīng)術(shù)訓詁。如果將黃仲則、趙翼、張問陶昌言性靈之詩與明代公安、竟陵派詩作一比較,更可清晰地看到考據(jù)學風的時代烙痕是何等鮮明了。樸學對黃仲則的詩歌藝術(shù)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對此,筆者有以下幾點思考:
“詩人之詩”與“學人之詩”存在著詩歌取向和風格藝術(shù)的顯著差異,但又相倚相生,交叉并存。樸學興盛,詩人大都重問學,以學入詩,促成獨特的時代詩歌風氣,與唐宋、元明詩相比,尤為突出。筆者無意說黃仲則詩就是“學人之詩”,也無意為其“詩人之詩”貼上一個不純的標簽。從學術(shù)研究角度區(qū)分“學人之詩”和“詩人之詩”,不失為一種手段和評價標準,但對二者進行嚴格的定義區(qū)分,爭短較長,則是沒有太多意義的。詩原本性情,才華、學識輔之。純以才華為詩,不免空疏,純以學問為詩,不免枯燥。黃仲則未脫離時代而成為一個純粹表現(xiàn)才情的詩人,他很好地融性情與學問為一,力求創(chuàng)新,故能領(lǐng)一代風騷,遠勝于時人純以學為詩,以訓詁為詩。
經(jīng)術(shù)與文學存在著互動的關(guān)系,其間沖突也十分明顯??紦?jù)風氣日熾,詩人紛紛改弦易轍,以詩文為“小道”,甚至摒棄不顧。黃仲則友人孫星衍、汪中俱是如此。同時,袁枚、趙懷玉、萬黍維力護“小道”。懷玉肆力詩文,棄經(jīng)術(shù)。汪中《與趙味辛書》批評道:“比聞足下將肆力于文章……足下頗心折于某氏,某氏之才誠美矣,然不通經(jīng)術(shù),不知六書,不能別書之正偽,不根持論,不辨文章流別,是俗學小說而已矣,不可效也!足下之年亦長矣,過此則心力日退,不可茍也?!?31)這里所說的某氏,蓋指袁枚。在經(jīng)術(shù)與文學的矛盾沖突中,樸學來勢甚烈,輕視文辭之論應運而生,黃仲則的詩心變化即是這一特殊學術(shù)風尚的產(chǎn)物。
如何評價黃仲則深情苦語之詩,已無須贅談,但有必要指出其以學為詩受到翁方綱等人很高的評價,卻遭到后世的忽視。忽視,實際上也是對其價值的否認。我們當作怎樣的評價呢?客觀地說,應該肯定其獨特的藝術(shù)與價值,而詩壇也不應缺少這一格。
①③④⑩(14)(22)(27)(28)(30)黃葆樹等編《黃仲則研究資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46頁,第162頁,第91頁,第183頁,第169頁,第139頁,第153—154頁,第120頁,第152頁。
②⑧(29)張維屏:《國朝詩人征略》初編卷三九《黃景仁征略》,中山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574頁,第574頁,第574頁。
⑤黃仲則:《寄麗亭》,《兩當軒集》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36頁。
⑥黃仲則:《耒陽杜子美墓》,《兩當軒集》卷二,第37頁。
⑦袁宏道:《又贈朗哉,仍用前韻》,《破研齋集》之三,錢伯城箋?!对甑兰{?!罚虾9偶霭嫔?981年版,第1383頁。
⑨張廷玉等撰《明史》卷一一四《鄭貴妃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3538頁。
(11)梁啟超:《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東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288頁。
(12)朱筠:《笥河文集》卷一,《叢書集成初編》本。朱筠倡言樸學之功,參見暴鴻昌《朱筠與乾嘉學術(shù)風氣》一文,載《北方論叢》1997年第6期。
(13)(15)(16)(19)(31)田漢云編《新編汪中集》,廣陵書杜2005年版,第447頁,第483頁,第11頁,第448頁,第31—32頁。
(17)黃仲則:《將之京師雜別》,《兩當軒集》卷一○,第250頁。
(18)許雋超:《黃仲則傭書四庫考略》,載《江海學刊》2005年第3期。
(20)袁枚:《隨園詩話》卷二,《袁枚全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37頁。
(21)袁枚:《小倉山房尺牘》卷四,《袁枚全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81頁。
(23)孫星衍:《問字堂集》卷四,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90頁。
(24)孫星衍:《芳茂山人詩錄》,《四部叢刊》本。
(25)吳蔚光:《素修堂文集·夢黃秀才景仁》,《黃仲則研究資料》,第142頁。
(26)王昶:《蒲褐山房詩話》,齊魯書社1988年版,第130頁。
(作者單位:鄭州大學文學院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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