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致遠《半夜雷轟薦福碑》雜劇本事考索

馬致遠《薦福碑》雜劇寫北宋仁宗朝前后事，劇中主人公張鎬以文人不偶，流落他鄉(xiāng)，不得已借范仲淹薦書以求聞達，不料時運背晦，將成而復(fù)敗，至屈棲佛剎，拓唐歐陽詢薦福寺碑文。然其人實出自唐代同名之真實人物，而北宋蘇軾復(fù)推波助瀾，終醞釀形成此藝術(shù)形象。其人其事于唐、宋正史、詩文別集、筆記等文獻皆有征，雜劇顯為雜采眾說，羼合湊成?，F(xiàn)就前人研究已得、未得，涉及劇情主人公張鎬、薦福碑與分夜鐘即無常鐘三事分予考索，俾明晰此劇本事之來源。

一、關(guān)于《薦福碑》雜劇之主人公張鎬。按《舊唐書》、《新唐書》皆載一人名張鎬者，為玄宗時人。《舊唐書》卷一一一本傳謂：“張鎬，博州人也。風儀魁岸，廓落有大志。涉獵經(jīng)史，好談王霸大略。少時師事吳兢，兢甚重之。后游京師，端居一室，不交世務(wù)。性嗜酒，好琴，常置座右。公卿或有邀之者，鎬策杖徑往，求醉而已。”肅宗時拜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封南陽郡公，“有文武才”，“為人簡澹，不事中要?！薄缎绿茣肪硪蝗疟緜髀酝?。此人與馬致遠《薦福碑》雜劇主人公張鎬之時代、身世不同。但比較二人，皆抱經(jīng)天緯地之才，初皆僻居陋巷而不達，又皆嗜酒，終皆憑借貴人之提攜升至顯宦，其窮通利達實有相似之處。

北宋時，蘇軾詩文多涉此典，成為此本事流傳之中心人物。東坡有侍女朝云，為其晚年鐘情之人。東坡嘗為作《王氏生日致語口號》七言律。中華書局本《蘇軾詩集》卷四六詩前小序有云：

憐謝端之早孤，潛炊相助；嘆張鎬之沒興，遇酒輒歡。

二語顯然以前者比附朝云，后者比附己身。東坡雖為名宦，且享盡文名，但身陷黨爭，一生仕途不利，兩遭貶斥，初謫黃州，再謫惠州、儋耳，終于海南召還之頃，病死道途。其間，賴有朝云忠心不貳，一路護持，竟不幸于惠州誤食蛇羹致病，數(shù)月而亡，事參宋朱彧《萍州可談》卷二?！短K軾詩集》卷三八有《朝云詩并引》記王氏賢惠?！对娨吩疲骸笆乐^樂天有鬻駱馬放楊枝詞，嘉其主老病，不忍去也。然夢得有詩云：‘春盡絮飛留不住，隨風好去落誰家？’樂天亦云：‘病與樂天相伴住，春隨樊子一時歸?！瘎t是樊素竟去也。予家有數(shù)妾，四五年相繼辭去；獨朝云者隨予南遷。因讀樂天集，戲作此詩。朝云姓王氏，錢唐人。嘗有子曰幹兒，未期而夭云?！背齐m非與張鎬本事直接有關(guān)，但東坡自比張鎬，與朝云對待，清晰反映出東坡“沒興”之意態(tài)（按：沒興，倒霉、走背字、不開心義。又，東坡一生嗜酒，考諸其詩、文集，多有涉及酒者）。故比對兩《唐書》之張鎬本傳與《王氏生日致語口號》詩序，東坡用以自比之古人及嗜酒之雙重事象，此張鎬顯即唐人張鎬。

又，中華書局本《蘇軾文集》卷五七收《答賈耘老四首》，重復(fù)提及張鎬其人，以及“沒興”、“酒”等意象。其第三書云：

久放江湖，不見偉人；前在金山，滕元發(fā)乘小舟破巨浪來相見，出船巍然，使人神聳。好個沒興底張鎬相公！……別后酒狂，甚長進也。老杜云：“張公一生江?？?，身長九尺須眉蒼?！敝^張鎬也。蕭嵩薦之云：“用之則為帝王師；不用則窮谷一病叟耳。”

按：杜詩句出《洗兵行》（按：一作《洗兵馬》）。中華書局本清仇兆鰲《杜詩詳注》卷六原詩注引《舊唐書》本傳云：“張鎬風儀魁岸，廓落有大志，好談王伯大略，自褐衣拜左拾遺。玄宗幸蜀，徒步扈從。玄宗遣赴行在，至鳳翔，奏議多有弘益，拜諫議大夫，尋代房琯為相?！贝藮|坡詩引與書信中之張鎬即唐玄宗時張鎬又一確定無疑之證據(jù)。蕭嵩，一云為蕭昕，與鎬友善，上表薦鎬也。嵩、昕，新、舊《唐書》皆有傳。然新、舊《唐書》嵩傳無薦鎬事。而《舊唐書》卷一四六昕傳載：

昕嘗與布衣張鎬友善，館而禮之，表薦之曰：“如鎬者，用之則為王者師；不用則幽谷一叟爾?！毙谶€拾遺，不數(shù)年，出入將相。

《新唐書》卷一五九昕傳亦載：

昕始薦張鎬、來瑱……其后鎬興布衣，不數(shù)年位將相……

可見蘇記有誤，薦張鎬者當為蕭昕。又昕傳與鎬本傳所記之薦者不同，一為楊妃之兄國忠；一為蕭昕。但無論如何，張鎬形象在北宋時即具有書生窮居里巷，一朝致身飛騰之象征意義。

東坡似對張鎬有特別之興趣，其于《東坡志林》中兩處提及上引杜詩，一處提及上引《答賈耘老書》；于《仇池筆記》亦有一處提及杜詩，足見東坡專喜此典，非泛泛言及而已。

又東坡書稱及滕元發(fā)。案元發(fā)，東坡友人，《宋史》卷三三二有傳。傳謂：“元發(fā)在神宗前論事，如家人父子，言去文飾，洞見肝鬲。神宗知其誠藎，事無巨細，人無親疏，輒皆問之。元發(fā)隨事解答，不稍嫌隱。王安石方立新法，天下讻讻?？衷l(fā)有言，神宗信之也，因事以翰林侍讀學士出知鄆州，徙定州……歷青州，應(yīng)天府，齊、鄧二州。會婦黨李逢為逆，或因以擠之，黜為池州，未行，改安州。流落且十歲，猶以前過貶居筠州。或以為復(fù)有后命，元發(fā)笑談自若，曰：‘天知吾直，上知吾忠，吾何憂哉？’遂上章自訟，有曰：‘樂羊無功，謗書滿篋；即墨何罪，毀言日聞?！褡谟[之惻然，即以為湖州?！痹侔附袢丝追捕Y《蘇軾年譜》卷三“元豐七年”（1084）項下七月事，先列“往來京口，與滕元發(fā)（達道）會金山”；后列“為元發(fā)草湖州謝表。元發(fā)赴湖州任”。如此，則東坡作《答賈耘老》書信之時，元發(fā)正當貶客逐臣“沒興”之際。故可斷定，“張鎬”典故在宋代當寄寓流落不偶之意。

又東坡是時正自首貶黃州，得量移汝州，內(nèi)還途中。《蘇軾文集》卷二四《代滕達道湖州謝上表》內(nèi)有語：

臣聞忠臣可使死封疆，而不能受無根之謗議。志士本不求富貴，而不能安有道之貧賤。況臣早蒙希世之恩，常有捐軀之意。豈容曖昧，略不辨明？然疑似之難知，實古今之通患。漢文帝，賢君也，而不能信賈生之屈；尹吉甫，慈父也，而不能雪伯奇之冤。此小人譖夫所以得志而欺天，忠臣孝子所以抱恨而入地。況臣結(jié)累朝之深怨，無半面之先容。

極代達道鳴屈，不平之氣溢于言表；而《文集》卷二三自擬之《謝量移汝州表》則絕不自稱冤，惟謝罪而已。內(nèi)云：

伏念臣向者名過其實，食浮于人。兄弟并竊于賢科，衣冠或以為盛事。旋從冊府，出領(lǐng)郡符。既無片善，可紀于絲毫；而以重罪，當膏于斧鉞。雖蒙恩貸，有愧平生。只影自憐，命寄江湖之上；驚魂未定，夢游縲紲之中。憔悴非人，章狂失志。妻孥之所竊笑，親友至于絕交。疾病連年，人皆相傳為已死；饑寒并日，臣亦自厭其余生。豈謂草芥之微賤，尚煩朝廷之紀錄。開其恫悔，許以甄收。

兩相對照，東坡之深意于是乎見。然以達道圣眷優(yōu)渥，于彼便于言，故借題發(fā)揮；己身毫無奧援，于此不便于言，故甘作啞羊。此是題外話。

二、關(guān)于薦福寺碑。此為《薦福碑》雜劇歷來眾所周知之惟一材料。中華書局本宋彭乘《續(xù)墨客揮犀》卷四“韓、范二公客”條：

范文正（案：即范仲淹）鎮(zhèn)鄱陽，有書生獻詩甚工，文正延禮之。書生自言：“平生未嘗飽，天下之寒餓，無在某右者?！睍r盛行歐陽率更（案：即唐歐陽詢，以嘗官率更令得號）字，薦福寺碑墨本直千錢。文正為具紙墨，打千本，使售于京師。紙墨已具，一夕，雷擊碎其碑。故時人為之語曰：“有客打碑來薦福，無人騎鶴上揚州。”東坡作《窮措大》詩曰：“一夕雷轟薦福碑”。

宋釋惠洪《冷齋夜話》卷二與宋曾慥《類說》卷四八所記大略同。然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宋王明清《玉照新志》卷五辨云：

雷轟薦福碑事見楚僧惠洪《冷齋夜話》。去歲，婁彥發(fā)機自饒州通判歸，詢之。云：“薦福寺雖號番陽巨剎，元無此碑。乃惠洪偽為是說?！比粬|坡已有詩曰：“有客打碑來薦福”之句。案惠洪初名德洪，政和元年，張?zhí)煊X罷相，坐關(guān)節(jié)，竄海外，又數(shù)年回，僧始易名惠洪，字覺范?？即藭嗥孪率酪延庖患o。洪與坡蓋未嘗先接?？质且延型爸?，則非洪之鑿空矣。洪本筠州高安人，嘗為縣小吏。黃山谷喜其聰慧，教令讀書，為浮屠氏，其后海內(nèi)推為名僧。韓駒作《寂音尊者塔銘》，即其人也。

則王明清引知情者婁機語，以為其一，此事出于釋惠洪之偽作；其二，“有客打碑來薦?！痹圃普Z出東坡；其三，本事非出釋惠洪之首創(chuàng)，其前已有“妄及之者”。但無論本事真?zhèn)?，無論“首創(chuàng)者”為誰，歐書、范仲淹與薦福寺碑三重事象至少于東坡去世一紀有余之后，已匯為完整之故事。尤其文中云東坡有《窮措大》詩，雖今按東坡詩集，既無此題，亦無此句，但本事以東坡一人而兼及張鎬、薦福碑二事，極應(yīng)予以注意。又東坡逝于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冷齋夜話》成書距東坡去世已一紀有余，而該書寫成之前已有半夜雷轟薦福碑故事流傳于世，則此本事之產(chǎn)生當在12世紀中葉，即1150年左右。

三、關(guān)于分夜鐘。彭乘《續(xù)墨客揮犀》卷一有“分夜鐘”條，記宋時人死以鐘報喪之習俗云：

或以謂人之始死者，則必鳴鐘，多至數(shù)百十下，不復(fù)有晝夜之拘，俗號“無常鐘”。

馬致遠《半夜雷轟薦福碑》雜劇第二折，有演張鎬執(zhí)范仲淹所予第二封薦書遠投黃州團練副使劉仕林，不料才近州城，遽聞仕林喪鐘之情節(jié)。宋、元之際，南方遭罹兵燹，焚蕩之余，“無常鐘”之習俗制度能否留存不可知。故馬致遠撰寫此劇，以本自傳聞之可能性為多，此“無常鐘”當即得自傳聞、復(fù)被寫入劇情者之一。又東坡初次貶謫，即自祠部員外郎、直史館，降授黃州團練副使職。將此點聯(lián)系上文引其嘗以張鎬自比、比人，又嘗作詩詠薦福碑事，東坡與《薦福碑》雜劇本事之關(guān)系愈加明顯。

檢點元劇現(xiàn)存作品，元人寫劇，鐘情古人逸聞趣事，于唐、宋兩代名人之野史傳言尤所偏好。以上數(shù)重事象皆與東坡有關(guān)。東坡金、元之間享大名于北方，作家文人承襲文風民俗，將此類正史、詩文、筆記小說及傳聞中唐宋間人、事之意象加以疊合、改編，創(chuàng)制新戲，此種可能性極大。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

責任編輯 宋 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