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估估”的智慧

郭思樂

農(nóng)民買小豬的時候，不是論斤稱的，而是用目測的。這種方法，我們客家話說是“打毛（第四聲）”，而我問了一位湖南的朋友，說是叫“毛估估”。我認為農(nóng)民之采用“毛估估”體現(xiàn)了一種智慧，對我們的教育也是很有啟發(fā)的。

毛估估的智慧，首先在于它始終堅持整體地、動勢地、實在地看待生命體。它不相信某一個局部的數(shù)字，比如斤數(shù)，長度等。生命固然是可以用一些數(shù)字來刻畫其某些形態(tài)的，然而生命又總是逸出在我們的刻畫之外。有人這樣說也是不無道理的：生命是什么樣子的？生命就是我們的刻畫永不能達到的那個地方出現(xiàn)的東西。

例如對人來說，司算計的大腦的活動較可以刻畫，諸如如何推理等，而司情感的心靈不能刻畫。有客自遠方來，原因往往是不需要說也不能說的情感一類的東西，即帶有生命色彩的東西，它比單純彼此的利用更寬廣、更深刻，是我們生命交往活動中的不可言狀的形態(tài)。

莊子曾講過一個寓言：“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倏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p>

莊子所說的倏、忽，就是迅速靈敏，渾沌有不可分析的意思，分別代表三個皇帝，而渾沌竟在中央。我們認為，這里所說的渾沌居于中央，是說明生命的核心部分是不可拆解的。如果勉強去拆解它，“日鑿一竅”，這個“中央之帝”———生命的統(tǒng)帥就會死亡。

農(nóng)民買豬之所以可以用毛估估的辦法，還有一個深刻的原因，我們需要夸張一些才能說得清楚，就是他把豬買回去是用來養(yǎng)的，而不是通過某種工業(yè)設計的方法來繼續(xù)制造它的，所以，農(nóng)民不需要有一張設計圖紙，不需要許多指標和數(shù)字的網(wǎng)。農(nóng)民知道這是生命。生命自己長大。

但是，今天我們如果提出，教育可以在非終端的年段基本上借鑒毛估估的辦法，一定會招來很多詬病。我們說，教育不也是面對生命活動嗎？為什么教育與毛估估的方法會如此相左呢？有幾點原因：

第一，我們的教育最后必須進行量化選拔，人們認為，既然如此，教育的整個過程也應當是處處量化的。量化如同染料，從終端一直染到平時的教育教學。然而農(nóng)民比我們聰明，他們絕對知道豬長大了之后是論斤稱的，卻決不會讓這種論斤稱的辦法禍延小豬。

第二，我們基本上不承認教育的本來面目是促使學習者的成長，不承認這種成長依靠學習者自身。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要給學習者的成長做很多事情。在我們眼前的成長才是我們承認的成長。如果學習者自己成長了，就會使我們悵然若失，低回留連，感到太不過癮。所以，我們會用一種方式，把本來學習者可以自己“吃”下去的東西由我們轉手交送。而這就要有一套轉手的“話語體系”，盡管這種體系猶如小孩的搖籃或部隊之間的符信或暗號，小孩長大之后或暗號對好后終歸要棄置，我們還是認真地打造，把可以直接進行的過程轉化為中介過程，做成無限巨大的系統(tǒng)（真大的搖籃?。?，而數(shù)量化和指標化就是這個龐大體系的管理系統(tǒng)的裝備。

農(nóng)民比我們聰明，盡管他同樣會管小豬———如果小豬不進豬圈，他甚至會敲打它，但他絲毫不會懷疑一個事實：小豬是自己吃東西長大的，因此不需經(jīng)自己轉手，一旦明白這一點，對小豬的判斷只簡化為毛估估。

第三，我們在教育中可能產(chǎn)生一種對工業(yè)和科學的敬畏和恐懼。近代以來，教育、科學、工業(yè)、列強，這些詞匯總是連在一起的。教育的旁邊是工業(yè)化和科學技術進展的事實，教育本身是在為工業(yè)和科學的進展培養(yǎng)人才，在這種情況下，用科學和工業(yè)的方法來處理教育問題，就成為似乎是當然的似乎又是合理的選項。人們大談素質的全方位評價，用最為細密的方式去進行教學，把教學和教育變成統(tǒng)計量化過程，等等。然而農(nóng)民比我們聰明，他們以毛估估的辦法買回小豬和養(yǎng)大小豬，而在教育戰(zhàn)線，實心眼的教育工作者在做著無比細密的網(wǎng)把自己捆綁起來。我們每考一次試，就設計了細密的雙向細目表來作研究，看看哪里不足，其實，對于一個在被灌注的課堂中已經(jīng)喪失了學習靈性的學習者，你做得越細，他就發(fā)展得越差。農(nóng)民比我們聰明，他分得清對象是物還是生命，他選擇了以對待生命的方法對待生命，而不是以對待工業(yè)和物質生產(chǎn)的方法去對待生命。他們讓小豬自然地生活，于是發(fā)展為價值很高的“素質豬”（所謂本地豬）。

順便說，當年去買履，非帶了尺寸不能買的、相信尺寸而不相信自己的腳的鄭國人，我想一定不會是聰明的農(nóng)民，而是被工業(yè)或物質科學弄昏頭的知識分子———你也不必生氣，我不過說句笑話而已，那個時候哪來的工業(yè)喲！

第四，我們說，如果平時利用毛估估的辦法來評價學生的活動，會遭到非議，大意是說，學生最后要參加中考和高考，其實就是嚴格量化的，你這樣不是影響了高考中考嗎？說到這一點，又要向農(nóng)民學習了。他在用毛估估的辦法買小豬時，一定知道小豬“畢業(yè)”的時候是用斤兩來稱的。但這對他今天用毛估估有什么影響呢？小豬的生活過程就是兩樣：一是長，二是長大了賣。長的時候有長的對待，長大賣的時候有賣的對待。

學習者也可這樣類比（雖然比得有點不太舒服），在他的學習生涯中有兩樣：一是平時的學習，二是到終端年級備考。有的人說，我要把整個學習階段都變成備考，所以我要考考考，不斷地考，考得領導滿意，家長放心。但是，這已經(jīng)不是備考了，是在壞考了！要進行廣義的備考，在學習階段就必須學習，在睡覺的時候就要睡覺。我又想到農(nóng)民了，他在小豬生長期間，決不會天天稱它，不會僅僅為了老板放心而不斷地驚擾小豬。我們否定對象的活動的生命性容易，回到生命性的狀態(tài)難。

用毛估估取代精確計量，給教育帶來的另一個啟發(fā)是，毛估估對被估的對象作了讓步，忽視了對象的非本質的次要的缺點，而借以保護它根本的和有發(fā)展意義的長處。我們愛學生在學習時生命活動的活躍，我們也知道學生是缺點最多的人。我們同樣要犧牲自己對于知道學生學得如何的沖動，去除過分的清晰和明察秋毫，用來包容他們前進中的不足，保護和激揚其向上的精神。

最后，我們說，毛估估的主人公———買小豬的農(nóng)民，還給我們以一個啟示：相信直覺。這是最近美國一位接近發(fā)現(xiàn)第五維空間的女科學家的告誡———“相信直覺，享受科學”。在學習者的學習階段（注意不是備考階段），我們對他的學習的評價不必過細。過細就會使人陷入只重細節(jié)不重整體的行為誤區(qū)。毛估估足夠了。而毛估估所以可以信任，是因為我們的直覺是先天的自動分析器，如同我們的舌頭可以極其精細地感知味道，并不亞于專門的分析機器。我們的舌頭超出機械分析器的地方，就是舌頭只有自己感受的任務，而沒有把感受的結果加以傳達的任務。我們更多地實行毛估估的計劃，將會使教育教學變得更加有力量，因為簡單和含蓄蘊含著無窮的力量。

你看，在明媚的陽光下，戴著牧者帽的農(nóng)民，帶著他的毛估估的小豬，快樂地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