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的《記承天寺夜游》(人教版初中語文第三冊)寫于1083年,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人教版高中語文第一冊)寫于1927年,其間相隔844年,然而這兩位大家的心境是相通的,藝術表現手法也是一脈相承的。反復吟詠,我們不難從中體悟到抒情散文的詩意美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情景交融與意象結合的一致性
盡管蘇軾和朱自清兩人所處的時代不同,但心境大體相似,所以為我們譜寫了同樣一首情景交融和諧動聽的月光曲。《記承天寺夜游》是蘇軾在被貶謫于黃州的困苦境遇中寫的。全文通過對月夜美妙景色的描寫,流露出作者在遭貶生涯中自我排遣的特殊心理。它好像一首清冷的月光曲,每一個音符都閃爍著銀色的寒光,傾訴著詩人皎潔的襟懷?!逗商猎律肥侵熳郧逶诖蟾锩?,白色恐怖籠罩中國大地的時代環(huán)境中,苦悶彷徨心境的記錄,是作者尋求精神解脫,在靈魂中塑造幽美境界的形象寫照。
抒情散文的詩意美不僅表現在情景交融的具體描寫上,而且還表現在情景交融與意象結合的一致性上,即寫景時既充分表現作者的主觀心靈和情緒,更偏重于對外在事物美的發(fā)現以及對內心情感波動的感知。如《記承天寺夜游》中有“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其中“月色入戶”的“入戶”二字,把月色擬人化,寫得自然而生動。月光似乎懂得這位遷客的寂寞無聊,主動地來與人做伴。把月光寫得如此有情有義,則月光應是文中意象之一。文中寫庭院月色一節(jié),更是高度傳神之筆?!巴ハ氯绶e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本節(jié)運用了明喻隱喻,正寫側寫烘托點染的藝術技巧,極盡描寫之能事,創(chuàng)造了一個冰清玉潔的詩化的透明境界。我們從“積水空明”的意境總體中,聯系作者與友人庭中步月的活動,可以形象地推衍出一個作者沒有說出來的隱喻,這一對步月的幽人,難道不就是悠游于“積水空明”和“藻荇交橫”中的魚兒嗎?“以倏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保ā肚f子·秋水》)聯系莊子濠上觀魚的故事,既可理解作者當時自由自在的心情,亦可以體會作者運用意象之妙。月下的松柏倒影,也可能有某種寓意,是為文章意象之一也。竹柏是耐寒之物,“歲寒三友”,比喻堅貞的操守;月光投影于竹柏,不正是純潔而堅貞的象征嗎?
朱自清《荷塘月色》一文同樣如此。據有關資料介紹,有人當時曾親臨清華園朱先生夜游的荷塘,見景色平平常常并沒有朱先生筆下所寫的那么寧靜而優(yōu)美。無論是月下的荷塘也好,還是荷塘上的月色也好,朦朧的月色就是作者的靈魂。與其說先生寫下的是他看到、感覺到的一切,不如說他在描繪一個他心中渴望的“超出了平常的自己”的“另一個世界”——一個與現實對立的藝術世界。淡淡的喜悅與淡淡的哀愁融為一體,轉化成作者心靈升華的理想世界,外化為一個輕淡朦朧的幽美意象。一般而言,在詩歌中,情景涵蓋全詩的內涵,而意象則指向其詩的詩句,在抒情散文中同樣如此。朱自清先生是一個詩人,也是很擅長情景交融的散文作家。當作者在寫作過程中“物與神游”時,很難分清哪些是紀實描繪的景物,哪些是作者心目中的意象。所謂“意象”的創(chuàng)造乃是詩人的“意”中之“象”,所以它出現在詩中時便具有強烈的主觀色彩,離開了“意”的“象”只是物象,不具備詩的品質。凡進入詩中的意象,都應該是飽含著詩人主觀的意志或感情色彩的具象。充滿詩情畫意的荷塘月色正是作者精神追求的產物,月下荷塘是作者理想中的境界。文中描繪的景物都是美好理想的象征,那田田的葉子如舞女飛動的裙,葉子中間的白花如出浴的美人,令人產生不盡的遐想。荷香的幽遠如同高樓上渺茫的歌聲;顫動的荷波、葉子底下脈脈的流水以及彎彎的楊柳的倩影、樹梢的遠山、樹上的鳴蟬、水中的鼓蛙無不有情有義、有聲有色,這些難道不是作者的“意”中之“象”嗎?朱自清先生的這篇文章,運用各種藝術手法,極力摹寫了月夜荷塘的聲、光、色、味,創(chuàng)造了使人沉醉的意境。我們說,《荷塘月色》同樣是一首優(yōu)美的月光曲,一首詩,是一點也不過分的。
一篇文章有無詩意美,不在形式,因為詩與美并無本質差異,一篇文章調動一切藝術表現手法,不泥實不矯情,描繪出美妙的“意”中之“象”,激發(fā)起人們豐富的聯想和想象,這篇文章便有了詩意美。
二、內在情緒與外在結構的一致性
一篇抒情散文有無詩意美要看文章所表現的感情與文章外在結構的節(jié)奏是否一致。這兩篇文章都做到這一點,體現出了詩意美。以蘇軾的《記承天寺夜游》第一、二節(jié)為例,文章短而精,內在情緒和外在結構一致,做到了一波三折。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時屆秋末冬初,夜里已有點寒意了。寒夜寂寥,百無聊賴,還不如解衣就寢。這與下文“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可對照閱讀。因為月色的召喚,作者睡意頓消,披衣而起,見月光如見久違的朋友,欣然相迎。這一句“欣然而起”與“解衣欲睡”相對照,顯得一起一伏,一沉悶,一活躍,迥然兩種心情,兩種節(jié)奏,這是一折?!靶廊黄鹦小钡较挛摹澳顭o與為樂者”,反映出作者的心情從欣喜而轉入沉思,這又是一折。由“念無與為樂者”再到“相與步于中庭”,又反映出作者從深深的寂寞到心情舒展的心理變化過程,這是三折。短短的幾句一波三折,文筆當行則行,當止則止,反映了作者內心情緒的微妙變化。至于下文寫庭中月色一句為全文高潮,精彩華章,反映出作者自由自在的心情,是為一波。文章最后一節(jié)在感情上又是一波。“何夜無月?何夜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一曲終了,感慨萬端,雖有自豪和自慰的意味在,但更多的還是惆悵和悲涼。全文的感情起伏和外在結構的節(jié)奏完全一致,內容和形式一致,完滿地體現了作者意圖。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也是如此。從外在結構看,作品從作者出門經小徑到荷塘復又歸來,依空間順序描繪了一次夏夜游。從內在情緒線看,情感思緒經歷了不靜、求靜、得靜到出靜。內心情感韻律和外在結構的一致性,恰到好處地適應了作者展現心理歷程的需要。
佩弦先生和東坡學士相隔800多年,然而單就文章詩意美的藝術表現角度看,兩位文學家表情達意的方式何其相似乃爾!
三、人生追求與人格精神的一致性
作為文學家的蘇軾總是以敏感的心靈關注著人的生存現狀。在政治上,他先是主張改革,后來又反對新法。他的政治態(tài)度以是否對國計民生有利為準則,全不善于看風使舵,因此在政治舞臺上總是不得志,這與他的文人氣質有關。保守派在臺上時,他看到推行新法的好處,就擁護新法;投機新法的人上臺,他看到執(zhí)行中的弊病,又反對新法,自然遭到打擊。然而他并不妥協,執(zhí)著于潔身自好,在文中以竹柏自喻。身處現實的逆境之中尋求精神的避難所,即大自然。理想在現實中受挫時,便投向自然的懷抱。因為兩者有一點相通,那就是閃爍著人性的光輝。出世和入世的動機都來自同一個美麗的靈魂。文章末句說“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飽孕著作者宦海浮沉的悲涼之感和由此領悟到的人生哲理,在痛苦中得到某種慰藉的余甘。一個被拋出喧囂的功名利祿之外的“閑人”,卻有“閑情”來欣賞大自然的美妙景色,是有幸呢,還是不幸呢?真是江山不幸文壇幸。從官場仕途看他是失意者,“治國平天下”的路走不通了,而投身于大自然的懷抱,享受著“造物者之無盡藏”,在大自然的撫慰中治愈政治斗爭的創(chuàng)傷,從大自然的神奇秀美中獲得精神的復蘇和心境的安寧,他發(fā)現,吟詠自然美;同時也在發(fā)現自己,吟詠自己,從而獲得了靈魂上的自由。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中也是這樣說的,“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覺得是個自由的人”。文章表現了作者對“屬于自己的自由世界”的向往,表現了他作為現代中國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立場與歷史位置,體現了歷史的真實?!逗商猎律分斜憩F的“現實”世界與“夢”的世界對立與糾纏,顯示出作家靈魂掙扎的凄苦。然而,他畢竟是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歷史不僅承認他是一名詩人、散文家、學者,更是一名民主戰(zhàn)士、愛國知識分子。毛澤東同志稱贊他“表現我們民族的英雄氣概”。歷史結論告訴人們,一個正直的有良知的知識分子在實現人生價值和追求自由的人格精神上歸根結底是一致的。他也許想脫離時代,超越于時代,尋求一個自由自在的精神家園,但是在殘酷的政治斗爭現實面前,最終毅然站在人民利益,民族利益這一邊。
一輪圓月跨越時空,兩篇散文交相輝映,成為蘇軾和朱自清兩位文學家靈魂的共同寄托。
張小平,教師,現居江蘇東臺。
文學教育下半月2007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