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媽的,老子該離開這里!
我飛快地想,干脆找老虞去,大不了鬧他一場!
但我知道這是笨招,因為它除了能把我和老虞都惹成糾紛中的笑料之外,解決不了什么問題。
我不后悔離開綜合處,但我開始后悔自己當初一頭扎進了資料室。我覺得自己真是沒用,10年了,真正能派得上用場的人脈一個都沒經(jīng)營。
這天,丁寧突然來感謝我。之前,他老婆姐姐的孩子想轉校,我老婆在省教委工作,托人替他辦了這事。
這是丁寧第一次來資料室。他說,我進單位8年了,還從沒到這里來過,說出來不好意思,咱就是沒文化啊。
我告訴他,我呆在這里也都快滿身灰塵了。
呵呵。丁寧笑著瞥了我一眼說,如果我是你啊,當時我也會從綜合處走人的,鐘處那鳥人,誰在他手下干都會被郁悶死的,那個鳥人,他算什么鳥?!要不,你跳到我們社研處來吧。
我眼前一亮,對啊,丁寧現(xiàn)在好歹是社研處的副科長啊。
我對丁寧說,我和陳處長不熟悉,你幫我探探口風。
他說,好的,老陳和我關系還是不錯的,而且歸根到底,我們社研處許佩佩生孩子去了,所以有一個空位。
2
我確確實實看到了去社研處的可能性:
因為李瑞輪崗之后,社研處的處長陳方明不僅分管社研處,還兼管資料室,所以陳方明現(xiàn)在是我的分管領導,既然社研處和資料室都由他分管,內部調一下難度應該不大;再加上前一陣我?guī)蜕缪刑幾鲞^不少資料,陳方明對我印象不錯,這點我看得出來。
那么,我如何找陳方明談這事呢?
我想,還是先等丁寧幫我探點口風回來之后再說吧。可是,丁寧那邊遲遲沒有回音。
瞧著他風風火火的牛B樣,我的妒意經(jīng)常順勢蔓延。我想,他算什么鳥,不就是會粘乎領導嗎?他也太劃算了吧。
難道他還不劃算嗎?
他,一沒有耀眼才華和業(yè)績,并且還有點懶;二沒多少真金白銀可以直接送進頭兒的家門,即使他有一點,這樓里的多數(shù)頭兒也不一定看得上,更不一定敢收;三他不像陳芳菲、楊青有家庭權力資源,可以被頭兒借力……他幾乎可以說是一窮二白,但他以逢迎“粘功”,不是照樣進入了領導的視線,照樣如魚得水起來,這還不劃算嗎?
我想他幾乎沒有成本!
你說粘乎領導和走上層路線有成本嗎?以丁寧的套路看,簡直沒有。它只是厚臉皮,加不怕膩歪的貼熱臉,和嘴里蹦出去了一些甜味形容詞而已。
如果非要說成本,這成本可能就是讓自己在頭兒面前跌倒,讓頭兒看到你的弱勢、遷就和忠心,讓他覺得你有趣和貼心……總之,這成本就是讓自己內心跌倒,而不是站起來。
有的人能讓領導“一見傾心”覺得自己好玩有趣可愛;有的人能在領導不喜歡的情況下霸王硬上弓,討上他的喜歡,即所謂搞定;有的人越想搞定,卻越搞越讓領導生厭;有的人看到領導就局促,本能地避開……這是一門本事,它能把靦腆化為真誠,把生硬化為自然,把功利化為情感。我不知道丁寧是怎么干的?
我承認自己的酸葡萄心理,因為在今天,善于和上司搞搞氣氛,粘乎粘乎,也很重要,甚至可以被稱作“具有與頭兒溝通的能力”。不能因為自己不具備這種主動“親和”上司的能力,而把它貶得一錢不值。
第二天晚上11點,丁寧打電話到我家,他告訴我他已向老陳提起我的事,但老陳沒有表態(tài)。他告訴我林娜也在托人事處的裘處長,想調過來。
我再一次被焦慮籠罩。
焦慮使我豁出去的腳步邁得不再遲豫。一個中午,我走進陳方明辦公室。他呵呵一笑說:“一看就知道你是有想法的人。”
我說自己在資料室這近兩年的時間里,覺得還是有收獲的,讀了不少書,積累了一些素材。有時候閑著也是閑著,只是覺得自己還年輕,希望領導多壓一些擔子,這邊有什么事做不過來,我很愿意能幫上點忙。
陳方明溫文爾雅地回答:本來我分管社研處與資料室,人員調一下,相對來說比較簡單,但由于你去年才動過……
我一怔,立馬明白了他的潛臺詞:我摔袖離鐘處而去,現(xiàn)在又奔他陳方明而來,社研處已經(jīng)收下了一個丁寧,別人會不會認為他陳方明和鐘處鉚上了勁?
3
陳方明踢給了我一個含糊的皮球。顯然,他不反對我調過去,但這事最好由我自己去辦。
但,我怎么去辦呢?我無法靜下來。我想,誰能幫我呢?
我看見自己面前至少橫著這樣兩道關:
一、“蔡副局長”關。我首先得讓陳方明的上司、分管我們的蔡副局長同意我調到社研處,而不是同意別人比如林娜去社研處。
二、“老虞局長”關。我還得想辦法請老虞局長出面,以老虞的名義安排調動,這樣才能打消陳方明的顧慮,讓他仿佛是在做順水人情……
我知道我要闖這兩道關有點力不從心。
眼看著一個星期又過去了,我依然找不到北。
而林娜這時候卻突然勤快起來,她每天抱著一疊合訂本樓上樓下地跑,我想,她在干啥?
我沒戲,難道她就有戲了?我往心里嘆了口氣:這也說不準啊。我想,要不我干脆直接找虞大頭算了,反正這事最后還是繞不開他。
我琢磨,要讓老虞出面安排我的事,對他來說得有幾個前提:
1、這事是上面的人或與他有交情的人托他辦的,他得傾情傾力;
2、這事是其他副局長力托的,他得給個面子;
3、社研處缺特殊人手,非我不可;
4、關于我去社研處,老虞另有意圖,比如,他壓根不拿綜合處鐘處的情緒當回事,甚至他還有意用此舉激活鐘處的不爽,以此給鐘處以冷眼和敲打。
對于這四種前提,我分析的結果是:第1、2種,在事理上最簡便,但我沒有這種人脈資源,所以白搭。
第3種,幾乎是不成立的。在老虞這一代跌打官場多年的頭兒眼里,沒有哪個地方是非缺誰不可的,他們的自身經(jīng)歷和管理邏輯使他們從心底里把下屬的個人價值貶在一個較低的位置。
于是,就剩下第4種了。
而它,則需要運氣。因為,它取決于老虞最近對鐘處采用哪種“辦公室政治戰(zhàn)略”,或哪種“情緒攻略”類型。
那么,這陣子老虞又有怎樣的戰(zhàn)略需要呢?
我看不明白。這些年,老虞對鐘處就一直運作著這種親疏打揉兼融的戰(zhàn)術,他倆一會兒近,一會兒遠的,一會兒“蜜月期”、一會兒“冷戰(zhàn)期”,直看迷糊了我們這些小兵。
看來,我只好從文質彬彬的陳方明這里破題。
4
星期一局里開大會時,丁寧突然悄聲告訴我,林娜居然粘上了林書記。接下來幾天,我注意到林娜果真很興奮,這給我潑了一盆冷水。
我想,她都粘上林書記了,而我,瞅著陳方明的房門,還不知該如何進去公關。
老同學阿石幫我分析說:如果你真想粘上領導,那你還真得像泡女朋友一樣泡他!這一招成功率百分百,只不過因人而異,有的人情感持續(xù)期長一點,于是顯得執(zhí)著、講義氣;而有的人超短,辦完事后就如同過眼煙云了,于是顯得勢利、會利用人。這和談戀愛同理,是瞞不了人的。所以,你還沒從世界觀的層面解決自己的障礙!
我說,啥意思?
他說,別以為不和頭兒熱絡、粘乎就是清高,會和上司搞搞氣氛就是諂媚。老兄啊,頭兒是什么,他們不也是需要交流的人嗎?本來上班最主要的活兒就是做人,做人就是與別人嚼舌頭,與別人嚼舌頭并不總是與丁寧、林娜這些小不拉子嚼舌頭,領導也需要你去交流的呀,如果你不上,自然就全剩下別人上了,而頭兒還以為你天生淡漠、無趣。
我聽得目瞪口呆,我說,我靠,阿石你成人精了。
5
星期三下午,局里召開業(yè)務交流會。在會上,我突然發(fā)現(xiàn),與丁寧的生猛相比,老同學阿石的“戀愛說”還是段位太低。
這個業(yè)務交流會,主要是總結前一階段關于“新鄉(xiāng)村教育資源調研”的成績,我有幸目睹丁寧當眾狂拍虞大頭的功力。
當時與會者圍坐在圓型的大會議桌前,虞大頭坐主位,因為這次調研由他親自帶隊,到了不少山村小鎮(zhèn)。
開始的發(fā)言者大多說得平實,無非感觸很深,教育很大,一些套話,輪到丁寧開說時,立馬不同凡響,他說的全是細節(jié)——
“我們到達那里的時候,看到了農家真苦,帶隊領導摸著孩子單薄的衣服,托起他們的小碗,他的眼淚都下來了,此情此景讓我們很受震動,我們更明白了這次下鄉(xiāng)的用意:要了解真實素材,一定要下去!下去!下去!”
“我們從馬鳴鎮(zhèn)出來的時候,已快是中午了,天上下著大雨,前往溪灣村要走山路,山陡地滑,帶隊領導扭傷了腳,腳背都腫起來了,不少同志的肚子里都唱起了空城記,要不要繼續(xù)奔赴溪灣村?我們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這時候帶隊領導一揮手,說,走。在雨中大步流星地邁開了腳步。我們就跟著走。后來證實,我們在溪灣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農村環(huán)保建設的典型。”
……
我看見許多人都在下面哧哧地笑。后來我一眼瞥見虞大頭有些害羞地低著頭,我就差點笑歪。我趕緊裝作上衛(wèi)生間,出去了。
我回來的時候,虞大頭已經(jīng)開始作最后總結了。作為帶隊領導,他順著剛才發(fā)言者的座位一個個表揚過來,誰誰誰這次調研深入,誰誰誰作風樸素……他一個個表揚過去,我留意著他該如何夸講丁寧。但輪到丁寧座次的時候,他突然跳了過去,表揚下一個,再下一個,他表揚了好些人。
我有些納悶又有些幸災樂禍。
但我沒想到,在虞大頭快講完了的時候,他好像實在忍不住了,他回轉過來狂表揚丁寧。一直表揚了20分鐘。
6
那天散會以后,“憤青”林偉新和我同路回家,他說,看見了吧,拍馬屁,一定要當眾拍,這才靈!這樣領導在眾人面前才爽歪歪,你自己惡心點和周圍人看著你惡心點都不要緊,領導爽歪歪才是硬道理,領導為什么爽,這是因為領導覺得自己在場面上有人挺,領導坐在那兒,他說出一個想法,心里想著的就是快有人來挺啊,快有人來挺啊……
我見識了高手的能力。
我想,如果丁寧是我,估計他早就粘翻陳方明了。我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具備丁寧這種挑戰(zhàn)極限的能力,我還是試一下老同學阿石的“戀愛說”吧。
“戀愛說”,雖荒誕不經(jīng),卻開始在我心里萌芽。讓我驚訝的是它并沒帶給我太多不適和畏難的感覺。我想,這可能與粘乎的對象是陳方明,而不是鐘處或虞大頭有關。
接下來的日子,我隔三差五地往陳方明的辦公室里走。開始我還顧慮別人會怎么想,慢慢地我也就無所謂了。我還發(fā)現(xiàn),阿石說的一點都沒錯,領導每天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其實是孤獨的。而且,有些事物,如果你“經(jīng)營”了,你甚至可能發(fā)現(xiàn)它的樂趣;有些拘謹,一旦習慣了,就可能被消化成自在,即使要你喊他娘舅,都沒太大的心理障礙。
或許真的是我悟得太晚,進單位10年了,還以為找領導嘮嗑是多大的事兒。當然,這也不能全怨自己,人與人從來就有差異,有的人天生自來熟,有的人成長背景復雜閱歷豐富,而有的人書生氣較重,所以只有等著吃虧的份,比如我……
現(xiàn)在我明白了,鐘處當初可能不這么看,以他的角度,可能會覺得我這小子不是頭大,就是不懂事理,不冷不熱,恃才傲物。他哪會想到你作為一個青澀者內心的靦腆和局促。因為他身邊有的是簇擁著的人,他首先覺得的是你沒把他放在眼里。
7
當我和陳方明走近了以后,林娜顯然也聽到了風聲。
接著,我又聽說,蔡副局長在推薦信訪科的苗杰宏來社研處。他是我的競爭對手嗎?
苗杰宏比我大五歲,剛進單位的時候他是司機,慢慢地混進了地方科打雜,然后到信訪科處理群眾來信,現(xiàn)在,他在打社研處的主意了。從他的履歷看,一步步下來,你看不出什么,但反過頭去看,你會驚嘆,短短8年,他一點點往前挪,以他的起點,真有他的本事。所以,他肯定是我的對手。
我沒想到,我和陳方明交流的真正契入口,居然是鐘處。
是關于“鐘處”的話題讓我找到了陳方明的情緒閥,以此稍微靠近了他的內心。
我發(fā)現(xiàn)這一點,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他有時會下意識地套我對鐘處的看法。當我體會到這點時,我就慢慢放開了我的顧忌。當我越表達對鐘處管理價值觀的不認同時,我越能感覺到他潛伏著的共鳴。很顯然,當兩個原本無關的人共同議論另一個人時,他們會顯得很近。
但他的話語姿態(tài)是含蓄的。他在溫和地聽著,偶爾他會順著話題引出另一個層次的東西,比如,那邊的人(綜合處)一方面覺得他(鐘處)霸道,一方面又跟他跟得那么很緊,他們是怎么想的?
我可以感覺自己在一天天走近社研處處長陳方明。
但是,隨著我越走近他,我就越明白他不會真正出手幫我。
不知你有沒有遇到過這樣的頭兒,他在乎的只是他自己,我想,這可能是因為他經(jīng)歷了太多,看得太多,在這樓里的諸多爭鋒中,他悟透了些什么,所以對眼前的繁瑣他習慣了琢磨和揣測,而就他的內心來說,他是打不起精神的,也是不想多事的,他習慣性地回避著各類問題,當他實在避不開時,他就和把稀泥。
8
我覺得自己去社研處沒戲了。我停止了活動。我找不到路子了,我想,我不是這塊料,就算了吧。
但我沒想到,人事處突然通知我下周一去社研處上班。
這只從天而降的大號陷餅,使我拼命遏制住心里的驚詫和狂喜。我連忙跑去找處長陳方明,我說,謝謝陳處幫忙。
他揚了一下眉,說,哎,哪里哪里,我也幫不上什么忙,有些東西還是順其自然好。
到下午的時候,我就明白他這話的意思了,因為我從丁寧那兒聽說了這只陷餅的來歷——
由于機關黨委林書記力托林娜,蔡副局長力托苗杰宏,這事就變成了人事處一只擺不平的皮球,于是它被踢到陳方明這邊。陳方明把球踢回去的同時,也順便提議了第三個人選方案。
我樂壞了。
(節(jié)選自文匯出版社《我與上一代人的戰(zhàn)斗》,2006年12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