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多年擔任鄉(xiāng)鎮(zhèn)機關(guān)的行政職務(wù),因此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都在鄉(xiāng)間度過。父親隔幾年就會被調(diào)往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因此在我的記憶里,父親是一個“周末爸爸”。每到周末,父親從鄰鎮(zhèn)騎車回家,我和哥哥總是恭恭敬敬地、老老實實地或者說膽戰(zhàn)心驚地、遠遠地就大聲叫“爸爸”。其實他還沒到家時,早有鄰家的哥哥們通風報信:“你爸爸回來了!”這句話對于我們,大有聞風喪膽的感覺。我們與父親的關(guān)系,鄰居們笑話為“老鼠見了貓”。
也許記憶夸大了我對父親的恐懼,其實父親慈愛的畫面保留得很多,我記得我們一家人冬天里圍著木盆一邊泡腳,一邊唱歌。但我還是固執(zhí)地不選擇這些滿足感十足的時刻來記憶,我對童年的敘述總是選擇了那些驚恐的時刻。
跟鄰居家的男孩兒比,哥哥的調(diào)皮搗蛋算不上什么,但是他得到的懲罰是那些孩子們沒遭受過的。我從來不知道哥哥到底貪玩些什么,我看到的永遠都是他被懲罰這個結(jié)果。哥哥挨打的場景至今令我耿耿于懷,他被打過太多次。也許父親這輩子頂驕傲的事情之一,就是把哥哥這樣的頑劣孩子培養(yǎng)成一名醫(yī)生,而我的鄰居哥哥們沒有一個讀大學。我從父親向別的有難管教孩子的人家傳授經(jīng)驗時,揣度出他的驕傲感。
我說不清楚那個和哥哥形成鮮明反差的我是真的乖,還是裝乖??傊切┱f給哥哥的訓導,那些抽打在他身上的皮帶印痕,實際上是對在一旁的我發(fā)生了作用,我不可能沒有反應(yīng)。
冷冬,被剝衣服的孩子,皮帶,另一個孩子默默旁觀,這便是我念念不忘的D鎮(zhèn)場景,暴力而蕭索,它把所有畫面染成冷色。
在一個短篇小說里我寫到哥哥挨打的事,很久后被哥哥看到,他說看過以后很難過。但我們并沒有因此對童年生活再多說些什么,成年的我們和小時候一樣,彼此關(guān)閉著內(nèi)心。
十五歲離開D鎮(zhèn),我從離別的經(jīng)驗里學會冷漠。我不太會留戀一個地理空間,這讓我可以一直走、走、走下去,走到陌生的地方。我羨慕那些有故鄉(xiāng)感的人。我沒有。我是個有故鄉(xiāng)而沒有故鄉(xiāng)感的人。雖然想起D鎮(zhèn)的某一條石子路、一個小巷、一棵樹,或者某一個雨天,會覺得熟悉親切,但我的情感不會再多一點。沒有太多情感,因此也沒有要求,不會對之寄以不適宜的戀情,也便不會對它感到失望,你知道,這種無所謂的態(tài)度是多么沒有負擔,多么沒心沒肺,多么的輕,又是多么的惶恐。
二○○一年夏天我回D鎮(zhèn)過暑假,松松幾乎每天中午來找我聊天,一個快入學的研究生和一個十五六歲、愛打架的初中生,在D鎮(zhèn)的炎熱午后,位置有一點倒錯,這不是一場對話,而是松松對我的獨白。差不多都是我聽松松講他自己的故事,幫派、打架、跟老師作對、兄弟、女孩兒的事情。他對我的生活毫無興趣,他對我每天坐在房間看書嗤之以鼻,表示“太沒意思”,而我覺得他的事情“很好玩兒”,對文字的癖好使我有一次慫恿松松把他打架的事情寫下來,這讓松松犯了難。他好不容易寫出一篇,實在沒有他講得有意思,大概是說話時的生動表情、動作的配合演示、酷烈的詞語都無法寫出來,松松再沒寫過第二篇。
其實暗自里,我是期望一點更神奇的事情發(fā)生:比如松松這樣一個暴力少年一旦拿起筆來寫自己,他會變成怎樣,他的內(nèi)心會怎樣一點點變得敏感細微,他怎么把自己潛藏的暴力溶解進一種自我過濾、自省的文化行為中。那時候我抱著自以為是的文化想象力與某種成人要加給孩子的善意引導,我很想用“好”的價值觀影響松松。當然松松不會那么容易受我的誘導。
松松給我的暑假很多意外驚奇,他讓我感覺D鎮(zhèn)不是有一個松松,而是一群。后來我開始拍他們,的確認識了更多這樣的男孩兒。
這些三天兩頭被請進教務(wù)處受訓、最拿手的寫作就是寫檢查的松松們,這些從小就學會“打游擊”、對老師家長陽奉陰違、已經(jīng)積累了無數(shù)“戰(zhàn)斗”經(jīng)驗的“小天王”,這些嘴上說得飛揚跋扈、見到某個女生就服服帖帖的小男生,其實他們懂得成人世界貧乏的規(guī)則并對之不屑一顧,他們懂得怎么應(yīng)對并保留自己的世界盡可能不被侵蝕。開始拍他們的時候,我只想知道,這些給成人們添了無數(shù)麻煩的孩子們,他們到底做了什么,為什么受處分、離家出走、被勸退學的總是他們。只要和他們混在一起,解開這個疑問并不費力,我了解了,也拍到了。
朋友說我像個藏在他們中間的臥底,的確是,只不過這個臥底帶著友好的心而來,她沒有責任感,沒有社會問題意識,她有一點好奇,有一點個人的成長情結(jié)在里面,還有一點為一種說不清的力量所激動的心情,她還為一個年齡的身姿、動作、神情等等那些影像感十足的畫面所吸引,她呈現(xiàn)、體會、參與、感嘆,但是不關(guān)懷,她認為關(guān)懷是個需要太高高度的行為,她不想站得太高,她仍然站在當年那個默默旁觀哥哥挨打場景的孩子的位置。作為一個臥底,她不想出賣她拍的人,她更愿意跟她拍的人共謀而不是跟觀看的人共謀,因此她保守了他們的大部分秘密。她不能擔保她拍的這些人就是真正的他們,她只能擔保這些人當然不是虛假的他們,就是說,被看到的他們是她愿意呈現(xiàn)的他們的截片。當然,誰又不是以截片出現(xiàn),時間、地域甚至歷史,能被看到的誰說不是截片。紀錄片就是截片的藝術(shù),所以她總是寬恕自己沒有拍到某個場景、將某個有意思的片斷割舍等等。舍棄的總是會比選擇的多得多。她寬恕自己說,拍紀錄片就要排除這些抱憾的心思。
每一個拍紀錄片的人都是這樣一個臥底,帶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持著攝影機侵入別人的空間,投入對方的生活,最終用影像呈現(xiàn)出來的很少很少的那一部分,人們稱之為紀錄片。真正的紀錄片,永遠大于影像可能呈現(xiàn)的那部分。
在整個拍攝中,數(shù)十小時的素材帶里,浩然出現(xiàn)的時間不超過幾十秒,他出現(xiàn)在鏡頭里時,我并不認為他是浩然,在我想來,這幫小豹一般的男孩們周密計劃、埋伏等候要將之打敗的對象,一定比他們自己更強悍、兇狠。但是浩然根本不,他不過是一個戴一頂有小絨球的帽子、穿著臃腫棉衣、身高不過一米五、躲藏逃竄的初二小男生。
也許松松們想打的人,可能不是浩然,可能是某個路人、是對他們皺眉頭的一個鄰居、是訓斥了他們的老師,也可能是某個讓他們看不順眼的有錢人、某個大搖大擺的官員,也可能是某個如我一般和他們不同的文弱書生,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是他們想打的對象,只是這一次碰巧是浩然,因此浩然是誰一點也不重要。也許比浩然是誰稍稍有意味一點的是,他們以為萬無一失的打浩然計劃真正實現(xiàn)起來并不容易,他們看著浩然從眼皮底下溜掉,他們耗掉全部力氣發(fā)狠、追擊、圍堵,都不能把浩然找出來,浩然只是他們想象的打擊目標,他們看到他,但是根本打不到他,浩然自身,有不被他們打到的靈敏素質(zhì),浩然背后,有他們不敢打的背景。浩然就是這些孩子的現(xiàn)實隱喻與成長寓言。在與他們混在一起的許多個日子里,隱隱的“浩然寓言”不是不讓我有一點心驚的。
《浩然是誰》實際上是說一件“預謀打人未遂事件”,因為“未遂”而讓我感念,讓我舍棄比這件事似乎更能表明他們現(xiàn)實處境的其他事情。在松松們的生活中,這樣的事情每天都可能發(fā)生,他們有無數(shù)“未遂”的沖動,有使不完的勁頭,時間還沒有緊迫地追趕他們,他們還能游蕩、荒廢、拋擲、妄為,現(xiàn)實給他們積聚了那么多危機,那么多要“打浩然”的理由,但他們的反叛指向一個找不到的目標,我把這個目標稱為“浩然”,我問“浩然是誰”,浩然證明了松松們?yōu)樽晕覙?gòu)建的世界的脆弱性、暴力指向的虛妄性。
后來松松們會去當廚師,當工人,或者繼續(xù)游蕩,就像他們的父親一樣。他們既想又不想那么快跨進成年,周而復始的勞作就這么在猶猶豫豫中開始了,其實他們根本不想像他們的父親一樣。我知道在中國的現(xiàn)實里,會有更多危機積聚在他們身上。我在這里停止下來。
很奇怪拍這些孩子我總是遭遇陰天,于是這群動感十足的孩子們總是出現(xiàn)在灰色調(diào)的畫面里,這種反差,我想,其實就是我理解的他們,我理解的成長。過了十幾年,D鎮(zhèn)的冬天還是一樣蕭索,一樣的荒禿禿的樹木和田野,一樣的暴力空氣。這冷感和我的記憶有很多兌合。我不可能不帶一點自己的武斷與偏見。
編完《浩然是誰》,不知為什么我想起我的哥哥和鄰居家的哥哥們,我拍的這些孩子身上,是否有哥哥的影子?當年我毫不關(guān)心他們整天到底干了什么,在我印象里他們不可能干什么好事,作為好學生的我自動與他們劃界、不與之為伍,只要與他們有關(guān)的就是我不喜歡的。但是現(xiàn)在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滿有把握地說,我知道當年你做了什么,我說這話時臉上一定是那種別瞞我的表情。我知道,他們代替我反對我不能反對的,也代替我,遭受我不能遭受的。就像哥哥的挨打,一定有一部分是代替我。我還知道,要是時光回轉(zhuǎn),我會和他們一起瞞天過海,胡作非為。你知道,那些我們自我規(guī)約所擯棄的生活里,暗藏了另一個不可能的自己;你知道,那些在匆匆趕往成年的路上所丟失的,一定有我們要找回來的東西。
二○○五年十二月于北京